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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36

  暑假终于开始了。按说,暑假是学生的事,是学校的事,许可证他们没必要如此高兴。但是,许可证他们老是把暑假当成一个分水岭,凡事都要等到了暑假再说。比如达生,暑假里要办一个围棋班。比如海马,在暑假开始时,他的旧书就可以拿回来了。特别是许可证,暑假里可以天天和儿子在一起了,他心里自然就很兴奋。

  许可证儿子小晖前一天打来电话,说今天中午就到家了。

  许可证决定为儿子做点可口的菜。儿子在南京上大学。大学的伙食你知道,清汤寡水的,缺少营养搭配,味道也不行,烧菜炒菜一个味,甚至烧鱼和烧肉的味道都一样,就更谈不上花色搭配了。许可证起了个大早,带着一夜想好的菜单,上街精挑细选了两个多小时,拎着好几个袋子的菜回来了。

  江苏苏昨天和她那帮同学到苏州玩去了。这是江苏苏亲口告诉许可证的,说小会和小美一定要拉他去。许可证心里不愿意,可又找不出反对的理由。江苏苏一走,他想打电话叫朱红梅来玩。可一想,朱红梅好像好久没来玩了,其实这正合许可证的心意。许可证觉得朱红梅没有什么意思了,太粗俗(相比江苏苏那帮年轻朋友)。他还想到水帘洞大酒店的那个芹芹小姐,那个说话很嗲的女孩子。许可证已经是好几次想起她了。这种想法就像海浪一样,一浪赶着一浪。许可证就暗暗对自己说,有机会,要到水帘洞去找她再玩一把,最好把张田地的伟哥要上几颗。这样一想,许可证就乱了方寸了,他给张田地打了电话。张田地说忙一点事,正和外面的朋友在一起。许可证听到张田地的手机里传来音乐声,是那支耳熟能详的江苏民歌《好一朵茉莉花》。许可证就知道张田地并不是忙一点点小事了,他是忙大事去了。他所在的场所,不是歌厅就是舞厅一类的。张田地就是这么一个人,忙再大的事,他也会轻描淡写地一说而过,其实,就在这轻描淡写中,说不定一项大工程就签单了。许可证对忙事情的人从来不打扰,他就给李景德打了电话。李景德当上经委主任有一个多星期了,许可证只是电话里跟他口头祝贺一下,还没跟他见面好好聊聊。电话一接通,许可证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因为李景德的电话里也传来《好一朵茉莉花》的乐曲声。原来这两个家伙在一起。许可证跟对方说,没有事,就是想跟你聊聊。对方说,今天不行,今天我有事,等有空我去找你,到你家好好喝几杯。许可证挂了电话,愣了一会儿,李景德和张田地在一起,能谈什么事?怎么不把他给带上?许可证有点被冷落的感觉。许可证正想着,先招待招待儿子,然后,就和李景德、张田地商量商量,正式操作他的职位问题,他觉得是时候了,他已经掌握了社长的一些材料,只看下一步采取什么步骤了。

  许可证找不到张田地和李景德,小晖又还没到家,他只好打金中华的电话。金中华说话有点找不到调门,情绪低落,还对没当上经委主任耿耿于怀。问他最近忙些什么,他说,还能干什么,睡觉。许可证说,你真该好好调整一下了,我都把话跟你说透了,你怎么还不理解?金中华说,我不是不理解,我是对这些年连滚带爬的生活不甘心。许可证说,什么不甘心啊?谁不是连滚带爬啊?当市长就不是啊?鹿市长不是还坐牢了吗?你再好好想想,看我的话有没有道理。许可证说完就挂了电话。许可证的朋友不少,他不想挨个打过去。他最后还是回落到开始的情绪上来了。既然朋友们都忙,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一个人到水帘洞去找小姐。他就想到了朱红梅。他只好将高就低地给朱红梅打了电话。他以为朱红梅一接他的电话,会和以前一样,屁颠屁颠地跑过来。但是朱红梅在电话里只是兴奋地咯咯笑。许可证说你笑什么?被谁操啦?朱红梅说,我高兴。许可证说,你在哪里啊,声音怎么这么乱七八糟啊?朱红梅说,什么乱七八糟啊,我在家里。朱红梅又咯咯笑了。她笑一阵,说,我骗骗你的,你这痴呆,我没在家里,我在家里干什么啊,我在外面,我正在去花果山的途中,是和消费者协会理事们的一次集体旅行。许可证说,还有熊大胖子吧?朱红梅再次咯咯地笑了。朱红梅说,我对你说了,这是集体旅行,又不是我跟熊大胖子两个人,再说了,就是两个人,我又没跟熊大胖子私奔,你吃什么醋啊。许可证知道她在撒谎,知道她就是和熊大胖子在一起。许可证有点被污辱了的感觉。他恶狠狠地说,我吃醋?你就是跟一百个男人私奔,也不关我的事!许可证几乎把电话掼在话机上了。他朝沙发里深深地一埋,费了好大的劲还没把思维拽回来。他觉得,自己真是没出息,怎么下过多少次决心,还不长记性呢?朱红梅都成一个大麻袋了,都成一个大澡堂了,谁要泡谁泡,还掺和什么啊?许可证狠狠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啪,很清脆很嘹亮的一个巴掌,许可证自己都听到了,他觉得很痛快。

  许可证家的电话又响了。

  是金中华打来的。

  金中华说,老许啊,刚才有一句话,我没好意思说,但是我不能不说,我要是不说,我就被憋死了。

  金中华的声音有点愤慨,不像刚才那么找不到调门子了。他说,你还记得那天王娟娟为什么不理我了吗?都是他妈李景德不做人事!

  许可证说,中华你别急,有话慢慢说。

  金中华又得意地冷嘲热讽道,不过也有意思,他李景德是吃我的下糊。

  许可证被他说糊涂了。许可证说,你说什么啊?打麻将啊?

  对,打麻将,哈哈哈……

  打什么麻将啊你。

  我是说李景德不做人事,他真不该这样,他,他……你不不知道,恶心死了,他和王娟娟搞到一起了,你说恶不恶心。

  许可证大为惊诧地说,不会吧?

  什么不会啊,是王娟娟亲口对我说的。

  这多没意思!

  是啊是啊,你说李景德算不算人吧,他抢去我的位置,还抢走了我的女朋友……算了算了,我不说了,我都觉得没意思,你要是不相信,你问张田地……算了,你谁也不问了,他自己就会告诉你的。

  这事情……许可证不知说什么了。

  反正我也打报告了。我要求调动。

  调动?许可证说,你先别急,我们再计划计划。

  计划个屁,跟谁计划?跟张田地?跟李景德?李景德那种人……我跟那种人……还能处嘛我啊……

  许可证听到对方哽咽着哭了。

  许可证又安慰他一通,便挂了电话。许可证觉得生活真是蹊跷了,真是有趣极了。其实,这早在许可证的预料之中。许可证也会心地笑了。

  许可证不准备再给谁打电话了,他开始在厨房忙菜,除了接电话时间,他基本上忙了一上午。他把菜都准备好了,就等着儿子到家,他就可以动手炒菜了。可是,儿子迟迟没有回来。十一点的时候,他算一下时间,南京到海城的快客只需三个多小时,就算他八点上车,十一点多就可到海城了,下车以后再耽误一会,最多十一点二十分,儿子就到家了。可是到十一点二十分的时候,他又算一下时间,最多十一点三十分。到十一点三十分时,还没见到儿子的影子,他又把时间推迟到十一点四十,推迟到十二点,十二点半,一直到一点半了,还不见儿子的影子,许可证这才急了。儿子没有手机,又不知道具体坐什么车,他只好在家等。他一会儿站在窗口向楼下望,一会儿打开门,在楼梯上聆听。平时他都不注意门外楼梯上的动静,可今天,外面一有脚步声,他就听见了。到了该吃晚饭的时候,儿子还没有影子。许可证这才真正地担心。他做了种种猜测和设想,想到儿子是不是被绑架了,或者出车祸了。他甚至想到了报警。

  还好,儿子终于在天黑之前打电话回来了。

  许可证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他身心突然有点疲惫,对着电话说,小晖,你什么时候到海城的啊,怎么不回家啊,我都急死了。小晖很不在乎地说,你急什么啊?我中午就回来啦。我和我同学在一起。我在同学这儿都玩一会了。我同学也跟我一起回家。爸,有没有饭吃啊?许可证这才高兴了。他一连报了几个菜名,都是儿子喜欢吃的。儿子OK了一声,说我跟我同学吹牛了,说你会做菜,老爸,谢谢你不丢我面子,拜拜。

  许可证做菜这才有了精神。不过许可证忘了问儿子一声,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管他呢,就是女同学也不奇怪,儿子都是大学生了,就是谈恋爱也是正常的。

  但是,当儿子带着同学走进家门的一瞬间,许可证差点晕过去了。许小晖带回来的确实是女同学,而且是很漂亮的女同学。只是这个女同学许可证也熟悉。对了,你也猜到了,她不是别人,就是水帘洞大酒店那位自称芹芹的小姐。许可证最初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当他确认这个事实后,他就傻了。而那个刘芹芹也愣了一下。显然,她也认出许可证了。但只一瞬间,她就笑了,她露出了一嘴细碎的白牙,还扭了下小屁股,摇到沙发上坐下了。许小晖说,爸,这是我同学刘芹芹。许可证一头钻进了厨房。许可证心情复杂透了。许可证七窍和思维,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了起来。许可证钻到厨房里,对着墙壁说,吃饭啦。许小晖做了个无奈的动作,对刘芹芹说,我爸不喜欢我带同学回家,他是个愤青。刘芹芹说,我喜欢,我喜欢到你家玩。刘芹芹拿起电视遥控器,按几下,电视画面跳几跳。刘芹芹扔了遥控器,站起来,摇着小屁股又上卫生间了。她把卫生间的水弄得哗哗响。

  许可证真没想到事情会这样的糟糕。

  许可证趁刘芹芹在卫生间还没有出来时,对小晖说,我有点急事,要出去一趟。

  小晖说,爸,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带朋友回家?

  没有啊。许可证说。

  老爸我看出来了,你不喜欢小芹,是不是?

  许可证语无伦次地说,我……我喜,喜欢。

  许可证听到小芹咯咯咯地笑了。

  许可证有点狼狈地溜出了家。

  许可证走在大街上,有些漫无目的。

  已经华灯初上了。街上有很多人,暑假一到,街头多了许多年轻、灿烂的面孔,他们身穿花花绿绿的T恤短衫。他们都特别精神。他们来来往往。他们交叉跑动。他们都精力过剩地享受着夏日的快乐。很多超市、商场都还开门营业。许可证随便走走就走到了一家书店。许可证在这家书店买过不少本关于做菜的书,他正在编著的那本《吃在海城》的许多参考资料,也是在这家书店买的。

  城市说小也很小,许可证居然在这儿碰到商业银行办公室主任老刘了。

  老刘和他老婆以及女儿也来逛书店的。老朋友见面了,少不了聊几句。由于书店是比较安静的场所,两人声音都很小。

  老刘说,你没去苏州啊?

  许可证说,我没去,苏苏和她那帮朋友去苏州玩了。

  老刘说,我知道,她跟我请假了。

  许可证又强调了不去的理由,他说,小晖放假回来了,我陪陪他。

  老刘说,你儿子不错。

  要是在平时,许可证还是喜欢别人夸他儿子的,他也会跟着把儿子的种种不错复述一遍,但是今天情况变了。不争气的儿子和什么女孩子交朋友啊?那样的女孩子是能交朋友的啊?而他还有口难说。

  许可证对老刘的夸奖,心中有气,脱口而出,屁!

  许可证脾气突变,让老朋友老刘一时摸不着北了。老刘说,你家小江跟我请假,说要到苏州玩几天,我还以为你们一家三口都去了呢。

  许可证看着老刘幸福的三口之家,说,我们那一家三口……许可证心头一酸,没说下去。

  老刘说,你有事吧?

  许可证说没事。

  老刘说,我想请金中华坐坐,喝杯酒,他最难受了。

  老刘又说,你说张田地怎么搞的,把事情弄成这样,这让李景德和金中华怎么处事啊?本来都是要好的朋友,一下子就变成上下级关系了。

  许可证说,老刘你不要操这个心,不能怪张田地,事情怎么会是这样,连我都说不清楚了,你……你慢慢你就知道了。

  告别老刘一家三口,许可证走在大街上。心想,不回家也不对,事情已经发生了,总归还要面对啊。可如何面对,这事在他人生经历里还没有遇过。甚至他连听说都没听说过。他自己嫖过的小姐,居然是儿子的同学,说不定还是女朋友。如果真他妈的是女朋友!他妈妈的!许可证脑子都大了。

  许可证在大街上又毫无目的地走一阵,像一只没头苍蝇。他悄然走进一家袜子店,木木地想想,实际上他什么都没想。他在一家化妆品商店门口站站,又在一家女性专卖店门口望望,后来他居然走进一家银行营业厅,可他又不是要取钱,弄得银行保安注意他好半天。头晕脑涨的许可证走到了步行街上。步行街上有许多扮靓扮酷的女孩男孩,他们张扬着自己的青春。许可证感觉到眼睛不够用了。渐渐地,他看到了眼熟的两个女孩。这两个女孩在他前面婀娜地扭着腰肢。这不是小美和小会吗?是啊,不是她俩是谁啊?许可证心里一惊,她们俩是江苏苏的好朋友啊,不是说好她们和江苏苏一起上苏州旅游的吗?怎么江苏苏走了,她们还在大街上闲逛啊?莫非,苏苏在撒谎啊?莫非,她们根本就没上苏州?或者,江苏苏上苏州了,而她们俩没去。许可证没有去惊动小美和小会,而是悄悄跟着她俩。许可证一直跟着小美和小会走到大街上。

  大街上更是车多人多,小会和小美就像泥鳅一样在人缝里钻来钻去,两个人的彩色衣衫在他眼前飘忽不定。许可证一愣神,两个女孩不见了,再一愣神,许可证被一辆摩托车挂了一下,他还没怎么反应,就摔倒在地了。大街上刹车声迅速响成一片。许可证脑子还清醒,他连滚带爬地跑到路边。惊魂未定的他,再找小美和小会时,哪有人影啊。小美和小会,真的就像是泥鳅,哧溜不见了。

  许可证站在路边的人行道上发呆,心里的疑惑也一点点地膨胀。许可证的疑惑是对的。他感觉到,要出事了,或者,已经出事了,所谓祸不单行啊。只是,他还不知道,江苏苏并没有跟她什么同学什么好朋友去苏州。去苏州倒是没错,却不是和她的一般朋友,更不是什么同学,而是和初恋情人相目标一起去的。许可证纵使有天大的本事,他又怎么能想到这一步呢?

  此刻,在苏州旅游的江苏苏和相目标,已经跑遍了苏州的大小景点。他俩都很放松,特别是江苏苏,不但换了一种心情,也像换了一个人,正贴着相目标的身体,从苏州市区来到乡下,在油菜花遍地开放的河岸边,手牵着手,成双入对地走在小桥上,这是周庄的小桥,古朴而遥远。一群表演《担鲜藕》的老太太,从他们身边徐徐而过,桥下的臭水河里,倒映着他们幸福的笑脸。

  江苏苏和相目标在苏州玩了好几个著名的水乡小镇。其间,江苏苏接了好几次许可证的电话,她都快乐地敷衍着。江苏苏还说小会小美什么的。还说买了苏绣啊,买了香荷包啊,吃了好多苏州小吃啊。

  许可证知道她在撒谎。但是许可证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许可证没有揭露她的谎言。许可证意识到事情是多么的严重,他已经隐隐听到婚姻危机的脚步声了。

  37

  这年的夏天雨水特别多,三天两头下雨。

  这样的雨水一直延续到秋天。秋天在绵绵细雨中,悄然来到了海城。在我的记忆里,还没有哪一年的雨水有今年这么频繁。我经常在雨水里走路。被雨水泡透了的落叶绊在我脚下,发出艰涩而沉重的呻吟。

  在雨水里走路,已经成为近段时间我日常生活里极其重要的一部分。

  因为我已经无家可归了。

  我居住的苍梧小区338幢303室,那套小麦留给我的大房子,被公安部门查封了。我还几次被公安部门传唤去说明情况。他们不厌其烦地讯问我。他们问话的焦点是,小麦贩卖毒品,我究竟知不知情。回答这个问题,对我来说不成为问题。我当然不知道。但是我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们对我的诚信度老是怀疑。他们就变着法子,反复地问我。我心里像有一个触点,每回答一次就被拨弄一次,而且被拨弄得很疼,是那种尖锐的疼。小麦实际上是知道有这一天的。她为了保护我,或者为了不连累我,一直对我守口如瓶。在公安机关不停讯问我的时候,我提出了一个苛刻的条件,我说能不能让我见一见小麦。他们认为我不够配合他们而没有允许。但是他们又问我为什么要见她。我想想,觉得,见见她,只是我内心的愿望,是起码的人之常情。但是他们也许不这样认为,也许认为我们会有什么秘密而攻守同盟。所以,我干脆说,也不为什么,为什么呢?我就是要见见她,要不方便就算了。对方说,也没有什么不方便,我们只是想知道为什么。我只好敷衍着说,为了从前……我们曾经是……朋友。对方说,我们可以研究研究。

  但是,研究的结果是不了了之。

  我后来又找过许可证,试图让他再努力一把,让我去看一看小麦。但是,许可证工作很忙,突然的,他就很忙了,这让我大感意外。许可证对我说,晨报全年的广告任务还有不小的缺口,他要出面跑跑,和各方面的关系疏通疏通,突击一下,要保证全年的广告任务完成。许可证说这话的时候,满脸的春风。虽然是秋天了,许可证却能满面春风,说明他对目前的工作非常满意。许可证是站在办公室跟我说话的。他现在很少呆在家里了,而是按时地坐办公室了。他站着,我就不好坐下了,就是说,他没有时间跟我多说什么。他马上就要忙事情了。关于我找他帮的忙,就是能不能动用一下他的关系,设法让我和小麦见一面,他表示了为难,他说他已经很长时间不和朋友们来往了。他跟我笑笑,说,你老陈又不是不知道,我现在,要工作了。许可证的话让我大感意外。他说他现在要工作了,那么他以前不叫工作?那么,他是不是真的要当社长啦?他是不是真的该出手时就出手啦?

  离开许可证的办公室,我觉得这家伙变化也太大了。的确,我已经好久没上他家吃饭了。以往他家里高朋满座、往来无白丁的盛况,已经成为了记忆。我的感觉是,许可证从前在家里,守着的是年轻美丽的老婆,既然老婆不能守得住,他的真面目就一点点地暴露无遗了。另外,他也在逐渐疏远我们这些朋友,也可能是不想让我们对他有过多的了解吧。只是,我不知道他做菜的手艺生疏了没有,只是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当社长。不过,看他春风满面的样子,似乎就在不久之后了。

  许可证的社长到底没有当上,但是,又一件事情出人意料,他竟和现任社长的关系特别好起来。也许,许可证又在使用另一种变通的手段吧?用他常说的话就是,正在运作吧。反正,许可证的行为,我们局外人是很难知道的。

  站在报社新闻大厦的门前广场上,在人来人往中,我看到了芳菲。芳菲也看到了我,她穿一件红色风衣,挺精神的。她走近我,说,不好好上班,乱跑什么?

  我这个班,你是晓得的。

  情绪这么差啊。

  也不是。

  别这样了,芳菲说,外国有句名言是明天还会继续,你看人家许可证,忙得有头有脑的。

  我哪有人家那境界。

  别酸了,到我办公室坐坐?

  不了,我有事。

  芳菲声音也小了些,她说,你的事,我知道一点……现在住哪里?

  瞎住,租一间屋,挺破的。

  最近没和海马他们联系?

  没有。

  我们别在这儿站了,喝咖啡去吧,走,我请你。

  芳菲伸手拦一辆的。她伸手拦的的动作很潇洒。

  在咖啡馆里,芳菲的情绪也低落下来。该说的话很快就说完了,单位里、朋友间的人和事,我们都不想说,我们各人的麻烦事也只是蜻蜓点水般地点到为止。她现在解脱了,离了婚,又过起了贵族生活,但她为什么也这么忧伤呢?

  公安机关把我关了,又放了,放了,又关了,如此反复几次,他们不烦,我都烦了。在又一次讯问的时候,他们问了我一个让我震惊的事。他们说,有一个女孩,化名叫株株的,你还没跟我们谈谈。

  他们突然提到株株,就像我当初听到小麦贩毒一样吃惊。我不知道株株是否对此案也有牵连。我就说,谁叫株株,我不认识,我不知道谁叫株株。

  株株是她的化名,该讲的,她都讲了,说说你们在一起都干些什么。

  既然她都讲了,你们还问我干什么。

  你讲和她讲,是两回事。讯问我的人不温不火。

  我想,我不能说,在和株株短暂的交往中,我看不出来株株像坏女孩。

  讯问我的人可能看出我的表情的变化了,他冷笑笑,说,看来你是不准备把问题说清楚了。其实我们掌握了所有的情况,你说不说都一样。当然,你说清楚了对你有好处,对小麦也有好处,对株株,也是有好处的,我再次劝你,要很好地配合我们。

  我说,你们让我说真话,说实话。我说的都是真话和实话。难道你们非要让我昧着良心说假话?我说假话,你们就满意了吗?

  对方说,我们不是这个意思,你和株株有过一个多星期的交往,这个情况我们都掌握了,我只是问你,你们在相处了一个星期的时候,她没让你去过什么地方吗?

  我说,真的对不起,我不知道什么株株,谁是株株。

  我这回撒谎是要坚决撒到底了。

  对方说,你再想想看,那个叫株株的,她让没让你拿过什么东西。

  我说,如果你们要这样套我,逼我,那我只好保持沉默了。

  他们对我的话没有做出相应的回应,而是小声地商量几句,然后,对我说,好了,今天就谈到这里,你可以回去了。回去以后,如果有什么遗漏的问题,你可以随时约我们谈。当然,如果我们需要找你,会跟你联系的。还是那句话,你暂时不要离开本市。如果需要出远门,一定要通知我们。

  对于他们问话中突然出现的株株,让我始料不及。我感觉到,株株和小麦可能是同案。我联想到株株神秘地出现又神秘地消失,联想到株株毫无缘由地陪我一个星期,联想到她和我刻意保持的距离,我的思路大致清晰了,即株株很可能是接受了小麦的安排而和我做那场游戏的。很可能,在我和株株相处的那几天里,小麦就在海城,就在我周围,就在城市某一个角落里,窥视着我们。

  我现在走在小雨中。雨水细密而均匀。空气里有一股凉爽的气味。街两边的建筑,还有树木,都含着水汽,都笼罩在烟雨渺渺中。那些往来的车流和人流,在雨雾中急促地穿行,他们的归宿,都是家吗?

  我不想把我的推测告诉任何人。我只是一个人感受着生活留给我的苦涩,感受着生活留给我的回忆。

  苦涩中的喜悦也是让人惊奇的。芳菲在电话里告诉我,海马的老婆小汪,生下了五胞胎。由于在怀孕后期,没有钱到医院定期做检查,一直当着双胞胎来对待,结果在破腹产时,不小心挤死了一个。即便这样,四胞胎在海城也是特大新闻了,报纸电视台都作了报道。作为朋友,我和达生芳菲相约到医院看望了他们。

  海马看到我们,欢天喜地地给我们讲述产程中的花絮,说准备了两套包布,结果要四套。说四个护士每人抱一个出来,四个儿子一起向他打哈欠,给了他这么一个特殊的见面礼。

  但是,我们见到小汪的时候,小汪没有笑,小汪哭了。美丽的小汪躺在病床上,泪流满面,她泣不成声地说,我拿什么养活他们啊……

  这的确是个严峻的问题。海马在小汪怀孕后期,什么事也没做。事实上,他也做不了什么事了。他那些书,被工商、文化、城管、交通等联合执法队收走以后,许可证和我们费了好多精力才答应退给海马。但是,等到海马有一天接到通知去拿书时,退回来的,还不足原来的十分之一,就是说,只有几十本书了,并且是些去头掉尾的破烂书。海马作为门面摆出来做做样子的藏书,一本都没有了。海马跟他们交涉,被他们劈头盖脸训斥一顿,说能拿到这么多,已经是给了天大的面子了,不然,是一本拿不回去的,你要不要吧,你要是不要,过两天就送到废品收购站了。海马欲哭无泪,只好用三轮车,把剩下的几十本破烂书拉了回来。从此,海马的旧书摊,就彻底收摊了。

  海马看着四个可爱的儿子,脸上的笑渐渐收敛了。海马说,一头牛也放,两头牛也放,多一口少一口,能养活就行。

  海马的话虽这样说,但是我们看出来,他也一脸忧郁,明显的底气不足。

  芳菲表示,我们会尽最大所能给予帮助。但是一句帮助,又是多么的轻飘啊。

  直到我们离开了,小汪还一边欢喜一边泪流不止。

  我和芳菲走在路上时,话题大都离不开海马的四胞胎儿子。我们确实为他们的生活担心,海马没有工作,小汪也没有工作,他们凭什么养活四个儿子呢?这生活也真会给他们开玩笑,开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芳菲说,海马一心想成为大名人,写作写了这么些年,名人没当上,弄得自己一贫如洗,没想到这回养了四个儿子,一不小心倒成了大名人。

  真是愁人了。我说。

  名人没当上,当了愁人……芳菲苦笑笑,摇摇头。

  我也不知再说什么,这种话,会越说越累的。

  芳菲接着说,愁是愁人,但是,四个儿子,多喜人啊。其实,其实也不要太愁,车到山前必有路,明天还会继续,是不是老陈啊,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们也别为他们愁了,我们念好自己的经吧,走,我请你喝杯咖啡去!

  还喝啊?

  聊聊嘛。

  我们拦一辆出租车,钻进了车里。芳菲说要念好我们自己的经,我咀嚼着这句话,觉得很有味。

  在咖啡店里,我们意外地碰到了江苏苏,她正和一个年轻人聊着什么。

  江苏苏也看到我们了,她稍一犹豫,就笑笑着离开座位走过来,她说,你们两人啊。

  是啊,我们去看一个朋友,顺便过来坐坐。芳菲说。

  别找这种理由了,多没意思。

  就是顺便嘛。芳菲像小姑娘一样羞涩道。

  江苏苏美美地说,我和朋友来聊天玩,他从外地刚回来,不打扰你们啦,你们慢慢聊,我去陪陪他,再见。

  江苏苏走后,芳菲问我,那是谁啊,那个男的?

  我不认识。

  你不是常到许可证家去吗?

  我真的不认识。

  我们说话间,江苏苏和那个男的起身离座了。那男的小声说一句什么话,江苏苏偷偷笑起来,还在对方身上打一下。

  38

  在这个多雨的秋天,我基本的行状就是在雨中走路。我会在雨中思考一些问题。我会想到我周围的朋友们。想到朋友们的生活。想到朋友们一张张生动活泼的脸。他们都生活在这座城市里,都生活在我的周围,我看着从我身边擦肩而过的许多陌生的面孔,也许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和我的朋友们有着共同的遭际。他们的情感,他们的事业,他们的生活,甚至他们的心灵,都是什么样的状态呢?和我的朋友们一样,也是连滚带爬的吗?

  经常在我的身边,和我并排在雨中行走的,还有芳菲。我们有时候共同打着一把伞,有时候各打着一把伞。我们有时候谈论着我们的朋友,有时候什么话也不说。但是,无论说话和不说话,我们都是心事重重的。

  今天,我们已经在小雨中走了一会了。

  今天对我来说,也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我离开晨报广告部了。就是说,我再一次失业了。

  我们是从外婆的厨房走过来的。我们在外婆的厨房坐了半天。我们是在天还未黑的时候来到外婆的厨房的。我们吃了套餐,喝了啤酒还有果汁。我们还说了许多话。我们在离开外婆的厨房的时候,已经近午夜了。

  由于我现在和犯罪嫌疑人(小麦)有说不清的问题,晨报已经把我辞退了。辞退的理由是,我现在不适合在媒体工作了,虽然我不是采编人员。但是,晨报领导还是让许可证找我谈了话。许可证代表的是晨报党委的决定,他已经无法改变我的命运了。我愉快地接受了晨报的决定。是的,我很愉快。我没有理由不愉快。愉快只是我表面的行状。我现在能够和芳菲走在霏霏细雨中,我的愉快是内心的。我们虽然各打着一把伞,应该相隔一定的距离。但事实恰恰相反,芳菲的衣服和臂膀经常擦着我。芳菲的手也经常碰到我的手。我感受到芳菲的肌肤冰凉而柔润。我们这样走了一程,芳菲干脆把伞收了。我也把伞收了。细雨像浓雾一样打过来,和灯光糅和在一起,就像一条条金丝。芳菲把脸仰起来,对我说,到家了。

  芳菲说她到家了。芳菲语言很轻,她似乎还笑笑。

  我抬头看一看,四周是朦胧的雨和朦胧的夜,我什么都没有看到。我的心里也是潮湿的。我说,好吧,你回吧。

  芳菲并没有立即走,而是说,要不,上去坐坐?

  我犹豫着。

  走吧。芳菲说。

  也行。我说。

  我们走在坡道的楼梯上,几乎是相依相偎了。

  在芳菲家,我们没有坐在沙发上,而是在客厅的一张玻璃桌两侧坐下来。芳菲的两只手交叉着,放在玻璃桌子上。我也随意地坐着。我们中间隔着一段距离,大约有四十厘米吧。我的面前放着一只水杯,一只玻璃水杯,水杯里是芳菲为我泡的茶叶。我不时地喝一口芳香的茶。我们就这样说话。

  说话的内容极其散杂,可能是在芳菲家里吧,话题大部分都由她起头。比如她说秋天这么多雨水,到了冬天一定是个干燥的冬天,说不定又是一个暖冬。比如她说刚刚在南中国海形成的云娜号台风,真怪了,台风也要起一个美丽的名字。比如她说红都服饰广场的换季夏装很便宜,一条亚麻裙子,五月的时候,要价一千多块,现在一百块钱就买到了,一件休闲小T恤,十多块钱,跟白送差不多。

  比如说女人的皮肤,说历来以白为美丽,不知什么时候,白,已经不是唯一的标准了,时下流行的是古铜色皮肤,闪着乌溜亮丽的光泽,才是性感和回归自然。比如她说房地产的价格,说从春天到现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突飞猛进,由原来的两千多块钱一平方,到现在的四千多五千多,都是温州人过来炒的。比如她说化妆品,说瘦身计划,说抽脂、排毒、人造美女,都是款款的,悠悠的,仿佛是自言自语。我知道,她的许多话,是不需要我来插话的,她说自己的观点,说自己的评判标准,说自己的心得体会,然后,再换一个话题。她甚至说到音乐,说从前邓丽君的靡靡之音,说周杰伦的《东风破》,说六十年代出生的人——我们这代人的气质,幻想的气质,漫游的气质,回忆的气质。是啊,这么早就回忆了。她叹息着,说,有一首歌,叫《友谊地久天长》,我更喜欢它的另一个译名——《过去的好时光》。崔健你还记得吧,还有罗大佑,许多人掠身而过,一张张美丽生动的脸出现又隐去,总是心怀幽怨的你,总是那秘密的字句。你问我看见了什么,我说我看见了幸福,你问我还在想什么,我说我要上你的路。一个人要抬多少次头,才能最后看见蓝天,一个人要流多少回泪,才能听见人们哭喊,究竟还要多少死亡,他才知道,太多的人死了,那答案啊,我的朋友,它正在风中飘荡……

  芳菲保持着一种恒定的情绪,说到激动处也不激动,说到伤感处也不伤感。在芳菲不停的说话中,我喝了一杯又一杯的水。开始还是芳菲给我添水,后来,我自己去添。饮水机就在我身后,芳菲过来要绕半个圈,而我自己转身就可以添上水了。我担心芳菲说这么多话,喉咙会干,也要给她倒杯水。她没有拒绝,我就用一次性水杯给她倒一杯。我还担心,她说了那么多话,会不会把话说完呢?她又哪里来那么多话呢?我会突然的不集中注意力,只看到她在灯光下的有点失真的嘴唇。我想着,芳菲怎么不说说我们?怎么不说说小麦?怎么不说说朋友们?可能是在外婆的厨房把这些都说过了吧?可能是在她家里,要换一种适合家里才可以说的话吧?但是,芳菲说到了人生,这个大题目,芳菲也能避重就轻。她说人生就是走路,我们都走在路上,同一条路,可走着走着,前面就出现了岔路,那么多岔路,该走哪一条呢?只有一条是正确的。于是,我们在岔路口分手了,每人走上了一条属于自己的陌生的路。我们走在各自的路上,会碰到其他人,我们又成为了朋友。可前面又有岔路了,我们又重新选择了一回……这些岔路,就像一棵大树上的一根根树枝,等到我们走到不能走动的时候,我们各自栖息在自己的枝头,我们互相瞭望着,发现我们的姿势各不相同,就连我们栖息的树枝,也千差万别……

  芳菲把话停下来。她笑笑,说,你看,都是我在说,我成一个碎嘴婆了。

  我说,我喜欢听你说话。

  我这是真心话。芳菲说这么多话,我一点也不觉得烦,一点也不觉得她是个碎嘴婆,相反的,我觉得她的话很中我的心意。我记得十多年前,也在这间屋里,我们也是这样说话的,我们不就是在这些话中,拥抱到一起的吗?

  芳菲说,对了,我那天做了一回评委,看到你的作品了。我很想让你的作品获奖的,可他们不同意。我觉得,你的画有点偏,偏题了,他们要求参赛作品必须是工艺美术,你的作品虽然是静物,但是,要表现的东西太多了。你是想让作品复杂一些,多一些思考和想象,可太杂了,反而冲淡了作品本身的内涵——他们这样说的。

  我也没准备获奖,我只是拿去玩玩的。我说,那几天,我太无聊了,我画了很多很多无聊的东西。

  我知道。芳菲说,现在还画吗?

  不画了,不想画。

  不想干的事,不干也好。

  我哼一声,表示赞同她的话。

  芳菲就不作声了。

  片刻之后,我说,你怎么会去做评委呢?

  谁知道啊,可能是,我不是一直做广告嘛,还做过狗屁主任不是,这次比赛,市广告协会是主办者之一,我有朋友在广协工作,他们就把我拖上了。

  我噢一声。

  芳菲又说,那,你住哪里呢?

  暂时住在一个朋友家。

  我猜想,芳菲一定看出我在撒谎。我还是住进了我从前住过的那间破平房里。那种低矮而潮湿的平房,我真的害怕回去。

  芳菲说,其实……其实……

  芳菲还没有说出“其实”后面的内容,她家屋里的什么地方就突然发出“渤滋滋——嘭”的怪叫声。芳菲被吓了一跳。芳菲手抚着胸脯,说,妈呀,吓死我了,我们家的抽水马桶可能坏了,常常怪叫,深更半夜的,什么时候我非被吓死不可啊。

  我突然笑了。我想起十多年前的那次著名的怪叫。那时候,我和芳菲正缠绵在一起。我们差不多就要做成了……在那次怪叫之后,在我说出那样的话之后,在芳菲把我赶走之后,我没有阳痿,是我一直庆幸的。

  芳菲脸红了。芳菲说我知道你笑什么……我……我们家就会发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怪声音……你看,天都亮了……我做早饭……我下面条给你吃吧。

  不了。我说,我该回去了。你也该休息了。你一夜没睡呢。

  你不是也一夜没睡嘛。

  我站起来,向门边走。芳菲把我截住了。芳菲轻轻地靠着我,轻轻地拥我一下,轻轻地抱着我了。她说,我们什么都不怕了……现在……

  仿佛是十多年前的翻版,我们都不能自禁了。我们接吻——芳菲的舌头和我的舌头碰撞、纠缠在一起,频率很快地翻动,就像十多年前的吻延续到现在。十多年了,她嘴里的气味居然一点没变,而我的感觉也从十多年前一直延续下来……

  是芳菲一定要到我租住的小屋看看的。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看就看吧,环境是简陋和破败,东西也是少之又少。你知道,我从小麦的大房子里搬出之后,只带随身的东西,别的东西(其实也没有什么东西),都留在小麦的屋里了。但是我没有把那卷画忘了,我还把我一直在画、一直没有完成的那幅小麦的肖像画也带了过来。我是想有时间再画的,一定要画,小麦出了事之后,一幅肖像画,也许就是我对她最好的纪念了。

  我们是打车来的,下车后,刚走进小巷,芳菲就闻到一股怪异的气味了。

  你怎么想起来住这地方?芳菲不解地说。

  我从前住过这里,我说,这儿有一位老先生,有好几间平房,有不少人都租他的平房住,老先生挺好的。

  我和芳菲,已经像恋爱中的情侣一样,牵手揽腰勾肩搭臂了。

  在我租住的平房里,光线很暗,是芳菲把灯拉亮的。芳菲说,这地方适合你?

  还行吧。

  我看不适合,你要是搞创作,地方也太小了。

  搞什么创作啊,我早就不画了。

  芳菲大约看到了那块躺在地上的画板,她走过去,把画板支起来,说,看看你在画什么。

  不是什么,是幅人物肖像,画着玩的。我心里有点发虚,怕她发现我画的是小麦。尽管,小麦也是她的朋友,但我毕竟和小麦有过同居的关系,女人的妒忌心是什么时候都存在的。

  谁呀?芳菲弯着腰,仔细地看着。

  真没看出来?

  没有。

  芳菲又后退一步,继续看着。她的嘴角渐渐勾起了笑容,脸上也渐渐洇上了红晕,芳菲转过头,走近我一步,胸脯都要贴到我身上了。芳菲说,你真……你画我干什么啊?把我画得这么漂亮啊?我有这么漂亮吗?

  我真是惊讶,芳菲把我为小麦画的肖像画,误认为是她了,这可是我始料未及的。可不是吗?当我扭过头去,再看这幅肖像画时,我也发现我画的不是小麦,而是芳菲了。真是怪事,冥冥之中,我是在画芳菲,难道命运真的事先作好了这样的安排?

  芳菲在我面前,把胳膊举了起来,轻轻地贴到我怀里了。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画我的?芳菲说话的声音都变了。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屋里的通风条件不好,很闷热,我们都出了一身汗,而我的汗,有可能是虚汗。

  你一直在偷偷画我是不是?

  你晓得就好……我画你,有十多年了,还记得十多年前……我爱你……

  我撒谎的水平很差,我心里打着颤,可是,我同时感到,芳菲也在颤抖了。我紧紧地抱住了芳菲。

  39

  就在许可证踌躇满志的时候,在他的周围发生了一件不可预知的大事,这就是,张田地被杀了。

  张田地被杀死在家里。杀死张田地的不是别人,而是和他同居多年的情人胡月月。

  胡月月是用斧头砍掉张田地的脑袋的。

  其实,在胡月月用斧头砍掉张田地的脑袋之前,张田地已经死了。胡月月是在张田地的水杯里加上一种氰化物毒死张田地的。胡月月怕张田地没死,又拿出她早就准备好的利斧,从他的脖子那里砍下去。胡月月闭着眼,抡起臂,一下,两下……直到张田地的头和身体分离开来,胡月月才放心。本来,按照胡月月的计划,她准备杀死张田地之后,好好伪装现场,然后逃离。但是,在她打扫现场的时候,胡月月怕了。张田地的身体里流出许多血,在胡月月看来,那血不是红色的,而是黑色的,那些黑色的血把整个床都湿透了。张田地的脑袋滚在一边。滚在一边的脑袋就不是人头了,就不是张田地了,胡月月根本下不了手去搬动那颗脑袋。她试着用手去拨动一下,她的手就被张田地脸上的血粘住了。胡月月以为张田地要咬她,可她怎么也抽不回那只手了。胡月月的手,拖着张田地的人头,在屋里转着圈。那颗人头就像一条调皮的小狗,追着胡月月,逗着胡月月玩,等胡月月把那只娇美的手,费力地从张田地的脸上撕下来,胡月月就瘫了。胡月月瘫坐在地上,恐惧就像一张大网,或者就像海浪,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她再也起不来了。

  胡月月这才投案自首。

  胡月月杀死张田地的消息,很快在市民们中间广为流传。街头巷尾都在传说着这起骇人听闻的谋杀,有人说是情变,有人说是贪财,而事实真相却是让人大跌眼镜。原来,张田地不过是一个性无能者。如果仅仅是一个性无能,也倒罢了,张田地还是一个性虐待狂。胡月月当初自杀,也是不能忍受张田地的性虐待,才走此下策的。可惜没有自杀成功。胡月月死过一次了,她没有再死的勇气了。胡月月的男朋友也哀求她不能再自寻短见了,无论如何要活下去。可是,胡月月实在受不了张田地的虐待,又不敢离开张田地。胡月月也曾伺机离开张田地。但是,离开他,谈何容易,张田地根须伸到四面八方。张田地可以随时让她死,随时让她掉一条胳膊或少两根手指。张田地早就给过她颜色了——自从张田地知道她跟她的男朋友约会后,张田地就找来几个人,在家里,在她的床上,按紧了她,扒了她的内裤。张田地挥舞着锋利的剪刀,得意洋洋地剪去了她私处的一块敏感的肉,然后,张田地送她到外地的医院治疗,并派专人护理。伤愈后,张田地又亲自开车接回家,甜言蜜语哄着她。

  胡月月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下决心要杀死张田地的。

  张田地的死,给许可证带来的损失无可估量,也打乱了许可证的许多计划。许可证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张田地死了,而且是以这样的方式,落了这样的话柄。

  李景德是在第一时间把张田地的死告诉给许可证的。但是,许可证没有感觉到李景德口气里的高兴。是啊,不仅是李景德,张田地的死,除了许可证,许多人都很开心。那些比李景德官还大的人,或者是张田地需要贿赂的人,他们拿了张田地那么多钱,那些钱就像自己无法控制的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张田地一死,等于炸弹的引信被拔除了,威力无比的炸弹成了一堆废铁。

  但是,他们不知道,张田地有一个很好的习惯,张田地把送出去的数额超过五万元的每一笔钱,都记录在一个账簿上。张田地把这个账本放在他三个保险柜其中的一个里,那个保险柜的钥匙,张田地没有随身携带,而是放在另一个保险柜里。办案人员已经从保险柜里提取了这个账本。

  由于涉案金额重大,牵涉到的权力人物众多,市公安局在高度保密的范围内已经派专人向省公安厅作了专项汇报,省厅又向省委主要领导人作了汇报。现在,秘密调查工作已经开始。

  张田地的死还解脱了另一个人,让她暗自高兴并拍手称快。这个人就是江苏苏。

  江苏苏自从戏弄张田地并遭到他拒绝之后,心理上一直不能平衡,每次见到张田地就像受到了污辱一样,就像自己脱光了睡在张田地的身边,而张田地不但视而不见还随便泼一坯大便在她私处。原来张田地不过是一个外面光里面臭的驴屎蛋,是个长了xx巴还不如一根丝瓜的软包装。好了,他死了。他死了倒是小事,他把他的软肋暴露出来了。张田地是个特要尊严的人,但他还是死不要面子了。

  江苏苏在一天夜里,和许可证亲热了半天,弄得她气喘吁吁一身汗水,还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江苏苏自从上了相目标的床,许可证就成了鸡肋。和许可证每做一次就让她更深地失望一次。江苏苏想到了张田地,想到了他的死因。

  江苏苏说,张田地死有一个月了吧?

  没有,二十八天了。许可证说。

  你记得这样清楚啊。

  是朋友嘛。

  还朋友。江苏苏不屑地说,

  怎么说也朋友一场啊。

  男人怎么会说不行就不行了呢?

  你说什么?

  江苏苏嗤地笑一声,你不要也和张田地一样吧,长一根没用处的家伙。

  乱说什么呢,我哪里不行?许可证不高兴地说,好好的,提张田地干什么?

  你怎么尽交这种朋友,我都替你害臊。江苏苏说,还有那个李景德,他怎么会做出那种事来,他连做人都不讲了,他简直就是一个强盗,他不但抢走金中华的经委主任,还把人家女人也抢了,他怎么会这么下流!

  你怎么啦?许可证对她的反常非常吃惊。

  许可证带一把劲,想把江苏苏圈到怀里。但是江苏苏顿一下,把他的胳膊推开了。

  江苏苏说,当心有一天,我也会像胡月月那样……

  许可证不说话了。许可证知道江苏苏在抱怨他,他的身体和仕途一样,开始走下坡路了,不能满足她的欲望了。他也知道,江苏苏外边有人。许可证不说话,是他还知道这时候不能说话,他不但无力控制自己的前途,也无力控制江苏苏了,他怕激怒江苏苏……

  是啊,相目标已经从淮水杀了个回马枪,在海城开发房地产了。他新开发的那片住宅小区,就叫苏江花园。苏江,就是江苏苏的意思。苏江花园,就是江苏苏的花园。相目标说,要把这片房产,作为礼品,送给江苏苏。江苏苏昨天中午,还和相目标一起吃饭,晚上还和相目标幽会在他的宿舍。他们俨然是一对公开的情人了。女人一旦有了情人,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的。

  朋友们都知道了,我现在就是苏江花园推广部的一名负责人,我负责的是苏江花园的形象设计和宣传推广工作。相目标也是一个上下都能走通的人。他和张田地有许多相像的地方。我不知道相目标将来的命运会怎么样,我现在要做的,就是要让相目标知道,我并不认识江苏苏,也不认识江苏苏的丈夫许可证,尽管,我还一直关心,许可证的那本《吃在海城》的书有没有顺利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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