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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影子

  格得原以为当了大法师的徒弟,便可以立刻投入力量的秘境;他将听得懂兽语及林中树叶的语言;可以运用咒语操控风向,也能学会任意变换身形;说不定还能和师傅化为雄鹿一起飞奔,或共同展开鹰翼飞越弓忒山到达锐亚白镇。

  但事实远非所盼。他们闲步前进,先从山上走到谷区,然后环山慢慢往南,再向西行。

  他们师徒和一般穷酸的游走术士、焊补匠、乞丐没什么两样,沿途寄宿小村,或在野地过夜。他们没有进入什么神秘之境。什么事也没发生。格得初次看到法师的橡木长杖时,内心既渴望又敬畏,但不久就发现,那不过是一支帮助行走的粗棍子而已。三天过去了,四天过去了,欧吉安仍然连一个咒法都没有传授,也完全没有教他什么名字、符文或法术。

  欧吉安尽管很沉默,却十分祥和平静,格得很快就不再感到畏惧。所以不过一两天时间,他就敢放心问师傅:“老师,我什么时候开始学艺呢?”

  “已经开始了。”欧吉安说。

  格得默然不语,仿佛把心里的话吞了回去。过了一会儿,他还是说了:“可是我什么也没学到呀!”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发现我在教你什么。”法师一边回答,一边继续迈开长腿,稳步前行。当时,他们正走在瓯瓦克和巍斯之间的山路上。这位师傅和多数弓忒人一样,肤色暗沈,接近铜褐色;灰发,像猎犬般清瘦强健,富于韧性。他话不多、吃得少、睡得更少,但耳目极其敏锐,面貌常显出聆听般的神态。

  格得没接腔。回答法师总是不容易。

  一会儿,大步行走的欧吉安说:“你想操作法术,老实说,你已经从那个泉源汲取过多的泉水了。要等。有耐心才能大器成人,而法术所需的耐心更是九倍于此。路旁那是什么药草?”

  “黄草花。”

  “那个呢?”

  “不晓得。”

  “一般人称之为四叶草。”欧吉安停下来,杖底铜尖指着路旁野草。格得于是贴近细瞧,并摘下一个干豆荚。由于欧吉安没再说什么,他便问:“师傅,这草有什么用途?”

  “这我一无所知。”

  格得拿着豆荚继续前行一会儿之后,就把它扔了。

  “等你从四叶草的外型、气味、种子,认识四叶草的根、叶、花在四季的状态之后,你就会晓得它的真名,明白它存在的本质了,这比知道它的用途还重要。你说说看,你的用途是什么?我的用途又是什么?到底是弓忒山有用?还是开阔海有用?”又走了约莫半哩,欧吉安才说:“要聆听,必先静默。”

  男孩皱起眉头,被人这么一说,觉得自己像傻瓜一样,他可不喜欢。但是,他把不悦和不耐按压回去,努力表现顺服的样子,希望能因而让欧吉安教他些什么,因为他渴望学习,渴望获得力量。然而格得似乎也开始认为,随便跟从哪个药草夫或村野术士出来散步,都可以学得多些了。等到两人环山路西行,过了巍斯,走入荒僻的森林以后,格得更是愈来愈不明白,欧吉安这位伟大的法师究竟有什么伟大,他又有什么魔法。因为每逢下雨,欧吉安连每个天候师都晓得的挪移暴雨术也不说。像弓忒岛或英拉德岛这种术士云集的岛屿,常可能看到乌云缓缓从这边跌到那边从这处滚到那处,因为法术会不断把乌云排挤到另一处,直到海面上方两可以放心落下的地方为止。可是,欧吉安却任凭大雨爱落哪儿就落哪儿,他只会找棵丰茂的枞树,躺在树下而已。格得蹲在滴雨的树丛间,湿淋淋地生着闷气,他想不通要是过度明智而不知使用,那么空有力量,又有何用?他倒宁愿早跟随谷区那个老天候师,当他徒弟,至少还可以干着身于睡觉。格得一语不发,没把内心的想法讲出来。他的师傅微微笑着,后来就在雨中睡着了。

  日回后第一场大雪降在弓忒山巅时,师徒俩才柢达锐亚白镇欧吉安的家。锐亚白小镇座落在高陵的岩石边上,镇名的意思是“隼鹰巢”。进高踞山陵的镇上,可以远望弓忒深港和港口塔房,也可以见到船只进出雄武双崖之间的海湾闸门。向西极目,越过海洋,可依稀看出欧瑞尼亚岛的蓝色群山。欧瑞尼亚岛是内环诸岛的极东岛屿。

  法师的木屋虽大,搭建又牢固,但里面用来取暖的,却与十杨村的茅屋一样,是壁炉和烟囱,而不是火坑。整栋屋子就是一个房间,其中一侧的外面盖了羊舍。西墙有个壁龛似的凹处,格得就睡那儿。草床的上方有扇窗户,看出去可以望见大海,但窗板得常常关着,以防着整个冬天由西边和北边猛吹过来的强风。

  格得在这间房子里度过了阴暗温暖的久天,日日所闻,不是屋外吹袭的风雨,就是下雪时的寂静。他开始学写字,并阅读《赫语符文六百》。他很高兴能学习这项知识,因为少了这一项,那些强闻死记的咒语、法术,就无法赋予一个人真正的本领。群岛区的赫语虽不比其它的人类语言多有魔力,却根源于太古语。太古语里,所有物象的名称都是真名,若想看懂太古语,就得先学习符文,这种早在普世岛屿浮出海洋之时就写成的符号。

  仍然没有奇事及魔法发生。整个冬天不外乎翻动符文书沉重的书页、落两、下雪;欧吉安也许在漫游冰冷的树林后返家,也许在照顾羊群后进门,把沾黏在靴子上的雪花跺去,静静地在炉火旁坐下。接着,法师聆听许久不语,那沉默会充塞整个房间,充塞格得的心思,一直到连欧吉安都似乎忘了话语是什么声音;等到欧吉安终于开口,就宛如他当时才破天荒发明了话语似的,然而欧吉安讲的,都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些诸如面包和饮水、天气和睡眠之类的简单小事。

  春天来临时,转眼明亮起来。欧吉安时常派格得到锐亚白镇上方的草坡采集药草,还告诉格得,爱待多久就待多久,让他整天自有,走过雨水满注的溪流河岸,穿越阳光下的树林和湿润的绿色旷野。格得每一回都高高兴兴地出门,到晚上才回来;但他也没忘记药草的事,爬山、闲逛、涉溪、探险时,他都留意寻找,每次总会采些回来。有一次,他走到两条溪流之间的草地,上面长满了一种叫“白圣花”的野花。由于这种花很稀有,深受医者称道,所以格得第二天又去摘,结果有个人比他更早到,是个女孩。他见过那女孩,晓得她是锐亚白老镇主的女儿。格得原本不想与她攀谈,她却走过来,愉快地向他问好:“我知道你是谁,你就是雀鹰,是我们法师的高徒。真希望你告欣我一点法术!”

  格得低头注视着轻触她白裙裙缘的那些白花,起初他感到害羞和不悦,几乎没回答什么,但女孩继续讲,她大方、无虑、自发的态度让格得也慢慢觉得轻松起来。女孩个儿高,年龄与格得相仿,面色蜡黄,肤色淡得近乎白。村里的人都说,她母亲来自瓯司可岛或某个谙如此类的外岛。女孩长长的直发垂下来,宛如一直黑色瀑布。格得认为她长得很丑,但就在谈话间,他内心却渐渐产生一股欲望,想取悦她,赢得她的钦佩。女孩促使他谈起以前怎么用计操雾弄影打败卡耳格战士的整个故事。她聆听时,好像又入神又佩服,却没说什么赞美之词。不一会儿,她换了个话题,问道:“你能把鸟兽叫到你身边吗?”

  “能呀。”格得说。

  他知道草地上方的悬崖里有个隼鹰巢,于是便叫隼鹰的名字,把牠召唤下来。隼鹰飞来,却不肯栖息在格得的腕上,显然是因为女孩在场而退却。只听这隼鹰大叫一声,鼓动有条纹的宽大双翼后,就飞上天空了。

  “这种让隼鹰过来的魔咒,叫做什么?”

  “召唤术。”

  “你也有办法叫亡灵到你身边吗?”

  由于刚才隼鹰没有完全遵从格得的召唤,所以格得以为她是用这个问题在取笑他。他才不让她取笑呢,便平静地说:“我想召唤,就有办法。”

  “召唤魂灵不是很难,很危险吗?”

  “难是难,但,危险吗?”格得耸肩。

  这一次,他确信女孩两眼都有佩服之色。

  “你也能施展爱情魔咒吗?”

  “那又不是什么精湛的本领。”

  “也对,”女孩说:“随便哪个村野女巫都会。那你会变换咒语吗?你能像大家讲的巫师那样,随意变换自己的外形吗?”

  格得又一次不确定她是不是藉问题来取笑他,所以再度答道:“我想变,就有办法。”

  女孩开始央求格得随意变个身形,老鹰、公牛、火焰、树木都可以。格得以师傅说过的一些闪烁言辞暂时搪塞女孩,却不晓得要是女孩巧言劝诱,他该怎么断然拒绝;而且,他也不晓得自己相不相信刚刚夸下的海口。他推说法师师傅等着他回家,便离开了,第二天也没有回到那片草地上。

  但,隔一天他又去了。他告诉自己,应该趁着花儿盛开,多采些花回来。去时,女孩也在那儿,两人还一同赤脚踩着湿软的草地,用力拔出地上的白圣花。春阳高照,女孩与格得说话时,就和弓忒村的牧羊女一样兴高采烈。她又问到格得魇法,还睁大双眼聆听他讲述的种种,使格得又开始自夸自擂。接着,女孩问他是否不肯施展变换咒语,当格得再度推托,女孩就注视着他把脸上的黑发拨到后面,说:“你是不是害怕?”

  “我才不怕呢。”

  她有点轻视地微微一笑,说:“大概是你还太年轻了。”

  这句话格得可咽不下去。他没多说什么,但决心证明自己的本事给她看。他对她说,要是她想看,明天再来这个草地,说完后就离开了。格得回到家时,师傅还没回来。他直接走向书架,把架上那两本《民俗书》拿下东。那两本书,欧吉安还没在他面前翻过。

  他翻寻自身变形术的记载,可是由于符文读起来速度慢,而且也看不太懂,所以他找不到。这两本书十分古老,是欧吉安从他的师傅“远观者”赫雷那里得来;而“远观者”

  赫雷又从他的师傅佩若高大法师那里得来,如此可以一直追溯到神话时代。书中的字又小又怪,而且经过历代不同的笔迹复写、补遗,如今书写那些笔迹的人都已归于尘土了。不过,格得勉强读着,倒也零零星星看懂一些。由于那女孩的问题和取笑一直在他心里盘旋,所以他一翻到召唤亡灵那一页,就停下来。

  正富格得读着,把那些符文和记号一个个破解厘清时,他心中却升起了一股恐惧。他两眼仿佛被钉牢般无法移开,直到读完整个咒语为止。

  他抬起头,发现屋内已暗了下来。他刚刚一直没有燃烟,就在黑暗中阅读。现在他低头俯视书页,已经无法看清书中的符文了,然而那股恐惧却在他内心扩大,好像要把他捆绑在椅子上似的。他感觉发冷,转头环视时,好像看见有什么东西贴伏在关阖的门上,是一团没有形状、比黑暗更黑暗的黑影。那团黑影好像要朝他靠近,还低语着,轻声叫唤着他,但是他听不仅那些话。

  这时,房门霍然大开,一个周身绽放白光的男子走进屋子。那巨大明亮的形体突然激烈地大声说话,驱散了黑影,细小的呼唤声也因而消失。

  格得内心的恐惧虽然就此逝去,但他依旧极度不安--因为周身发亮站在门口的,正是法师欧吉安,他手里的那根橡木杖,也散发出耀眼的白光。

  法师没说什么,他经过格得身边,把油灯燃亮,再把书放回架上。这时他才转头到男孩说:“施展那种法术,一定会使你的力量和性命陷入险境。你是为了那种法术,才翻阅那两本书的吗?”

  “不是的,师傅。”男孩先是嚅嚅,然后才羞愧地告诉欧吉安他在找什么,还有寻找的原因。

  “你不记得我告诉过你的话吗?那女孩的母亲是镇主的妻子,也是个女蛊巫。”

  欧吉安的确说过一次,但格得不太留意。现在他才知道,欧吉安告诉他的每一件事,都有充分的理由。

  “那女孩本身也已经是半个女巫了。说不定就是母亲派女儿来找你攀谈的。刚才把书翻到你读的那一页,说不定也是她。她效劳的那些力量不同于我效劳的,我不了解她的意念,但是我知道她对我没有善意。格得,你仔细听好,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危险必然环绕力量,正如黑影必然环绕光亮?魔法不是我们为了好玩或让人称赞而玩的游戏。想想看我们法术里说的每个字、做的每项行动,若不是向善,就是向恶。所以在张口或是行动之前,一定要知道事后的代价!”

  由于羞愧使然,格得大喊:“你什么也没教我,我怎么会知道这些事?自从跟你一起住了以后,我就什么事也没做、什么东西也没看到--”

  “现在你已经看到一些东西了,”大法师说,“就在我进来时,那黑暗的门边。”

  格得默然无语。

  由于屋里冷,欧吉安跪在壁炉边生火,把炉火点燃。当时他仍屈着膝平静地对格得说:

  “格得,我的小隼鹰,你不用绑在我身边或服效于我。当初并不是你来找我,而是我去找你。你的年纪还太轻,不能做这种选择,但我也不能代你选择。要是你真的那么想学,我就送你去柔克岛,所有高明的法术都在那里教授,任何你有心想学的技艺,你都能在那里学到,因为你的力量很强大--但我希望那比你的自尊心还要强。我也愿意把你留在这儿跟着我,因为我有的,正是你缺乏的,但是我也不会留着你,违背你的意愿。

  现在你自己决定,要留在锐亚白,还是去柔克岛。”

  格得呆立在那儿,内心惶惑。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渐渐喜爱这个名叫欧吉安的人了,他曾经一触便医好他,也不曾发怒。格得到现在才明白自己爱他。他注视着斜倚在烟囱一隅的木杖,想起那木杖刚才绽放的光芒,驱走了黑暗中的邪恶。他很渴望留在欧吉安身边,继续同他游走森林,久久远远好学习如何沈静。可是,另一种渴望也在他心中跃动不止,他期待光荣,也想要行动。要娴熟法术,追随欧吉安似乎是一条漫漫长路,一条耗费时日的无名小径,而他其实或许可以迎着风,直接航向内极海,登上“智者之岛”,那里的空气因魔法而明亮,还有大法师在奇迹中行走。

  “师傅,我去柔克岛。”他说。

  就这样,数日后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晨,欧吉安陪格得从高陵的陡坡大步下来,走了十五哩路到达弓忒岛的大港口。看守弓忒城雕龙大门的守卫,一见法师贺临,立刻举剑下跪相迎。守卫认得欧吉安,他们一向待他为上宾,一方面是遵照城主的命令、另一方面也是出于自愿,因为十年前欧吉安曾让该城免于震灾。要不是有欧吉安,那场地震早就把富有人家的塔楼夷为平地、震落岩石猛力封堵雄武双崖间的海峡了。当时,幸亏欧吉安对弓忒山说话,安抚它,如同镇服一只受惊吓的猛兽,这才平定高陵的崖壁颤动。格得曾听人提起这件事,而此刻,他惊见守卫都向他沈静的师传下跪,才又想起这件轶事。

  他仰目一瞥这个曾经镇服地震的人,几乎感到畏惧,但是,欧吉安的面容平精如昔。

  他们往下走到码头,港口长连忙过来欢迎欧吉安,询问有何需要效劳之处。法师说明情况,港口长立刻表示有艘船要开往内极海,格得可以当旅客乘船。“他要是会法术,他们说不定还可以请他担任捕风人,因为那艘船上没有天候师。”

  “这孩子会一点造雾法,但不懂海风。”法师说着,一手轻放在格得肩上:“雀鹰,你还是个陆地人,可别动海洋和海风的主意。港口长,那艘船叫什么名字?”

  “叫‘黑影’,从安卓群屿装载了毛皮和象牙来,要到霍特镇去。是艘好船,欧吉安师傅。”

  大法师一听到船名,脸色就沈了下来,但他说:“就搭那艘船去吧。雀鹰,把这封信交给柔克学院的护持。一路顺风,再会!”

  欧吉安的道别话仅止于此。一说完,他便转身从码头大步往坡上的街道走,格得孤单单地站着,目送师傅离去。

  “小伙子,你跟我来。”港口长说着,把移得带到“黑影”准备启航的码头。

  一个孩子在一座五十哩宽的岛屿,日日面海的悬崖下的村庄成长,却不曾登船,也不曾把手指伸入咸水中,似乎很奇怪。但事实就是如此。这个陆地人曾是农夫、牧羊童、放牛童、狩猎人、工匠,他把海洋看成是一片咸而无常的领域,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距离自己村子两天脚程的另一个村子,便是陌生异地;距离自己岛屿一天航程的另一个岛屿,纯粹是传闻,是由海面远眺的茫茫山丘,不像他所行走的扎实土地。

  所以对不曾从高山下来的格得而言,弓忒港是个令人生畏又教人惊叹的地方。码头、船坞、淀泊口,共约半百船舰,有的在港边停泊、有的被拖来准备修理、有的收了帆桨安淀在泊口;水手用奇异的方言大声讲话;码头工人背扛重物,快跑穿梭经过桶子、箱子、缆渑、桨堆等等;大胡子商人身穿毛绒绒长袍,一边讲话、一边小心走过黏乎乎的水上石头路;渔夫卸下鱼获;桶匠叩叩敲敲,造船人咚咚打打;卖蟹人叫叫卖卖;船主吼吼嚷嚷。在这一切的静寂之外,是波光刻邻的海湾。双眼双耳和脑子都深受冲击的格得,跟随港口长走到‘黑影’系泊的宽阔码头,再由港口长愤着去见船长。

  既是法师拜托的事,便不消几句话,船长即同意让格得当乘客前往柔克岛。港口长于是让男孩单独留在船长那儿。“黑影”的船长高大肥胖,穿件毛皮镶边的红斗篷,与多数安卓群屿商人一样。他连一眼也没瞧格得,只问:“小子,你会操控天气呢?”

  “会。”

  “你会唤风吗?”

  格得只能说不会。

  一听他说不会,船长便要他找个不碍事的地方待着。

  这时,桨手陆续登船。这艘船预定向晚以前驶至港外停泊口,打算利用黎明退潮启航。

  格得根本找不到一个不碍事的地方,只好尽力爬到船尾堆积货物的地方,紧紧抱住货堆,观看一切。桨手跳上船来,他们都是结实汉子,手臂特壮。码头工人把水桶浪到船坞,再安到桨手的坐凳底下。这艘建造精良的船,载重量大、吃水深,可是被岸边波浪一推一送,也是会稍微颤幌。舵手在船尾柱的右边就位,等候船长下令。船长坐在龙骨和船首交接的一块支撑厚板上,船首雕刻着安卓岛的古代蛇形。船长高吼开船的命令之后,“黑影”被解缆,由两条划艇牵引离开船坞。接着,船长高吼:“开启桨眼!”每边各十五支大桨卡地一声,同时开划。船长旁边一名小男孩负责打鼓,桨手弓起有力的背,依鼓声划桨。宛如海鸥展翅飞翔之易,这艘船轻轻松松划出去。港市骚乱吵杂的声音,一下被抛在后面,进入海湾寂静的水域。弓忒山的山巅突出水面,仿佛悬挂在海上。

  船错在雄武双崖南侧下风处的一个浅湾被抛掷出去,船只停泊在夜色中。

  船上七十名水手,有几个和格得一样年轻,但都举行过成年礼了。这些年轻人邀请格得过去与他们一同餐饮。这些水手看起来尽管粗野,而且爱讲笑话嘲弄人,但不失友善。

  他们叫格得“放羊的”--这是当然,因为格得是弓忒岛人。但除了这些,水手并没有什么不敬之举。格得的外貌和一般十五岁男孩一样高壮,旁人是称赞也好、是揶揄也好,他的反应都够敏锐,因此在船上颇得人缘。甚至头一个晚上他就已经与大家相融,并开始学习船上的工作了。这很称船上那些长官的意,因为船上没有地方容纳无所是事的旅客。

  没有甲板的船上,塞满了人和帆具以及货物,船员几乎没有什么空间,也完全谈不上舒适,但格得的舒适又是什么呢?那天晚上,他躺在船尾捆成一卷一卷的北岛生毛皮上,仰望港湾上方的春夜星空,远望城市点点黄灯,时醒时睡,满心欢喜。黎明前,潮汐回退,他们举锚,轻缓地把船只从雄武双崖间划出海。日出染红后方的弓忒山头时,他们升起主帆,经弓忒海向西南方前进。

  和风吹送他们驶经巴尼斯克岛与托何温岛。第二天,群岛区的“心脏”暨“壁炉”黑弗诺大岛便已然在望。其后整整二天,他们沿着黑弗诺的东岸行驶时,都可以看见岛上的青绿山丘,但是他们却没有靠岸。不出几年,格得便有机会踏上这块陆地,或在世界的中心观看黑弗诺大港口的白色塔楼了。

  他们在威岛北岸的港湾肯伯口停了一夜;第二天在飞克威湾人口处的一个小镇过夜;第三天经过偶岛北角,驶入伊拔诺海峡。他们在那里把船帆降下,改为划桨,因为这一带,总有一侧是陆地,也一定能和其它船只打招呼,无论是大小船只或商人货贾,他们有的常年行驶海上,载运着奇货从外陲区而来;有的则像麻雀跳跃似地,只在内极海各岛屿间往来。

  从熙熙攘攘的伊拔诺海峡市转之后,他们背对着黑弗诺岛航行,经过两个仅中等大小、城市却很多的岛屿阿尔克、伊瑞安。接着,由内极海驶向柔克岛的那段航程,开始下两起风。

  夜里,风力转强,他们降下船帆与桅杆。次日一整天划桨前进。这艘长船虽然平躺在波浪之上,雄浑前行,但船尾掌舵区的舵手注视击打大海的天雨时,却除了滂沱大雨,什么也看不见。藉由磁石指引,他们转向西南,虽然还算情楚该怎么行驶,却不知道是在穿越什庆水域。水手谈到柔克岛北方的沙洲、也提起柔克岛东边的波里勒斯岩。格得在一旁静听。有人争论说,他们现在可能早就进入柯梅瑞岛南方的开阔水域了。

  海风越柬越强,被吹碎的巨浪变成水沫飞溅。虽然他们依旧划桨向西南前进,但每个人的划桨工时缩减了,因为风雨中划桨非常辛苦。连年轻点的桨手,也都分配两人负责一支桨。自从驶离弓忒岛以后,格得也和其它水手一样轮班划桨。没划桨的人要求汲水,因为海水严重飞打入船里。大风吹袭的海浪,有如冒烟的山脉在狂奔。大伙儿任风雨打在背上,虽然又痛又冷,始终没歇手。鼓击声穿透暴风雨的轰隆声,有如砰砰心跳。

  一名水手跑去替代格得的划桨班,要他去船首找船长。船长那件斗篷的镶边上,尽管雨水奔泄,但他照旧像只大酒桶似地,顽强挺立在甲板上。他低头看格得,问:“你有办法减小这风势吗,小伙子?”

  “不行,先生。”

  “对付铁,你行吗?”

  船长的意思是,格得能不能扭转罗盘指针,让它指出柔克岛的方向--亦即指出他们需要的方向,而不是指北。那种技巧是海洋师傅的诀窍之一,但格得照旧得说他不会。

  “既然这样你就必须等我们到了霍特镇,另外找船载你去柔克岛。因为现在,柔克岛一定在我们西边,但这样的风雨,只有靠巫术才能带我们航行这片海洋到柔克岛。而我们的船必须一直向南行驶。”

  格得不喜欢船长这个安排,因为他曾听水手谈起霍特镇,晓得它是个怎样无法无天的地方:往来的船只尽干坏事,很多人被抓去当奴隶买到南陲。

  他回到原本划桨的位置,与同伴合力划,这位同伴是个壮实的安卓少年。他耳朵听着鼓声咚咚;眼睛看着船尾悬挂的灯笼随风跳动:那盏灯笼真是薄暮急雨中被折磨的一抹微光。在一起一落用力划桨的节奏中,只要能有空档,格得尽量向西望。有一次,船只被海浪高举起来时,在那片黑压压雾茫茫的海水之上、云层之间,他突然瞥见一丁点亮光,看似夕阳余晖,但不是夕阳那种红色,而是清亮的光。

  他的划桨伙伴没看见那光亮,但他大叫说有。船只每次被海浪高举起来时,舵手也拚命看,总算见到格得所说的光亮,但他回吼说,那是夕阳余晖。于是,格得叫一个正在汲水的年轻人替他划一下奖,自己设法走过板凳中间的窄小走这。行走时,他必须紧抓雕龙的船缘,才不会翻出船外。到了船首,他大声对船长说:“先生!西边那光亮是柔克岛!”

  “我没看儿什么光亮呀!”船长大吼。格得急忙伸手遥指,结果,在疾风暴雨、巨浪滔天的大海西边,大家都瞧见了那个放射清晰光芒的亮点。

  船长立刻高声叫舵手西行,驶向那光亮。他不是为了他的旅客,而是为了不让他的船再承受暴风雨。他对格得说:“乖乖,你说话倒像个海洋巫师。但我可告诉你,在这种鬼天气之下,如果把我们带错方向,到时候我会把你丢出船,叫你游泳去柔克岛!”

  现在,他们虽然不用抢在暴风雨前头行驶,却必须划船横着穿过风向。这可难了,因为海浪冲击船只正舷,所以海水老是把船只推向新路线的南方。而且海水一再打进船里,汲水动作不能稍歇。而桨手也得留神,免得船只奋力前进时,先把他们推出去的桨吃到海水中,顺势再把他们整个人抛掷在板凳之间。

  由于暴风雨的关系,乌云蔽空,天色幽暗,但他们有时还是可以看儿西边那光亮,这就足够让他们据以调整航线,勉力前进了。最后,风力稍微减弱,那光亮渐渐变大。他们继须划行,好像每划一下,就多躲开暴风雨一点、也多驶入清朗的空气一点。那情形宛如穿过一张帘幕进入一个清朗的天地,而在那个清朗天地里,空中和海面都泛发日落后的红光。从浪头上方看去,他们见到不远处有座高圆的绿色山丘,山正下是一座建在小海湾里的小镇,海湾里的船只都安静地定锚而泊。

  舵手倚着他的长柄桨,口头大叫:“先生!那是真的陆地?还是巫术变的?”

  “你这没头没脑的笨蛋,继续保持前进方向!划呀,你们这些没骨气的奴子奴孙!任何一个傻瓜都看得出来,那就是绥尔湾、还有柔克岛的圆正呀!划!”

  于是,桨手随着咚咚鼓声,疲乏地把船划进海湾。湾内无风无雨很宁静,所以他们可以听见镇上的市声及钟声,与暴风雨的轰隆巨响远远相离。岛屿周围一哩外的北方、东方和南方,乌云高悬;但柔克岛上方,宁静无云的天空,星斗正一颗颗露面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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