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然导师的身后事不多,而且粗活重活自有年轻学生们做。见他自愿留下,师母说,导师生前曾与西山寺院的住持有约,愿为那里设计项目引入投资,一番规划尚未成形便病重入院。她在备忘录上找出几页未成形的文字:“这个我不懂,但也不希望他失信于人。你若愿意多担一事,就替他去看看吧。”
周然应允。他前往那里住了两天,将所有情况详细了解了一番,与那位住持也很投缘,与他探讨老师之前的计划的同时,也听他讲了许多佛理。
周然本来悟性就不低,在这样纯朴的环境下,对自己反思了不少,对他与晓维的缘和怨,更添了几分惜与悔。山上信号不好,他打电话给晓维,断断续续总是听不清彼此在讲什么,最后不了了之;等他到了山脚下,信号变好了,却不知该讲些什么了。
初夏季节,山外阳光毒辣,山里则荫凉如另一个世界。山脚横过一条河,七八米宽,河水清澈,波光粼粼,依稀见底。
周然突然很想知道这河水中央究竟有多深。他向河心丢了数块石子,掐着秒针计算时间;他用树枝在泥地上研究视线偏移距离与折射率公式。这种无聊状态,他自成年后就很少有过。
河心太远,石子落底既听不到声音也看不清水中影子,水深始终难测。所以周然此番无聊的最终举动,是卷起裤角踩进水里亲自试了试。在河水漫过大腿的地方,他终于看清楚,这河的最深处至多到他的下巴,一如他儿时经常去玩耍的那条河。河水深处即使夏天也沁冷透骨,同样像极了那条河。
周然从小就喜欢放学后一个人呆在河边,他在这里写作业,看课外书,一人分饰两角下棋,直到天色渐黑。傍晚时分,河边很少有人经过,他享受着一个人的安静时光。
他不喜欢太早回家,因为同样下班很早的父母,一见面就吵架,吵得他心烦意乱,在家里无处躲藏。
他以为那两个人迟早要离婚。他不怕,他早做好思想准备,为自己设计了成为单亲儿童后的未来。可是父亲与母亲吵到把家里的盘子全摔破,吵到摔坏他的玩具,吵到把奶奶气得住院,却始终没提过离婚。
儿时的周然有时也会偷偷到河里游泳。他泳技不错,从不害怕这条河中曾有数名儿童被淹死的可怕传说。直到某一天,他在河中心感到力竭又突然小腿抽筋,方才明白死亡与他的距离并不遥远。
他没在恐惧中挣扎太久,因为很快他就被拖进一双温柔的臂弯中,他被人救上岸。救他的人是一名年轻女生,衣衫未脱,全身湿透,指着他斥责:“你活腻歪了是吗?”
这么多年过去,周然几乎忘记她的模样,却依然清楚地记得她清脆的声音,以及被湿衣勾勒出的动人曲线。
周然认得这女生。她是他爸爸的学生,即将高中毕业,曾经到过他们家。
那时他怔怔地盯着她的湿衣服看得出神。那女子又脆生生地斥他:“小孩子家的,你看什么看?”
每个男孩子都会在生命中的某个瞬间突然意识到男女有别,那个时候,他第一眼见到的女子往往就成为他心目中的女神。周然的这个成长瞬间就在此刻。
几年后,独自在河边下棋的孤独的小男孩长成了英俊少年,那个爽利泼辣的少女也在大学毕业后又回到她的母校。她教初中部,恰好是周然的老师。
这位年轻的女老师带着一群半大孩子白天在课堂上谈天说地,周末去山上采集植物和矿石标本,晚上到河边看北斗星如何绕着北极星旋转。她与这群只小她七八岁的学生们相处融洽,深受他们的欢迎与爱戴。
因为某些原因,周然比其他同学更喜欢她一些,尽管他从不表露。而这位年轻的女老师,对待他格外关心和照顾,看他的眼神也格外不同。这不是他的错觉,这是他心中的小秘密。
这个秘密的真相很快就被揭开了。原来,这位少年心目中不可亵渎的女神,因为爱恋着她的旧日恩师及现在的领导,也就是周然的父亲,而卷入他的家庭成为第三者。她为了周爸毕业后自远方归来,她令周然那个本来就缺乏温情的家庭越发地气氛紧张战事纷飞。
这件事困扰了他们家好一阵子。周妈天天大哭大闹;周爸把自己撇得很清。再后来,那女子在他家客厅里流着眼泪苦苦地请求原谅,被周妈甩了几记耳光,她的手肘撞到桌角,乌紫青黑,渐渐渗出浓稠的血。
周然紧紧关着房门,戴着耳机躺在床上,将随身听的音量调到最大,也挡不住客厅里传来的令人憎恶的种种声响。
当客厅里只剩那年轻女子一个人时,他静悄悄地走出去,递给她一瓶水,几块创可贴,沉默地看着她抓着自己的袖口又哭上半个钟头。等她哭声暂歇,周然又无声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再后来,这件事渐渐风平浪静了。
倘若就此结束,周然也只是少年心目中的美丽传说破灭了一下而已。可这事的真正结局是,半个月以后,那年轻女子淹死在她曾经救过周然的那条河里。据说,一名老人下河打捞不慎落水的金戒指而遇险,她先是救起那老人,又再度下河帮她寻找戒指,最终溺水身亡。这件事在当年的地方媒体被反复提及,人们从各种角度论述,一个工作还不满一年的前途无限的女大学生,为了一枚金戒指丧命是否值得。
无论如何,她走得很荣耀。那些不好的旧事本来就没有太多人知道,此时更被大家遗忘,只记住了她的好。
也没有人质疑她的死因,除了周然。他很难相信当年那个挟着十岁男孩还能划水划得自由自在的游泳健将会在这一汪深度还不及头顶的水中被淹死。他在脑中回闪着老师哭泣的脸和悲伤的眼神,他坚信她是因为对生活绝望选择了自杀,而他的父母就是凶手之一和之二。父亲把她骗至悬崖边,他俩一起把她推下去。
那对已经被儿子在心中宣布为凶手的父母,在经历了这场风浪之后竟渐渐和好了。在家中,他们吵闹不再,相敬如宾。在外面,他们是别人眼中的贤伉俪,处世谦逊厚道,事业小有成就,还有一个人见人羡的优秀儿子。没过多久,他的父亲因教学改革受到瞩目而再度升职,母亲因成功举办某大型活动而被记功,他俩共同接受报纸采访时说:“家庭是我们永远坚强的后盾。”周然觉得他们虚伪到让他无法忍受。
那个意外早逝的姑娘很快被人遗忘到角落里,只有周然还在时常怀念。尽管她卷入了那些并不光彩的事件中,也让周然见到了她无尊严无形象的另一面,但周然依然觉得她像天使。纯良的天使本不该有瑕疵,也不该有这样的结局,少年人心目中的完美化身不容玷污。也许是为了让这一切都有合理的解释,也是为了自己的理想不至于完全破灭,周然理所当然地把这一切都归咎于自己的父母。每多想起老师一次,他就多讨厌那对道貌岸然的夫妻一分。
许多年后,周然就会发现,他自己的个性与生活与父母何其相似,装聋作哑,消极逃避,粉饰太平。只是彼时他那颗清纯年少的心灵正居于理想国之中,意识不到这一点。
一个月后,周然初中毕业。他整个暑假天天待在河边,尽管家中已经不再有吵架的声音。他常常只脱掉鞋子,穿着衣裤潜进水中央,体会被河水吞噬的感觉,体会那女子临死前的心情。
第一次他湿淋淋地回到家,周妈问:“你怎么了?”
“外面下雨。”
“没有啊?”周爸向外望了一眼。街道上没有半点湿意。
“下了,你们看不到而已。”周然冷冷地说。
再后来,他们什么也不再问。
周然在河水中的闭气功力越练越好,他在水底一潜就是三四分钟。在那里他感到很宁静,没有人打扰。
但是有一天,当他如常地潜在水底,突然被一股柔弱但坚定的力量扯了起来,那个柔弱的臂膀拖着他一直游上岸。他不想别人为他呛水,老老实实地配合。
多事的救命恩人把他丢到岸边便掐腰斥责:“你活腻歪了是吗?”那个声音清脆悦耳,依稀曾闻。
他抬头看向这声音的主人,湿淋淋的发遮着她的脸,触目可及的是被水浸湿的衣服勾着正在发育中的少女曲线。
“想死的人,你看什么看?”
“谁说我想死?”
“你若不想死,穿着衣服下水做什么?神经病!”
五年的时间,世间已经历沧海桑田。在五年前他遇见那名少女的同一处空间中,周然遇见另一名少女,她的名字叫作路倩。
每一名处于青春叛逆期的少年都有烦恼。周然的烦恼是他那个家的伪善。在同学们的眼中,他的父亲忠厚潇洒,他的母亲知性美丽,他的家让人艳羡。越是如此,他越觉得可笑到难以忍受,想要逃脱。
路倩的烦恼则是她家中的困窘,父亲工作辛苦却被拖欠工资,母亲体弱病重上不了班,她自己则搭上整个暑期到这里给一个有钱亲戚做保姆,每日受尽冷眼奚落。
路倩每天下午只有一小时的休息时间。当她发现这条淹死不少人的河边人迹罕至少人打扰,便几乎每日来报道,双手拢在嘴边对着河对岸的山崖声嘶力竭地喊:“我讨厌你们!讨厌你们!”
她每次到来都会打破周然想要的宁静,但周然并不排斥。他是个没学会大声讲话的孩子,有火气也只在心中慢慢地自我消化,但这个女生每天反反复复喊哑了嗓子的这几句,就像在替他喊叫,他听得很舒畅。
路倩有时也把暑期作业拿到河边来写,她总是一边哗哗地翻着课本找公式,一边涨得脸通红,气急时就向河里狠狠丢石头。
周然说:“我帮你看看。”
“走开。这是高一的题目,你一个初中毕业生装什么大师。”
周然不理会她的轻视,拿来她的课本翻了几分钟,然后在她的惊愕目光下,刷刷地在演算纸上给她写好答案。
后来他俩就每日准时在这里“约会”,周然一边自学着高一的课本,一边帮她补习。路倩悟性不差,成绩也不错,只是上个学年因为照顾生病的母亲,落下了太多功课。
路倩的出现给了周然这个空虚失落的暑期很多的安慰。
这本来是件好事情,两个少年人,团结友爱互勉互助,正是和谐社会的典范。但是被好事者传到当事人家长耳中,听起来就很难听。十多年前,“早恋”之于中学生,是家长们最避如蛇蝎的字眼。
周爸严肃地质问:“你想走歪路吗?”
周妈伤心地恳求:“你不要让我们失望。”
周然在心里冷笑。这个曾与学生和下属关系暧昧的有妇之夫,这个在家里大吵大闹摔碗撞墙害他不能安静读书的女人,这一对杀人不见血的凶手,都曾经是年幼的他敬爱的对象。现在明明是他们走歪路,让人失望,竟还能这样理直气壮地来要求他。什么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他自然不理会,与路倩走得更近。
周家拿周然无法,只得从另一方下手。周妈绕了几重关系“偶尔”遇见路倩的亲戚,聊天过程中又“偶然”提及孩子们的交友情况,无比诚挚地说:“在一起玩耍也没什么,周然是个会读书的聪明孩子,不会耽误学习的。但这个年纪的孩子们正是身体发育期……男孩子容易好奇冲动……万一……什么的……就对不起女孩子了……”她字面意思是怕女孩子吃亏,字里意思则是请这女孩子自觉自爱地离她优秀的儿子远一点,别影响了人家的大好学业与前程,对方岂有听不出来的道理。
路倩在这势利的富亲戚家已经过得很辛苦,为此更是雪上加霜,气得哭肿了眼。周然知晓事情始末后回家也没提半个字,只在心中给父母再添一笔欺凌弱小与两面三刀的罪状。
开学后,路倩离开这座小城回到自己家,偶尔给他寄信。周然也开始了他的高中生活。他漫不经心,上课打磕睡,放学后踢球到天黑,晚上看电视到深夜,但是无损他的成绩。除了他在中国式应试学习方面的悟性本来就比别的孩子高一点,更因为那些高一课本他在暑期里就已经读过大半。
后来他终于找到一个可以离家的借口。他的爷爷过世了,奶奶一时难以适应独身生活,脾气变得古怪,保姆们换了一个又一个,叔叔姑姑们都头痛不已。
周然是周家唯一的男孙。老太太平时重男轻女得厉害,周然一直觉得不公又不屑,但此时却成了他的绝佳理由。他对父母说:“奶奶最疼我,我要去陪奶奶。”
周奶奶住在离他父母几百里之外的海滨城市,这意味着他要转学。
“不行。你奶奶年纪大了,保姆是外人,谁来照顾你?”周妈说。
“不行,那边任何一所学校的升学率都没有我们这里高。”周爸说。
在儿子的问题上,这对曾经的怨偶的立场惊人的一致:“你是不是想与那个路倩在同一所城市?跟你说,你想都别想。”
周然一句也不反驳,但他用行动来反抗。就在身为校领导之一的周爸刚刚在全校强调了纪律问题的不久之后,他旷课数日,恰好达到劝退的程度,又故意搞得人尽皆知,让班主任与教务处无法替他遮掩。秉公执法的周爸只能安排儿子去另一所同城的学校。周然很快又炮制了另一出违纪事件。
他这样折腾了大半年。周爸周妈终于明白,一日不如他愿他便一日不会消停。另一边,周奶奶对孙儿的即将到来激动又期待。他们认输了。
周然终于成功地提前远离他的父母。他本以为他要挨到上大学。
说起来,在周然与父母斗法的过程中,路倩一直很冤枉地替他背了黑锅。他当然不是为了离路倩近一些才去陪奶奶,他只是为了能离开家;他也不是为了路倩才放弃保送名额,他放弃只是为了让父亲多年的愿望破灭;他更不是为了路倩才放弃出国放弃读博,他只不过觉得读博无用出国太累而已。
在他那几年的岁月里,把他曾经从父母那里感受到的伤害一一地还回去,一直是他最重要的事,胜过学业,胜过爱情,胜过他自己。
“你们让我感到失望那么久,我也让你们体会一下什么叫失望。”做任何事情都不要称了父母的心意,这就是周然的行动纲领。
路倩被他当枪使,令他多少有些心存负疚。他不容易对人动心,他与任何人保持距离,难得有人一直在他身边,与他有几分渊源又了解渐深。后来他就顺理成章地与路倩在一起了。他对待路倩一直很好,陪她吃过不少苦,与她一起渡过艰难时光。
可惜周爸教书,周妈管人,却从没搞明白应该如何对待自己这个聪明的沉静的连反抗都无声的儿子。他自小让他们省心惯了,任何事都不需要操心,他们没想到他们儿子的叛逆期要比其他孩子更长更难搞。
周爸说:“你若是跟她在一起,我就跟你断绝父子关系。”
周妈则直接付诸行动,趁出差机会专程去见路倩,他们虽非大富之家,却愿意为路倩提供足够的费用让她完成学业,而不必像现在这样半工半读。她恳请路倩不要拖累耽误周然的前程,更不要让她娇生惯养的儿子在求学期间为一个女人受苦。
其实这二老也说不上路倩到底哪里不好。这女孩家境差,但他们不是势利之人,并非不能接受;这女孩眼中不时闪现的一抹精明的光芒他们也不大喜欢,但这也不能成为他们反对的理由。他们只是直觉这女孩不适合自家儿子,更气愤因为她的出现破坏了他们家庭的团结和谐。总之,他们似乎是被他们的儿子传染到,也学会了迁怒,也一起叛逆了。
若不是这一对父母如此致力于拆散周然和路倩,也许他们俩走不了这么远。他俩都是聪明人,相处得越久,默契越多,就越明白两人的个性中难以互补的差异与难以调和的矛盾。但是在这样的压力下,却让他们越发地坚持。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是更有自信心,总以为困难都可以战胜,一切都可以改变。他们觉得智商可以弥补情商。
随着年纪渐长,阅历渐多,周然渐渐能够体会当年父亲与母亲的失常,他理解父亲,同情母亲,也在心中承认,他们其实在多数事情上都无辜,只是被自己的少年情怀所迁怒;他渐渐理解父母近年所做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为了他好;他也渐渐开始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以及对他们的伤害。
但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就难以收回,有些人永远也学不来弯腰低头。周然自己恰恰就是这种人,而他与父母的关系早已覆水难收。他们沉默冷静客气疏离地每年只在有限的时间里相处,小心谨慎地挑选着聊天话题。
周然通过邻居而不是亲自打电话来打探父母的身体近况,送他们生日礼物时编造着听起来拙劣又合理的理由。他送父亲名贵的葡萄酒时说那是公司给自己的奖励;他送母亲名牌包时说那是同事出国时多买了一个,他替他们消化掉。他已经忘记了该如何与父母亲密,他的父母也找不回儿时拥抱他的感觉。
最先妥协的还是他的父母。周妈打电话说:“听说那姑娘的父母都不在世了,孤伶伶一个人,怪可怜的。下次回家时把人带回来让我们再瞧瞧吧。”
周然放下电话,神情有少许波动。
路倩问:“有什么事吗?”
周然神色迅速恢复平静:“没事。”
那个春节,周然仍旧独自回家。
周妈问:“你一个人?”
“嗯。”
周爸问:“她呢?”
“嗯?”
他们不再多问。
又过了一个月,他带着林晓维回家见父母。两位老人眼中喜悦的光彩胜过以往任何时候。周爸喝高了,不住地给晓维讲周然的婴儿纪事,周妈抓着周然的袖子和晓维的手,不舍得让他们走。
林晓维自己可能从来不知道,她自出现在周然家的那一刻起,便有着十分特殊的意义。对周然而言,她是他用来打开他与父母心锁的那把钥匙;之于周然的父母而言,她是周然送给他们的一个很大的惊喜,一件意外的礼物。
父母一直珍惜他们收获的这件意外的礼物,小心地看管,小心地呵护,而周然却不到用时便记不起她的好处。等他记起时,她已不愿留下。
肖珊珊在医院只住一天就出院了,周然在她病房里见到的那位有点眼熟的老妇人正照顾着她。
这老妇人姓李,是周然朋友兼合伙人李司的亲戚,每年都有两个月时间住在李司家兼做厨师和保姆。李司这些天被她唠叨得受不了,恰好肖珊珊那儿缺人照顾,他赶紧把她打发到肖珊珊那里。
李妈很精通孕妇保养知识,很会收拾房间,做菜煲汤的味道也特别好。按说肖珊珊遇上这样的看护是很有福气的。可是业务专精的人才往往容易有些怪癖。这李妈的怪癖就是喜欢干活时唠唠叨叨,像在自说自话,又像指桑骂槐。
“男人啊,没一个好东西。一个个看起来人模人样一表人才,就是不做人事。我还以为这一个长得好涵养好肯定不会那样,其实一样,都一样,都不是东西。这么不是东西的东西,偏偏还有人当成宝贝,自作孽哦。”李妈在客厅一边拖着地一边自言自语,声音大得连卧室里的肖珊珊都听得到。
肖珊珊放下手里的书,把电视打开,用电视音量盖过那老妇人的声音。
“男人啊,都是不知足的东西。”李妈拖地拖到卧室,看了一眼电视剧内容,又开始发表感慨,“自己已经有个相貌好气质好性情也好的老婆,还偏偏要到外面去祸害别的女人。”电视上正上演一出古装版已婚男与未婚女的恋爱悲歌。
“你认识他的太太吗?”肖珊珊本想装作没听见,但是很难。她思索了一下,决定正面回应。
“肖小姐说的是谁?我是在说电视呢。”
“周夫人,林晓维,你们认识?”否则她那句“相貌好气质好性情也好”所为何来,这部电视剧里男主角的前妻与这些字眼不搭边。
“周夫人的名字原来叫林晓维呀。几年前在我见过她,她陪周先生一起来阿司家吃饭。她肯定不认识我。周先生见过我两回了,好像都认不出我。”李妈健谈,主动奉送林晓维的三条八卦,“她喜欢吃笋,不喜欢辣,饭量很小。”
肖珊珊本来对这种八卦没兴致。但既然李妈这么喜欢不顾别人感受的说话,她把心一横,也不顾及形象了:“如果拿我和她比,是不是我不如她漂亮,不如她有气质,性情也不如她?”
“哎呀,这东西不能这么比。”李妈在别人默不作声时含沙射影存心刺激人,等遇到反击时却厚道了起来,“漂亮有好多种,有特别扎眼的,有不扎眼但是很耐看的。气质也分好多种,有人贵气有人洋气有人书卷气。你俩不是一类,不好比,不好比。”
“我见过她。我特别想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好不容易才见到。可见到以后,我觉得自己一点也不比她差,长相,身材,学历,我比她更年轻更健康。”肖珊珊突然想把她当作倾诉对象,“我甚至听说他俩的关系并不好,而且,她的家庭无权无势无背景,给他带不来任何好处。可是他要她不要我。我想不明白为什么。”
“阿司说周太太,也就是林女士,她嫁周先生时周先生还只是个大公司的小职员。这种妻子叫做糟糠妻呀,跟着老公一起吃苦,帮着老公成大事。在我们老家有种说法,结婚后才发达起来的男人,运气和财富是老婆带来的。抛弃糟糠妻的男人迟早要运气转坏,因为妻子丢了,好运也就丢了。男人嘛,什么事都首先要考虑自己的。”
“虽然这只是你用来安慰我的话,但还是觉得好受多了,谢谢你。”肖珊珊说,“她与他一起吃过苦,而我只享受着现成的荣华,只凭这一点我也输定了,是吗?可是,我并不爱钱,也不介意吃苦,我只是遇见他比她迟了一些年。”
“你这是钻进牛角尖里了。要我说啊,你自身条件这么好的一个姑娘,找什么样的好男人找不着?如果是为了钱,或者他特别看重你,那还说得过去。现在你这么委屈自己,没名没分,见不得光,搞不好还得让别人指手划脚说三道四,你这是想不开呀。”
“我没偷又没抢,没想过要他离婚,也没想过要对不起谁。我碍着谁了,关别人什么事?”
“你别激动,对你身体没好处。我出去做饭了,你好好地休息吧。”李妈收拾了东西出去。
肖珊珊再无心看节目,她把电视关掉。过了一会儿,那多话的老妇人自言自语的声音又从没关紧的门缝里传了进来:“别人的东西,不经允许随便就占用了,怎么不叫偷,怎么不叫抢?”
肖珊珊用枕头蒙着头,盖住耳朵。这老女人或硬或软,字字句句戳痛她,她真希望她快些走掉。可是她现在又格外害怕独自一人时的清冷与寂寞。
一直以来肖珊珊都怕冷怕黑怕寂寞。可因为她自幼就比别的女孩更坎坷更独立一些,她看不上那些看起来娇气幼稚如小白菜的男同学;也因为她过早地接触过声色场所,她同样看不上那些脑满肠肥利字当头□熏心的中年男人。所以,在遇见周然之前,她一直是一个人。周然之于她犹如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她无可避免地沦陷,飞蛾扑火般地靠近他,只为从他那儿汲取更多的温暖与光明。
周然态度冷淡,若即若离,很少出现。他需要她时通常只为公事,与她过夜也只是顺便。他与她作了冷冰冰的约定,从没专程过来看她,即使最亲近的时刻,也没说过半句甜言蜜语。可是这些都无妨。因为他是真正地对她好,善良,慷慨,风度优雅,她不敢要求更多。他不在的时候,孤独成为一种期待的心情,一个人也不再寂寞。
周然的断然抽身离开在她的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再多的挽留之举都是自取其辱,她消沉许久,一个人艰难地寻求解脱之法。
她在夜总会里遇见那名有点神似周然的男子,其实只在某个特定的角度才有一点像,可他那冷淡的态度,微笑时唇角那一抹若有似无的讥讽,又让她迷惑。多年前正是在这里,她决意用未来换取当下,然后遇上周然,阻止了她的堕落计划。如今她也要在这里抹掉她对周然的记忆,彻底了结她对周然的奢望。
再后来,她有了孩子,她十分想留下。她想到自己在过去的那些岁月里什么也没留住,母亲,父亲,还有周然。但是现在,她腹中这个意外得来的孩子总可以完完全全地属于她了。如果她的运气够好,它或许也会像它的生父一样,长着一张有些神似周然的脸。她甚至可以假想它就是周然的孩子。她以后再也不会孤单寂寞了。
肖珊珊就这样规划了一个不同寻常的未来,以她自己的方式来忘却并纪念着周然。只是,当她再度意外地遇见周然,她重建了许久的理智、淡定和尊严,都再度崩溃得一塌糊涂。
有些人,是另一些人命中注定的劫。
周然这几天日子过得足够充实。他在医院体验了别人的伤病与死亡,在深山中反思了自己的过往,他意识到生命短暂,世事无常,应该珍惜现有的一切,对父母好一些,对自己好一些,对林晓维更要好一些,如果她肯给他机会。
就算她不给他机会,他也要设法创造一些。面子问题什么的,必要时或许也该放一放。如果她想这样与他一直耗下去他也不怕,她的精力体力都不如他,她总是耗不过他的。
周然的情绪一直都隐忍克制,此时在这空山无人四处皆寂的环境中,更是慢慢沉淀,很多之前不愿去想的事情都渐渐澄明。
林晓维却没他这份运气,她本来心情不差,却被一个陌生电话搅乱了心境。
晚上九点钟,电话里一个陌生女声说:“周太太?我想与你谈谈你先生。”
晓维心生不好的预感,担扰周然遇上麻烦:“我不认识你。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我知道你是谁就可以了。”
这种腔调明显来者不善,但又不像周然出了事。晓维松口气之余更警惕:“对不起,我对这话题没兴趣。”
“那你对肖珊珊感兴趣吗?”那人顿了顿,“哦,你知道她是谁吗?”
晓维没作回答,直接切断通话。
过了几分钟,那个电话又打进来。晓维不接,拿了一本小说去厨房,躲开铃音的骚扰。
晓维在厨房把小说看了几十页,电话再没打过来,想来是放弃了。她抱着小说和另一本经贸英语回到卧室,打开床头台灯,每背几页单词就读一章小说。
她近几个晚上一直这样渡过,连上网与看碟的习惯都放弃了。起因是几日前李鹤随手给她一份函件让她下午一点半以前译成英文就出门。晓维英语水平太一般,英译汉还能应付,汉译英简直是为难她。她在这里工作这么久,头一回遇上这种差使,勉强译出来,又借用网络一一核对那些经贸词汇的用法是否准确,连午饭都没吃。即使这样,仍被李鹤挑出一堆问题来,令她十分心虚。
李鹤后来哭笑不得:“你也太老实了。我走得急没说清楚,我以为你知道把这个丢给学国贸的小刘就可以了。你面试时在‘弱项’一栏里诚实地写着‘英语水平不佳’,我可一直记得呢。”
上司的话虽然这么讲,她的工作要求也没有“精通英语”这一条,但晓维还是当天傍晚就去买了几本英语书开始重修基础英语,补修经贸英语。只不过她学一会儿就犯困,只好看几页学习读物再翻几页小说来提神,几天下来,也读完大半本书了。白天工作,晚上学习,她的日子过得蛮充实。
晓维这几天也曾边学习边反思。她仅仅为了工作中的这么一件小事,就愿意每晚放弃休闲时间,重新学习她十分讨厌的英语。可是过去那些年,她却故意地不肯为她与周然的关系做任何的努力,不愿意为他们那个家做任何多余的付出。她将自己封闭在自怜自哀的情绪之中,拒绝与外界的一切交流,令生活渐渐凝滞,却把这些全归咎于周然,表面上消极地应付着他,心中默默地怨恨他,后来她发现连这样的状态她也难以维持下去了,于是她执意要离去。
她声称要离去时,周然尚且做出了挽留的姿态;可当初周然与她刚刚开始渐行渐远,她只觉得受伤受辱,越发把他推离身边,从没想过要补救。
她总觉得自己是受害者,但实际上她自己也并不无辜。
这样的反思林晓维以前也曾经有,但每每都被自己下意识地回避掉,不愿去深究。
她是心软的女子,见不得别人过得不好,宁可别人多负自己一点,也不愿自己欠别人太多。在晓维心中,周然的作为固然让她无可原谅,可是她始终记得他曾在自己孤独无助的时候给过她依靠和承担,这些年又一个人在外打拼,给她提供衣食无忧的生活与足够的自由空间,而她却没给过他什么实质性的帮助。这样的顾念令她对周然的怨恨稀释了不少,也令她在这场离婚拉据战中总被周然牵着鼻子走。所以,她当然不敢去进一步细想自己在婚姻中的过错,否则她就真的没什么底气坚持要离开了。
现在晓维之所以这样反思,也是因为最近周然的姿态低到之于他个人而言的无可再低,她知道,自己是真真正正的心软了。若非她天性里有一些执拗和不安全感,这段日子以来一直把“我要离婚”这信念像紧箍咒一样地牢牢套住了自己,她可能早就妥协了。
“如果以后真的还有可能在一起,我要对他好一点。即使不在一起了,我也要尽量记着他的好。”晓维这样对自己说。
晓维是感性大于理性的人。当有了这样的想法,周然在她心中便只剩下了好的一面。他的过失,他的淡漠,她坚持要离开的原因,都渐渐化成符号,不再那么鲜明了。
可是,当“肖珊珊”这个名字从那陌生人的嘴里跳出来,晓维的心头重重一抖,随着心脏收缩与血液流动,这不舒服的感觉很快便蔓延到了全身。于是晓维明白,有些伤疤,藏着盖着,假装已经痊愈,假装已经忘记,但不知何时就会被揭开,让她觉得痛,比如亲生父母对她的遗忘,比如周然曾经给她的伤害。
晓维试着把这些在脑中闪烁的念头一一地压下去,但她压下念头的同时,她手中的书也看不下去,困意也没了。
最后她觉得,自己不该因为一个无聊的陌生电话提及的一个名字,就毁掉她这么多天来为周然重新累积的好感。她想到的解决办法,是给周然去个电话,用他的声音冲淡另一个声音。
但周然的电话打不通。她试拨了另一个号码,同样不通。
周然的电话不通是常事,晓维早就习惯,但这一次她却感到了不适与不安,又说不出理由。
晓维去洗漱,在流水声中隐约听到自己的手机铃声又响起。她关掉流水,确认无误。
这个时间,她只当是周然将电话回了过来,匆匆把脸擦干,赶在最铃声停止前按下通话键,结果又是先前那个陌生女子,她那不算动听的声音轻飘飘地荡在她的耳畔:“周太太,肖珊珊小姐怀了身孕,你先生在医院陪她。这样的事情,你一点也不在意吗?”
晓维的世界一下子静了下来。她自从听到那个名字起的种种不安,她的犹豫彷徨患得患失,这些情绪都从陌生人的这句话里找到了归属。
怪不得她无论怎样心软都不敢轻信周然。因为她心中一直有恐慌,害怕一切又要回到从前,更害怕周然在作戏,等诱她入了戏,却给她一个出乎意料的结果。果然,她的预感灵验了。
她听到自己说:“我的家事,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那声音遥远而平静,连她自己都怀疑是否出自她的口。
电话那端的人笑了一声:“周太太,你不反驳也不质疑,看来你已经知道了。那算我多事了。”
晓维也在问自己:是啊,我为什么不反驳,为什么不首先怀疑她在说谎。难道在我心中,等的就是这一天吗?
那个多事的爆料人仍不罢休,尖刻地说:“我头一回见到这么大度的妻子,真叫我景仰。那位肖小姐的情况不太好,孩子可能保不住,周先生看起来很伤心呢。你要不要去安慰一下他们?”
晓维的理性慢慢回到刚才空空的大脑,开始疑心这人的动机。“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就算要勒索,她也该勒索周然。难道是勒索不成,所以告密泄愤?
那人说:“我什么也不需要,只想让你知道真相。”
“那谢谢了啊。”晓维从来没这么佩服过自己,面对这种刻意的羞辱,她真是装得太镇定了。如果面对周然时也能这么镇定,她可能早就占到上风了。
晓维尚未有激动反应,电话那端的人却先发作了:“你真觉得这是你一个人的事情吗?绝对不是,这是整个社会的事情!为什么现在的男人这么放纵,现在的小三这么嚣张?是因为社会转型,因为传统价值观的改变吗?错了,那些都是借口!最主要的,是你们这些作妻子的太懦弱,一味地装聋作哑。为什么不给他们一些惩戒?为什么不追究到底?是为了保住自己的面子,还是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身为女人,你们不觉这是一种莫大的羞辱吗?作为知识女性,离开一个男人你们难道就活不下去吗?正因为你们这些人的纵容与忍让,所以我们女人的地位越来越低,这个社会的男女关系越来越倒退!”
晓维猜测了很多这一通电话的目的,也许是周然的对手来拆他后墙毁他形象,也许是肖珊珊找的人来劝她知难而退,却万万没想到那人会站在这么有高度有内涵的立场上,以震聋发馈的声音,先把她贬损得彻底。她听得目瞪口呆,几乎要笑了。等那人把这长长的一大段讲完,深深地喘气时,晓维说:“我都听到了,再见。”
她唯恐那人继续骚扰,迅速关机。
晓维觉得,自己应该愤怒和悲痛,或者努力地化身为局外人,麻木地看待这件事,可是因为这一通荒唐到不知所以的电话,破坏了她的情绪控制机能,她的种种情绪脱离她的身体之外满天纷飞,都不属于她自己了,只有喉咙和胸口好像堵着大大的一团东西,说不出的难受。
“明天再说吧,今天我累了。”她用力告诉自己。
晓维吞了两片安眠药,匆匆地关灯上床。接这通电话之前她刚洗完澡,头发还滴着水,她也不理会。
几千里外的X城的另一间卧室里,一个也披散着湿发的女人在台灯下翻着一本旧影集。灯光映着她的脸,正是周然在医院偶遇的杜诗医生。
杜诗从影集里抽中一张照片,举到灯光旁眯着眼睛仔细地看。照片看起来是抢拍的,画面上几名大学男生打打闹闹得正开心。
杜诗看着那照片自言自语:“不是我多事,实在是你们做的事情太恶心了。”她声音温柔,与她先前给晓维打电话时机械化的声音截然不同
照片中的周然处在最偏的位置上看热闹,姿态悠闲表情平静,奇异地脱离于那群嬉闹的同学,独自形成另一个焦点,看起来十分醒目。杜诗放下照片,轻轻戳着画面中周然的脸,语气就像幼儿园阿姨哄孩子:“你呀,我还以为你跟他们不一样,原来你更坏。你真让我失望你知道不?”
她的目光又移到这照片的中心人物上,那男生不同于周然的安静淡然,看起来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眉宇间骄傲又任性。这人便是周然那个近期将要结婚的旧日同学华欣,杜诗当年曾是他的女朋友之一。
杜诗的目光开始焕散,她的自言自语变得有些咬牙切齿:“你会遭报应的,祝你早日被女人甩,祝你老婆给你戴绿帽子!”
她发梢上的水珠滴落下来,恰滴在照片上华欣的脸上。杜诗伸手抹去,但照片上被水覆过的部分已经凸起,令华欣的半张脸好像肿了一样,显得有些可笑。
杜诗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恨恨地把这张照片撕得粉碎,边撕边诅咒:“没有真心的臭男人,你们都会遭报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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