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出生在沂蒙山的一片高粱地里。我姥姥扯断脐带疼的昏了过去再也没有醒来。第二天有路人听到我娘微弱的哭声。我娘和我姥姥的尸体被一头毛驴拉着的平板车运回了家。
我姥爷是个脾气暴躁的酒鬼,我舅舅喂了一头母山羊。羊奶使我娘没有夭折。在她生命里最早认识的一个物体就是Rx房。从此我娘对圆有了模糊的概念。后来舅舅对他说月亮是圆的太阳也是圆的。(地球呢?)
我娘的世界很小,就是一个院子。她从小就习惯了劈柴喂羊洗衣烧炕的生活。她睡在炕前的热土灰里。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她都知道。
有一天母山羊快死了,我娘抱着它说羊啊羊你别死,求你了,别死。姥爷说正好下酒,把羊夺过来按在了铡刀之下,我娘哭着跪下说把它埋了吧,埋了吧。姥爷哼哼两声一刀铡掉了羊脑袋。(好快刀也!)
红花和绿草在我娘眼中都是黑色的。一切颜色在冥冥之中就注定了,一切颜色在我娘出生时却改变了,五彩绚烂,只剩下黑色无边无际。我娘向黑暗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那里有把椅子,那里有张桌子,她需要避开并且记住它们的位置,但愿它们永远不动不要改变。
我娘碰碎过许多碗和暖壶,姥爷总在这时暴跳如雷把她打骂一顿不给饭吃。
我娘希望姥爷快点死。(不孝?)
果然舅舅结婚那天,姥爷醉死在门外的一棵白桦树下。妗子很凶,给了我娘一抱稻草让我娘住进了羊圈。我娘很快习惯了羊膻味,习惯了寒冷与闷热。妗子却越来越讨厌她,常常无缘无故的打她,舅舅也不管。我娘想到了死,不止一次喝过农药。舅舅便把洗衣粉灌进她肚里让她呕吐。邻家香姑问我娘,小瞎妮为啥想不开呵?我娘打着滚说没吃的没吃的。香姑对妗子说,给这小人好歹找个男人过日子吧!
妗子便托媒婆给我娘张罗对象。媒婆的脚步声让我娘紧张而又感到幸福。她蹲在窗外听到媒婆说,十里八村都跑遍了,就有个老光棍说明天来相亲。晚上我娘失眠了,躺在羊圈里的草垫子上辗转反侧。谁会对她温存,谁会对她体贴,茫茫人海,我娘胡思乱想。
第二天,老光棍来了,我娘站在院里的一棵臭椿树下,低着头,用手绞着衣角。她胸部干瘪,臀部平平,她的辫子焦黄,脖子很脏。那一刻她是羞涩的,也是美丽的。然而老光棍一见到我娘就嚷起来,明明说好的是个小寡妇,咋是个瞎子。媒婆赶紧劝道,既然来了就过去说说话,人家好歹也是个黄花闺女。老光棍连连摆手说,不中不中扭头走了。(哇靠!)
妗子追出门脱下一只鞋恶狠狠砸向老光棍,你个老杂毛,你上天日龙娶嫦娥去吧你。我娘咯咯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三祭灶四扫屋五蒸馒馒六杀猪七赶集八过油九包饺子十磕头,流星划过天际,转眼快过年了。
腊月二十九包饺子那天,媒婆又领来了一个人。我娘后来知道那个人是人贩子。人贩子围着我娘转了两圈,捏捏我娘的肩,又拍拍背。(挑选牲口?)他对妗子说,腚忒小生娃娃难,能不能生还说不准。妗子说能生,绝对没事。人贩子便问我娘来过月经不?我娘茫然。(傻逼!)人贩子无奈的摊了摊双手。妗子使劲拧了我娘一下,她掏出五十块钱对人贩子说,这废物能卖就卖,卖不出去你帮着给扔的远远的。舅舅正在铡干草,他叹口气说,我妹,可怜,给找个好买主吧!
我娘坐火车感到很新鲜,她的脚不动,可她已离开了家乡。她问去哪。人贩子说,山西,那地方穷,买媳妇的多。
路过山东嘉祥,停车五分钟,人贩子说下车买几个包子。我娘说俺跟着你。
下了车人贩子一边走一边嘟囔,我要是想玩哩个楞,我现在撒丫子就跑,你追的上吗,买主早联系好了,有好几个。有个神经病,有个歪脖,有个劳改犯____你挑哪个?我娘咬着嘴唇不说话,紧紧拽着人贩子的衣角。
三十个包子。
人贩子掏出我妗子给的那五十块钱,递给站台上的一个小贩。小贩瞪了瞪那钱说,你给俺换一张,这张不行。人贩子说咋啦?小贩说假的。
世上最可恨的东西莫过于假币。(同意!)人贩子和小贩争执不下而发生口角最后大打出手。小贩抄起个火铲子把人贩子的头打破了,人贩子也不是好鸟,骂一声狗日的,顺手将一锅沸水泼在了小贩脸上,小贩杀猪般嚎叫一声倒在了地上。
人贩子被扭送去了派出所。
我娘挤在围观的人群里,一个娘们说,这熊家伙得判刑,没三年五年出不来,故意伤害罪,大过年看把人烫的。人群散尽,火车早已开走,我娘扶着电线杆感到惊慌失措,过了一会,她蹲在地上捂着脸呜呜的哭起来,冷风吹着她的辫子。
下雪了,我娘坐在了几片雪花上。她抱着膝盖浑身哆嗦,心里感到无比的绝望。那是个大年夜,只有雪能让我娘吃,只有西北风能让我娘喝。当午夜的钟声和一阵阵鞭炮声传来,我娘抬起脸,牙齿打颤,她自言自语,过年了!
第二天,有个扫雪的老头发现了我娘,他踢踢我娘的脚说,去柳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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