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子你满足吗?”
“这样子上进一点。”她与我的对视,害羞得只维持了一刹那。
雅芬走了。这是我进舞团以来,和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谈话。
她的掏空的铁柜洞开,早晨的风吹进教室,门扇随风拍动,砰砰有声地敲击铁柜,我见到她在柜门内留下的那张特怀拉·沙普海报,一现一灭,华服美体恍若活转了起来,在无人的教室里,她悄悄跳着那支有名的“山谷中的春光”。
午休,清洁工正忙着中场拖地,大家都挤在教室的电视机前捧着便当盒鸦雀无声,屏幕上交错着遍地血腥的镜头,那是昨夜的一场坠机意外,两百多个度假归来的旅客,同时死于一瞬间。
教室里失去了午休时的嬉笑气氛,我的心情尤其暗淡,左右拌弄整盘色拉,毫无食欲,此刻要是荣恩来分食午餐,我也不会介意,但按照昨夜的情况看来,我们两人尚在冷战中,况且,荣恩早晨签到之后就消失了踪影,不知她这时旷课到何方玩乐去了。
卓教授也不在教室,我已清楚她每周之中有三个中午会离开,许秘书正在她的办公室里清理玻璃瓶中一束半枯的白玫瑰。
许秘书扔掉花束,开始布置我们的点心台。所谓点心,只是几盘水果口味的糖果和巧克力棒,我们练舞时不能食用任何占据肠胃的东西。许秘书宣布,从今天开始,点心台上的冰咖啡改为热咖啡。这同时也宣告了秋天的来临。
林教授推开帘门,铜风铃叮当轻响,大家都见到他身边伴随着另一个人,是我们的舞台艺术指导,那个看起来十分阴恻的男人。
林教授欠身答复我们的问候,今天的他显得加倍亲热,活泼有余,他给大家正式引见我们的舞台艺术指导,原来这人也姓林,在林教授的介绍中,仿佛是个不出世的大才子似的,这人一直以非常忍耐的神色等候林教授发表完毕,然后他一开口就语惊四座。
“我姓林,但是我要你们叫我穆尔普柴斯林德,”他念出一串我们无法复述的发音,再说,“不应该来的,站在这里跟你们讲话,妈的浪费我的生命。”
林教授的脸上开始了忍俊不住的表情。
“早就说过不再搞舞台了,老实告诉你们,要不是看在卓教授的脸上,我不浪费这种时间。”他又说,我们都被这种粗暴吓了一跳。“卓教授要我给你们讲几句话,好吧,就给双方一个方便,妈的我们不谈废话,我正在给你们设计舞台,废话不多说,我是妈的百分之一百尽力中,我要你们站在连做梦也想不到的最帅的舞台上,给我跳一场最帅的舞,这样子你们懂不懂?”
全场愕然,没有人答话。
他在台上来回踱了几步,颇为神经质地搓了搓眼眉,“就是了,脑袋空空,闭嘴像化石,说起话来跟撇条没什么两样,现在换你们告诉我,说一个理由来听听,为什么你们坐在这里上课?哇操?没人开口?这样吧,卓教授太护着你们了,我来说一些实话,你们听清楚,艺术是只给天才搞的,天才,懂不懂?是不是天才你们妈的自己心里清楚,既然不是,那你们到底搞个什么×?做一个陪衬吗?一个活动布景吗?”
从没见过这样满口秽言的老师,大家互使眼色之余渐渐感到很有一点意思,我的太阳穴则隐隐生疼了起来,我想我知道这种人,肯定读了不少书,在所学中得到一种抽丝剥茧的中心概念以后,翻来覆去一以贯之,得心应手并且感到高处不胜寒。眼前这人年约五十几,百分之一百瞧不起我们这个年纪,也许是个才子没错,但我只感到这是一种很别扭的奔放。
“还是没人开口?JesusChrist!那就换一个问题,昨天看不少电视了吧?又塞了一脑袋的八卦了吧?看你们一身的肌肉,帮个忙,找个时间想一想,你们一天之中花多少时间锻炼脑袋?还是碰到艰深的东西就自动摆平?”
现在他要求我们从今而后,每天只能花五分钟在报纸上,电视则完全避免,他的立论在于,高度发展的视听环境并不是让我们趋向精致化,却是平均化,而一个艺术家要有抵抗平均的本能。这点我同意他。我悄悄瞥一眼左右,从团员们的表情看来,多半的人已被这种粗犷收拾得服服帖帖,继续聆听他凌辱式的教诲:“……没一点主张,没一点素养,跳得那么过瘾,顶多是一群鸟人,最见不得这种温室里的花朵,没吃过一点苦,没受过一点罪,吃得太撑只会无病呻吟,我要你们向我挑战,你们之中,谁能反对我的说法?”
我再度看了看左右,叹口气,我说:“我倒是觉得很受罪。”
“什么罪?”
“受您这种人的罪。”
这是我在舞团的课堂里第一次发言,从来都只是应付着陪大家听课,但今天的我感到极度的不吐不快。
“很好,总算有人不是哑巴,小女生你有什么不满意?饱食终日,吃喝玩乐,听不得一句重话?”
没错,我就是听不得这种贬抑,见不得我的年轻同侪的无言以对。我说:“饱食终日不是我们的错,至少我不这么想,生在这种逸乐的时代也不是我们的错,也许您不同意,但是要过这种生活不只辛苦也要忍耐。”
“你嫌日子过得太安详了?”
“不是,安详很好,只是我不想美化这种安详,我们就是活得够好了,所以代价也够大,既然您要谈艺术,您一定也知道,文艺复兴就是发生在最贫乏的时代里,浪漫主义发生在最动乱的时代里,数百年安详的瑞士产生了什么?巧克力和咕咕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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