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正月十四的光景,红绣坊中便扎起了绣娘们各自绣成的彩绸,迎着略带寒意的春风,轻扬招展。红栏之中,传遍了明日匡正街的上元灯会的美谈。
听姐妹们说,那上元灯会是一年一度的盛景,届时各式各样的彩灯如天边云霓,流光四溢,大放异彩,宛若人间仙境。灯会上还有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梭上的丝线,密到毫无缝隙可容纳,摩肩接踵,热闹非凡。还有街边叫卖的小贩,各种新奇的摆设,吃食,装饰,头花,应有尽有!猜灯谜,逛夜市,说不定,还能逢上一段好姻缘!
莫愁浅淡地笑笑,脱俗的面容上尽是一番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清。看她一袭雪白的软缎,配着银红的撒花大袄,下身一条石青色的绣边儿长裙,脚底是双鹅黄浅底的绣花鞋,鞋上缀一对蓝碎碎的流苏。五彩斑斓,却不显得俗气。此刻的莫愁,手中捏着一枚针,正随着面前那张绣布上的图案,上下翻飞。针脚细密,绣工极好。
她是红绣坊中女红做得最好的绣娘,最善双面刺绣。一张布,正反两面,绣上一样的图案,瞧不出任何的线头或瑕疵。客人多是快要婚配的人家,临大喜之日前来这远近闻名的红绣坊中挑选绣品。每每总是看中她绣的莲花碧水,湖面鸳鸯。一双双,一对对,镶嵌在可旋转的绣屏之中,正反两面都透着喜庆。
一张双面绣屏,大娘要价千两。而她的手艺,更是随着这千两白银让人羡艳起来。
月前,柳家的公子柳蕴明,前来订购柳絮双燕的双面绣屏,要得紧,说是须在十六前赶制完毕。大娘告诉莫愁,十六日,柳家的这位公子便要迎娶一位官宦家的姑娘,据说闺名唤做“双燕”。这柳絮儿与双飞燕,倒是谐了两个人的名姓,暗合着成双吉祥的意味。
她轻叩双唇,隔着一道榆木镂空雕花窗,从缝隙里觑着他。横波荡过那柳家公子的面庞,见他一身贵气的装扮,白净的面皮,面上那双俊目,也隔着窗子,从缝隙中笑意吟吟地瞧着自己。掀了帘子进来,他欣赏着她挂在墙上的绣品,赞叹了一句:“绣娘好手艺!”他背过身子,颀长的身形落入她眸中。那绣坊的墙上,挂着一幅她绣的烟雨江南图:横舟畔的蓑翁,氤氲不断的远山,依稀可辨的流水——倒不像是绣品,却像是一幅山水墨画了。
她低了头,只轻吟一声:“公子过奖了。”这一低头,只记住了一双俊目,一幅背影。
“十五来取,可绣得完么?”柳家的公子逼近了一步,柔声再问。
针尖刺入了手指,她刚刚挤出一滴血,却被眼尖的他窥见,再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柔荑,放进嘴中轻吮。大娘在旁侧轻咳了一声,他这才将她细弱葱根的手指,淡然放开。
她羞红了脸,没有答应他,仍是低垂着头。初次见面,他竟然如此不受男女之大妨。他可知道,她是未过门的女子,冰清玉洁,只为栖身在绣坊之中,才不得不抛头露面,出来接揽生意。
大娘恢复了一脸笑意迎人的模样,打着圆场道:“莫说十五,就是初五也赶制得完!公子放心!放心!”“初五?”他挑了挑眉,“莫要让姑娘累着了,还是十五吧。”言罢,抛下五百两的银票,再意味深长地望了她一眼,轻扬而去,似一弯春风中摇摆的杨柳枝。
此刻,莫愁已能将手放在绣布上,闭着眼,摸出哪里是柳枝,哪里是飞絮,哪里又是呢喃的双燕了。只剩下极细微的几处地方,需要她用心逢制,然后,这幅绣面儿便能完工了。她轻轻舒展了两道罥烟眉,微吐了一口气,揉揉发红的眼睛。
这一个月来,她每日面对的便是这幅柳絮双燕的绣屏,刺下去的针脚是像是扯着思念在绣布上的一个记号,这一针,她记得她想的是那双俊目;那一针,她又恍惚在那个颀长的背影之中了。针线齐飞,她的思与想,便和着这些丝线,逢在一块儿,无法分开。
明日,便是他来取绣屏之日。也是,他大喜日子的临近。
莫愁每每想到这的时候,心中总是含着一丝疼痛,万念俱灰,心神俱灭似的。她念一首教坊中的曲子,看见上面有“柳”字的,便画上一个圈。柳在诗词之中,是“留”的意象,可是她并不知晓,他的一颗心,是留在哪里。
他终于含着笑,前来取绣屏了。那绣屏镶嵌在旋转的轴承之上,双面都完美无暇。柳絮儿逼真的仿佛风轻轻一吹,便会掉落到肩膀上似的。而那双燕子,缺的只是一个巢穴,它们便能从上面飞将下来做窝。
“果然,辛苦姑娘了!”柳家的公子很满意,周围的客人见了,也纷纷赞叹莫愁的手艺精妙无双。
她轻浅地笑,面容上却罩着一层哀愁。谁曾想他贴近她的脸,轻道了一声:“今日黄昏,匡正街口的柳树下,一起去看灯会吧。”莫愁睁大了双眼,期盼和他亲近,真正有这样一个机会,她却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柳蕴明的笑容里带着一丝蛊惑的味道。他并不曾待在原地等她的回应,而是伴着其他的客人,拱手作揖地接受他们对他明日新婚的祝福。
莫愁蹙了蹙眉,依然是透过榆木镂空雕花的窗子,看着他喜笑颜开的脸。她犹豫着那张喜庆的面孔中,有几分是属于自己的呢?
“我去。”半晌,她低低道了一句,旋身看看墙角挂着的铜壶滴漏,时间刚刚过午,她若是去,须得梳洗打扮,整理妆容才是。
华灯初上的时分,朦胧而浅淡的月的轮廓,便在柳稍之上挂了起来。匡正街上喧闹的人流逐渐增多,那些像虹霓流岚一般美妙的花灯,此时高高悬挂了起来,在街道的两侧,张灯结彩。
莫愁站在那棵垂柳之下,低着头数着柳枝。她在出门前在面上蒙了一层白纱,生怕被熟识的人看见。抬头见那轮满月,已逐渐清晰和明朗起来,浸润在如水的光华之中,显得华美而皎洁。
“莫愁柳,莫愁柳,往事依依君记否?”她暗自吟了句词,却一不小心,将自己和他的名讳嵌在了一块儿。身后一双手,轻轻鼓起掌来,她转过身见着那个俊俏的冤家,一袭儒生打扮前来会她。
一言不发,她跟在他的身侧,让他携了手,走近繁华的灯会之中。他带她看会旋转的走马灯、用马车搭建的花灯戏台、嵌有灯谜的八角宫灯、薄纱制的绿窗灯……她的心情逐渐在烂漫的花灯中绽放开来,忘记了他明日便是别人的丈夫,忘记了欢愉只在这片刻时光,她像是换了一个人,兴奋得大呼小叫。猜灯谜,将猜中得来的灯笼提在他手里;在路边的小摊儿上吃汤圆,咬了一半,硬是塞进他的嘴里。他宠溺地对着她笑,只是说:“一会我带你去看焰火。”她扬了扬好看的眉毛,只是笑,笑地绝美而惨烈。
焰火只有富贵的大户人家才放得起。据说今年正是柳家负责点燃焰火,燃放花炮。
他拉着她的手坐在柳家的柴房顶上,他说这安静,没有人打搅。那焰火燃上天的一瞬,美艳异常,她生来十八年,从未见过如此美妙的景致,在夜的幕布上,凭空燃出一朵璀璨夺目的花儿,只是瞬间却又熄灭在无垠的夜空之中。就像是他们短暂的相逢和短暂的情爱,尽管美妙,可是终究要在绽放之后无声无息地毁灭。
她不曾流泪,只是那么默默地靠在他的身侧。
看,焰火……
那日,喜庆的锣鼓与唢呐将整个镇子都引得喧闹了起来。迎亲的队伍经过红绣坊的时候,莫愁仍然是对着榆木雕花的窗子,向外面散漫地看了一眼,并不经意,可是眼神里分明透着一抹难以言说的愁绪。那愁绪丝丝缕缕,像她手中时常拿捏着的各种绣线,变化成各式模样,可是最后,仍然要绣在别的人绣品上,为他人做嫁。
眼神淡淡地穿越街道与弄堂,横亘在柳蕴明骑着的枣红马上,他跨座其上,一脸意气飞扬。今日新郎官的姿态,在昨夜却给了她春梦一场……
这个俊美无匹的男子,虏获了她的身心,却将一切在咫尺间翻转成另外一面。就像旋在轴承中的双面绣屏,如果有一面绣坏了,能够让人满意的,只有它的另外一面。
众多绣娘纷纷抢在旁边,去看难得一见的热闹。她哀默地转过身,眼睛里掉下一滴泪来。门外的喜乐吹打得越响,越是叫她难受。她迤俪一路,拖着罗裙施施然而下。
大娘仙去的时候,把红绣坊的生意都交给她。大娘弥留之际告诉她:“你一生命苦,若不是大娘招徕柳家的生意,你早已是官宦人家的夫人……”她仍是浅淡地笑笑,笑得极其美丽。她告诉大娘,认识柳蕴明,她一辈子都不曾后悔。
依旧是绝俗的面孔,早已摒去了少女时斑斓的装束,她只着一袭青衣,仿佛一弯柳,在风中摇曳。
儿子朗朗的读书声从不远处传过来:“去年元月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稍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月时,花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她微微怔了一怔,有什么东西微微润湿了眼睛,拂袖一擦,有水的痕迹,极淡极淡地在她青色的衣衫上慢慢点染,慢慢湮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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