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她留在街道转角。那条狭窄、无趣、看似狡狯的街道,往平凡无奇的墙上斜,通往更高一道墙中的木门。他在她身上施加魔法,因此她看起来像男子,虽然她自己感觉不像。她与象牙互拥,毕竟两人曾是朋友、同伴,他也为她做了这一切。“勇气!”他说,放开她。她走上街道,站在门前。她终于回头一望,但他已离去。
她敲门。
一会儿后,她听到门闩喀喀作响。门打开,一名中年男子站在门口。“我能为你效劳吗?”他说,没微笑,但声音和善。
“先生,你能让我进宏轩馆?”
“你晓得进来的路吗?”他的杏形眼十分专注,却仿佛从数哩或数年外看着她。
“这就是进去的路,先生。”
“你知道在我让你进来之前,你必须告诉我谁的真名吗?”
“我的,先生。我的真名是伊芮安。”
“是吗?”他问。
这句话让她停顿。她默默站着。“这是威岛上,我村里女巫玫瑰在伊芮亚山下泉水中,赐予我的真名。”她终于说道,顶天立地,据实以告。
守门师傅仿佛看了她很久。“那这就是妳的真名,”他说:“但或许不是妳完全的真名。我想妳还有一个。”
“先生,我不知道。”
又过良久,她说:“先生,也许我能在这里学到。”
守门师傅微微低头。浅极的微笑在他双颊上凹出新月般双弧。他站到一旁。“进来吧,女儿。”他说。
她踏入宏轩馆门坎。
象牙的易容咒如蛛网般散落。她回复自己与容貌。
她跟随守门师傅走过一条石廊。直到尽头才想到要转身,看光芒穿透那千百片树叶,那树叶就雕刻在骨白门框的高耸大门上。
一名披着灰斗篷的年轻男子在走廊上急行,靠近二人时突然停步。他盯着伊芮安,简短招呼后,继续前行。她回头看他,他也正往回望。
一球迷蒙绿火与眼睛同高,急速飘过走廊,显然在追逐那年轻人。守门师傅对它挥手,它避开他,伊芮安手忙脚乱,急转弯身,但球体掠过时,发丝间还是感到冰凉一麻。守门师傅转头看看,笑容更明显。虽然他一字未说,但她觉得他注意她、关心她。她起身跟随。
他停在一道橡木门前,没敲门,反而举起轻巧的灰色巫杖,用顶端在门上画出一个小记号或符文。门随着后方一声响亮开启:“请进!”
“伊芮安,请在这里稍候。”守门师傅说道,走进房间,身后的门也没有关。她可以看到书柜、书本、堆着更多书及墨水瓶与写满字纸的书桌,两、三个男孩坐在桌前,还有一名灰发矮壮男子,正与守门师傅谈话。她看到那男子表情转变,看到他眼光转而短暂、讶异地凝视她,看到他低声、热切地质问守门师傅。
两人一同走向她。“这位是柔克的变换师傅,这位是威岛的伊芮安。”守门师傅说道。
变换师傅坦然盯视她。他不比她高。他盯着守门师傅,又转向她。
“原谅我必须在妳面前谈论妳,小姐,但我必须如此。守门师傅,你知道我从未质疑你的判断,但律条说得很明白。我必须请问,是什么让你动摇,才违背律条让她进来。”
“她要求进门。”
“可是……”变换师傅停语。
“上次女性要求入学院是什么时候?”
“她们知道律条不许。”
“伊芮安,妳知道这件事吗?”守门师傅问她,她答道:“知道,先生。”
“所以妳为什么还来?”变换师傅问道,他表情严厉,却不隐瞒好奇。
“象牙师傅说,我可以装成男人过关。但我觉得我应该说出我是谁。先生,我会跟别人一样禁欲的。”
两道长弧在守门师傅脸上显露,围着他缓缓展现的微笑。变换师傅表情依然严厉,但他眼一眨,思索片刻后说:“我相信……的确……诚实绝对是上策。妳刚说是哪位师傅?”
“象牙。”守门师傅说:“黑弗诺大港的一个小伙子,我三年前让他进门,去年让他出去,你可能还记得。”
“象牙!跟手师傅修习的家伙!他在这里吗?”变换师傅愤怒质问伊芮安。她站直,什么都没说。
“不在学院里。”守门师傅微笑说道。
“他愚弄妳,小姐,他想让我们出丑,就让妳也出丑。”
“我利用他带我来这里,告诉我要跟守门师傅说什么。”伊芮安说:“我不是来这里让谁出丑,而是来学习我需要知道的事物。”
“我常在想,我为何让那孩子进门,”守门师傅说:“现在我开始了解了。”
听到此话,变换师傅望向他,沉思后冷静道:“守门师傅,你想到什么?”
“我想,威岛的伊芮安来到此处,不只是寻求她需要知道的事物,也是我们需要知道的事物。”守门师傅语气同样冷静,微笑已不复存。“我想这可能是我们九人该讨论的事。”
变换师傅聆听,显露全然惊异,但没问守门师傅,仅道:“但不是学生该讨论的。”
守门师傅点头表示同意。
“她可以在镇上下榻。”变换师傅略松了一口气说道。
“然后我们在她背后议论纷纷?”
“你不会把她带入谘议室吧?”变换师傅一脸不可置信。
“大法师就把亚刃那男孩带去了。”
“可是……亚刃是黎白南王……”
“那伊芮安又是谁?”
变换师傅沉默而立,带着敬意,静声说道:“吾友,你想要做什么、学什么?她是什么,让你这样为她要求?”
“我们是何许人,”守门师傅说:“不知她是什么,便拒绝她?”
“一名女子。”召唤师傅说道。
伊芮安在守门师傅的房间里等了几个时辰。那房间低矮、明亮、空旷,一扇小窗旁有个靠窗座位,窗户面对宏轩馆的菜园——美观、细心照料的菜圃,成排蔬菜、植物、草药苗床,更远处还有莓子藤架与果树。她看到一名魁武黝黑的男子与两个男孩出来,为其中一块菜圃除草。看着他们细心工作,让她放松心情。她但愿自己能帮忙。等待与奇特格外难捱。守门师傅曾进来一次,带一杯水、一盘冷肉、面包与青葱给她。她应他的要求进食,但咀嚼与吞咽都是苦差事。园丁离去,窗外可看的只有成长中的高丽菜与跳跃的燕子、偶尔在高空中出现的老鹰,还有菜园彼方,在高大树顶间轻摇的风。
守门师傅回来,说:“来吧,伊芮安,见见柔克师傅。”她的心脏开始以马车奔驰之速狂跳。她跟随他走过迷宫般走廊,来到深色墙壁的房间,内有一排尖顶高窗。一群男子站在那里。她进入时,每人都转头望她。
“各位大人,威岛的伊芮安带到。”守门师傅说。众皆沉默。他示意她更进入室内。“妳见过变换师傅。”他对她说。他引介其他人,但她记不住他们的名字与专职,只记得药草师傅是她误以为园丁的人,而其中最年轻的人身材高大,严峻美丽的脸似乎以黑石雕塑而成,那是召唤师傅。守门师傅语毕,召唤师傅首先发话:“一名女子。”
守门师傅点了一下头,温和如昔。
“这就是你召集九人的目的?仅此无他?”
“仅此无他。”守门师傅说道。
“曾见群龙在内极海上飞腾;柔克没有大法师;群屿没有真正加冕的国王。有正事要办。”召唤师傅说道,声音冷硬如石,“我们何时才要办正事?”
守门师傅并未开口,室内一片沉默不安。终于,一名眼神明亮的瘦小男子,穿着红色束腰外衣,上披灰色巫师斗篷,说道:“守门师傅,你是将这名女子以学生之名带入宏轩馆吗?”
“如果是,也全赖各位的赞同或反对。”他说道。
“你是吗?”穿着红色束腰外衣的男子微微笑道。
“手师傅,”守门师傅说:“她请求以学生之名进来,我看不出有理由拒绝。”
“理由比比皆是。”召唤师傅说道。
一名嗓音浑厚嘹亮的男子发言:“加以主宰的不是我们的判断力,而是我们矢言遵守的柔克律条。”
“我不相信守门师傅会轻易犯律。”一人说道。虽然他身形高大,白发、削瘦、脸部凹凸不平,但他说话前,伊芮安未曾注意到他。他与旁人不同,说话时就看着她。
“我是坷瑞卡墨瑞坷,”他对她说道,“此处的名字师傅,因此我可随意使用真名,包括我自己的。伊芮安,谁赐予妳真名伊芮安?”
“大人,是我村里的女巫玫瑰。”她答,声音虽然尖锐粗糙,但挺直而立。
“她误赐了真名吗?”守门师傅询问名字师傅。
坷瑞卡墨瑞坷摇摇头:“没有。但是……”
一直面对无火壁炉、背对众人站立的召唤师傅转身:“女巫互赐的真名在此与我们无关。守门师傅,如果你对这名女子有兴趣,你应该在这些墙外,在你发誓守护的门外进行。她在此永无立足之地。她只能在我们之间带来混乱、纷争,与更深层的弱点。我言尽于此,也不愿在她面前多说。面对刻意的错误,沉默是唯一答案。”
“沉默是不够的,大人。”之前未发话的一人说道。在伊芮安眼中,他长得十分奇特,浅红色皮肤、浅色长发,冰色细眼。他的言谈也十分奇特、僵硬,似乎有点扭曲。“沉默是万物的答案,也是空泛的答案。”
召唤师傅抬起高贵黝黑的脸庞,眼光越过房间看着那苍白男子,但未开口。他不带只字片语,再度转身,离开房间。他缓缓经过伊芮安时,她向后瑟缩。仿佛一座敞开坟墓,冬天的坟墓,又冷、又湿、又暗。她的气息卡在咽喉。她轻轻喘息吸取空气。她恢复时,看到变换师傅与苍白男子正专注看她。
声如洪钟的男子也望向她,以平实善良的严格口吻对她说:“就我所见,带妳来的男子心有恶念,但妳没有。然而,伊芮安,妳身在此处,会危害我们及妳自己。物无适所必招毁。乐音无论唱得多美妙,都会摧毁它不所属的乐曲。女子教导女子。女巫向别的女巫或术士习艺,而不向巫师学习。我们此处教导的语言不适于女子之口。这位少年反抗这些律条,称之为不公、武断,然而这是真律条,不是基于想望,而是基于现实。公及不公、愚人及智者,都必须遵从,否则必浪费生命,不得善终。”
变换师傅与一旁站立的锐脸细瘦老人点头同意。手师傅说道:“伊芮安,我很抱歉。象牙以前是我的学生。若我教导不周,那驱离他更是错误。我以为他无足轻重,毫无害处,但他对妳撒谎,欺瞒妳。妳切莫感到羞愧。错在他、在我。”
“我不羞愧。”伊芮安说道。她看着所有人,觉得应该感谢他们以礼相待,但她说不出话来。她僵硬地对众人点头,转身,大步踏出房间。
她来到一处叉口,不知该往何处,守门师傅赶上了她。“这边。”他说道,不觉走在她身旁,一会儿后,“这边。”不消须臾,便来到一扇门前。这扇门并非以兽角及象牙雕成,而是未雕刻的橡木,乌黑巨硕,上有年久磨损的铁闩。“这是园门,”守门师傅说,卸下门闩,“过去人称弥卓之门。我守护两道门。”他开门。明亮天光照眩伊芮安双眼,她一会儿才看清,发现一条小径自门边延伸,直穿花园以及更远处田野。田野彼方是高耸树木,柔克圆丘在右方隆起。站在门外小径上,仿佛正等待两人的,是那名细眼淡发男子。
“形意师傅。”守门师傅说,毫无惊讶之色。
“你送这位小姐去?”形意师傅以奇特语言说道。
“无名之处。”守门师傅说,“我放她出去,一如放她进来,全凭她心意。”
“妳愿意跟我来吗?”形意师傅对伊芮安说。
她看看他,再看看守门师傅,未说一字。
“我不住在这馆里,不住在任何馆里。”形意师傅说道,“我住在那里。大林……啊……”他说,突然转身。高大的白发男子,名字师傅坷瑞卡墨瑞坷,正站在小径上。形意师傅说了“啊”,他才站在该处。伊芮安迷惘茫然,轮流望向两人。
“这只是我的传像、派差。”老人对她说道,“我也不住在这里,在好几哩外。”他指北方,“妳在此与形意师傅完成修习后,可以到我那里。我想多了解妳的真名。”他对另两名法师点头,瞬时不见。一只大黄蜂在他方才所在处隆隆嗡鸣。
伊芮安垂首看着地面。良久,她清清喉咙,仍未抬头,说道:“我在此会为害,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守门师傅说道。
“林中无害。”形意师傅说:“来吧。有旧屋子,茅屋。又旧、又脏。妳不介意吧,嗯?住一会儿。妳就知道。”语毕,他往穿过萝卜及矮菜豆的小径走去。她看看守门师傅,他微微一笑。她跟随浅发男子而去。
两人走了约半哩路。圆顶的圆丘在他们右方,在西方阳光下隆起。身后,学院在较低的山丘上铺陈,望之灰暗,屋瓦片片。树荫在面前戛云而立。她认出橡木、柳树、栗树与梣树,还有高大的冬青树。林荫间沉密、日光交错的暗处,流出一条小溪,两旁碧草如茵,还有许多土褐色的践踏遗迹,是牛羊前来饮水跨越后留下的。两人走过牧地,五、六十只绵羊在鲜绿短草坪上大快朵颐。穿过篱笆后,两人站在小溪边。“那屋子。”法师说,指向一片长满苔藓的低矮屋顶,半隐于树丛的午后斜影。“今晚留下,好吗?”
他请她留下,而非叫她留下。她只能点头。
“我去拿食物。”他说,大踏步加快脚步,片刻便消失在树底光影中,只是不若名字师傅迅速。伊芮安看着他的身影,确定他已离开,才穿过长草杂叶,来到小屋前。
小屋看来非常老旧,重建多次,但也已久未修建。从它宁静、寂寞的氛围看来,此地亦久乏人居。然而,有种愉悦气息,仿佛过往住客都得以安眠。至于颓圮的墙壁、老鼠、灰尘、蜘蛛网,及稀少家具,对伊芮安都相当有家的味道。她找到一把光秃扫帚,扫出老鼠屎,将毯子摊开在木板床上,在柜门歪斜的橱柜找到龟裂水壶,盛满水,水源是离门边十步远的那条澄澈宁静溪流。她在一阵恍惚中完成工作,随后坐在草地上,背倚承载阳光温暖的屋墙,沉沉入睡。
她苏醒时,形意师傅坐在附近,一只篮子放在两人间的草地上。
“饿吗?吃。”他说。
“我待会吃,先生,谢谢。”伊芮安说道。
“我现在饿了。”法师说。他从篮中拿出一颗水煮蛋,敲裂,拨壳,吃下。
“大家称这里为河獭之屋。很古老,跟宏轩馆一样古老。这里什么都古老。我们也古老……这些师傅。”
“你不太老。”伊芮安说道。她认为他介于三十与四十岁间,不过很难断言。她一直觉得他的头发是白的,因为那不是黑的。
“可是我从远处来。距离可以是年岁。我是卡耳格人,从卡瑞构来。妳知道吗?”
“白发番!”伊芮安说,坦然盯视。阿菊所有的歌谣,唱着航自东方的白发番,掠尽大地,将无辜婴孩穿刺在长枪上,以及厄瑞亚拜如何失去和平之环,还有新歌与王的故事,讲述雀鹰大法师如何前往白发番的土地,带回该环……
“白发?”形意师傅说道。
“冰霜。白色。”她说,避开视线,感到难堪。
“啊。”不久他又说:“召唤师傅不老。”那双冰色细眼斜瞥她一眼。
她一语未发。
“我想妳怕他。”
她点头。
她不语,时光已然流逝。他说:“这些树的阴影没有害。只有真。”
“他经过我时,”她低声说:“我看到一座坟墓。”
“啊。”形意师傅说道。
他在膝盖边的地上搓起一小堆蛋壳碎片,以白色碎片排成一道弯弧,封闭成一个环。“对。”他说,研究蛋壳,然后挖起一小抔土,将蛋壳整齐细腻埋好。他挥掉手上尘土,眼神再次瞥向伊芮安,尔后转开。
“妳曾是女巫吗,伊芮安?”
“不是。”
“但妳有一些知识。”
“没有,我没有,玫瑰不肯教我。她说她不敢。因为我有力量,但她不知道是什么力量。”
“妳的玫瑰是睿智的花。”法师说道,不带笑意。
“但我知道我有事要办、要成为什么事物。所以我想来这里,来发掘。在智者之岛。”
如今她渐渐习惯他奇特脸庞,也能读取其中意涵。她觉得他看来哀伤。他说话的方式严厉、快速、平淡、祥和。“岛上的人不一定睿智,嗯?”他说:“也许守门师傅是吧。”如今,他看着她,并非一瞥,而是直视,他的双眼捕捉、擒住她的眼眸。“但那里,林中,树下,有古老的智慧,永远不老。我不能教妳,我能带妳进入大林。”一会儿后,他站起身。“好吗?”
“好。”她略微迟疑地说。
“那屋子还好吗?”
“好……”
“明天。”他说,踏步离开。
于是,半个多月的炎炎夏日,伊芮安都睡在河獭之屋,那是间平静屋子。她吃着形意师傅以篮子带给她的食物——蛋、奶酪、蔬菜、水果、熏羊肉——每天下午随他走入高耸树林。林间路径似乎总与记忆略有出入,经常带他们走向看似超出树林范围的地方。两人在沉默中走到大林,休息时亦少言谈。法师是安静的人。他虽然带有一丝悍气,却从未在她面前显露,他的存在有如大林中的树木、稀有鸟类、四肢生物一样恬然。如他所言,他未曾尝试教导她。她问及大林时,他告诉她,大林与柔克圆丘一样,自兮果乙创造世界诸岛以来,便已存在。所有魔法都含蕴于这些树根,这些树根与过去及未来可能的森林交错缠绕。“有时大林在此,”他说道,“有时在他处。但大林永存。”
她从未见过他住的地方。她想象他在这温暖夏夜可择地而寝。她问众人食物从何而来,他说,学院无法自给自足的部分,邻近农家会提供,因为他们认为众师傅在牲畜、农田、果园上施加的保护,早足以相抵。她觉得有理。威岛上,“无粥巫师”一词代表前所未有、从未听闻的事物。但她不是巫师,又希望能挣得自己的粥食,于是尽己所能修补河獭之屋。她向农夫借工具,在绥尔镇买了钉子与灰泥,用剩下的那一半跑路钱。
形意师傅从未在一大早来访,因此她早晨十分空闲。她已惯于独处,却仍想念玫瑰、阿菊和阿兔,想念鸡群、母牛、母羊,和那群嘈杂愚蠢的狗,与她在家中所有工作——设法维系旧伊芮亚、让餐桌上有食物。因此,她每天早晨闲适工作,直到看见法师从树林间走出,日光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闪耀。
一旦进入大林,她便不再产生挣得、应得,甚至学习的念头。身在该地足矣,一应俱全。
她问到是否有学生从宏轩馆来此,他说:“有时候。”又有一次他说:“我言不足道。听叶。”他可称之为教导的话语仅只于此。正当她行走,倾听风吹过的沙沙叶声,或风在树顶的暴袭时,她看着影子闪烁嬉戏,想着深埋土壤暗处的树根。她在那儿全然满足。然而,她纵无不满或急切,总觉自己在等待。每当她走出树林荫庇,看到辽阔天际,这份沉默的期待最为深沉,最为清晰。
一回,两人走了很远,四周高耸入云的深色常青木,她已均不识。她听到一声召唤……是号角吹鸣,还是呼喊?遥远,隐约难闻。她凝立不动,朝西倾听。法师继续前行,发现她已然停步才转身。
“我听到……”她说,说不出她听到什么。
他聆听。两人终于再度上路,走过藉那遥远呼唤而展阔、深潜的寂静。
她从未独自进入大林,多日后,他才将她独自留在林间。但一日,炎热午后,两人走进一片橡木圈绕的草地,他说:“我会回来这里,嗯?”接着快速无声离去,几乎立刻消失在林中光影斑斑、稀影浮动的深处。
她无意探险。此地的平和需要安静、观察、倾听,她明白这些小径多么难以捉摸,而大林则如形意师傅所述,“里比外大”。她在一片阳光点点的树荫底坐下,看着叶影在地上嬉动。地上厚积橡实,虽然她从未在林中看过野猪,也在此处见过它们觅食的足迹①。有一瞬间,她闻到狐狸的气味。思绪如暖光中轻移微风,安静恬适游移。
『注:林间地上堆积的橡实通常用来喂养猪只。』
她在此地,心中经常空无思绪,满是森林,但这天,回忆清晰袭来。她想到象牙,想着她再也见不到他,不知他是否找到船载他回黑弗诺。他告诉她,他绝不回西池,唯一适合他的地方是大港、王城,威岛就算像索利亚般沉入深海,都与他无关。但她以挚爱心情想着威岛的道路田野。她想着旧伊芮亚村、伊芮亚山下沼泽填塞的小河,还有山上老宅。她想着冬夜里阿菊在厨房唱歌谣,用木屐击出节拍,还有老阿兔在葡萄园手持锋利小刀,告诉她如何将藤蔓修剪“到它的精气”;以及玫瑰,她的艾陶荻丝,悄声诵念咒文舒缓孩童断臂的疼痛。我已认识一些智者,她想。她的思绪瑟缩避开父亲,但叶片及树影的律动牵引出这段回忆。她看到他醉醺醺、大呼小叫;她感觉他刺探、怯颤的手在她身上;她看到他哭泣、呕吐、羞愧,哀伤自她体内升起、消散,宛如将手臂长长伸展后消退的疼痛。对她而言,他比素未谋面的母亲更无足轻重。
她伸展四肢,感觉身体在温暖中的适意,思绪飘回到象牙。她生命中没有渴望的对象。年轻巫师如此纤细、自负地初次策马前来时,她但愿自己想要他,但她不想也不能,于是她以为他受咒法保护。玫瑰对她解释过,巫师的咒法如何运作,“才不会进入妳和他们心中,妳看,因为这会拿走他们的力量,他们说的”。但象牙,可怜的象牙,也一向毫无保护。如果有人受到守贞咒的影响,那一定是她,因为他虽然迷人又英俊,但她除了喜欢之外,从未能对他产生热情,她唯一欲念只是学习他能教导她的事物。
她坐在大林深沉的寂静中探讨自己。鸟无啼啭,微风不起,树叶静垂。我中了咒法吗?我无性别、不完整、不是女性吗?她自问,看着自己赤裸强健的双臂,和衬衫领口下胸部柔软隆起的阴影。
她抬起头,看到白发番从一排深暗巨橡木中走出,穿过草地向她走来。
他在她面前驻足。她感觉自己脸红,脸庞及咽喉燃烧、晕眩,耳边嗡嗡作响。她寻求字句,什么话都好,好让他的注意力自她身上转移,但她一无所获。他在她附近坐下。她往下看,仿佛研究手边一片去年落叶的残梗。
我要什么?她自问,答案不以言语出现,而是穿透她身体与灵魂:火焰,更烈于此的火焰;飞翔,燃烧的飞翔……
她回过神,进入树下宁静空气。白发番坐在她身边,脸庞低垂,她想,他看起来多么瘦小轻盈,多么安静忧伤。无可恐惧。无害。
他转头看她。
“伊芮安,”他说:“妳听到叶声了吗?”
微风再度拂动,她可以听到橡树间细小悄语。“一点点。”她说道。
“妳听到字句了吗?”
“没有。”
她没有问,他也没有多说。他起身,她随他走上那条小径,早晚总会引领他们走出树林,来到绥尔波河与河獭之屋旁的空地。两人抵达时,已是午后近晚。他走到溪边,在溪流流出树林而尚未与支流汇集的河段,跪下饮水。她依样照做。接着,他坐在河岸凉爽的长草间,开口说话。
“我的卡耳格族人崇拜神祗。双生神、兄弟。那里的王也是神。但神之前或神之后,总是河流。山洞、石头、丘陵。树木。大地。大地暗处。”
“太古力。”伊芮安说道。
他点头。“那里,女子知晓太古力。这里也是,女巫。这知识不好……嗯?”
每当他说完听似陈述的句子后,在句尾加上那小小的询问语气“嗯?”或“哪?”时,都教她意外。她一语不发。
“黑暗不好,”形意师说:“嗯?”
伊芮安深吸一口气。两人坐在河边,她直视他双眼:“惟黑暗,成光明。”
“啊。”他说,别过头,不让她看到表情。
“我该走了。”她说:“我可以在大林行走,却不能住在那里。这不是我的……立足地。而且诵唱师傅说,我在这里就有危害。”
“我们皆因存在而危害。”形意师傅说道。
他如同平常,就地取材排出一个小图案:他正面前河岸的一小片沙地上,放下一枝叶梗、一片草叶、几颗小石子。他加以研究,重新排列。“现在我必须谈到害。”他说。
停顿良久后,他继续说道:“妳知道一条龙将我们的雀鹰大人和少王从死亡之岸带回。然后,龙将雀鹰带回家,因为他力量已失,不再是法师。柔克师傅立刻齐聚一堂,推选新任大法师,就在此地,大林中,一如往昔。但不如往昔了。
“龙未到之前,召唤师傅也从死域返回,他可达死域,技艺能引领他。他在那儿,在越过石墙的那片国土,见到大人与少王。他说他们不会回来了。他说雀鹰大人要他回到我们身边,回到生界,告诉我们这消息。因此我们为大人哀悼。
“但那龙凯拉辛来了,载着活生生的他。
“我们站在柔克圆丘,看到大法师对黎白南王屈膝,召唤师傅也在场。然后,龙将我们的朋友载走时,召唤师傅颓倒。
“他宛如死人躺着,冰冷,心脏不跳,但他在呼吸。药草师傅用尽所有技艺,也无法唤醒他。『他死了,』他说,『气息永存,但他死了。』我们为他哀悼。然后,因为我们一阵惊慌,我的万物形意都诉说改变与危险,因此我们齐聚推选新任柔克护持,大法师,来引导我们。会议中,我们让少王取代召唤师傅的位置。对我们来说,他处于我们之间似乎正确。只有变换师傅起先反对,而后同意。
“但我们聚集,我们坐下,我们选不出来。我们这也说,那也说,但没有人提到名字。然后我……”他停顿片刻,“我族人称为『艾度伐奴』的『他息』,在我身上降临。语句降临,我便说出口。我说:『哈玛·弓登!』……坷瑞卡墨瑞坷告诉他们,这句话在赫语便是『弓忒女子』。但我回神后,却无法告诉他们这是什么意思。因此我们解散,却未选出大法师。
“王随即离开,风钥师傅与他同行。在王举行加冕前,他们前往弓忒寻找雀鹰大人,想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弓忒女子』。嗯?但他们没见着他,只见到我的同胞,环之恬娜。她说,她不是他们要找的女子。他们谁都没找到,一无所获。黎白南判断此为尚未实现的预言。他在黑弗诺,将王冠置于自己头上。
“药草师傅,还有我,都断定召唤师傅已死。我们以为他吸吐气息是他技艺中的咒语残留下来的,是某种我们不了解的咒语,就像蛇知道如何在死后多时依然维持心跳的咒语。虽然埋葬仍在呼吸的尸体很可怕,但他身体冰冷,血液停止流动,魂魄也已出窍。那更可怕。所以我们准备将他下葬。然后,正当他躺在坟墓旁,他眼睛张开,移动,说话。他说:『我将自己再度召唤回生,以完成必成之事。』”
形意师嗓音渐粗,突然以手掌抚散石子组成的小图案。
“所以,风钥师傅自加冕典礼返回时,我们又是九人。但是分歧。因为召唤师傅说我们必须再次聚会,选出大法师。王在我们之间没有立足地,他说。还有『弓忒女子』,无论她是谁,在柔克男子间也没有立足地。嗯?风钥师傅、诵唱师傅、变换师傅、手师傅都说他说得对。而因为黎白南王是自死域返回的人,应验了预言,所以他们说,大法师也将是自死域返回的人。”
“可是……”伊芮安说,又住口不语。
片刻后,形意师傅说:“召唤,那种技艺,妳知道,很可怕。一向危险。这里。”他抬头望向树木碧金色暗处,“这里没有召唤。没有越过墙带回东西。没有墙。”
他的脸是战士的脸,但望入树林时,脸却软化、渴望。
“所以,”他说:“他把妳作为我们聚会的理由。但我不会去宏轩馆。我不愿受人召唤。”
“他不会来这里吗?”
“我想他不会在大林间行走。也不会在柔克圆丘。圆丘上,万物且如原形。”
她不明白他的意思,却没有问,一心想着:“你说,他把我作为你们聚会的理由。”
“是啊。需要九位法师来遣散一名女子。”他鲜少微笑,微笑时却快速猛悍。“我们要聚会以维护柔克律条。也藉以推选大法师。”
“如果我走了……”她看到他摇头,“我可以去找名字师傅……”
“妳在这里比较安全。”
为害的念头困扰她,但危险的念头未曾进入她思绪,她无法理解。“我不会有事。”她说:“所以名字师傅,还有你……还有守门师傅……”
“……不希望索理安成为大法师。药草师傅也是,虽然他多挖掘、少发言。”
他看到伊芮安神情惊讶地望着他。“召唤师傅索理安说出自己的真名。”他说:“他死过,嗯?”
她知道黎白南王公开使用真名,他也是从死域返回。但召唤师傅继续如此,却让她愈想愈震惊不安。
“那……学生呢?”
“也分歧。”
她想着学院,那是她曾极其短暂造访之地。从这里,大林垂檐下,她将学院视为以石墙圈住一种生物,阻碍其他族类进入的建筑,像兽栏、牢笼一样。怎么有人能在那种地方维持平衡?
形意师傅在沙地上将四颗小石推成一道小弧,说:“我但愿雀鹰没离去。我但愿我能看懂阴影撰写的字句。但我能听见叶子说的,也只是改变,改变……除了叶子,一切都将改变。”他再度以渴望神情望入树顶。太阳西下,他站起身,温和向她道晚安,然后离去,进入树林。
她在绥尔波河畔稍坐片刻。他刚告诉她的种种,以及她在大林中的想法与感觉,都让她困扰,在那里有任何想法或感觉能困扰她,这点也令她困扰。她走向屋子,摆出熏肉、面包与夏日莴苣作晚餐,食不知味。她不得安宁地漫步回到河岸,来到水边。晚昏仍十分宁静温暖,只有最大的星辰照穿奶白积云。她脱下凉鞋,双脚放入水中,水温虽然沁凉,但仍有日光余温流过。她脱下仅有的男装长裤及衬衫外衣,裸身潜入水中,周身感觉水流推曳骚动。她从未在伊芮亚河流中游泳,而且痛恨海,汹涌的灰与冷,但这急速的水流今晚让她愉悦。她随波漂流,双手掠过水底丝滑石块和她自己丝滑胴体,双腿穿梭水草间。一切烦扰不宁均由阵阵水流冲走,她快乐地在溪流抚触间漂浮,抬头望着雪白柔和的星光。
一阵寒意流窜过她,水流转冷。她强迫自己镇定,四肢也依然柔软放松,她抬头一看,发现在她上面岸边有个黑色人影。
她在水中裸身直立而起。
“走开!”她大喊,“走开,你这叛徒!下流的淫棍!否则我把你的肝都挖出来!”她跳上河岸,拉住坚韧丛草以为支撑,连滚带爬而起。毫无人影。她站立发火,愤怒发抖。她跳离河岸,找回衣服,一面大声咒骂,一面快速着装。“你这个巫师懦夫!你这个狗娘养的孽种!”
“伊芮安?”
“他在这里!”她大喊,“那个下流胚子,那个索理安!”她大步迎向形意师傅,他也来到屋边星光下。“我在溪里洗澡,他就站在那里看我!”
“是派差……只是他的传象,伤不了妳的,伊芮安。”
“有眼睛的派差,看得到的表象!愿他……”她戛然而止,突然不知如何接续。她觉得反胃。她颤抖,吞下口中涌起的冰冷唾液。
形意师傅上前握住她的手。他的双手温暖,而她感到入骨寒澈,于是她上前紧靠,求取他的体温。他们如此站立片刻,她别开脸,但两人双手交握,身体紧贴。她终于退开一步,站直身体,将湿透直发往后拨。“谢谢,我刚很冷。”
“我知道。”
“我从来不冷。”她说:“是他。”
“我说了,伊芮安,他不能来这里,他不能在这里伤害妳。”
“他在哪里都不能伤害我。”她说,火焰再次奔流于血管,“如果他敢试,我就毁了他。”
“啊。”形意师傅说。
她在星光中看着他,说:“告诉我你的名字……不是你的真名……只是一个我想到你时,可以称呼你的名字。”
他默默站立一会儿,说道:“在卡瑞构岛,我还是蛮人时,叫阿兹弗。在赫语,代表『旌旗』。”
“阿兹弗。”她说:“谢谢你。”
她清醒地躺在小屋中,觉得空气闷滞,屋顶往下压迫,而后突然深沉睡去。东方露出鱼肚白时,她也同样突然苏醒。她走到门口观看最爱的日出前天空。低头一看,形意师傅阿兹弗裹在灰斗篷里,在她台阶前的地上熟睡。她一声不发退回屋内。半晌,她见他走回树林,步伐略显僵硬,边走边搔着头,半梦半醒。
她开始工作,刮下屋子内墙,准备涂上灰泥。正当第一道阳光穿过窗户,敞开门上响起敲门声。外面是她原先误认为园丁的药草师傅,他看来像黄牛般坚实冷静,身旁是骨瘦如柴、神情严厉的老名字师傅。
她走到门前,喃喃道出类似欢迎的字句。这些柔克师傅令她畏惧,他们出现也意谓与形意师傅在寂静夏日森林中同行的平静时日已然结束。昨夜便已结束。她知道,却不想知道。
“形意师傅请我们来。”药草师傅说,看来很不自在。他注意到窗下一簇杂草,说:“那是绒草。某位黑弗诺人把它种在这里。不知岛上居然有。”他专注检视,将几颗种子荚放入腰袋。
伊芮安秘密且同样专注地研究名字师傅,想看看自己能否辨别他是所谓的派差,还是血肉之躯。他看来毫不虚空,但她觉得他不在场,他踏入斜阳,却未投射影子时,她确定了。
“先生,从您住的地方过来很远吗?”她问道。
他点头,“把我自己留在半路上了。”他说。他抬起头,形意师傅正走来,已完全清醒。
他打招呼,问道:“守门师傅会来吗?”
“说他觉得最好还是守门。”药草师傅说,仔细关上多口袋的腰袋,环顾旁人。“但不知道他能否镇住这蚁丘。”
“怎么了?”坷瑞卡墨瑞坷问:“我最近一直在研读龙,没注意蚂蚁。但在我塔中研习的男孩全都离开了。”
“受召唤。”药草师傅淡然说道。
“所以呢?”名字师傅说道,更为淡然。
“我只能告诉你,在我看来是什么样子。”药草师傅迟疑不安地说。
“说吧。”老法师说道。
药草师傅依然迟疑。“这位小姐不属于我们的谘议。”他终于说道。
“她属于我的。”阿兹弗说道。
“她此刻来到此地,”名字师傅说:“而在此刻,到此地,皆无人意外前来。我们每人知道的,都是我们看来的模样。治疗师大人,名字背后还有名字。”
深眼法师一听,颔首说道:“那好。”显然宽心接受他人裁决。“索理安最近经常与其他师傅和青年人相会。秘密会谈、小圈圈。流言、耳语。较年幼的学生很害怕,有几人问我或守门师傅,他们可否离去……离开柔克。我们愿意让他们走,但港里没有船,自从带小姐妳来,隔天又航向瓦梭的船之后,就没有船只进入绥尔湾。风钥师傅命柔克风阻逆一切。即便王亲自前来,也无法在柔克登岸。”
“要等风向改变,嗯?”形意师傅说。
“索理安说,黎白南不是真王,因为没有大法师为他加冕。”
“胡说!不符史实!”老名字师傅说:“首任大法师晚于末代君王好几百年。柔克是代王摄政。”
“啊。”形意师傅说:“屋主回家时,管家很难交还钥匙。嗯?”
“和平之环已然愈合,”药草师傅说道,声音耐心、忧虑,“预言也已应验,莫瑞德之子已经加冕,但我们不得和平。哪里出了差池?为何我们寻不着平衡?”
“索理安是何意图?”名字师傅问。
“将黎白南带至此处。”药草师傅说:“年轻人谈论『正统君王』。在这里,二度加冕。藉大法师索理安之手。”
“消灾!”伊芮安脱口而出,比出符号,以防一语成谶。没人微笑,药草师傅接续比出同样手势。
“他如何掌控所有人?”名字师傅说:“药草师傅,雀鹰与索理安接受伊里欧斯的挑战时,你也在此。我想,伊里欧斯的天赋与索理安一样优异。他运用天赋利用众人,加以全面控制。索理安是这么进行吗?”
“我不知道。”药草师傅说:“我只能告诉你们,我跟他在一起时,我在宏轩馆时,我都觉得人事已尽。万事如常。万物不长。无论我用何种疗方,疾病都将以死收场。”他像受伤牛只,环顾所有人。“而我认为这是事实。唯有静止不动,才是恢复一体至衡的正道。我们已无法回头。大法师和黎白南以肉身进入死域,然后返回,这样不对。他们打破不能破格的律条。索理安返回,是为了重整律条。”
“什么?将他们送回死域?”名字师傅说。形意师傅道:“谁能言律条为何?”
“有道墙。”药草师傅说。
“墙不如我的树根深。”形意师傅道。
“但你说得对,药草师傅,我们失去平衡,”坷瑞卡墨瑞坷说道,声音坚硬严峻。“我们何时何地开始过了头?我们遗忘、背弃、忽略了什么?”
伊芮安轮流看着每个人。
“平衡出错时,静止不动不好。必定每下愈错。”形意师傅说:“要等到……”他以摊开双手,快速比出反转手势,下往上,而上往下。
“有什么比从死域召回自身更为错误?”名字师傅问。
“索理安是我们之中翘楚……勇敢的心胸、高贵的理智。”药草师傅几乎含着怒气说道,“雀鹰爱他。我们也都是。”
“良心逮住了他。”名字师傅说:“良心告诉他,他才能导正一切。为了导正一切,他拒绝死亡,因而拒绝生命。”
“那谁来抵抗他呢?”形意师傅说:“我只能躲在我的树林里。”
“我躲在我的塔里。”名字师傅说:“而你,药草师傅,还有守门师傅,就在陷阱里,在宏轩馆里,我们建来抵御邪恶的围墙。依此看来,也可能封入邪恶。”
“我们四对一。”形意师傅说。
“他们五对我们。”药草师傅说。
“难道事已至此?”名字师傅说:“我们竟站在兮果乙栽种的森林边缘,讨论如何互相摧毁?”
“对。”形意师傅说:“太久不变会自我毁灭。森林是永恒的,因为它死了又死,因而生存。我不会让那只死手碰我,或碰触带给我们希望的王。诺言已许下,由我所许。我说了……『弓忒女子』。我不会让这句话遭遗忘。”
“那我们该去弓忒吗?”药草师傅说,受阿兹弗的激情感染。“雀鹰在那儿。”
“环之恬娜在那儿。”阿兹弗说。
“或许我们的希望在那儿。”名字师傅说。
他们默立,不确定,试图珍惜希望。
伊芮安也默默站着,但她的希望陷落,被一阵羞愧与全然的渺小取代。这些是勇敢睿智的人,试图拯救挚爱事物,但他们不知如何达成。她对他们的智慧无可贡献,对他们的决定无可置喙。她远离他们,他们并未发现。她继续前行,朝绥尔河走去,流出森林的绥尔河在此流洩一小堆石块。早晨阳光下,水光明亮,发出快乐声响。她想哭,却从不擅于哭泣。她站着观看水流,羞愧慢慢转为怒气。
她走回三名男子身边,说道:“阿兹弗。”
他转向她,一时惊吓,又稍微向前。
“你为什么要为我打破律条?我永远不能变成你的样子,这对我来说公平吗?”
阿兹弗蹙眉:“守门师傅准许妳进来,因为妳要求。我把妳带来大林,因为妳到此之前,树叶便对我讲述妳的真名。『伊芮安』,树叶说着,『伊芮安』。妳为何而来我不知道,但不是意外。召唤师傅也知道这点。”
“也许我是来毁掉他的。”
他看着她,一语不发。
“也许我是来毁掉柔克的。”
他浅色眼眸炽然生光:“试试看!”
她站着面对他时,一阵漫长战栗穿透全身。她感觉自己比他巨大,比自己巨大,无比巨大。她伸出一根指头便能摧毁他。他站在那里,带着渺小、勇敢、短促的人道、有限天年,毫无抵御之力。她吸了一口长气,退离他一步。
强力的感觉由她体内缓缓流出。她略略转头俯视,讶于见到自己褐色手臂、卷起袖子,清凉碧绿的草叶在穿着凉鞋的脚边冒起。她回头望着形意师傅,他似乎仍是脆弱的生物。她怜悯又尊崇他。她想警告他身处的危险,但无语。她转身走回小瀑布边的河岸,在那里瘫陷跌坐,将脸藏入双臂,隔离他,隔离这世界。
法师的话语声如溪流奔洩。溪流说着自己的话,他们也说着自己的话,但都不是正确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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