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于黑暗笼罩着的魔界。
当我随着巨大的曼陀罗花绽放而降临于世的时候,我的母亲低头吻了吻了我的额头。她那淡紫色的双眸盛满了泪水,我听见她轻声地说:“你是香楠殿的骄傲,幽容翼。”
我在没有父亲的童年长大,在香楠殿中,我的祖父是魔界掌管花木的司花神,他清矍严厉的面孔让我在五百岁以前一直非常害怕他。他的胡子很长,垂到胸前,生气的时候他总爱捋胡子。捋到一百下的时候,巨榕林中的榕树总是无缘无故地增加一棵。
母亲经常对我说祖父其实是个很善良的人,他治理下的曼陀罗花曾经一次盛开过六百朵,百年一开的曼陀罗花是魔界的圣物,它开花数量的多少决定着魔界族人繁衍速度的快慢。
她说等我到五百岁的那天,祖父的职责就会由我继承,因为每一个司花神出生的时候,曼陀罗花会以一种神秘的力量占卜出来,在他的额间留下一枚印记,花瓣一般。
我摸了摸额头,那里有一枚凸起的印记,好像三片叠加的花瓣。
我想着自己以后也可能会有酷似祖父的刻板的面孔和老长老长的胡子就一阵不快。我坐在巨榕林间看着粗壮的枝干无限地向上延伸、延伸,让我仰头看得脖子都酸了。
如果巨榕能够伸展到天界或者别的结界去,那么我爬上去说不定就能够穿越魔界的结界,因为只有花草树木空气和水是不受结界限制的。
听长老们说除了魔界之外,还存在另外四个具有特殊神力的结界。他们的族人与我们同在一个混沌之中生活,分管着凡世的一切事物。可是他们却不和睦,要以神力的高下来分出五界中的至高无尚之族。混战中,天界的戟空以他不可预知的强大力量让其他世界的族人甘愿臣服。
传说戟空执一支雷电戬,挥动时有雷霆万钧之势。甚至他的容貌,都被当为一个神话来颂扬。
他的眸子一定是蓝色的,我在心底猜想。
蓝眸是五界中的神力最高者的标识,眸色愈深,修为愈深。祖父的眸子是翠绿色的,而母亲的是淡紫色的,可见母亲的修为相较祖父来说是浅的。
司梦长老看穿了我的心事,点头表示肯定。他说是的,戟空的眸子像海一般的蓝,和你的一样。
奇怪的是,我一出生就有着一双有别于其他孩子的蓝眸,这让魔界中的长老们讶异不已。
我问起母亲的时候她总是微笑地告诉我,我的眸子和我父亲的一样漂亮。
讲到这里她的表情会变得很温柔,看向榕树顶的目光寥远而又迷茫。这时候天空总会飘下几片榕树叶,落到母亲纤弱的肩头,会灿烂的让我瞠目结舌。
然后母亲就悄悄告诉我这些榕树可以直通天界。在天界,榕树的叶子不是黑色的,而是金色的,跟天界族人的发泽一样,灿烂,眩目,辉煌。
那戟空的头发也是金色的了?
是的,是金色的。她回答说,无限幸福地。
从我两百岁开始,就时常去曼陀罗花下数那一个沉甸甸的花蕾,那里孕肓着魔界族人的后代。每一个受孕的女子都会得到司命神的帮助,在适当的时机将胚胎巧妙地植入花中,随着花蕾一同生长。她们等待曼陀罗花的开放,同时也是在等待另一个生命的诞生。
每一株曼陀罗花的根系都源自香楠殿的夕苑中。而夕苑的那一株最大的曼陀罗花已经有几十万年的历史了。它颇具灵性,会用柔软的藤蔓将我卷起放进它的花萼中,让我吮吸它甜蜜醉人的花露。
祖父常常警告我花露不可多喝,因为曼陀罗花露稍带毒性,喝多了会心性大乱,狂态必露,所以在凡间,曼陀罗花经常被用作毒剂供一些心怀不轨的家伙利用。然而我从两百岁一直喝到五百岁,依然健康无疾,只除了后背上会因为每十年一次的太阳的出现而隐隐作痛。
有时候我也会察看花蕾的生长情况,这对新生命来说非常重要。如果发现有的花蕾太过柔弱,我就会为它们构建一个小小的暖房,像独立的结界一样给予保护。
在我帮助祖父照看圣物的两百年间,它们都开得很灿烂,甚至超过了一千朵。
祖父清瘦矍铄的面庞上有时也会出现一丝微笑,好比十年出现一次的阳光。他笑的样子如同母亲说的,很善良,脸上的线条也因此柔和了许多。他摸着我的头发时总露出一种惋惜的表情,然后长叹一口气,把他的胡子捋个不停,吩咐我去黑崖泉畔采了黑莓抹在头发上。
因为随着年龄一天天地增大,我的头发不似魔界的其他孩子是纯粹的黑色,而是在顶部夹杂了一些金色的头发,逐渐向下延伸,细细碎碎的。从远处看就像是黑毯上织就了少许金丝线,十分特别。
我每次用黑莓汁抹在发上时头发就会变成纯黑,但是后背的痛楚却越发加深起来了。我隐约地觉得似乎有什么事即将发生了。
在我五百岁生日那天,母亲在墨筠镜前替我梳头。因为魔界的孩子只有长到五百岁才会变成大人的模样,母亲要为他们梳理头发作为一种成人的仪式。
我从墨筠镜中看见母**丽的黑发长长地垂至脚踝,她淡紫色的眼眸闪着难以隐喻的忧愁。
突然问母亲惊叫了一声,她手中的黑杨木梳落在地上。上面沾着一根我掉落的头发,有如金子般明媚颜色,不掺杂任何斑驳。
从镜子中我可以很清楚地看见我原本黑金夹杂的头发瞬间变成了金色,在这个由黑暗笼罩着世界中,显得那么突兀与不自然。
我听见一个声音从另一个遥远的结界传来“幽岚,他已经长这么大了――”
母亲绝美的容颜刹那间变得苍白,在她的黑发衬托下愈发显得楚楚可怜。
我警觉地站了起来。天赋异禀加上五百年的修行让我的第七感高于常人,我明显能感觉到有一种莫可名状的强大力量正在冲破香楠殿的护帷,朝我所在的芃翼宫逼迫。
一道强烈的金光从墨筠镜中穿透,我的玄衿披风被这股锐气高高地扬起,扬起,已而落下。宫外榕树上的乌鸠竦竦地叫唤了一声,飞走了。
在白光消逝之后,我的面前出现了一个身材颀长,相貌俊朗的男人,他有着金色的头发和蓝色的双眸,此刻正玩味地看着我。
“戟,戟空?”
我听见母亲嚅嚅地叫他。
他微微转向我身后的母亲,嘴角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五百年不见,你还是这么美丽。”
强烈的第七感告诉我戟空力量非凡,可是我却觉察不到丝毫的敌意。直到他说出刚才的话,我才意识到了一件事。
戟空扬起手拍了拍我的肩,然后我听见了这五百年来的让我最震惊的一句话:“我来带你回去,幽容翼,我的儿子。”
那一刻我的看见母亲年轻的面孔倾刻间苍老了许多,她淡紫色的眸子里聚积了一汪泪水,凄楚而无奈。
透过回光壁,我看见祖父在夕苑忙着为曼陀罗的花季做准备,我的后心处一阵刺痛。当这一百年来第一个魔界族人降临于世的时候,我的后背长出了两只洁白的羽翼,金发飘扬在空中,我已经明白自己和他们的不同之处了。
我是天界与魔界的混血儿,流淌着天界族人的血液却在魔界长大的异类,幽容翼。
我随着父亲戟空踏进了天界的土地了。
天界有着与魔界正好相反的时空差,每十年一次的月亮在我看来是那么地弥足珍贵。
一开始明晃晃的阳光刺痛了我的瞳孔,我不习惯天界的光明犹如不习惯自己金色的头发,我不习惯离开生长过的五百年的香楠殿,不习惯每天不喝曼陀罗花露的日子,不习惯运用咒语将巨大的翅膀藏匿在身后。
我不习惯这里的一切。
我选择青色的长袍代替天界族人清一色的白衣,我在每隔十年才出现一次的黑夜中奔跑,我在思念黑色的巨榕林和黑崖泉清冷的水中让自己变得和巨榕林间乌鸠一样桀傲。
我试着去找那些从魔界延伸至天宇的巨榕,然而我发现它们周围都隐藏着巨大的雷电网织就而成的帷幔,除非有强悍的神力,否则绝不能冲破它们。
于是我努力地修行。
刚来的时候我总是被戟空的其他孩子所欺侮。他们拥有着天界至高的神力和纯正的血统,他们可驾御雷电,并用它出其不易地攻击我。看着我手忙脚乱当众出丑的窘态一直是他们乐此不疲的乐趣。可是他们不知道,我的蓝眸一天天地变深,形成近乎墨色的深蓝,我甚至可以利用玄风掌轻而易举地将他们杀死。然而我没有,只是带着一种怜悯的嘲讽,承受着雷电的袭击。我身上的长袍因此而被扯碎,变成漫天飞舞的布片。这让我又想起了魔界的秋天,巨榕林中的落叶也是这般漫天飞舞地落了我一身。
“小杂种,这几百年来你的神力还是没有长进!”他们这样奚落我。
我头也不回地,转向朝毓莲池走去。
戟空让我掌管天界的毓莲池,那里类似于香楠殿的夕苑,一朵朵沉睡的莲花孕育着天界族人的后代。常年蒸腾的水汽由池中冒出,形成一片朦胧的气雾,滋养了附近的花木。
池子的四周由榕树围绕。尽管它们长着金色的叶子,却是天界唯一让我存在熟悉感的地方。
还有些叫不上名字的花朵,会在午夜时分开放。她们有着娇嫩的叶子和淡紫色的花瓣,三片三片地叠加在一起,绽开的那一瞬间常常令我想起我的母亲幽岚注视我的那种温柔如水的目光。
所以我给她取名叫紫孓堇。我如同照顾夕苑的曼陀罗花一样照顾着我的紫孓堇。她似乎也不喜欢光明,所以总是在每十年一次的月夜时盛开。
月光如流水一般映照在她的娇嫩的叶子和柔美的花瓣上,美丽地让我心动。我着迷地期盼月夜的到来,犹如情窦初开的男子期盼着与情人的约会。
直到有一天我感觉到花丛中滋生了一种既不像魔界,也并非天界的力量。这种力量让我觉得倍感亲切,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很熟悉了。
“我年轻而伟大的王呵,我终于苏醒了……”
午夜时分,当那一束最迷人的紫孓堇沾着月亮的光辉盛开的时候,我看见一抹红色的光芒从花蕊中心升起,一个微小的透明体在光芒中变幻,然后一位扇动着蝉翼一样轻巧翅膀的女子浮在空中微笑着对我说话。
她有着一头银色的长发,发端夹杂着几缕火焰般的红色,对比分明,一对淡红色的瞳仁清澈而明亮。此刻她正用这对漂亮的眼睛笑吟吟地望着我。
她和我想象中的紫孓堇一样令我痴迷。我着魔地看着她,爱怜地问:“你是谁?”
她从那个的透明物体中飞出,落在我的手掌上,绝世的容颜满是狐疑。她伸出小若孑孓的手抚上我的脸颊,轻声说道:“我是虞臻,你前世的妻子,妖界的王妃,王,仍不记得我了吗?”
她的话如同一个谜团一样在我仅存的记忆中形成理不清的头绪。我,戟空与幽岚的儿子,怎么会成为妖界的王?
传说中的妖界是五界中的一个特殊世界。
他们的族人都是其他四界的混血儿。妖界族人的头发没有纯粹的色彩,总是掺杂着天界的金色、灵界的银色、魔界的黑色或者是属于冥界的红色。那里的圣物为桃花,然而并不是每个妖界的族人都在桃花绽放时出生。因为有的族人会诞生在母亲所在的结界中,到成年之后才会被妖界之王所召唤。
那儿的每个人都充满着乖戾之气,他们是五在结界中最危险的人物。
因此我回答虞臻说:“我的头发是纯粹的金色,我怎么会是妖界的王?”
虞臻慧黠地笑了。“这只不过是一种高明的障眼法,只要到日融潭中去洗一洗,您就会明白的。”
我掬了一捧日融潭的水,淋在我的金发上,渐渐地,我的头发变回了我五百岁之前的样子,而那一层使我的黑发变得金光闪闪的物质,则是一些巨榕叶的粉末。
我非常清楚地知道五界中只有一种神力能够让物体在倾刻间变成粉末,那就是魔界族人所驾御的风!
我的母亲,魔界司花神的女儿在我五百岁生日那天为我梳头的时候已经布置妥当了一切。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虞臻在我的肩头疲惫地打个呵欠,她说:“王,请您守护我五百年,我会为您打开尘封的记忆之门。”
五百年,我还要再等待五百年么?
虞臻在我为她构建的花房中沉睡,她的笑容在睡梦中仍然甜美地绽放,宛如精灵。她总是在睡梦中发出呓语:“青耒,我最爱的王,请在空灵之水的指引下召唤您失去的记忆吧——”
在接下来的五百年中,我的神力已足以冲破由雷电网织就的帷幔了,甚至穿越结界也不在话下。可是我不曾沿着榕粗壮的枝干去到魔界中,我不愿见到幽岚不知何谓的忧愁的容貌,那曾经令儿时的我深爱着的忧愁,在时间面前褪去了她美丽的光环。
我的相貌变得更加英俊成熟,比戟空年轻时更甚。天界的族人看见我时都会窃窃私语,脸上的表情神秘而又诡谲,而戟空的儿子们用雷电攻击我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因为戟空要在他三千岁的时候退位,宣布天界之王的继承人。
我暗自嘲笑他们的好胜心和妒嫉心。我是无论如何不会对天界之王的位置有所觊觎的。
虞臻已经变成一个小女孩儿的模样了,妖俏可人。她的淡红色的眼眸在长达四百九十九年的修行中逐渐变成浅绿,与她银白色的长发搭配得恰到好处。
我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无限爱怜地。在莽莽苍苍的宇宙五行之中,除了你,我已别无所有。我在心里如是说道。
一年很快就在等待中消磨过去。
虞臻在她五百岁这天将身体埋在紫孓堇花丛中,四周被一群粉色的蝴蝶所包围,形成三片叠加着的花瓣状,象极了紫孓堇。它们上下舞动,随风蹁跹,轻巧地在虞臻周围穿梭往复,直到我几乎看不见她。
许久之后,它们才渐渐地怠慢下来,最后掉落在地上,犹如一片片凋零的花瓣。
我看见虞臻终于变成了体态轻盈的少女,她长长的头发在风中飘扬,那一刻,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她踮起脚尖在我的额前印记上吻了一下,我听见记忆演算那一声久违的呼唤:“我亲爱的王啊,请在空灵之水的指引下召唤您的记忆吧——”
突然间我的身体飘忽了起来,我感觉到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指引我突起亘古的梦境,于记忆的长河中追溯。细细的流水声在我耳畔流淌,我似乎听见从黑崖上汨汨冒出的泉水,在身边漫延了开去。
我站在黑崖泉畔,看幽岚在远处的岩石边梳理她美丽的黑发,黑杨木梳每拂过一下,便会留下一道黑亮的光泽。她的发梢上透着黑莓香气,刚刚成熟的躯体柔软而丰盈,浓密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两道淡淡的影子,倍添忧郁。
“你喜欢她?”
戟空嘲弄的面孔出现在我面前,若有所思的目光锁定我的视线。
我不理会他,径自走开。
戟空冷峻的声音悠悠地传入我的耳脉:“青耒,你争不过我的——向来如此。”
我知道戟空并不爱她,如同我喜爱的一切他都要同我争夺一样,他轻而易举地掳获了幽岚的心。
尽管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尽管他继承了父亲强大的神力,但是他仍然要与我争个高下。因为普天之下,只有我与他拥有最神圣的蓝眸。
我受到妖界之王的召唤。在五百岁之后成为了妖界的族人。在每百年盛开的桃花之下,我遇见了虞臻,她灵气逼人的模样让妖界所有的男子为她疯狂。可是她站在我面前,虔诚地垂下眼睑,对我说:“青耒,我亲爱的王,请让我做您的王妃,我将用我的生命来爱您!”她的银白色的长发飘扬在风中。
那一刻,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我成为妖界新一任的王,而虞臻,则是我最爱的王妃。
在年少轻狂的记忆中,幽岚的影子似乎变得很淡了。我只是偶尔驻足于妖界之中的弄妍涧时,才会想起魔界的黑崖泉畔那个手握黑杨木梳一下一下子梳理秀发的女子。
虞臻有时也会帮我梳头发。坐在落地的月菡镜前,我端详着自己黑金驳杂的长发,它们在虞臻灵巧的手指下那么顺从地柔和地伏在我的肩头,就像我美丽的王妃顺从而柔和地倚在我怀中一样。
然后我握住她的柔荑般纤巧细长的手,慎重地对她说:“有你在身边是我最大的幸福。”
虞臻在镜子里的笑容如同妖界的圣物一样明艳无比。她说:“王,我知道。”
那天晚上妖界出现了极罕见的闪电。黑??的天幕狰狞地闪过那一道白光,我仿佛听见戟空阴测的笑声,他在对我说,我,也知道。
戟空和其余三界的王约定要以比武来确定至高无上的尊者,而最后的胜利者,可以要求任何人做任何事。
野心勃勃的冥王剑铘很快就落败。他至死都不明白世俗之心对神力的施展是一种多么大的障碍。
灵界之王冰诺冷静而聪明地退出了争斗,她年率领的族人一向举世无争,淡泊明志。
戟空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闪电劈进了魔王沐风的脑袋中。我旁边的虞臻害怕地把周围的空气都搅动了。
戟空用一根手指指向我的方向,笑容神秘而又诡谲。他看着我,一模一样的蓝眸在虞臻身上流转了一圈,对我挑衅:“如果你输了,我就要你的王妃做我天界的野花!”
我在他说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已然出手,巨大的玄风运满了手掌,使我的手掌呈现黑色。戟空的闪电与雷鸣统统都被我召来的旋风化解,卷进云层之上,无影无踪。
他金色的头发在空中飞扬着,灿烂夺目,耀眼得近乎娇媚。我的视线被巨大的金光所笼罩,然后一支雷电戬那么轻而易举地穿过我的胸膛。
我看见戟空得意的笑容和虞臻凄美的面孔,如三月暮的桃花,纷纷地败落、凋零……
而地上,落满了一地殷红,如同冥界的火焰,经久不衰。
我从久远的迷梦中苏醒,胸口如同被撕裂过的锦缎,折痕无数。
原来被戟空杀死的冥王,用他最后的神力开了一个玩笑,将前世戟空的兄长投身转世成他的儿子,而青耒初恋时的幽岚,竟是他今生的母亲!
虞臻被戟空化作天界的野花,被天界族人肆意践踏,直到我的出现,她才苏醒。
而幽岚之所以要隐瞒我头发的颜色,同样也是为了我能始终如一地呆在天界,以戟空的庶子的身份。如果不是虞臻的出现,这个秘密一定会隐瞒很久、很久。
我伸出手,像以前一样抚摸虞臻如丝的头发,轻声说:“谢谢你,有你在我身边是我最大的幸福。”
她顺从而又柔和地倚在我的怀中,一切如昨。
今天,也是戟空满三千岁的日子。
愍天宫的仙乐悠扬地飘荡在每个角落,似宣告,似欢颂,似召唤。
所有的天界之神都汇聚在愍天宫的大殿上等待戟空的出现。
而我踏入天界的九百年中,这是第一次见到戟空。
他的两鬓不似年轻时一般如刀刃削过似的利落,然而眼光仍然有神,宛若鹰隼。当他犀利的目光扫过大殿上所有的人,最后落到我身上时,我感觉到了他强烈的惊悚。
“青耒!”他惊叫出声。
我垂下眼睑,恭敬地对他说:“王,我是您的儿子,幽容翼。”
戟空苍老的嘴角呡过一丝苦楚,他扬起的眉顺着嘴角的弧度落下,在中间攒起来,形成一种忧心忡忡的表情。
天界的撰籍官在殿下回话,说:“王,一切已经准备妥当了。请宣布吧!”
戟空的脸上闪过一线微妙的神情,他扬扬手,唤我上前。
当我站到戟空身侧而他起身向众神宣布继承人的时候,我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向他挥出致命的一掌。
我看见戟空慢慢地倒下,他脸上的表情依旧神秘而又诡谲,仿佛他才是胜利者。然后他手中的卷轴落在了地上,上面用鲜红的朱砂写着继承者的名字:幽容翼。
而此刻一个巨大的封印朝我身上压下来。我在不能动弹之前看见新任冥王久违的笑容,他对我说出一句我做梦都未曾想到过的话:“戟空在生前立下了诅咒,杀死他的人将流放凡间,永世不得超生。”
在我被押送至曲桓门的时候,我看见虞臻在那里等我。她如雪的衣衫在阴风中扬起美丽的轮廓,绝俗的面孔上是难见的毅然和诀别。
“虞臻”,我怜忍地望向她。
她凄楚地给了我一个微笑,在黑暗的冥界中显得那样光彩夺目。“王,你说过,有我在你身边是你最大的幸福。”
我回她一个绝望的微笑,她的话刺在我的心中,成为永恒不变的苦痛。
再见了,我的虞臻;再见了,我最大的幸福。
我被推下曲桓门的时候孟婆婆给我喝了一碗茶,然后在我神智尚清的时候她告诉我,我的来世将变成凡人,用很短暂的生命去演绎一段辉煌。
我还未弄清楚什么叫做“辉煌”就看见虞臻纵身跳下曲桓门,雪白的裙裾和衣带像一只白蝴蝶,在黑暗的轮世轮回隧道中轻灵飞舞。
“王,我不会离开你的,因为和你在一起也是我最大的幸福。”
我隐约听见她这么说,心中却犹如刀绞。因为冥界规定不曾喝下孟婆汤的轮回者,来世只会变成一株植物,即使她记得前世的记忆,也不能言语了。
而我,将终生孤独。
我孤独地在尘世间漂泊,如一抹游魂。
当我披着星月的微光扛着锄把回家时,我嗅到篱旁细密的芳香。我不知道,那是虞臻的形销;当我在春色满园的西门外踏青寻找着旧日的妙人儿时,我看见路驿之外的缤纷桃瓣。我不知道,那是虞臻的妖娆;当我于清冷的山园逗弄白鹤的时候,我注意到了月下的疏影。我不知道,那是虞臻的清峭。
当我在轮回转世的关口,我总是想起前世虞臻的模样,她凄美的笑容犹如花瓣,一层一层在我脑中浮现,我决定下一次一定要遇见她,不论她以什么样姿态在我的面前出现。
然而千年之中,我依然孤寂得如一抹游魂,我总是会在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湖畔想起她惊艳的美丽,然后思绪随着落花在水面上浮沉不定。
我又投身于一个世纪。这里的天空很明媚,这里的笑容很柔美,这里的人们很纯粹,可是我依然觉得疲惫。我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只是潜意识地去寻找,搜索着一切事物。
我转过街角,有一位少女捧了一束淡紫色的三色堇打我身旁走过,我一回头,看见她如花的笑靥深埋在花束中,那一刻,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终于,我像一个小孩子那样泪流满面,我听见一个盘桓于脑中的声音在说:“你在我身边是我最大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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