陆小凤从小老头的密室中走出来时,正是六月初八的清晨。
天气晴朗,阳光灿烂,海风虽然被四面山风所阻,气候还是凉爽宜人。
他并不是从原来那条路出来的,所以并没有经过那堆满木鱼佛像的地方,也不必再钻水池。
这条地道的出口上处,就在那九曲桥下的荷塘附近,他出来之后,才想起刚才忘了问小老头一件事。假如我要睡觉,应该到哪里去睡?"小老头显然认为这种事他一定可以自己解决的,所以也没有提,却不知睡觉正如吃饭一样,都是人生中最重要的大事。
现在陆小凤只希望能找到岳洋。
岳洋就算不会找地方给他睡觉,至少还可以回到自己的小茅棚去。
金窝银窝,也不如自己的狗窝,何况那里还有个笑口常开的老朋友在等着他。
想到这个老朋友,他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老朋友那大肚子里,是不是也有个人?这些人都没有牛肉汤喝,是不是已经死了?"想到这一点,陆小凤想赶快回去。
他居然在想家了,这连他自己也觉得很滑稽。
只可惜他找不到岳洋,却看见了沙曼。
百花盛开,在阳光下看来更艳丽,沙曼就站在花丛中,穿着件轻轻淡淡的袍子,脸上不着脂粉,百花在她身畔却已都失去了颜色。
她就这么随随便便的站在那里,既没有动,也没有开口。
陆小凤却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
她忽然转身走了,陆小凤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走,走过条铺满采石的花径,前面一丛月季花的掩映中,有栋小小的屋子。
她就推开门走了进去,这栋小屋无疑就是她住的地方。
陆小凤忽然想到了幽灵山庄。
看起来这里的确有很多地方都和幽灵山庄很像,可是实质却完全不同,陆小凤的遭遇也不一样。
到幽灵山庄去,他心里早已有了准备,早已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幽灵山庄中的人,都是死过一次,再隐姓埋名的。
这里的人却本来就是无名的人。
老刀把子虽然是个了不起的角色,这小老头更是个出旷的奇才,惊才绝艳,深不可测,老刀把子跟他比起来,只不过是海洋旁的一条小溪而已。
小屋的门还开着,屋里寂无人声。
陆小凤终于还是忍不住走了进去,沙曼就在门内,掩起了门,拥抱住他。
她的嘴唇灼热,身子火烫。
陆小凤醒来时,已近黄昏。
她正站在窗口,背对着他,纤细的腰肢伸展为丰满的臀部,双腿修长笔直。
陆小凤几乎看痴了。
这又像是一场梦,荒唐而甜蜜,他永远想不到她为什么会这样对他。
他想坐起来,走过去再次拥抱她,可是四肢酸软无力,连动都懒得动。
她没有回头,却已知道他醒来,忽然问了句很奇怪的话。"你杀了飞天玉虎?"此时此刻,无论谁也想不到她会忽然问起这句话的。
飞天玉虎狡猾残酷,在银钩赌坊那一役中,陆小凤几乎死在他手里。
陆小凤也想到她会提起这个人,忍不住问道:"你认得他?"沙曼还是没有回头,可是肩头颤抖,心情仿佛很激动。
过了很久,她才缓缓道:"他的真名叫江玉飞,我本来叫江沙曼。"陆小凤吃了一惊,道:"你们是兄妹?"
沙曼道:"是的。"
陆小凤的心沉了下去,忽然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对他。
原来她是为了要替兄长复仇。
可是她没有把握能对付陆小凤,她只有用女人最原始的一种武器。
这种武器一向很有效。
现在他四肢酸软,想必已在销魂的睡梦中遭了她的毒手。
陆小凤只有在心里安慰自己。我能够活到现在,已经是运气,能够死在这样的女人手里,也算是运气,我还有什么好埋怨的?"一个人只要能想得开,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值得苦恼埋怨的事。
陆小凤忽然笑了笑,道:"我虽然没有亲手杀死他,他却足因我而死的,假如我还有第二次机会,说不定会亲手杀了他的!"沙曼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曾经不止一次发过誓,无论谁杀了他,我都要用自己的身体作为酬谢。我已没有什么别的法子能表达我的感激。"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悲哀和怨恨,陆小凤又吃了一惊:"为什么?"沙曼的身子在颤抖,道:"因为他虽然是我的哥哥,却害了我一生。"陆小凤没有再问下去。
他了解这种情形,像飞天玉虎那样的人,无论多卑鄙可耻的事,都能做得出的。
沙曼仍然没有回头,又道:"我答应过自己的事,现在我做到了你也可以走了。"陆小凤道:"我不走。
沙曼忽然转身,苍白的脸上泪痕未干,美丽的眼睛却已因愤怒而变得利如刀锋,冷冷道:"你还要什么?难道还要一次?"这句话也说得利如刀锋。
陆小凤知道自己现在若是走了,以后再相见一定相逢如陌路,若是再去拥抱她,她纵然不会拒绝,以后只怕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若是既不走也不去拥抱她,却又怎么能在这里耽得下去?
他又傻了,真的傻了。
沙曼看着他,目光渐渐温柔。
他若真的是传说中那样的薄幸登徒子,现在就算不走,也必定会乘机再来拥抱她一次。
反正他已得到她,为什么还要再留以后相见的机会?
她看得出他心里多情软弱的一面,但是她一定要让他走。
外面忽然有人在高呼。"九少爷回来了,九少爷回来了。"沙曼的脸上立刻起了种奇怪的变化,就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忽然被父母抓住了。
陆小凤却笑了笑,道:"你不妨先走,我很快就会走的,今天的事,我一定也很快就会忘记。"他在笑,只不过无论谁都应该能看得出他笑得是多么勉强。
沙曼没有走,反而坐下来,坐在他的床头。
陆小凤道:"你一定要我先走?"
沙曼道:"你可以不必走。
陆小凤道:"你……"
沙曼脸上的表情更奇怪,道:"我做的事,并不怕别人知道,你随便要在这里耽多久都没关系。"陆小凤看着她,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人已下了床,披上了衣服,忽又笑道:"我有样东西送给你,不知道你肯不肯要?"沙曼道:"你要送的是什么?"
陆小凤道:"我的夜壶刀!"
沙曼又在看着他,美丽的眼睛中已有了笑意,终于真的笑了。
陆小凤从来没有看过她笑。
她的笑容就像是冰河解冻,春回大地,新生的花蕾在阳光下开放。
陆小凤也笑了。
在笑,也不知笑了多久,忽然间,两滴晶莹的泪珠从她眼睛里流下来,流过她苍白美丽的面颊。
她忽然也站起来,用力拉住陆小凤的手,轻轻道:"你不要走!"陆小凤的声音已嘶哑,道:"为什么?
沙曼道:"因为我……我不要你走!"
她又拥抱住他。
她的嘴唇冰冷,却柔软芬芳甜蜜如花蕾。
这一次他们已没有火焰般的欲望,却有一股柔情温柔如水。
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位智者说过句令人水远难忘的话。
他说:友情是累积的,爱情却是突然的,友情必定要经得起时间考验,爱情却往往在一瞬间发生。
这一瞬间是多么辉煌,多么荣耀,多么美丽。
这一瞬间已足永恒。
风在窗外轻轻的吹,暮色已降临大地。
现在正是仲夏。
仲夏日的黄昏,又明亮,又朦胧,又轻柔,又热烈……
多么奇妙的人生,多么奇妙的感情。
也不知是门没有栓,还是窗没有掩,一个人轻云般飘进来,又轻云般飘出去。
他们都没有看见他,也没有发觉到已有人来了又去。
可是他们却看到了他留下的一朵花。
一朵冰花。
现在正是仲夏,这朵花却是用冰雕成的,透明的花瓣还没有开始溶化。
要在多么遥远的地方才有窖藏的冬冰?要费多么大的苦心才能将这朵冰花完完整整的运到这里来?
虽然是一朵小小的冰花,可是它的价值有谁能估计?又有谁知道其中含蕴着多少柔情?多少爱心?
除那神龙般的九公子外,还有谁能做得出这种事来?
他知道她从来不看重身外之物。
他知道她伯热,在这南海中的岛屿上,却终年看不见冰所以他特地将这朵冰花带回来,亲自来送给他珍爱的人。
可是他来的时候,她却在别人怀抱里,他只有留下这朵冰花,悄悄的走了。
陆小凤看着这朵冰花,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酸楚,却不知是为了这个孤高而又多情的人?还是为了自己?
他没有去看她脸上的表情。
他不敢去看。
可是他却忍不住问道:"是他?"
沙曼慢慢的点了点头,苍白的脸上竟连一点表情都没用。
陆小凤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沙曼淡淡道:"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说别人的事?你为什么不说说你自己?"他替陆小凤扣起了衣襟上的钮扣,嫣然一笑,道:"后面有个小小的厨房,我去烧点菜给你吃,柜子里还有点酒,我可以陪你喝两杯。"陆小凤看着她,不但看见了她的笑,也看见了她对他的感情。
他自己的心仿佛已将因太多的情感而爆裂,他忍不住要去拥抱他。
外面却忽然响起了敲门的声音,有人轻轻道:"我是小玉,九少爷特地叫我来请曼姑娘去吃饭。
沙曼脸上的笑容立刻不见了,冷冷道:"我不去,我没空。
小玉还不肯走,还在门外哀求。"曼姑娘不去,九少爷会骂我的。
沙曼忽然冲过去拉开门,道:"你有没有看见我这里有客人?"小玉拾起头,吃惊的看着陆小凤,嗫嚅着道:"我……我沙曼沉着脸,道:"你应该看得见的,其实他自己也看见了,他若真的要请我吃饭,刚才为什么不自己告诉我?"小玉不敢再说话,垂着头,悄悄的走了,临走时又忍不住偷偷看了陆小凤一眼,显得又惊讶,又好奇,好像从来也想不到会在曼姑娘的屋里看见别的男人。
可是沙曼做事,却真的是不怕别人看见,也不怕别人知道的。
如果她决心要做一件事,别人的想法和看法,她根本不在乎。
门掩上,她忽然转身问陆小凤。"你能不能在这里等等我,我出去一下,很快就会回来的。"陆小凤,点点头。
她本该去的,他们毕竟是多年的情感,何况他又刚从远方回来。
沙曼看得出他的心意,又道:"我并不是去吃饭,可是有些话我一定要对他说』"她很快的穿好衣服,拿起那朵已将溶化的冰花,走出门又回头。"你一定要在这里等我!"陆小凤在柜子中找到了酒,一个人坐下来,却连酒都喝不下去。
他只觉得这精雅的屋子忽然已变得说不出的空虚寂寞,使得他忍不住要问自己:
"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这么样做是不是在害人害己。"小老头虽然说什么事都让他自己决定,其实他的命运已完全被别人操纵在手里,现在他连保护自己的力量都没有,又怎么能保护她?
但是现在他一定已让她陷入了困境,那位九公子在这里一定有操纵别人命运的权利。
他想走,又不忍走,站起来,又坐下,刚倒了杯酒想喝,突听一个人带着笑道:"一个人喝酒多没意思?为什么不替我也倒一杯?"笑声甜美,正是牛肉汤的声音。
他虽然已很久没有听见过她笑了,她的笑声他还是听得出的。
牛肉汤已银铃般娇笑着走进来,笑容甜美,容光焕发,她笑的时候实在比不笑时迷人得多。
陆小凤却只冷冷的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你几时又变得认识我了?"牛肉汤道:"你就算烧成灰,我也认得你的,只不过有别人在的时候,我怎么好意思跟你亲热?"她抢过陆小凤手里的酒杯,一下子就坐到他大腿上,柔声道:"可是现在我们就可以亲热了,随便你怎么亲热都行!"陆小凤道:"你的九哥已回来了,你为什么不陪他喝酒去?
牛肉汤又笑了。"你在吃醋?你知不知道他是我的什么人?他是我嫡亲的哥哥。"陆小凤显然也有点竟外,忍不佳问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这句话他已问过老实和尚,也问过沙曼,他们都没有说。
牛肉汤轻轻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也说不出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陆小凤道:"为什么?"
牛肉汤道:"因为他这个人实在太复杂,太奇怪,可是连我那宝贝爸爸都说他是个了不起的天才。"提起了这个人,她眼睛里立刻发出了光,又道:"他有时看来很笨,常常会迷路,甚至连左右方向都分不清,你若问他一百个人中若是死了十七个还剩几个?他说不定会真的去找一百个人来,杀掉十七个,再将剩下来的人数一遍,才能回答得了。"她接着道:"可是无论多难练的武功,他全都一学就会,无论警卫多森严的地方,他都可以来去自如,你心里想的事,还没有说出来他就已知道,假如你要他去杀一个人,不管那个人躲在什么地方,不管有多少人在保护,他都绝不会失手!"陆小凤道:"绝不会?"
牛肉汤笑了笑,道:"也许你不相信,老实和尚却一定知道!"陆小凤道:"他们交过手?"
牛肉汤道:"像老实和尚那样的武功,在他手下根本走不出三招。"陆小凤不说话了。
他知道这并不完全是吹牛,老实和尚从箱子里出来的情况他是亲眼看见的。
牛肉汤道:"他不赌钱,不喝酒,男人们喜欢的事,他全不喜欢。
陆小凤冷冷道:"除了杀人外,他还干什么?"
牛肉汤道:"没事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坐在海边发呆,向时两三天都不说一句话,有次他在海边坐了三天,非但没有吃过一点东西,连一滴水都没有喝。
陆小凤道:"也许他偷偷吃了几条鱼,只不过你们没看见而已。"牛肉汤道:"也许你又不相信,可是他的忍耐力的确是任何人都做不到的,他可以在海底耽一天一夜不出来。"陆小凤道:"难道他是鱼,可以在水里呼吸?"
牛肉汤道:"他简直好像可以不必呼吸一样,有次老头子也不知为什么生了气,把他钉在棺材了,埋在地下埋了四五天,后来别人忍不住偷偷的把棺材挖出来,打开棺材盖一看。"她看着陆小凤,道:"你猜他怎么样?"
陆小凤板着脸道:"他已经变成了僵尸,也许他一直都是个僵尸!
牛肉汤笑道:"他居然站起来拍拍衣裳就走了,连一点事都没有!"陆小凤嘴里虽然说得尖酸刻薄,其实心里也不禁对这个人佩服得很。
他也知道这并不是神话,一个人若是将天竺的瑜伽术练好了,本就可以做这些令人不可思议的事。
他自己就亲眼看见过一个天竺的苦行僧被人装进铁箱,沉入水底,三天之后居然自己从铁箱里活生生的走了出来。
牛肉汤道:"他虽然又古怪,又孤僻,可是每个人都很喜欢他,因为他常常为别人做很多事,自己却一无所求,对于钱财,他更没有看在眼里,你只要向他开口,只要他有,不管多少他都会拿给你!"她又道:"女孩子更没法子不为他着迷,只可惜除了我那位未来的嫂子外,他从来也没有将别人看在眼里!"陆小凤道:"你未来的嫂子是谁?"
牛肉汤道:"就是刚才跟你抱在一起的那个女人。
陆小凤怔住,过了很久,才忍不住问道:"他们已订了亲?"牛肉汤点点头,道:"你猜我哥哥是从什么地方把她救出来的?"陆小凤不愿猜。
牛肉汤道:"从一家见不得人的妓院里!"
她轻轻叹了口气,又道:"那时她刚被她自己的哥哥卖到那家妓院里,若不是我哥,现在她已不知被糟蹋成什么样子!"陆小凤只觉得胃在收缩,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牛肉汤道:"我哥这么样对她,她至少也应该表示点感激才对,谁知她反而总是给我哥哥气受,像我哥哥那样的男人,竟会喜欢这么样一个女人,你说奇怪不奇怪?"陆小凤道:"不奇怪』"
牛肉汤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陆小凤冷冷道:"她本来就是个可爱的女人,至少不会在背后说人的坏话!"牛肉汤又叹了口气,道:"原来你也喜欢她,这就有点麻烦了,我本来以为你一心只想回去的,所以偷偷的替你找了条船。"陆小凤叫了起来。你说什么?"
牛肉汤淡淡道:"现在你既然喜欢她,当然一定会留在这里,我又何必再说什么?"她慢慢的站起来,居然要走。
陆小凤一把拉住了她,道:"你……你真的替我找了条船?"牛肉汤道:"那也不是多大的一条船,也没什么了不起,只不过……"陆小凤道:"只不过怎样?"
牛肉汤道:"只不过像你这样的人,就算有二三十个,那条船也能把你们送得回去。"陆小凤道:"船在哪里?"
牛肉汤道:"你既然不想走,又何必问?"
陆小凤道:"我……"
牛肉汤道:"你既然喜欢她,又何必走?"
她挣脱陆小凤的手,冷冷道:"可是我却要走了,也免得别人回来看见吃醋!"陆小凤只觉得满嘴又酸又苦,看着她已将走出门,忍不住又冲过去拉住她。
牛肉汤板着脸,道:"一个大男人,要留就留,要走就走,拉拉扯扯的干什么?"陆小凤道:"好,我跟你走!"
这句话说完,他抬起头,就看见沙曼正在门外看着他。
夜色已深了,花影朦胧。
她静静的站在花丛中,苍白的脸仿佛已白得透明,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悲伤。
等到陆小凤看见她时,她就垂下头,从他们身旁走过,走进她自己的屋子,连看都不再看陆小凤一眼。
她没有说话,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陆小凤能说什么?
牛肉汤看着他们,道:"你既然要走,为什么还不走?"陆小凤忽然冲过去,拉住沙曼的手,大声道:"走,我带你一起走!"沙曼背对着她,没有回头,他却已能感觉到她的身子又在颤抖,忽然冷冷道:"你走吧,快走,我……我明天就要成亲了,本就不能再见你!"陆小凤的手忽然冰冷,过了很久,才慢慢的放开她的手,忽然大笑,道:"这是喜事,恭喜你,只可惜我已喝不到你们的喜酒了』"他将身上的银票全都掏出来,放在桌上。这点小意思,就算我送给你们的贺礼。""谢谢你。"
妙,妙极了。
一个刚刚已愿意将一切都交给你的人,现在却为了你送给她成亲的贺礼而谢谢你。
而你送给她的,正好是她平常从来也没有看在眼里的。
你说这是不是很妙,妙得你一头活活的撞死。
陆小凤没有撞死。
他跟着牛肉汤来到海边,这一次牛肉汤居然没有骗他。
海边果然有条船,船上还有六七个船夫。
牛肉汤拉住他的手,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走?"陆小凤道:"不知道:"
牛肉汤道:"我本来不想让你走的,可是现在却不能不让你走了。"陆小凤道:"我知道!"
牛肉汤道:"你究竟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陆小凤道:"我又知道,又不知道。
牛肉汤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是知道的。"
陆小凤道:"你知道什么?"
牛肉汤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很难受,可是你若一直耽在这里,总有一天,你一定会死在我九哥手里。"陆小凤道:"我知道。"
中肉汤道:"回去之后,你就想法子打发点赏钱给船夫,他们都是很可靠的人。"陆小凤道:"我知道:"
牛肉汤道:"老头子若是知道我让你走了一定会生气,说不定会活埋我,可是……"她叹了口气,道:"可是我们总算有过一段感情,如果是我杀了你,我倒也甘心,如果是别人杀了你,我就一定会很伤心的!"陆小凤道:"我知道!"牛肉汤笑了。现在你好像什么都知道了。
陆小凤道:"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他的心已乱了,完全乱了。
他聪明、洒脱、机智、勇敢、坚强、果断,他热爱生命,喜欢冒险。
他并不是别人想象中那种混蛋,可是他有一个最大的缺点。
他的心太软。
为什么性格越坚强的人,心反而会越软?
为什么越聪明的人,反而越容易做出笨事?"
现在陆小凤又到了海上。
辽阔壮丽的海洋,总是会让人忘记一切忧愁烦恼的。
可是陆小凤并没有忘记。
现在正是夜最深的时候,几乎已接近黎明,但是他却想起黄昏。
那个令他永远也忘不了的黄昏。
她为什么会那样对他?为什么先要他走?又不要他走?又让他走了?
一个人这么容易变化?
如果真情都如此不可信赖,那么世上还有什么可以让人信赖的事?
能回去,当然是件不可抗拒的诱惑。
回去之后,他又是名满天下的陆小凤了,在那荒岛上,他算得了什么?
回去之后,他立刻会受到很多人的欢迎,不肯为别人开的名酒,也会为他而开,别人做不到的事,他都能做到。
可是回去之后,他是不是真的愉快?
这么多年来,他的荣耀已经太多了,无论谁提起那个长着四条眉毛的陆小凤,都会觉得又佩服、又羡慕,又嫉妒。
他是不是真的快乐?只有他自己知道。
一个人若是不能和自己真心喜爱的人在一起,那么就算将世上所有的荣耀和财富都给了他,等到夜深梦回,无法成眠时,他也同样会流泪。
即使他眼睛里没有流泪,心里也会流泪。
一个人若是能够和自己真心喜爱的人在一起,就算住在斗室里,也胜过广厦万间。
这种情感绝不是那种聪明人能了解的。
这种情感你若是说给那些聪明人听,他一定会笑你是呆子,是混蛋,为什么要为了一个女孩子放弃一切?
他们却不知道,有时一个女孩子就是一个男人的一切。
就算世上所有的珍宝财富权力和荣耀,也比不上真心的欢悦。
这种情感只有真正有真情真性的人才会了解,只要他能了解,就算别人辱骂讥笑他,说他是呆子,他也不在乎。
陆小凤就是这种呆子。
陆小凤就是这种混蛋。
夜色凄迷,大海茫茫,他却忽然"噗通"一声跳入了海水里。
不管怎么样,他一定要再回去见她一次。就算见到了之后他再悄悄的走,他也心甘情愿。
就算他已走不了,他也心甘情愿。
一个并不笨的人,一个没有根的浪子,一个沉着而冷静的侠客,一个挥金如士,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一个已拥有别人梦想不到的财富名声和权利的成功者,为什么会做这种事?
因为他是陆小凤。
他若不这么样做,他就不是陆小凤。他就是个死人!
海水冰冷。
他跳下船之后,又游出了很远,才想起了一件事,一件要命的事。
开船时正夜深,现在已将近黎明,船走了至少已有一个多时辰,他若要游回去,就不知道要多久了,可能要三五个时辰,也可能永远游不回去。
若是回头再去追那条船,可能很快就追上,也可能永远追不上。
他忽然发现自己竟已被吊在半空中,进也是要命,退也是要命。
就在这时,突听"轰"的一声响,他回头的时候,一股青蓝色的火苗正从那条船上冒起来,忽然间就变成漫天火焰。
海水冰冷,他的人却已变得比海水更冷,然后就只有看着那条船慢慢的沉下去。
如果他还在那条船上,只怕早已被炸成了飞灰,这一次他又死里逃生。
只可惜现在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现在他就算想再回到那岛上,也难如登天,若是想沉入海底,就容易得多了。
以现在的情况看来,他好像迟早都是要沉下去的。
他坐过的船也好像迟早都要沉的,牛肉汤用的方法,显然比她父亲粗鲁激烈得多。
陆小凤叹了口气,忽然又发现自己另一个弱点。他总是太容易相信别人,总是将别人看得太善良了些,总不相信这世上有真正不可救药的恶人,却忘了一个做父亲的当然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女儿。
他以为牛肉汤只要把他赶走就已心满意足,想不到她却一定要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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