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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想象力

  这又让我想起了我在史铁生时的一思心路——在其“写作之夜”②,在他似是而非地与画家Z一路同行时所经历过的心情。

  画家Z,曾有过与丁一此时此刻极为相似的处境,但他却因之而走进了愤恨和征服他人的欲望。这是为什么?为什么Z的心里会充满愤恨?为什么他选择了征服?因为他更高傲,还是更卑怯?因为他的想象力更简陋,还是更丰盈?在现实中,Z的朋友无一不认为他是强者,可事实上,从我这旁观者清并亲历者明的双重角度看,那时,Z已完全被一幕幕屈辱的历史所控制,由之刺激出来的某种“精神”已然压垮了他的情智,摧毁了一个人可能达到的更为丰富、更为辽阔的想象。丁一与Z大不一样。

  丁一之旅与Z的路途之不同,很可能,就由他们走出人群那一刻的不同心情所决定:丁一几乎是一步一回头地张望着他的好友,张望着那个或那些漂亮的女生。丁一所以是丁一。丁一所以是情种。丁一不能接受往日的情谊忽儿回零,或与生俱来的梦想忽然间背向而驰。Z则不然,Z再也不想看见那些忽略了他和轻蔑着他的人了,除非有一天他可以跟他们换个位置,可以居高临下地接受他们的仰望。Z所以是Z。所以Z是强者。Z的想象力只限于此。

  这样看,丁一倒是很有点像“写作之夜”中的那个诗人L③了——“如果那个冬天的下午,融雪时节的那个寒冷的周末,九岁的Z在那座出乎意料的楼房里,在那个也是九岁的女孩儿的房间里,并未在意有一个声音对那女孩儿说——‘怎么你把他带进来了,嗯?谁让你把他们带进来的?’如果Z并未感到那声音的美而且冷,而是全部心思都在那个可爱的女孩儿身上,那么完全可能,他就不是九岁的Z而是十岁的L。”(史铁生的《务虚笔记》)

  丁一的想象力从来是以一个“情”字为引导,为取舍,为定夺。就像传说中的那块“宝玉”,相信女孩冰肌玉骨,必都是天生洁净不染尘泥的。或像诗人L,认为真理都在女人手中。所以,在与Z的处境极为相似的一刻,丁一所顾念的全是那些女孩,仍然是那些女孩。哪个女孩?不不,不是哪个,而是所有,是朦胧却具诱惑的她们。哪个,还没一定。终于是谁,还不清楚。但肯定,她已经在了。自打我与夏娃在伊甸分手,便注定她已经来到人间!也许她就在那几个好友中间,甚或就在那些“红绸”“红缎”之中也未可知。当然,更可能是在别处,在远方,在不知所由的某一条路上,正向我们走来。“情种”于是乎不同于“强者”。当Z不可阻挡地走向愤恨之时,丁一走出会场,走回家中,走进黑夜,把久存于心的一份困扰独对我说:大家本来都是好好的,为什么就会那样?

  但是但是,史铁生又在一旁讪笑了:“你肯定,Z的愤恨就不是出于一个‘情’字?”

  是呀,我记得,Z在其愤愤然走出人群的那一刻首先想到的是母亲,是母亲备受欺侮的一生——能说这就不是因为一个“情”字?

  “不打自招,不打自招!”那史的笑于是近乎幸灾乐祸了:“这个‘情’字不也一样什么都可以是,什么都可以干吗?”

  是呀是呀,这个“情”字如果不能走向爱,就仍然是一种本能。不过,老史你注意到没有,丁一的情眸却是眺望得更为宽广,更为辽阔,更为痴迷或更为深重?也许就因为他从来不是对准着一个,而是向往着她们,不是依恋着自己的一部分(譬如母亲,或母爱),而是向往着他者,所以他才会那样问。所以当他以其少年的痴马矣那样问我时,我听出丁一正在跨越那一个‘情’字——正在,或者将要,步入爱情了。

  但是我没有恭喜他。我不打算惊扰丁一。当然,我也并非没有忧虑。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但是我知道:无论曾经还是将来,也无论是在某丁还是在某史,生命之旅都会印证一个近乎预言的诗句:是谁想出这折磨的?是爱。(艾略特的《四个四重奏》)

  ③“写作之夜”,见史铁生的长篇小说《务虚笔记》。画家Z及后文中的诗人L、女教师O,都是该小说中的人物。

  梦

  梦,终于来了。却是个奇怪的梦。

  还是跳舞。

  还是四顾幽暗。

  也还是那个舞伴——素白衣裙的女子,眉目不清,又似乎熟悉。

  “喂,你到底是谁呀?”

  “怎么,不认识了?”

  “认识?什么时候?”

  “很久以前。”

  “很久以前?”

  “是呀,很久以前。”

  “在哪儿?”

  “唉,你真是忘了……你现在是在丁一,对吗?”

  “对。你呢?”

  我竭力回想,竭力想看清她的面容。

  但这时跳舞的人多起来。成双结对的舞者,步态轻柔优雅,从晨光熹微的远处,从昏黑兀立的楼群后面,从四面八方,游动着,漂移着,甚至是漫卷着,聚拢而来。各色衣裙飞扬招展。

  忽然间我以为我认出她了:“你是不是早年戏剧中的那个女孩?那个‘白雪公主’?”

  晨曦扩展,丝竹之音渐悄渐杳。铜管乐与打击乐随即震耳欲聋,众人的舞步亦随之激越,欢腾,狂放,飞舞的衣裙似扬波披浪,或如一串串涌动的旋流。

  “是你吗,阿春?”

  素白衣裙的女子惟颔首微笑。

  “这一向你都在哪儿?”

  素白衣裙的女子惟脉脉含情。

  “喂,到底是不是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你住在哪儿?”

  然而狂舞的人流忽儿冲涌起来,把我们裹挟着,推撞着,挤压着,以至于淹没着……或许是怕再次失散吧,我见那丁突然把她——把那个女子,阿春抑或“白雪公主”,把那个曾经童真无忌的小小人形——搂住,紧紧地搂住……我心说不好,但未及警告,这鲁莽的丁一已然伏身施吻……

  于是一切均告停止。

  曲忽尽,舞骤停,天复夜,人无踪。

  寂暗无边的视野里,或听闻中,唯一缕“嘶嘶嗡嗡”的声音在扶摇成长,终至于唱响了那一曲可怕的歌:“流氓,流氓,啦啦啦,流氓,臭流氓……”竟似唱得悠然,快慰,地久天长。

  病

  这梦好像是个先兆。此后不久,这梦以及那一曲“流氓之歌”,便携手在丁一制造了另一种残酷的现实。

  先是“流氓”这可怕的字眼,这残忍的称号,自丁一少年之末尾便沙尘暴般横行肆虐,历数年而不停歇,继之又有那条素白衣裙的不断袭扰,或丁一对那朦胧女子的魂牵梦萦,结果,抑郁积累并欲望煎熬,此丁终于病倒。

  这就又要说到新陈代谢了。丁一的病,正是由于“代”与“谢”的失衡。据说是因其某一部分组织不明缘由地失控,迅猛繁衍,疯狂扩张,不由分说地一股劲代、代、代……营养都被它抢占,边邻器官抵抗不利,一味退避,一味地谢、谢、谢……结果一方面代不及谢,一方面代而不谢,这丁于是食不甘味,睡不安寝,整体中惟某一局部空前昌盛,余者皆与时俱衰……我于其中自也是难得安逸,靠什么什么不给你支持,用什么什么不给你好脸色——就好比一部汽车,挡也挂不住,油也给不足,闸也踩不死,摇摇晃晃摇摇晃晃,我总好像要从丁一中甩出去似的——忽悠悠脱离,或虚飘飘飞散。

  这便如何是好?望着远山,望着飞霞,我正自走得意趣盎然心潮澎湃,走得悬念叠起春风得意,可怎么丁一他却忽然就要放弃?

  他倚在路边长吁短叹:完了完了,哥们儿我可能是走不动了!

  我说:要不,咱歇会儿再走?

  他说:看来不……不那么简单。

  我问他:你觉着哪儿不对劲儿?

  他摸摸肚子:里头,八成是这里头出……出了什么事。

  我扶着他走,推着他走——见没见过半路抛锚的司机?就那样!我捶他,踹他,央告他,软硬兼施企图激励他。但都不行。怎么都不行。最后他干脆躺下了,泣叹连声地说:哥们儿,看来是得你自己走了。

  这有多不讲理!这多么令人愤怒!这玩笑开得是不是有点儿大?

  我说:兄弟,咱讲好的不弃不离,怎么半道儿你给我来个若即若离?我说:好比你坐飞机回家,可半道飞机要把你扔下去,你说这合不合适?

  他不吭声,光是喘,不吃不喝一连数日,弄得我也是彻夜的噩梦,早晨醒来见他还是一蹶不振,脸色日益灰暗。

  我冲他嚷:跟你说吧,要散伙咱就散个彻底!腻腻歪歪的这算怎么回事?

  我心想:我所以看上你,不过因为你能跑能跳、能思能想、能说能笑,要是连这点儿事你都办不到了,苍天在上,我凭什么非守着你不可?

  他哭丧着脸抗议:喊什么喊?要走你走!

  再细看他的那一部分疯狂的组织,唉唉,还是那么不管不顾地昂首阔步!再看看镜子里的丁一,已然是形销骨立,苍白得近乎透明。我心里重重地一沉,暗想:这可真是麻烦大了,本来我就嫌他笨得像辆囚车,现在可倒好,车也不车了。

  我陪他去医院。

  我陪他去看医生。

  就像我已经说过的:数不尽的医生,哪个好?都说自己好,都说自己认为好的那个好,但是你听谁的?终于还是得由不通医道的病人自己来做决定!

  我陪他去检查——X光,B超,CT,核磁共振……这个聪明的人间发明的这些愚蠢的玩意儿!

  胶片上显示一簇花蕾,苍白,丑陋,但是含苞欲放。

  没白费心,我们领到了一个“癌”字。

  病房外春光无限,病房内昏暗沉闷有如鼠巢。我俩每天就在那阡阡陌陌的迷宫中奔走求告。一间间莫名其妙的房子里,闪耀着一团团仿佛机密又仿佛饥饿的灯光。黑暗处,有些巨大的机器缓缓运转。医生们的脸像一张张铺平的纸。寂静中总有些“嘀嘀嗒嗒”的响动。白虚虚的灯光里一个个影子无声地游来荡去。其中一个——就像童话中的那个“格格巫”——用玻璃棒在盛满液体的杯中“当啷”一搅:黄的;“当啷”一搅:红的;“丁当”又一搅:黑了……让丁一喝下去。于是我们眼前就有金蛇狂舞,就有红星闪烁,就有凄风苦雨,而丁一的脸色便渐渐发蓝。

  “什么药?”

  医生不答。医生要丁一跟他走。

  这让我想起传说中的“拍花的”——被施了迷魂药的孩子自觉自愿地跟他走。

  丁一跟紧前面那件飘摇的白衣,余者视而不见。

  走过无数条暗道,无数间洞窟,无数的门窗与门窗中凄厉的叫喊,走过无数吵闹或是迷狂的人群……在一个相对安静的地方丁一被命令脱光。

  丁一光着屁股任人摆弄。我发现他那朵已然成熟的花朵依旧敏感,时而羞怯地蔫垂着,时而被触及得蠢蠢欲动——我想这会不会是他的一线生机?

  医生熟视无睹。医生用些看不见的光照射丁一腹部,那儿早有些红笔圈定的鲜明区域。

  “这能行?”

  医生置若罔闻,平白的纸上浮出一个笑,又让人想起那个诡怍的斯芬克斯。

  唉,丁一呀你这辆破车!我惟暗自叫苦,后悔还是来错了地方——发动机倒还是轰轰隆隆地响着,外人旁观,仍一副完整人形,可我受得了吗?尤其当那丁悲声大作、怒从心起、摔东摔西之时,仍一副热血青年的脾气,可我心里有底,他怕已是凶多吉少。癌是什么?那玩意儿可不比“流氓”,那东西外表不显山不露水,可内里早让它搅和乱了——血压低下去,心动快起来,体温一日之中屡经四季,正所谓“热来热得蒸笼里坐,冷来冷得冰凌上卧”。我想我与其跟他一块这么混着,莫如早早分手另谋前程吧,便开门见山地跟他说:兄弟我干脆送你走吧,一了百了大家好过。我是想干脆把这辆破车报废,销毁,回炉,长痛不如短痛。车嘛,有得是,常言道“天涯何处无芳草”,人间处处有“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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