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柚与迟诺进展很顺利。
他俩曾在同一个国家留过学,所念学科相近,有很多共同的喜好与话题,彼此谦让妥协,相处平和。
没几个月,迟诺便将一枚纤巧精致的戒指套到她的中指上。
迟诺是那种表外看似温和,但骨子里极强势的人。
那时他握着她的手,她本想轻轻地抽回,但他握得用力,她尝试了一下,没抽出来。
其实他并没紧握到令她完全无法撤手的程度,但她终究没那么做,任他给她套上戒指,并吻了她的手。
迟诺说:“我知现在时机并不合适,而且你心中没准备好。但我请你给我一个可以等待的机会。”
陈子柚想,就这样吧,迟诺的确是一个很理想的结婚对象。
其实,她从来没有真正地在心中描画过未来的结婚对象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也不曾期望过。
无非是一个男人,长得不要很差,有份正经工作,喜欢她,没有大的人品问题,足矣。
而迟诺,各方面都明显超标得太厉害。
她再次对她生活中的那个规律产生疑惑,平凡的寻常的别人都拥有的东西她总是轻易失去,而别人轻易得不到的上好的幸运,她却总在不经意间便撞到。难道这也算上天的一种补偿?
她最近的日子的确过得很不错。她结交了一些新同事,相处默契。原先的旧同事也常喊她一起聚会,甚至旅游时认识的几位朋友也与她网上联络。她的生活圈子突然大了许多,原先空空荡荡的生活似乎开始拥挤。
她在旧帐户上发现一大笔钱,吓她一大跳,打电话咨询,方知她自己的以及外公留给她的那些公司的股份,因为去年公司成功扭亏为盈,今年高额分红。她一直知道天德集团近几年的现状,她早把自己的股份凭证视作废纸一张,权作纪念,不想这仍是一笔资产。她恢复了早晨慢跑晚上做瑜伽的习惯,身体与精神状态都良好。总之,她的生活如今洒满阳光。
也许,她的生活本来就该是这样的。心胸越宽广,可以容纳的世界就越大,而之前,她将自己锁在了盒子里。
林医生回校做报告,陈子柚为答谢他对她的多次帮助,请他吃饭。
林医生盯着她食指上的戒指:“听说你订婚了。”
“只是交往中而已。”
“你这姑娘,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下子就找到了顶尖人物。”
“太夸张了。他只是一名公务员而已。”
“你见过他简历没?你知他这四年换过多少个职位吗?但凡这样频繁变动的越变职位越高的,必然是前途无量的重点培养对象。”
“哦。”
“对了,我和你嫂子上次在路上见到你后,她回家后跟我讲,小柚天生长了一副贵人相,生来就该大富大贵的。她对面相一直有研究,很准的。”
陈子柚直笑:“你和嫂子这两位自然科学工作者,业余爱好竟然分别是研究手相和面相,说出去谁信啊。嫂子难道没看出来我天生长了一副孤星相?”
“童言无忌,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现在就像九点钟的太阳,未来还长得很。”林医生假咳了两下,“看起来你还真不知道你那男朋友的背景呢,有你这么糊涂的姑娘吗?”
迟诺真的没跟陈子柚提过家里的事,她也不问。其实他整个人都透着好家世好教养好品位,无论谈吐举止或者衣着修饰。
她儿时被逼着接受严格的淑女教育,包括说话的表情发音,包括走姿与坐姿,包括被逼着练书法练琴练舞;外公发家晚,是外人眼中的暴发户,结交最多的也是这种受益于政策而暴富的人家。所以她更能体会迟诺那种浑然天成的不经意的低调,绝不是如她一般上几堂突击礼仪课程就能学得来的,那更像是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又似乎经历了无数岁月的沉淀与累积。她见过这种人,却没见过像他这么纯粹的。
其实她见过的人里还有一个绝对的特例,明明生长生存于泥淖之中,却可以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清贵高雅,犹如白莲,单看外在,简直挑不出半丝瑕疵,谁又想得到他的内里有千疮百孔,谁想探试只会被苦到麻弊。
她生生地把这种联想压到大脑某一钝感皮层之下。
不过她不去问,也很快便有人主动来告知她。有天学校组织了一次教职工郊游活动,参与的都是年轻人。
女性在这样的活动中一向是被关注与关照较多的群体,无论她是否名花有主。
所以时时有目光投向陈子柚,时时有人靠近她,也就不奇怪。
但她近年来的第六感总是很敏锐,即使背对着别人,也常能感受到投向她身上的目光的温度以及性别。整个上午她都感有道冷冷的同性目光时时在她身上停留,而且这种感觉不陌生。
她终于找到那目光的主人,是刚刚毕业留校的一位女教员,外表美艳气质高傲,几天前曾偶尔与她碰面,对着她桌上的名牌看了好几眼,又打量了她甚久,令她非常不舒服。她自认相貌虽然生得不丑,却也绝不至于好看到惹事生非碍同性的眼,她还从未遇上别人用看狐狸精的眼神来看她。
果然下午他们两人一组乘缆车时,那美女便寻了机会恰与她一组。路程很长,陈子柚仍然时时被观察,索性直截了当地开口:“你是否有话要对我讲?”
美女反被她直率的态度吓一跳,停了片刻重拾起得体仪容说:“我一直想向陈老师请教几个小问题。”
“请教万万谈不上,只怕我能力有限解答不了。请讲。”
“其实我是想听听陈老师关于婚姻与爱情的见解。你认为什么是婚姻的前提呢?爱情、门当户对、其他?什么又是爱情的保证呢?婚姻?时间?”
陈子柚将她的来意猜出了四五分。
“果然深奥,我还真是回答不了。不过我恰好认识相邻大学某位研究社会学的老教授,或许可以帮你引荐一下。”
“那就不必了。我只是觉得,你目前正拥有爱情,即将走入婚姻,对这问题应该最有发言权。”女子笑笑。
“有句诗说‘只缘身在此山中’,不见全局的人,是谈不出什么见解的。”陈子柚也从容微笑。
“没想到您这么幽默,”年轻美女说,“这路线可真长,我讲几个故事解解闷吧。”
缆车是开放式,只有两只并排双人椅与安全扣,半悬在空中,被风一吹,荡荡悠悠,低头一望,下面是嶙峋的山石,不知摔下去何等模样。陈子柚沉默地望着脚下,有一搭没一搭地听那位交浅言深的美女径自给她讲着貌似从中老年妇女杂志上看来的狗血故事。
比如,故事一,优秀的男A与同样优秀的女B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情投意合眼见要顺理成章地天长地久,突然有来路不明的女C横刀夺爱,坏人好姻缘。
比如,故事二,某位身份地位都太寻常的女D费尽心机嫁给故事一中男A所在的优秀的家族中的一位优秀的男E,门不当户不对,经历百般折腾,仍不免以离婚收场。
再比如,故事三……
见陈子柚没有任何反应,美女慢声慢气说:“霸占着本属于别人的幸福的人,真的能够享受的心安理得吗?你说呢?”
陈子柚似笑非笑:“‘幸福’如果曾作过财产登记的话,大约是可以通过法律途径找回来的。”
“呵呵,见解果然很奇特。那,你是否认为仙蒂瑞拉的故事在现实里不可能存在呢?”美女停了片刻,见陈子柚没回应,又说,“其实,落难公主的日子通常比灰姑娘更难挨,因为灰姑娘至少是低姿态的,而落难公主的身段太高。”
“刚才那故事是《仙蒂瑞拉》吗?我还以为是现代版的《孔雀东南飞》呢。”
“陈老师玲珑七窍心,揣着明白装糊涂,怪不得有人被迷惑。”
陈子柚从随身包里抽出一张面纸,用笔在上面记了一个电话号码递给身边的美女。她动作幅度过大导致两人所乘缆车大晃了一下,美女尖叫一声,失声说:“你想干什么?”
“我说的那位社会学教授的电话。他一定很乐意为你解答问题。”
——*——*——*——*6月28日更分界线*——*——*——*——
当天傍晚陈子柚与迟诺一起吃饭,迟诺看了她一会儿,笑起来:“忘涂防晒霜了吗?晒黑了。”
“真的吗?那吃完饭我去做美容,想办法再白回来。”
“不用,黑一点更好。你原先白得都快透明了。”
她并没向迟诺提白天的事。那女子走的时候咬牙切齿,她很解气,也就没再当回事。而且,虽然她对迟诺了解不多,但那小女子绝不是故事中的正主儿,她何苦费神。
过了两天,陈子柚都快忘了这件事,又有人找上她,以赞助校方的一项活动为名,约她在校园里的小茶馆相见。
这回的美貌女子与上一名眉眼有些相似,气质却大不同,看起来温婉大方,见面便自我介绍:“我叫方晴。”
那项赞助确有其事,早已敲定了细节,而且本非方晴负责。所以陈子柚陪她例行公事之后,慢慢喝茶,只等她说明真正来意。
“那天,我表妹婷婷失礼了,我代她向陈小姐道歉。”方晴说。
“你多虑了。我们只是聊了聊天,意见不太一致而已。”
“我跟迟诺……已经是过去式了,所以,真的请你不要介意。”
陈子柚静静地喝茶。
“婷婷说的是事实,我和迟诺从小认识,两家关系也好,我们从幼儿园、小学、中学一直是同学,读大学时也在同一座城市,后来又一起留学。在国外人生地不熟,两个人都太寂寞,所以我们就好上了,也一度住在一起。我们本来约定回国后就分手,但分分合合,始终藕断丝连,直到有一天迟诺说,他遇上他欣赏的女子,所以我们正式分了手。”她眼中闪过一抹泪光。
陈子柚直视她的眼睛,等她继续讲下去。
“我很爱他,可是我尊重他的选择,并且希望他幸福。所以,今天我来这里,其一是为我妹妹道歉,其二也是想见见他喜欢的女子的模样。其实,起初我还抱着一点点幻想,因为迟诺曾经有过很多女友,但从没长久过,我很希望陈小姐也只是他一时兴起的交往对象。但是看到你以后,我终于死心了,迟诺他一直喜欢的人正是陈小姐这样的,无论相貌还是气质。多年前他曾有一名刻骨铭心的初恋女友,那女孩后来得病去世了,陈小姐与那女孩长得真的太像了。”她眼中依然水波盈盈。
陈子柚静静地替她添水,仿佛在听与己无关的故事。
方晴涩然一笑:“我一回想起往事就有些伤感,有些话说的太多余,实在不好意思。其实,我今天来的主要目的,就是想请陈小姐千万不要因为我跟迟诺的曾经,而影响到你与迟诺的感情。”
“不会的。”陈子柚慢慢地说,“你与他的过去,是你们俩的事情。而我与他的现在,是我们俩的事情。这两件事情并不相关,所以不会互相影响的。”
“哦,那就好。”
“还有,方小姐,我想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一件事。迟诺那样的男人,如果你忘不了他,想挽回他,只能从他本人那儿下手,别的方法都不管用。如果他根本不想回头,即使现在我离开他,他也一定不会重新回到你身边。”
现在轮到方晴说不出话,只能等着她往下讲。
“但是,如果你已经努力过了,却还是无法如愿以偿,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一种让自己最好过的方式来生活,而不是自我纠结与自我折磨。”
方晴离开时脸色不算好看,虽然看起来仍算得上落落大方。
陈子柚坚持付茶水费,并坚持送方晴到停车场,认真地对她说:“谢谢你。”
方晴美丽的脸上浮起嘲弄的笑:“你明知我来意不善,却这样若无其事,甚至故作友善,这一点你跟他倒真有些像。”
陈子柚微微地笑一笑,她笑得足够真诚,但看在别人眼里难免像示威,所以方晴继续说:“你确实像他的初恋女友,笑起来更像。我承认我目的不纯,但我没说假话。当然,按你的逻辑,那是迟诺与他初恋女友的事,与你无关。”
陈子柚目送方晴离开。刚才她有句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以免刺激得方晴更厉害。她本想说:我是真心的谢谢你。我一直以为迟诺太完美,完美的不真实。也一直不明白迟诺看上我什么,所以不踏实。结果你专程来揭迟诺的短,让我知道他原来也有缺点,又专程来告诉我迟诺为什么选择了我。所以,现在我对我和迟诺的这种关系突然感到真实又踏实了许多,当然应该谢谢你。
晚上本来与陈子柚有约的迟诺临时有应酬,陈子柚没有取消提前预订的包厢,而是自己叫了很多她爱吃的菜,吃得胃胀。
她平时吃饭很有节制,再喜欢的东西也吃不多,但此时她觉得应该奖励一下自己。
她从小就不是个很有攻击性的人,遇上不喜欢的人和事,宁可退一步海阔天空,或者躲得远远,眼不见为净,一直秉承着“吃小亏就是占大便宜”的愚民说辞。早在她根本没机会受大委屈的少女时期,她的这种个性便已经渐渐养成,后来踏入社会,参加工作,更是变本加厉了。
事实上她之所以这样,大概是因为她个性里缺乏战斗因子,如果与人争辩上两句,即使自己是有理的一方,还不等对方生气自己已经气得要命。久而久之,尽管有时她自己也觉得退让得很窝火,但为了不自虐,宁可吃亏让步。
她也不知曾几何时,自己居然拥有了这么强大的战斗力,面对来意明显不善的攻击时,她反击得游刃有余,而不是一味退让。她自己也觉得很爽。
这种战斗力的养成,或许得感谢某人对她经年累月的身心摧残,终于促成了她由量变到质变的转换。她简直该给他写感谢信。
她觉得自己是神经病,她竟然会这种时候想起江离城。她从水果沙拉里挖一勺梨放入口中嚼碎,把刚才荒唐的念头也一并嚼碎吞入腹中。
她吃得很尽兴时,迟诺从外面慢慢踱进来,四下张望了一下,然后发现了她,走过来坐到她对面:“我还是第一次见一个女人不怕发胖,晚上自己吃这么多东西。我见过很多女性晚上一口饭都不吃。”
“我若吃成个胖子,你会跟我分手吗?”
“我巴不得你吃成胖子,胖得行动不便,就跑不掉了。”迟诺递餐纸给她,“不过,胖一点也许更好看,你现在太瘦了。”
“你这么标准的小言台词是从哪儿学的?”
“哪用得着学?男人都会讲。”迟诺拿了一双筷子替她将肥肉与姜丝一点点捡出来,她吃饭时从不吃这两样东西,他居然注意到了。
“你想吃点什么?我以为你不会来了,所以全点了自己的菜。”
“不用管我,我已经吃过了。你看起来心情不错,今天遇上什么好事情了吗?”迟诺对她的情绪变化依然掌握得精准。
“我发现原来你长得挺帅的。”陈子柚看了他一会儿,笑笑说。
“我一直都挺帅的,从小就有很多女同学在我身后穷追不舍,烦不胜烦。你也太打击我了,你竟然今天才发现?”迟诺作出“我受伤了”的表情。
“对你穷追不舍的‘很多’女同学中,你每一个都烦?怪不得人常说,男人们对自愿送上门的女人总是不珍惜。”
“你这是在暗示,我也是自愿送上门的,所以你不打算珍惜我吗?”
“哦,我受宠若惊都来不及,岂敢不珍惜?”陈子柚模仿着他的怪腔调说。
她仍然只字未题关于方晴找她的事。迟诺曾经说,人人都有过去。她也认为,人人都有保留隐私的权利。她并不愿向迟诺去坦承过去这些年来的经历,所以她自然也没必要去知道迟诺过去的生活,她也不想知道。
可是她过去的生活,并非只要她不愿回想就真的不存在。尽管江离城的确很守诺地一直把她隐藏在暗处,但并不代表真的无人知晓。
某日陈子柚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她接通后说声“您好”,电话那端一个沙哑的男声轻轻地说:“小西柚,别来无恙?还记得我吗?”
她的心沉了一下。尽管那个相隔多年的声音已经变化很大,但她仍然忆起了声音的主人。“小西柚”这个昵称,她上初中以后就少有人喊了,所以能喊出这个名字的人,都是曾经与她家关系极为亲近的人。
打电话的人是刘全,当年爸爸的同学与好友,外公最得力的助手。
外公生病入院的几个月后,他做了牢,一长串的罪名,证据确凿。她在知晓这件事后不安了很久。
当初,刘全之于她是一位慈祥友善的长者,之于天德集团则是位高权重声誉佳的核心人物之一。
当时她盯着报纸发着呆,江离城淡淡地说了一句“如你所愿”,这句话如惊雷一般炸醒了她。
是她当初要求江离城替她惩戒背叛外公的那些人,她只提过一次,那时思路并不清晰,只记得自己讲的是“要他们将所获得的加倍偿还”,可她从不曾想过要彻底地毁弃别人的前程。
而且,尽管当时她把所有人的都假想成背叛者,却真的没想过刘全会是那个主谋犯,在她的印象里,他敬外公如父,与父亲像兄弟,待自己如亲生女儿。
那一次,她的世界再次被颠覆了一回,为她所认知的人际关系的幻灭,也为她轻描淡写一句话便倾覆了别人的人生而震撼。
陈子柚仍沉浸于回忆,电话那头的熟悉男声已呵呵地笑起来:“我提前出狱,已经有一阵子了,不恭喜我吗?”
“恭喜你,刘叔叔。”她干巴巴地说。
“小西柚,还记得你小时候,我和你爸出差时带着你,一个算命大仙说,这是个有福星庇佑的孩子,就算未来遇上大挫折,也能逢凶化吉。那个大仙算真准,是不是?”
陈子柚屏着气等他继续说下去。
“你什么都不用做,一生下来就拥有一切。家里遭遇了这么大的事,你一样的衣食无忧。公司差点破产清算,你躲在玻璃罩子里,谁也伤不了你,一分力不用出,只坐着等也等能到公司死灰复燃、你可以继续做有钱的大小姐的这一天。在你委身他人过了几年见不得光的日子后,你一样能以清纯淑女的姿态钓上金龟,嫁入名门。可是我,我比你努力一百倍,等待我的却是牢房,我在狱里也百分百地努力,争取早日释放,出来以后,等待我的却是我太太偷人,我女儿堕落。小西柚,为什么别人都没你那么好命?”他说的轻描淡写,但是她隔着话筒都能感受到他最后那句话的咬牙切齿。
“你想做什么?”
“听说迟家最小的孙子很宝贝你,听说你准婆婆对你也挺满意的。不过,虽说迟家这些年因为一些事情已经不那么重视门第,开始打起亲民牌了,何况小柚你虽然没出自名门但也绝不寒碜。”刘全顿了顿,“但是,别说是迟家,就算是普通人家,也一定希望过门的孙媳妇历史清白是不是?作为迟家最小的孙媳妇,长得不像明星一样漂亮没关系,没有留洋的硕士学历也没关系,但是过往不清白那可就有关系了,何况那个男人有身份有地位,绝不是无名之辈。”刘全又呵呵地笑起来。
陈子柚在电话这一端笑了一下。这个她从小便尊敬如父的长辈的下限到底在哪里?他背叛外公又出卖她,外公发病的直接原因就是他,现在他居然还要拿着当初出卖她的证据再胁迫她一次。
刘全显然误解了她的笑声,声音里多了几丝狼狈:“你以为这些年你跟他又行事隐密,而我手里又没了证据,说出去的话就没人信吗?江离城本来想玩死天德集团,结果不止中途收手,还暗暗拉了天德一把,如果不是因为与你有交易,那又是为了什么?我知道,你觉得我无耻,对不起孙天德,对不起你家,可是那人虽然是你的好外公,却绝不是一个好上司,更不是一个好人,他平时不积德,所以在他遭难时才众叛亲离,没人可怜他。我跟了他二十年,被他牵制得束手缚脚,被他榨压完最后一分价值,最后还要一脚踢开我。我只想拿回属于我的东西而已。小柚,是你那没人性的外公把我逼到那一步!”
“刘叔叔,请你尊重逝者。”陈子柚冷静地打断他的话。
“小柚,你很镇静,太镇静了。莫非迟家小子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所以你有恃无恐?你以为时代不同了,大家对名节的要求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吗?可是你一定不知道,江离城背后的势力,与迟家是宿敌。这事如果传出去,迟家的面子要往哪儿搁?他们可以不要求孙媳妇无恋爱史,不要求孙媳妇是黄花大闺女,但必然会要求孙媳妇人品端正,洁身自好。我知道,小柚你自己一定是这样解释的,你跟江离城是为了救你外公,救你家的事业,但别人会相信吗?这件事看在任何一个无关者的眼里,都只有一个解读,你的行为与历史上的那些在亡国后委身入侵者的女人没什么两样,因为怕失去一切,怕吃更多的苦,所以选择了向仇人委曲求全。你这样的行为,会叫你那个曾经出过满门忠烈的未来婆家怎么想呢?凡事无不透风的墙,只消我说出去,一传十十传百,等着看迟家笑话的人多的是呢,自然会有人去核实。也许迟诺爱你爱得可以容忍一切,也许迟家能把这一切洗白,但是小西柚啊,在那样一个家庭里,你就是清白如雪也步步艰难,何况背着这么一个污点,那你以后的日子就更难熬了。”
他说得这么兴致盎然,陈子柚强忍着不去打断,直到他的话告一段落了,她终于问:“你想要什么?”
“呵呵,我就喜欢做事干脆的姑娘。一百万,从此这件事就烂在我的肚子里,没有人会知道。我若失信让我不得好死。”
“刘叔叔,谢谢你这么高估我的名节的价值。”
“小西柚,谁的名节都一文不值,但是迟家孙媳妇这个位子还是有价值的对不?你未来的平静生活也是有价值的不是?那样一个金龟婿,又岂是一百万就能钓到的?”刘全换了一副哄孩子的口气。
陈子柚在电话的另一头继续轻笑。
听到她的笑声,刘全有些气急败坏:“打个折,八十万,不能再少了。三天,我给你三天时间,否则你就等着在八卦小报上见到你自己的名字和照片。小西柚,从你小时候起我就喜欢你,我可真不愿意亲手把你这样的姑娘推进火坑里。”
陈子柚实实在在地被逗乐了:“刘叔叔,嘴是长在你身上的,说什么都由你,不见得你发了誓,我就相信你再也不说。而我呢,我做过的事,就算无人说也不代表不存在,所以谁若要说也只好由人说;而我没做过的事,随便别人怎么说,都与我无关。我给你五十万,这是我三天内能筹集到的现金,不可能再多了。不用是来买我的名节,而是为了补偿你。如果你还缺钱,那么请你另想办法吧。”
“你们家欠我的,岂止五十万!小西柚,孙天德做过的缺德事比我多几倍,结果他可以装疯卖傻在疗养院颐养天年一直到死,死时还有外孙女儿给他送终,而我却要为他犯过的罪来买单!”
“随便你,刘叔叔。如果你接受,请你给我电话。而且,勒索是刑事犯罪。”陈子柚挂断了手机。
她心说,你做牢是罪有应得,法律又没诬陷你,你被妻女抛弃也只怪你识人不清,教女无方。
可是她终究对刘全有愧意。
刚才他污辱外公令她不爽,但按她对外公行事风格的了解,纵然她不愿非议外公,却相信外公的确有可能亏欠他甚多。
而且,那些可以让外公把牢底坐穿的证据终究都被湮灭,反而是从犯刘全成了囚犯。如果不是陈子柚当初那一句要求,其实他这几年的牢狱之灾也可免。
陈子柚从未真正插手过公司的事务,对于他的被污辱与被损害,她无从补偿。她所能补偿的,只是他因为她而没有逃掉牢狱之灾,她并不认为他无辜,但她承认这件事并不公正,而这种不公正是她的心魔所导致,所以她用自己目前可以挪动的自有五十万现金来换取自己的心灵宁静。
至于她的往事,该来的总要来,躲得过一次却躲不过永远,她从不寄希望于无人知道,她只求有人能谅解。如果不谅解,她也没办法。
陈子柚打算向迟诺坦白全部的事情。她的过去,她并不觉有什么对不起他,但是倘若因为她的过去给他以及他的家庭带来困扰,那么她的确难辞其咎。
可是那天迟诺偏偏非常忙,她拨了几个电话都只显示对方不方便接听,直到傍晚,他才拨回来,很抱歉又有些懊恼地说,发生了一点棘手事,一直在开会,看来要熬到深夜,而且明天一早他就要出远差,只怕连与她当面告别的时间都没有,然后便匆匆断线。
她做了充足的心理建设,却没有机会将话说出口。
那天晚上陈子柚再度失眠,深夜里一个人喝了一点酒,抽了几支烟。最近她几乎再也没失眠过。而且因为迟诺不吸烟的缘故,她也很久都不吸烟了。
她并没有去过分纠结白天的事,虽然她一想起来就觉得很犯堵,就像在她正在玩的一种游戏,目标已经就在前方,脚下却突然裂开一条巨大的裂隙,要拼了力气才能跳过去,稍一不慎,GAMEOVER,一切又要从头来过。
其实真正让她烦心的却是刘全对她过去几年生活的评判。
漆黑的夜里,她坐在阳台上藤编的摇椅上,晃来晃去,将烟雾深深吸入肺中,又缓缓吐出,反反复复。
夜里没有月亮,也看不见星星,她也没开灯,除了指端那一点点微红的火星,什么也看不见,整个人似乎也一点点消融在浓浓的黑暗中。她一直怕黑,此时却想借着对黑暗的恐惧来克服她另外的恐慌。
她忆起过去这十年的岁月。她一直自以为是地将自己当作受害者与殉难者,理所当然地得过且过,不问外界的是非。她一度从心灵深处仇恨并厌弃江离城,认定他是毁掉她青春的罪魁祸首。
可是,她很少去反思,她本来明明有另一条路可以走。
她从来没想过,如果当初逼她卖身的不是江离城,而是一个秃顶大肚满脸横肉的糟老头子,她是不是还会做同样的选择?如果这些年,她的生活如同纪实犯罪文学中的女性一样被蹂躏虐待,她是不是还能撑到现在?按她的个性,她也许宁可自尽也不愿苟活。
如果顺着这种思维,那么,她当年在答应江离城的时候,尽管心中恨透了他,但是否也有那些古怪可耻的情结作祟?比如,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她曾经真真实实地被他迷惑,为他心动过。他是她一次堕落的见证,所以她在他面前轻易地选择了另一次以及另一种形态的堕落?
这些她不愿承认的假设,是否当初都藏在她自以为高尚的牺牲的华丽外衣之下,左右了她的选择?
而且,尽管她从心理如此排斥他,摆着极高的姿态不逢迎他,不接受他的钱和物,可是她毕竟利用过他,利用他摆平公司的倾覆,利用他报复叛徒,利用他的资源为外公治病,甚至利用他转嫁自己的自我鄙弃,她将她对这世上一切的不满都集中于他身上,如此她才能够保持平日里的云淡风轻。
这样的假设是她永远都不想正视的,因为这会颠覆她这许多年来的精神支柱。如果承认了这一点,那么,其实她一点也不可怜和无辜,当初外公也曾经以“虚荣”和“怯懦”来定义她的行为,尽管她死不承认,但现在细想一下,竟然也觉得有道理。
陈子柚又点了一支烟。她吸烟一直很有节制,从不曾抽过这么多。这些年来,尽管她觉得日子黯淡无光透不过气,可是因为怀着对未来的一线希望,她一直很珍惜自己。可是现在,当她不情愿地承认其实自己并没有想像中的那么值得珍惜时,那种深深的自弃感再度蔓延全身,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当她再想找个人来恨,来转移这种沉重抑郁的情绪时,却发现她连这个渠道都没有了。
她坐了很久仍无睡意,起身去找手机想看看时间,却见到屏幕显示一个未接短信,是迟诺发来的,只有几个字:“睡个好觉。”
迟诺经常在忙于应酬时顾不上给她电话。子柚的作息很规律,如果应酬结束时已经太晚,迟诺怕电话吵醒她,便会留一个短信给她,待她第二天一早便看得到。
那短信是十分钟前发来的。陈子柚将那几个字看了一会儿,把电话打回去:“是我。”
迟诺极惊讶:“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
“做了个梦,醒来看见你的短信。”陈子柚说,“你困不困?如果不困就陪我说会儿话吧。”
迟诺笑:“平时想你多讲几句你总不肯,原来你喜欢凌晨以后再说话。不过我可真是困了,还有份厚厚的材料需要看一遍,而且天不亮我就得出发去机场,只怕要在飞机上补眠。等我出差回来请两天假陪你好不好?你想说多久就说多久。”
“好。你几点的飞机?我去送你。”
“航班太早,机场也太远。不用了,我又不是第一次出差。”
“我去给你送机。”
陈子柚强制自己眯了两小时,匆匆地洗澡,刷牙,然后开车去了机场。她不想迟诺闻到身上口中的烟酒味道,所以往身上喷了气味浓郁的香水。其实她与迟诺交往后,几乎是不用香水的。
因为精神并不好,她喝了一杯浓咖啡,化了个妆,提前了大半个小时出门,把车开得很慢。
她感到自己的行为有一点滑稽。虽然她精神严重不济,这种行为在外人眼中看来却仿佛恋爱中的少女。她已经有那么多年没做过这样的傻事,其实过去的这二十多年来,她也只做过那么一次。
她突然什么都不想对迟诺说了,经过了一夜的自我折磨,她已经身心疲倦。在昨天之前,她觉得自己是值得谅解的,所以她想让迟诺知道,但今天她已经不这样想,她也失了开口的勇气。
迟诺说他出差三天。不知刘全想把事情闹成什么样,也许等他回来的时候,就是他们分手的时候了。
自他们熟识以来,一直都是他在为她做种种的事情,而她只需要等待与接受,所以这一次她选择主动地靠近,因为也许不会有下次了,她不想留下太多的遗憾与亏欠。
她赶到机场时,迟诺与同伴已经等在那里,那两人都比他年长很多,但对他很客气。
迟诺没吃早餐,说要到飞机上吃,她途经迟诺最喜欢的早点店时替他买了一份。听说他们有三人,便又买了另外两份。
见到她来,年纪最长者脸上浮现一个调侃的笑:“有德有貌,怪不得小迟这么认真。”
迟诺朝他们笑笑,把她拉到一边悄悄问:“我才是一夜没睡的人吧,你怎么看起来比我更憔悴?说过不用你来你偏要来,任性。”
“你不愿见到我吗?”
“与其见到你这样一副国宝的模样,我还真是宁可见不着你。”迟诺用手掌覆了一下她的眼睛,“看来你昨夜做的是噩梦,今天请个假好好休息一下吧。”
他离开时朝她挥挥手,又走过来,俯身在她的鬓角处吻了一下,子柚一抬脸,迟诺的唇便擦过了她的唇角,她羞涩地朝他笑一笑。
接下来的两天很安静。
陈子柚本以为刘全既然缺钱就一定会骚扰她,结果他音讯全无。
也许刘全找到了新买家。可是按她对他的了解,以及对他那日话语的揣测,觉得他只是口头说说而已,手里未必有什么证据,只怕这种口说无凭的消息五十万都算高价了,谁又愿当这种冤大头。
就在她觉得太过安宁时,刘全的电话又打来了。出乎她的意料,他只字不提勒索的事,反而跟她扯东扯西地叙旧,提及她的小时候。
他这种姿态,倒比先前狰狞的勒索面目更让陈子柚反感,她耐着性子问:“刘叔叔,您要现金,还是要我转帐?”
“小柚,我跟你开玩笑的,你怎么就当真了呢,呵呵呵,傻姑娘。”刘全的态度与那天判若两人。她一时无言以对。
“我过一阵子就要去国外,可能再不回来了。我这儿有些东西,对我来说没用,但是对你可能很有意义,是早年你外公的工作备忘录和你父亲的一些手抄笔记。你给我个地址,我寄给你好不好?”
“你这次想要什么?”
“这年头做好人难啊。你不要吗?那我可要丢垃圾筒里了。”
“请问,你把我那本来‘一文不值’的名节卖了个好价钱吗?”
“你这个孩子啊,我都说了我逗你玩呢。这样吧,那些东西,我放到西街老陈的炊饼店里,西街老陈你还记得吧,就是你小时候常去的那家店,你到那儿去拿吧。”
陈子柚沉默。
“你疑心病够重的。老陈的店旁边就是派出所,你还怕我要绑架你不成?要不要随便你,那店过些日子就关了,到时候你就找不到人了。”刘全挂了电话。
陈子柚疑心这是一个陷阱,可她还是在下午三点多时阴差阳错地到了老陈的店外。
刘全说的那个地方,的确有她很多的回忆,她与家人,还有儿时的同伴,曾在这里消磨过很多时光。
而且刘全说的那些东西,对她很有诱惑力。她连自己以前的作业本都不曾留下过,更不要提外公与爸爸的字迹,等到想要怀念时,早已无影无踪。她曾经请陈经理替她收集一些留在公司里的外公与爸爸的笔迹,但是只有一份又一份的签名文件,除此外一无所获。
周五下午办公室里没什么事情,主任见她接连几日都精神不佳,之前又加了几天班,便放她半天假。
她把车子缓缓开出校园,在附近超市买了点东西,等她再上车时,便疑心自己被盯梢了。
这几天她一直都有这样的感觉,而今天感觉更加强烈。
也许因为她随身带着五十万元。她昨天便将五十万元转到一张银行卡上,现在这张小卡片令她感到不安全。
她从车的后视镜里没发现任何异常的现象与可疑的人,但她的第六感清晰地告诉她,有人一直在她的附近。
说她不害怕那是假的。她想过要报警,却不知从何报起,她这样无凭无据只会被称作防碍公务;她也想过再回学校去,但觉得终究躲不了永远。最后她心一横便开着车在闹市里兜大圈子,整整转了半个下午,最后便鬼使神差地到了这里。
这片老城区,她在高中毕业以后就再没来过。因为是很不起眼的地段,十年来变化并不大,那些建筑、街牌与店面,都似曾相识。路依然很窄,路面状况依然不佳,几个男人在路边支了桌子打麻将,两条狗在打架,路上行人稀少。
然后她看到那家比她的年纪还要大的炊饼店,就建在这边旧小区的门头房里,墙皮被前些日子的暴雨冲得破损,招牌却还很新,应该是近年才换过的。店里有人影在晃动,有一个小伙计打开外卖窗口往窗台上放一杯杯鲜豆浆,店门口写着大大的“即将搬迁”四个字。
那些字令她的情绪有了一点点波动,却也有了安全感,她直觉这里对她而言并没有危险。所以她停下车,推开车门走下去。
她戴着一副能遮住大半张脸的墨镜,推开店门,对站在服务台后低着头的似乎老板模样的人说:“请问现在有炊饼卖吗?”
老板说:“炊饼还没好。”他一抬头,陈子柚后退了一大步。她竟然一眼没看出来,站在这收款台后戴着棒球帽的黑瘦男子,正是当年的刘全。他样子变了很多,走在路上她都未必能认出来。
“小西柚,你果然来了。你出落得越发美丽了,也更加勇敢了。”刘全弯腰从柜台下拿出一个大信封,拍到台案上,“没有炊饼,有这个可以吗?”
“你究竟想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想送你件小礼物而已。”他把那大信封里的东西倒出来,翻给她看,抖了抖信封,证明没有问题,又一一放回去,朝她露牙一笑。
陈子柚感到诡异至极。她暗暗观察四下里,厨房方向有机器在嗡嗡作响,两名店员忙着整理桌椅,并没人关注他们这一角。
她按住那信封,将那张卡取出来,推到他面前。
“这些东西对我来说是垃圾,没价值,所以你不用付钱。至于那件事,小西柚,你身价又何止五十万,何苦这么污辱自己。算了,我说过了只是跟你开个玩笑。”刘全把那张卡也塞进信封里。
“那就谢谢你了,刘叔叔。”
陈子柚一头雾水地回到车上,发动车子时,她又仔细地察看了一下,一切都无异样,自己的几番疑神疑鬼倒显得有些可笑了。
她从后视镜里又看了一眼那家以前来过无数次的店面,也看到了刘全的影子从门口一闪而过,有一点佝偻,儿时的一些情形不期然地涌上心头:幼儿园时他抱着她去看布偶戏,初中时他送她最新版的芭比娃娃,在国内读大学的那一年他出差时专程去看望她,他对她经常比她的父母更细心而耐心。
她将这样不合时宜的心软的念头挤出脑海。当那家店在后视镜里越来越远终于看不见时,她的不安感反而又强烈起来。
她拐过一个路口时,前面大概发生了车祸,单侧路上的车挤作一堆,步步难行。很多车掉头换道。
她等得无聊,从副驾座上拿起那只信封,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地翻看,她已经多年没见过外公与爸爸的字迹,一页页看过来,陌生感甚于熟悉感。翻着翻着,却翻出夹在爸爸的笔记本里的一页薄薄的纸,是刘全早年一张很大额度借款的还款收据,早已泛了黄。
这东西时隔多年可能已经失效,但陈子柚出于负责还是拨了一个电话给他,问他是否需要送回去。
刘全说:“哦,那就麻烦你了。”
陈子柚等了很久才把车掉了头,她沿路慢慢开回去。她开得很慢,看清这整个小区大概都要拆迁,几座楼的门窗已经被掉,沿街的小商铺,大半都锁着。她心中涌上几分萧索。
初冬的下午,路上没什么车,前方街尽头那几个人还在打麻将,两只打架的狗已经不见了。在她前方大约二百米远,刘全正站在路边等她。
突然有两辆摩托车一前一后呼啸着从她的车边掠过,它们出现得突然,她刚才甚至没在后视镜里观察到,她有不详感,盯着前方。
其实事情只发生在一瞬间,但一切在她眼中却犹如慢镜头。第一辆摩托车朝刘全直直地撞过去,将他撞飞几米远后,另一辆车准确地又撞了过去。
陈子柚猛地踩下刹车,反射性地找出笔想记下摩托车牌号,却看到那两辆车根本没挂牌,飞速拐入小胡同,瞬间便不见了。
她拨了在离刘全还有十几米远的地方停下车,跑到他身边,蹲下身察看他的伤势。店里和远处打麻将的那几个人也匆匆跑了过来。
刘全竟然还清醒着,四肢抽搐着,他的右手费力地在空中挣扎,似要拿出什么东西。
周围的人七嘴八舌,有人报警,有人叫救护车,但没有人敢动他。
陈子柚低声问他:“你要拿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刘全继续费劲地用他的右手探向口袋的方向。
陈子柚轻轻地把他右侧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那里只有一个旧钱包,钱包里有他一家三口的照片。
陈子柚将那张照片凑近他的眼前:“你要看这个吗?”
刘全的眼睛凝固在那张照片上片刻,又看向她,嘴唇动了动,好像要交待一些事情,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的全身继续抽搐着,痛苦至极。
陈子柚将那个钱包轻轻塞进他的手里。
尖锐的鸣笛声从远处传来,刘全的手一抖,钱包掉到地上,里面有些东西掉落出来,被风一吹,散了一地。
陈子柚帮他将掉落地上的几张钞票与一些票据一一拾起来,放回钱包。
他的身下已经慢慢涌出一滩血,有张发票单正掉在那血上,她用指尖拈起时,看到单据下面还有一张名片大小的白色卡片纸,她小心地捏着没沾上血的部分将它们拾起,目光从纸面上滑过。
她把钱包重新放回刘全的口袋。
警察封锁了现场,救护车也很快地来了。刘全在路上便断了气,一句话也没留下。
陈子柚作为第一目击证人配合警察的调查,做笔录一直做到接近深夜。期间她接到迟诺的电话,说他明日即可回国,他很想念她。
她没说自己正在警局,只匆匆说正有一点急事,回头再给他打。
她曾想过迟诺的归期就是他们的分手之日,却不想结局是这样的,诡谲而离奇。
陈子柚如实地向警察说明她与死者相识多年,她为何到店中取东西,又为何返回,碰巧见到那一幕,也提到了帮刘全拿出钱包给他看全家福照片,她当然没提之前被勒索的事情。
她在面对警察的询问时,语气镇定,神色平静,但她的手心与后背都在流汗。倘然此刻警方对她用测谎仪,兴许检测结果会指出她就是凶手也说不定。
她幸庆今天穿了一件黑色外套,所以那张沾满了血又被她揉成一团的卡片纸即使在匆忙间被她塞进口袋,也不会露出什么马脚。
屋里有点冷,她把手抄进上衣口袋里,因为紧张,她紧紧地捏着那团纸。纸上的血迹早就该干了,可她仍然觉得那张纸还带着血液滚烫的温度,一点点浸透她的手心。
当她扫过那张白色卡片纸,见到上面用钢笔写着几组字母与数字。她凭经验在瞬间判断那是一家国外银行的名字、一组帐号和密码。
在事发现场,她趁无人注意时将这张卡片捏在手心揉作一团,藏在袖口中,并最终放入口袋里。她能在一群人之中将藏匿物证的整套动作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要得益于前些天她一时无聊跟某位同事学了几招魔术。
那种名片大小的特质卡片纸在国内很难买到,那种颜色有点奇特的墨水她也不曾见别人用过,而且她也很见到少有人连英文都写得苍劲清瘦如嶙峋山石。
当这些元素集合到一起,她在那一瞬间只想到了一个人:江离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