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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小麦来到外婆的厨房。这里不光有咖啡、啤酒、各类洋酒等饮料,还有丰富的时令小吃。小麦要了两听啤酒,要了一盘鸭蹼,还有一盘烤鱿鱼和一盘鱼仔酱。看她很熟练的样子,我猜想她一定是这里的常客。我说,你这几年混好啦,很小资啊。小麦说,什么小资啊,我不喜欢这样说——小资还不够啊,疯玩疯玩吧,偶尔的。
我们小心地喝着啤酒,也小心地说着话。
一直到这时候,我还不知道她现在干什么职业,从海马的介绍里,听不出她是干什么的,也好像没有别人说。我是不是该问问呢?她花钱大手大脚,穿着也讲究,不像是日子过得很紧的人。算了,该知道的,自然就水到渠成,她要是不想我知道,问了也白问,弄不好还破坏气氛。要是让我猜测,也许我们都看不惯许可证的作派(我们最初的碰腿也缘于此),所以我们才能坐下来聊一聊吧?也许呢,并不是这样的,也许我们在碰腿的过程中,找到了某种默契。我看到,在暗黄的灯光下,小麦已经不像青春时那么青春了,她的眼角已经有了浅浅的细纹。在我们这帮人中,小麦是最看出变化的一个,我不是说在事业上和心态上,我是说单从外表看。这是因为,十多年前,小麦才刚刚二十岁。十年的风霜和雨露,不要说人,就是石头,也都会发生变化的。
小麦从前是我们的打字员,那时候她职高刚刚毕业,又青春又健美,把我们一下子照亮了。我们那个单位叫招商局。这是开发区新成立的单位,从市里招聘了很多人才,小麦、芳菲、许可证、达生、海马、我,我们六人是第一批工作人员,招商局的局长是开发区管委会一个副主任兼的,副局长是工业公司的总经理兼的,而办公室主任就是许可证了。许可证那时候三十多岁,刚离婚不久,单独带着十多岁的儿子。许可证开始时,还偶尔在星期天时,把儿子带到单位去玩。他儿子叫许小晖,一个调皮而可爱的孩子。后来他追小麦,才不把儿子朝单位带。许可证在我们招商局,不但年龄最大,阅历最丰富,还给人老成持重的感觉。那时候,许可证就是做官的材料,招商局的日常工作都是由许可证打理的。那时候的招商局啊,真是很有意思的一个单位,热热闹闹的,区里的,市里的,很多人都打着招商的招牌,出去东奔西跑,反正花的都是公家的银子。不过,出去招商的,不管是去国外,还是去香港、上海、广州、深圳,都是管委会领导的事,招商局最多去个把拎包的人。具体说,如果是市领导出去招商,拎包的就是开发区管委会领导和市领导的秘书,如果是开发区领导出去招商,拎包的才是我们这帮人。再具体一点,能常常出去跟领导拎包的,只有许可证了,我们连拎包都轮不上。回想在那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们的好年华真是虚度了。我们把能给领导拎包当成我们最奢华的追求和生活了。但是在那段生活里,我们却因此建立了一种不算深厚,但可称得上亲情般的友谊。这种友谊,用海马的话说,天天见面了,是这样的感觉,即便是一年甚至二年三年甚至十年见一次面,还是那种感觉。这种感觉,就像自家兄弟姐妹一样。
招商局办公室没有秘书,只有一个打字员,就是小麦了。小麦长一张好看的脸蛋,就是通常人们赞美的瓜子脸、杏仁眼、红嘴唇的那种。根据当时的情况,小麦能够来到招商局,就是因为她漂亮。小麦也深知自己的优势,她不光把脸蛋展示给别人,还常常展示自己优美的体型。她高挑、细腰、丰臀、长腿,她的腿不像有的长腿女孩那样像个长脚蚂蚱,她的腿丰满、结实而健美。因为她是打字员,出去拎包是没有机会的。还因为,招商局办公室主任许可证爱上小麦了(我们都看出来了),小麦只好天天跟我们打成一片。我们会跟她开玩笑。我们说,小麦你要拎包,就给许可证拎吧。我们跟小麦什么玩笑都能开,就是不能开她和许可证的玩笑。开这样的玩笑,小麦会半真半假地跟我们翻脸。小麦会说,开玩笑,我给他拎包,他也不照照自己是什么样子!我们再说,那就让许可证给你拎包吧。小麦会把嘴一撇,他给我拎包,我还要考虑考虑。于是,我们知道了,小麦并不爱许可证。就是说,许可证爱小麦,只是火叉一头热而已。
十年后,我和小麦在外婆的厨房里喝着啤酒,说着闲话,自然就说到许可证自杀的事。小麦说,我才不相信他要为我自杀了。我说,这事情恐怕假不了。小麦说,你看到啦?他是割腕,还是上吊?他有那么大一个儿子。我说,是啊,这该是你看不上他的主要原因吧?小麦说,才不会呢,儿子大好啊,省得自己养,你想想看,不费你一点事,就得到那么大一个儿子,不要太便宜啊,我是说,他有那么大儿子,他能自杀?我说,小麦你还真行,你这话,我还差一点就相信了。小麦说,去你的吧,哄你玩的,别的我不懂,别的,也许是别人的好,儿子还是要自己养。我说,听不出来这话是你说的啊。小麦说,怎么啦,我可是说真话啊。说完,小麦自己笑了。小麦笑嘻嘻地说,说说看啊。我说,什么?小麦说,许可证自杀啊。我说,他自杀嘛,倒是没有看到,不过他说他要去跳海,他那痛心疾首的样子,我们是看到了。小麦好奇地说,是么?我说,难道说,你不知道这个事?小麦说,我只是听说了而已,人家还想再听听么?怪好玩的。我说,你们还想重叙旧情啊?小麦说,我跟他呀?本来就没有什么情,更说不上旧情了,重叙什么啊,你老陈瞎讲什么话,你老陈怎么也瞎讲啊,我不理你了啊。我说,我真的也说不上多少来,我知道的,你大约也差不多知道了。小麦说,本来就说说玩么,要不做什么?孤男寡女的,就这么大眼瞪小眼?
小麦说完,眼睛期待地看着我。
那就讲讲看,要是不对,你再补充。
于是,我的思绪又回到了十多年前的开发区。
那时候的开发区,很多地方还是待开的荒地,我们招商局在几间临时平房里上班。我们吃饭是在较早进区的企业铝铂包装厂食堂里。每天中午,我们拿着碗筷,要走过一片荒地。记得,许可证说要跳海的那天他并没有喝酒,在饭桌上埋着头吃饭。除了许可证,我们其他人年龄相仿,当然,小麦比我们要小四五岁。我们时常在饭桌上口无遮拦地说笑,那天不知什么事情就说到了爱情。你知道,许可证年龄已经不算小了。许可证还像小青年一样,突然说,干脆跳海算了。许可证的样子有点伤心欲绝。我们都知道他爱上了小麦。在我们这拨人当中,年龄最大和年龄最小的相爱,本身就具备了许多看点。再加上许可证略带表演的口气和神态,我们都觉得,他们的爱情非常有趣。海马首先说,怎么,到现在还没上手?许可证鼻子一歪,就哭了。许可证突然就哭了。许可证呜呜地哭着。许可证说,我要去跳海,我要去跳海,我就从老鹰嘴那儿跳下去。许可证的话让我们目瞪口呆。我们互相看看,都想笑。我看到芳菲还是笑了。芳菲捂着嘴偷偷地笑。芳菲说,你什么时候去跳啊,对我们讲一声,我们好去看个稀罕。许可证说,今天,就今天。芳菲说,你这人一点骨气都没有,你要跳海跟我们说顶屁用啊,你去跟小麦说,小麦在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啊?你趁小麦到市区去办事才说,一看你就有问题,你应该让小麦去为你感动,为你伤心,为你自责,跟我们说干什么啊,我要是看到你跳海啊,还要去扔坷垃,你想不死都没用了,淹不死你也要把你砸死!喂,许可证,要不要我们到市里把小麦叫回来?小麦也真是的,迟不请假早不请假,偏偏在这时候请假。对呀,小麦这时候请什么假啊,是不是去相亲啊。芳菲说完,大声笑了。我们觉得,芳菲不该这么说,许可证那眼泪可不是装出来的。
但是许可证还是不吭声了。在大家笑声中,他把一碗菜汤喝了。
我们从铝铂包装厂食堂一直说笑到单位,正好赶上下午上班。我们在许可证的办公室继续说笑。这时候电话响了。芳菲接过电话,说,你找谁?噢,他呀,他出事了,对,出事,出事就是自杀……自杀都不懂啊?自杀就是自杀呗,什么?为什么?还一定要为什么啊?为爱情啊……这你就不懂了,对,就刚刚……跳海呀……不开玩笑……我是谁啊?我是谁不关你的事。许可证一把夺过话筒,对着话筒说,开玩笑开玩笑……你是……哎呀,李景德李主任啊啊……啊啊,全乱了……啊,啊,是,是,好,好,新加坡,好,我这就去准备……李主任,他们刚才在开我玩笑……是,老同学你放心,我一定加强管理。
许可证放下电话,他想批评芳菲几句,芳菲已经吓跑了。许可证对着我们训道,连区办李主任的电话芳菲也敢乱开玩笑,差点误大事了,真是不像话,以后,这样的玩笑不能乱开了,要是出事,谁都顶不住!这个是这个这样的,我要跟李主任他们到新加坡去招商了,不跟你们闲扯篇了,我要去订机票。海马说,谁去拎包啊,这回该轮到我了吧?许可证说,李主任点名让我去……什么拎包啊,我们是代表团正式成员。海马说,你不抓紧盯着小麦啊,你这一走,连跳海的机会都没有啦,大主任,这次,你就让我去拎一回包么?许可证说,这事不是我能做主的。海马说,这还不简单,你跳海不就得啦。你跳海了,从老鹰嘴那儿跳下去,机会不就留给我们啦。这回连许可证都跟着我们笑了。
这事情经过几番演义,变成了许可证和小麦在老鹰嘴约会,许可证向小麦表白了爱情,遭到小麦的拒绝,然后,许可证便跳海自杀,被养海带的渔民用鱼叉叉了上来。实际上这只是演义的一种,还有好多版本,最玄的是,许可证被虾婆婆一口一口吃掉了,剩点骨头,上面还叮满了海蚂蟥。还有一种说法,显然是好事者费心编排的,说许可证和小麦在海边约会,互相调戏的差不多了,都出状态了,可临到做爱时,许可证家伙不行了,就像海蚂蟥一样软踏踏的。小麦忍无可忍,一脚把许可证蹬到了海里。等到小麦把许可证拉上来时,许可证身上已经叮满了海蚂蟥。小麦不想看着他被蚂蟥活活叮死,就找来两根小树枝当筷子,把蚂蟥一个一个夹下来。夹了一个多小时才把蚂蟥夹干净。小麦还想再看看他那不争气的家伙,可小麦竟然找不到了。原来一不小心,小麦把他命根子当海蚂蟥夹掉扔进海里了。这个版本流传最广,也最让人津津乐道。只是没有人当着小麦的面,说这样的玩笑。倒是许可证,得了个蚂蟥的绰号,一度还在朋友中间流行了半年多。
要是被叉上来就算他幸运了,小麦说。小麦对过去的事情饶有趣味,她说那时候还是小,很多事情都不懂。她重复了许多女人常常重复的一句话。她说,生活要能从头再来该多好啊。我说,是不是后悔啦?小麦说,后悔什么啊,后悔也不是你想的那种后悔,要说啊,青春真应该好好张扬,好好享受,你看,一眨眼,我也老了。小麦有点伤感。我觉得这种话题不宜再说了,会越说越没劲的。我说,关键是感觉,或者说体会,自己感觉怎么样了就怎么样,你说是不是。小麦没有说什么,她望着我,渐渐地笑了。我们后来说话不多,基本上是她说我听。她说时下里的一些风气,说谁谁谁和谁谁谁搞婚外恋了,说手机短信,说服装啊化妆品什么的。我们的腿没有再碰撞。灯光把她的脸打得很暗。她每一次跟我笑都是渐渐的,都突出了笑的过程,就像一颗石子扔到水里,水波慢慢地漾开来。我对小麦的笑感觉很深,我觉得小麦的笑是专门为我笑的。
那天我们在外婆的厨房坐了好久,说话也是断断续续的。我们在离开时,是我把她挂在衣钩上的大衣拿给她的。她在穿大衣时,我看到她身体一挺一扭,她藏在毛衣里的丰满的Rx房就突现出来。我内心感动一下,一阵阵地激昂和冲动,我想抱抱她。我知道,错过这个机会,下一个机会就很难再现现在的心情了。我说小麦我……我……我的双手搭到了小麦的肩膀上。小麦微笑着。她眼睛并没有看我。但是她已经感受到我要干什么了。我正要抱住她,我看到她眼睛突然涌出泪水来。我惊慌地松开了。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流泪。我对她的了解,还不能让我对她的突然流泪作出恰如其分的判断。
白天时我和海马通了电话。我从海马那里了解到,小麦曾经有过短暂的婚姻,是她主动要离的。是什么原因促使她离婚,海马也所知甚少。海马只知道她有时候很神秘。想找她反而找不到,在不想找她时,她又能突然出现。上次达生请客,实际上就是一次偶然碰面,才请到她的,才重新得到她的手机号的。至于海马说到她有孩子的话,不过信口而言罢了,那是因为要表达某种气氛才这样说说而已。海马还一语双关地对我说,老陈,你应该多关心关心小麦。
海马真是个感觉敏锐的家伙,我也真想多关心关心小麦。但是,我能关心她什么呢?她需要我关心吗?
5
这真是一个吃吃喝喝的年代。如果在中午或傍晚时分,你的电话响起来了,一般情况是,不是你要请人吃饭,就是有人要请你吃饭。
我在画布上继续我的画作,我一边作画一边期待,因为我肚子已经呱呱乱叫了。我就是在这样的期待中,手机的铃声大作。我估计十有八九有人要请我吃饭了。我看一下号码,是许可证的手机。我接了电话,对方问我干什么。
我说我还能干什么,准备找地方吃饭去。
许可证说,正好,你过来吧,到西天饭店,来喝酒。
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不过我还是多问了一句,我说,有什么事啊?
许可证说,我心情不好,你来陪我喝两杯。
许可证说他心情不好,这句话怎么听起来都像是假话。他即便是心情不好,也不应该是我去陪他啊,他那么多朋友,男男女女,官场上的,生意场上的。要是真的心情不好,轮也轮不到我啊,陪他的人多了呢。他叫我,不会有什么别的事吧?管他呢,只要是有酒喝,有饭吃,我去管那么多干什么啊。
我心里很踏实。我又可以饱食一顿了。我没有打的,而是慢慢地向许可证说的那家饭店走去。下班高峰已过,只有出租车像海里的鱼群一样,哗地穿过去,哗地穿过来。我一般是不坐出租车的。这个城市出租车的起步价很便宜,只有五块钱。五块钱对于别人来讲,还不够吃一包烟的,对于我来讲,就是一顿饭钱了。我可不拿一顿饭钱去坐十多分钟出租车。而且,步行,是可以看看街头的热闹的。现在,虽然天已经黑了,但街头还是有许多景致的,比如那些漂亮的女人,我一定要盯着看上几眼。我早就发现,许多漂亮女人并不讨厌我去看她,相反的,还有一些时尚女人,故意风情地扭扭腰晃晃屁股什么的。我有一个毛病,由来已久了,就是,在我无聊的时候,我会跟着某一个漂亮女人走上一段路——我不会去打她什么主意的,跟着她走一段路,我会忘记无所事事带给我的无聊和烦躁,我会暂时忘记我目前的尴尬的处境。我的心情会得到某种说不清的愉悦。不过,今晚,我不坐出租车,我没有去跟踪什么女人。我是想起那天达生请客,小麦是步行着去的。看出来,小麦的生活不错,说优越也是差不多的。小麦都能步行赴宴,我又为什么不能呢?
这条街道刚刚改造过,人行道上铺了彩砖,路灯也造型别致。在走过一家超市门口时,有人送我一张小报纸。这种小报我经常接到。那些站在路边的很年轻的男孩女孩,怀里抱着一叠广告小报,往过往行人的自行车车筐里扔,往过往行人的手里塞。我收到这样的小报,一般是走了几步以后,随手丢到路边的垃圾桶里。但是今晚这张小报我没有扔,可以说那个男孩送得恰到好处,我可以一边走一边看看。这是一张综合性的广告类小报,只有四开四版,上面卖什么的都有,大到家用电器,小到防臭鞋垫、脚气神油,还有丰胸丰乳、洗牙割双眼皮、包治肾炎性病什么的。我看着看着,突发奇想,我为什么不能办这样一张小报纸呢?我可以租一间房子,不一定是豪华的门面房,有一间办公用房就可以了,然后,注册一个公司,就像我以前注册的那些公司一样。或者,干脆,就把我以前注册的那些公司拿一个来用用,虽然那些公司早已名存实亡,没有年审,我可以找找许可证,让他帮我说一声,到区工商局补审一下就可以了。我还可以利用一下芳菲的关系——她手里那么多广告客户,芳菲打声招呼,让他们在我小报上做一下,钞票就滚滚而来了。可芳菲她愿意帮我打招呼吗?我从前投资都很盲目,贪大求全,远的不说,就说最近(三年前)一次吧,我在宁连高速的某个入口处,投资二十多万做了四个十二面的巨型广告牌,本想大捞一把,没想到市政部门一声令下,那条高速路的入口改道了,和连徐高速汇成全立交,其结果你都知道了,二十多万只拆下来卖了万把块钱废铁。从那以后,我就一文不名了,我就全靠手里的一枝画笔,饥一顿饱一顿地混社会了。如果能编一张广告小报,投资不但少,回报却很高,我说不定能够东山再起。我可以招一些人,为我拉广告。我招的员工可以没有底薪,按比例提成,就五五分吧。如果一个版做一万块钱,四个版就是四万,除去成本,我最保守也能赚一万块,如果能一周出一期,一个月就是四万多,一年就是十几万……我被我的想法感动了。我觉得这回我一定能成功,一定能一扫以往的晦气,重新进入成功人士的队伍。那样,我就是一个有尊严的人了,就是一个受人尊重的人了。就像张田地那样,就像达生那样,就像许可证那样,我也可以西装革履地和李景德、金中华他们打打牌喝喝酒了。我抬起头来,仰望天空,感受一下我虚拟中的成功。我看到了不远处南极大厦顶端的一幅巨型广告,一个身穿高档西装的男人,手拿一款漂亮的手机,在蓝天上做飞翔的姿势——这是一幅手机广告,创意正是出自我的手笔,只是在色彩搭配上,广告商和客户都没有听从我的意见,不过这虽然不影响我的收入,可我的固执己见,让广告商(也是我生意上的朋友)中断了和我的合作——这是我另一个失败的教训。这种失败经历多了,我会在以后陆续介绍的。
我手机又响了。
许可证在电话里说,到哪里啦?
快了,我说,几分钟就到。
快啊,等你。许可证说。
到了西天饭店四楼小餐厅,我只看到张田地一个人。我跟张田地打一个招呼,坐下来,我说,许总呢?
张田地说,打电话去了。
张田地面色严峻,不停地抽烟。从张田地的表情上,我可以看出来,许可证真的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张田地和许可证是老同学,关系自然是非同一般了,别的不说,许可证公司里盖仓库,工程也是张田地干的。要说经许可证搭线,张田地干的那些中小工程,更是不计其数。张田地起初也正是靠这些中小工程起的家,接下来,张田地才能在很短的时间里,发展壮大了自己的实力。现在,光是挖掘机、推土机、打桩机、塔吊等重型机械设备,价值就是几千万元。所以,张田地的财富,局外人根本心中没底。就是许可证也只是知道这家伙有钱,卵子比地球还大,至于富到什么程度,恐怕也是讳莫如深。但是,两个人的关系,却是比混凝土还要牢固。
张田地都心事重重的样子,看来确实遇到棘手难题了,否则,凭张田地的经济实力和关系网络,很难有摆不平的事。
许可证进来了,手里拿着手机,有点垂头丧气。
张田地问,怎么样?
许可证说,李景德参加市长办公会,来不了。
张田地说,我说孙市长怎么联系不上嘛,除非开会,一般他是不关机的。
许可证这才跟我点一下头。
我突然觉得,我到这里来,纯属多余。他们一定有特别重要的事,又是李秘书长,又是孙市长,惊动到这一级别的领导,我这种社会闲散人员,能帮上什么忙呢?除非谈画,或者和艺术沾点边的话题。可许可证是从来不说这些的。我说话口无遮拦,办事毛毛糙糙,不添乱就算好事了。不过,这些年下来,正反两方面经验,我总算学了一招——沉默。
我一声不响地听着许可证和张田地说话。我总算听出来了,许可证单位的领导层,又发生了变化。这样的变化是许可证不能接受的。如前所述,许可证公司的老总当了副市长以后,几个副总都有了心事,不久又都没了心事,这是因为,公司来了一个党委书记做一把手,通常情况是,党委书记兼总经理是在情理之中的(据说都这样内定了)。但是,风云突变,就在今天上午,市里新任命了公司老总。如果这个老总是外单位调来的,许可证也还能心平气静,可这个新老总,竟然是公司排名最后的一个副总。论能力,该人没有过人之处,论年龄,他还比许可证大一岁,论资质,该人当副处级领导还不到四年,而许可证已经干了八年副处了。八年啦,连不可一世的日本鬼子都被赶出了中国,许多人在枪林弹雨中由一个兵蛋子升到了将军,许可证呢,早就血染征袍了,还是一个不疼不痒如鸡肋般的副处。
许可证虽然垂头丧气,虽然长吁短叹,但还没有悲观到丧失起码的风度。他和张田地认真分析了这次的失败和教训。张田地认为,这算不上失败,这不过是一次失误而已,操作上的失误,是被一些看似成为规律的事情蒙蔽了眼睛,以为公司的人事已经尘埃落定,所以才没有进一步动作,被别人钻了空子。许可证觉得,这是最好的一次机会,没有把握住,真是可惜了。许可证还认为,恐怕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说到这里,许可证神色黯然。我猜想,许可证内心里一定非常非常失望,一定非常沮丧。可他让我在这时候来干什么呢?难道仅仅是让我喝酒吃饭?我倒是确实饿了,现在是晚上七点半了,我肚子里早就叽哩咕噜了。
张田地也不便多说什么,他以生意人的眼光高瞻远瞩地分析一番后,看了看我,仿佛知道了我的心事。他说,我们先吃饭吧,搞几个好菜,边吃边等着,看看李景德秘书长能不能来。
许可证欠起屁股,说,喝点白酒吧,老陈,坐。
我们从沙发上一起往桌子边坐。
许可证说,就我们三人吃饭啊,老陈,你看看再喊几个来。
我已经学聪明了,这种时候,我可不能乱喊别人。我说,你说喊谁我就喊谁。
许可证说,达生应酬多,说不定喝得差不多了。海马要写小说,把小麦和芳菲叫来吧。
我这时候才知道,许可证让我来,只是把我当成一味调料,以便让小麦和芳菲恰当地亮相。我想,这个任务我还是能够完成的。我先打芳菲的电话,芳菲说我都吃过饭了,不过,她还是很快乐地答应了,说等会就到。我再打小麦的电话,小麦的电话关机。我一连打了几次,都是关机。我看到许可证的脸上的失望,比他没当上总经理还失望。我就知道了,许可证对没当上老总之事是无可挽回了,他让小麦来吃饭是真心的。
他想和小麦重叙旧情,或者继续在小麦面前显摆,最终的目的,是让小麦后悔。许可证花心不改野心不小。他不好单独请小麦,他把芳菲捎上了。他不好让芳菲请小麦,又把我捎上了。芳菲答应来了,这并不是许可证的原意,小麦电话接不通,才是他真要着急的。
许可证说,电话打不通啊?
关机。我说。
再打看看。
我又一连打了几遍。电话里还是传来一成不变的电脑小姐的声音,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许可证说,你有没有她别的电话?譬如家里的,譬如小灵通。
没有,她只留给我手机。
许可证说,芳菲是不是知道小麦家里的电话。
我又打芳菲的电话。问芳菲,芳菲也不知道。芳菲连小麦的手机都不知道。许可证又让我问海马和达生,他俩也不晓得。我连这点事都办不成,觉得有点对不住许可证。
许可证果然说了,老陈啊,你让我怎么说你呢,难怪你至今一事无成了。
我不说话。我真惭愧。但是,让我怎么办呢?我总不能变一个小麦来吧?何况,小麦不来,也是我希望的。小麦那天和我在外婆的厨房里喝咖啡,我对她印象特别好,我们在吃饭时,腿不时地碰在一起,我们很多话都能说到一起。小麦手机不开就对了,这在冥冥之中帮了我,冥冥之中,小麦似乎知道许可证要找她。再说,许可证家里有年轻貌美的老婆,她老婆的名字更是有一个好记的名字,叫江苏苏,长江的江,江苏的苏。许可证还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如果不是他今天心情不好,我说不定会不酸不甜地说他几句。
张田地看出许可证的心事了。张田地说,两人不赌钱三人不喝酒,我喊一个女朋友来吧,挺不错的,喊她来陪咱们喝两杯。
许可证说,谁啊,不会是胡月月吧?
不是,胡月月跟她姑妈到马来西亚玩去了,我是叫另外一个小朋友,没事的,许总你好好跟她喝。她还是个学生,在……来了我再介绍吧,你们先喝茶,我开车去把她接来。
许可证心里有数了。他脸上的表情开始松弛下来。
张田地一出去,我这时候却又后悔了,早知道这样,我也不叫芳菲来啊。桌子上多了个小姐,芳菲坐在那里算什么啊。
屋里只有我和许可证了。许可证沉默一会儿,说,其实,当官不当官无所谓,就是觉得,被人耍了,不好受。许可证自己笑笑,又说,耍就耍吧,我耍别人这些年,就不兴别人耍我一回?
还是当官好。没有别人,我说话就有些放肆了,我说,当官就可以腐败,腐败可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啊,不当官哪有机会腐败?当了官,最起码有车坐,有饭吃。有车坐不得了啊,等于花几十上百万配了个私家车,还顺带配一个驾驶员,想干什么都有车坐,吃饭就更不用说了,有签字权,想吃什么吃什么,想上哪里吃就上哪里吃,老婆孩子过生日都能上饭店吃一顿。连嫖娼、洗脚,都能开张吃饭发票报销。
许可证笑了。许可证说,老陈你不得了啊,你什么都知道啊。
我说,谁不晓得啊,从上到下,从男到女,从老到幼,从领导干部到普通干部,就是傻瓜都知道,可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
就没有用?
有屁用!
许可证说,也是,隔三差五抓几个腐败,那是做做样子,给我们这些傻瓜看看的。
你还傻瓜啊?我说。
许可证说,今天就你老陈和我,说句良心话吧,这年头,不贪点小利,不谋点小私,谁去费心思当官啊,不过,什么事都有个适可而止,把握好度,把柄不能太长,目标不能太显眼,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所谓枪打出头鸟。是不是老陈?我跟你都说实话,要不是多年朋友,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呢老陈。老陈,哪天你和小麦联系上了,跟我说一声,我做东,就我们三人,小范围聊聊。
我答应着,心想,我才不把小麦往火坑里推了。
到我家也行。许可证又说,尝尝我的手艺。
我说,你做菜好,谁都知道,就是没尝过。
以后多到我家玩,我也不想提拔了,也不想进步了,找好朋友玩玩算了。许可证的话,有点破罐破摔的意思。接着,他又谈了他会做的几道拿手菜。真是县官爱打连花落(叫花子),许可证一个大男人,事业上也算成功,喜欢研究菜谱,还喜欢亲自实践,真是不可思议。看来仕途上的失败,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6
要说,张田地真叫有本事,他带来一个瘦瘦的女孩子,人虽不能说漂亮,小模小样却也利落,一双细细长长的眼睛灵灵活活,就像要说话一样。她嘴唇薄薄的,又略微偏大,看来嘴上的功夫也不简单。
和张田地一起进来的,还有芳菲,她是在楼道里碰到张田地的。
芳菲笑笑地进来,跟我们大大方方都打了招呼。
入座之后,照例是一番介绍。那个瘦瘦的女孩,张田地让我们叫她小芹,我就想起《小二黑结婚》里的小芹。此小芹比彼小芹要现代多了,她一进门就脱了短风衣(也许是棉衣),把身穿红色毛衣的苗条身姿展现给我们。红色穿在她身上很妥帖,就像一只带着露水的红辣椒。我不知道女孩来路深浅,自然不便说什么。看来许可证也装得很正经,张田地把她安排在他身边,他也没有对她调情什么的。而女孩却不客气,目标明确地往他身上贴,不停地跟他碰杯喝酒。女孩可能事先得到了张田地的暗示,知道许可证心情不好,说话也便欢欢乐乐大大咧咧的。她说,来,许大哥,干一个!或者说,大哥再干一个。她把干,读成了干部的干音,而且不露声色。女孩端杯的动作和别人不一样,她伸出中指和无名指,把高脚玻璃杯挑起来,小酒杯送到嘴唇上时,嘴巴就含住酒杯了,她不是手腕一抖,而是脖子一仰,一杯酒就下去了。
她像主人一样,给我们夹菜,跟我们喝酒。女孩说话和喝酒一样,干干脆脆,酒量看来真的很大。
我一点也不讨厌她的咋咋呼呼,相反,还有点喜欢——她的到来,把桌上的气氛调动起来了。她太年轻,看她年龄也就十七八岁。张田地刚才介绍了,说是职业技术学院的学生,在他那儿兼职做文案工作(这么小的孩子,会做什么文案)。许可证也许认为女孩是张田地的人吧,不便下手,或者呢,碍于芳菲的面子,也不能在女孩子面前表现得太下作。不过,许可证倒是很听她的话。她叫许可证干杯,许可证就干杯,她叫许可证吃菜,许可证就吃菜,她还拿过许可证的餐盘,给许可证夹菜。然后,她给我们夹菜。她热情真是过头了。不过谁都喜欢她的热情。
我和许可证喝过几次酒了,还没看过他喝酒如此干脆过。许可证红光满面的,不像是个刚受了打击的人。看来女人真是一剂好药,能包治百病,许可证轻易就让这个漂亮的像阳光一样的女孩子修理得服服帖帖了。
芳菲由于晚来,还不知道许可证单位的事,她也不知道许可证新受的打击是因为什么。芳菲看目前的阵势,以为许可证在情感上出现了问题。再听听他们的言语,又不像。我看出来,芳菲一头雾水,又不便问什么。可能是对小芹缠住许可证喝酒有些不服吧,芳菲适时地和小芹喝了一杯。小芹大约是个很懂点礼貌的青年,又回敬了芳菲一杯。芳菲蠢蠢欲动,还想跟她喝。我不想让芳菲跟她喝酒,这女孩子喝酒有些吓人,红酒喝了那么多,后上的一瓶极品双沟大曲,也让她喝下去大半瓶了,这时候芳菲再跟她斗酒,有点趁火打劫的嫌疑。我们不能这样对待人家,应该让她歇歇,至少不能把人家喝醉吧。我就仿效小麦,用腿在桌子底下碰她一下。我的意思是提醒芳菲,或者暗示她,别跟这个小芹喝了。我碰芳菲的腿,是因为她腿就在我的腿边,若即若离的,有那么几次,都碰到了。谁知,我有意识的一碰,芳菲并没有像小麦那样响应我,而是把腿拿到了一边。我突然意识到我此举有些草率了,芳菲说不定认为我有些轻佻,想讨她的便宜。我想跟她解释,又不知说什么。我看她一眼。她根本不看我。我知道她眼角的余光一定知道我在看她了。她对我道歉的眼神毫不理睬,却面无表情地吃一口菜。她的面无表情,完全是因为我碰她的腿造成的,面无表情就是不悦,就是不高兴。
芳菲,敬你一杯?我端起杯子。
芳菲竖起耳朵,认真听许可证和小芹说话了。
我想她应该是听到我的话的。我坐不住了,还有什么比受人误解更难受呢,而且,又是受这样的误解。说真话,我觉得我像有一只苍蝇,不小心被我自己吞到肚子里了,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只好自己恶心自己。
好在张田地在这时候发挥了。张田地可能是看到情况不对吧。小芹不停地向许可证挑战,而许可证不但不积极迎战,还有退缩的意思。张田地浅浅笑着。张田地说,小芹,你知道坐在你身边的老板是谁吗?
知道耶,不就是许大哥嘛。小芹灿烂地笑着。
你知道不知道,你许大哥可不是凡人啊,他有特异功能。
小芹惊讶地张大嘴巴,不会吧,看不出来许大哥,还有特异功能耶,呀,我好怕耶。
小芹夸张地抱着胸,好像许可证眼睛能透视她的衣服。
我们都笑了。
张田地说,许总看你一眼,就能知道你几斤几两。
小芹这才放心地笑了。小芹说,许大哥耶,这么厉害噢,许大哥那你看看,我是多重噢,是几斤几两噢。
小芹舌头突然团了,说话不带耶了,而是后音都要噢一声。
许可证知道这是张田地在逗他们玩。许可证就看着小芹。小芹也心领神会,她腾地站起来,做亮相状,挺胸收腹,笑逐颜开,说,许大哥你好好看看噢,看看我几斤几两噢,猜不准我可要罚酒噢。
张田地说,怎么说话呢,怎么能叫猜呢,你许大哥有特异功能,眼睛就是秤,一杆标准秤,把你称得斤两不差。
许可证打量着小芹。小芹虽瘦,腰却圆滚滚的,屁股也上翘,加上身高有一米六五左右,应该不会低于一百斤。也许许可证实在拿不定主意吧,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就是不说话。小芹也不急,摆好了姿态,还原地转一圈。许可证看着,就是不开口。
张田地说,许总可能好久没帮人看了,功夫废了不少,不过他只要试试,马上就能恢复功夫的百分之八九十。小芹,你不信让你许大哥试试看。
小芹鲜红的大嘴撇撇,说,吹牛吧,还特异功能耶,就是让你试,试到明早,你许大哥也试不出来噢。你说许大哥,你是不是吹牛,不怕喝酒就来呀,来试啊,几斤几两,可是不许差的噢。
小芹架着胳膊,做着让他抱的姿势。
许可证站起来。许可证有些不好意思,他笑着,伸出两只大手,卡住了小芹的腰,他刚要用力试,小芹显然是害痒痒,她哧地笑着,趴到许可证的怀里。许可证这时候没有客气,他配合很好,顺势就把小芹抱起来。
张田地说,许总你莫急,好好掂量掂量,别说错了让人罚你酒。
许可证把小芹抱在怀里,试试,掂掂,又试试,又掂掂。小芹就笑痴了,在许可证的怀里游着扭着,不像是抱了一个小芹,就像抱一只宠物犬,或者一条泥鳅。
我们笑得开心了。我暗暗佩服张田地,他既让他们调情,又不显山不露水,让大家都不尴尬。
许可证把小芹放下来。二人双双回到坐位上。张田地说,许总,这回看你的了,你功夫废了那么久,今天要是能恢复,还要请小芹喝酒呢,你说是不是小芹?
那当然噢。小芹说,许大哥说吧,说不准,我可要罚你酒噢。
许可证大约知道张田地有安排,就是说错了,也有张田地打圆场,所以,他未加思索就说,一百零二斤。
小芹大叫一声,妈耶,我昨天刚刚称过噢,不多不少耶,整整一百零二斤,佩服,佩服,来,我自喝一杯,许大哥,我自喝一杯噢。
小芹端起一杯酒,自己喝了,非常优雅,非常让人怜爱的样子。
张田地意犹未尽,他憋着劲,要把今晚这场戏导演好。他说,小芹啊,别看你许大哥特异功能这么准,他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你看他只试你一小会儿,就累成那样了,又是脸红又是喘气,你要是跟他掰手腕,他都不是你对手。你一个女孩子,手腕多细啊,手也又小又瘦,根本没有什么力气,但是你许大哥更没有力气,他是个怜香惜玉的人,你就是让他两只手,都不是你的对手。
不知是许可证故意配合,还是他真不想再做这种游戏了,他说,算了算了,我确实没劲,我掰不过小芹,小芹别看是个女孩,浑身都是劲,劲头还不小呢。
张田地说,不掰不行,你就是掰不过小芹,也不能耍赖啊,小芹,教训教训你许大哥。
小芹说,许大哥怕了噢?来,掰手腕就掰手腕,不掰怎么好说输噢,来啊许大哥,说好了,谁输谁喝酒噢。
许可证和小芹就把各自面前的盘子杯子向里推推,摆开了战场。许可证坐在小芹的右边,小芹坐在许可证的左边,小芹紧紧地靠着桌子,两个人的右手就紧紧地挽在一起了。小芹说,好没好。许可证又重新握握小芹的手,说,好了。小芹说,一、二、三、开始。许可证只稍稍一用力,小芹手就倒下去了,小芹手倒下去的地方,正好是小芹胸前的Rx房。两只手,就没头没脸地扑到小芹尖挺的Rx房上了。如果说小芹的手是倒下去的,还不如说是小芹的手引着许可证的手去蹭她的Rx房更恰如其分些。小芹很开心Rx房被蹭一下,她说,不算噢,我没准备好噢,三打两胜,再来一把!小芹说三打两胜的时候,小芹的手还没让许可证的手离开自己的胸。小芹说,行不行噢许大哥,三打两胜噢。许可证这时候不说也要说行了。于是,小芹才把许可证的手拿到桌子上。与第一把如出一辙,小芹还不是许可证的对手,许可证的手背,大面积的触在小芹的Rx房上了,许可证不是蹭蹭她了。小芹的手很巧妙地从许可证的手里漏下去,翻到许可证的手背上了。许可证的手很踏实地摸在小芹的胸脯上。
我看到芳菲的眼睛望着别处——她是不想再看这样的闹剧了。有意思吗?她仿佛在说。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新鲜的把戏。
许可证的手没敢停留时间太长,他极不情愿地离开了。只有在这时候,我觉得,我们才是多余的人。
许可证胜了两局,自然小芹喝酒了。小芹这杯酒喝下去,不行了,直接趴到了许可证的怀里。小芹醉了。
张田地说,许总,小芹醉了,你把小芹送回去吧。
这个任务不要太艰险了。许可证说。
越是艰险越向前啊。张田地鼓励道。
许可证张大了嘴笑,他一嘴的牙齿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开我的车。张田地掏出车钥匙扔给许可证。
许可证接过车钥匙。一只手臂里挽托着小芹。小芹就像面条一样,迷离地软在许可证的怀里。
行吧许总?
我醉了。许可证半扶半抱着小芹出去了。
芳菲起身,从衣架上拿衣服。
张田地说,别走啊芳菲,我们坐一会儿,等会李景德来了,一起喝茶去。
还来啊?芳菲说,我正好要找他办个事儿。
李景德果然过来了。他没有看到许可证和小芹姑娘的游戏和表演。不过也没有人向他说起刚刚发生的趣事。张田地只是说,老许心情不好,开我的车出去玩玩了。李景德说,老许开车出去,没喝酒吧?张田地说,没怎么喝,他把一个女孩灌醉了。李景德说,老许就善于灌女孩子酒。老许的事我听说了,这次确实操作失误。不过老许自己也有问题,能力偏软一些,做一把手也难顶起来。张田地说,这倒未必,我看老许不是不行,你说他不行他才不行,你要是说他行,他比一头牛还有劲。李景德说,我对老许还是了解的,他这个年龄,快五十了,不要再在公司里泡了,找个有点意思的单位,多拿点奖金福利,再混几年,退休算了。抽机会,我得把这话告诉他。张田地说,李秘书长说得对,可老许不一定想得通。李景德说,我和他是多年朋友了,是朋友就得说些体己话,我觉得,老许应该考虑我的建议,是不是芳菲?怎么样?你那边还顺手吧?
马马虎虎,要靠李秘书长帮忙啊。
没问题,有事你吭一声。
怕是到时候李秘书长又不认识咱们啊?
哪里话,你问张总,我是那样不讲义气的人吗?
张田地说,那是那是。
找机会,让张总安排个场子,我们聊聊。李景德说。
那是太好了,还是我安排吧。芳菲说。
一样的,吃顿饭,还不都是小事一桩,是不是张总。
那是那是。张田地给李景德端茶。
说话时,服务员已经收拾好桌子了。李景德和张田地坐在一旁的沙发上,很正经地谈事情。
我和芳菲也坐在另一张长沙发上。
芳菲小声跟我说,上次许可证说要到我们报社,我倒希望他是说笑话。
芳菲跟我说话,让我心里一下子踏实多了。我感激地说,他要到报社……你不欢迎他?你应该欢迎他才对。
芳菲说,也不是不欢迎,觉得有些……我知道这个人,总的来说,还不错吧。
那可不是,他能做到这样,不容易了。
可是……
芳菲欲言又止。
是不是刚才……我打住了话,换一种说法,你觉得许可证今晚表现如何?
芳菲笑笑,没有再说什么。不过,她的笑已经说明了问题。我对我在吃饭时碰她一下腿被她误解还耿耿于怀,可又不知如何解释。我知道,这种事,最好不要解释了,都当作没有发生最好。可我跟芳菲是有过“前科”的啊。自从那次达生做东,我和芳菲多年后第一次见面时,我就有些拘谨。现在还是拘谨。
芳菲终于觉得,今晚这种场合,她来实属多余。可我又不便告诉她,芳菲不过是许可证的一枚棋子,准备充当小麦的伴,而我呢,不过是她俩的桥梁纽带,至于后来的小芹,那多少有些出人意料。
芳菲又小声说,我们两人先走吧。
行啊。我说,你不是找李有事吗?
就是请客的事。我想找他给我介绍几个广告客户。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地说,这些人,可都是有本事的。
芳菲也点点头,说,你还要等许可证回来啊?
我知道许可证干什么去了,他带着小芹开车走了。等不等他还有多大意义?我笑了。我说,让他潇洒吧。
我和芳菲跟李景德和张田地打了招呼,一同下楼了。
在楼底,我问她,你是怎么来的。芳菲说是骑摩托车来的。我说那你先走吧,我打的。芳菲说你住哪里,我送送你。我一连说了几个不。我想,我哪敢坐你的摩托车呢,我那个地方又哪能让你去呢?你去了,会怎么想呢?可等芳菲骑着摩托车消失在大街的灯光里时,我又后悔了,让她送一送,也许不坏吧?也许我们之间曾有的那点事,就能自然化解了。不过我因此而想起了小麦。要是小麦开车送我,我一定是非常乐意的。可小麦联系不上了,手机打不通。本来我轻易不给她打电话,手机不通,就让我不能不胡思乱想了,也就让我越发的想给她打一个电话了。
我拿出手机,又拨了小麦的手机号,回音还是关机。
小麦的手机为什么关机,这可是一个大问题。这个问题一直困惑着我,我也作了各种各样的猜测。回到家里,面对我的画,面对画面上的小麦,我问她,关机干啥呢?遇到什么大不了的事?怎么不跟我联系?你就没想到,我要是爱上你怎么办?我要是想见到你怎么办?
我随便摸起一枝笔,在画布上戳一下,正巧戳在小麦丰满的唇上。笔尖上的油彩干了,却也有一些粉末,放射状地洒在小麦的唇附近,就好像小麦嘴里吐出的话。
7
我的画进程很慢——原本我以为很快的——很快就能画一幅我理想中的小麦来的。没想到我的画就像我的思绪一样,波动很大,起伏不定,我画着画着,会让画面上的人物走形,会不知道我在画谁。我刮去油彩,重新再画时,心情更是时好时坏。不用说,小麦的手机一直关机,小麦就像早上的露水一样蒸发了。
海马在一周后,请我们到春城饭馆去吃饭。在此之前,达生请我们吃了一次。那次许可证没有到,说是参加一个什么会了。说让我们先吃,有空他再赶过来。不过那天他最终没有赶过来。后来许可证为此专门请我们吃一顿,当然他还捎带了他的几个朋友。许可证就在那次饭桌上,正式透露,他可能要调动工作了。有人问他调到哪里,是升迁呢还是平调。许可证讳莫如深地没有再说下去。用许可证的话说,此事还在运作中。他特别强调“运作”这个词。不过我还是听了点道道出来,他们说话中,提到了电视台,提到了日报,提到了晨报,也提到了晚报和快报,还比较了这几家单位的福利和奖金,那么他大概真的要做媒体了,就是到晨报去,和芳菲在一个单位,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次海马请客,可能是海马提前打了招呼,也可能今天的东道主是海马,所以许可证没有带他朋友来。我们对他的许多朋友,什么市府的李景德秘书长啊,经委的金中华主任啊,大老板张田地啊,还有银行的什么什么主任(或行长),都比较熟了。许可证扔一支烟给我,和上两次一样,他扔给我的烟是中华。我抽这种牌子的烟,总感觉到我抽的不是烟,而是一卷钱。我平时抽两块钱一包的绿南京,还是有一顿没一顿的。现在我抽软装红中华,一支烟赶上我一包烟钱了,抽烟时,我心里总是揪揪的。
让我异常惊喜的是,小麦突然出现了——真的是突然,我以为她不会来的,因为她前两次就没有来,原因也是手机关机。我见到小麦时,心里一软,有种百感交集的意思。就是从这时候开始,我发觉我是爱上小麦了。我不知道这是好兆头,还是噩运的开始。我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是我目前的处境太糟糕了,简单说,是没有资格去爱一个女人的。特别是小麦这样的年龄的女人,人家可不是耽于幻想的小姑娘了,人家可是最讲实际的年龄了。我打着笑脸,跟小麦点头。小麦也跟我笑着。
有人问她,打你一万次电话,怎么就是不通啊?
问话人是许可证,他也太夸张了。
小麦说,还说呢,手机叫人偷了,这不才买一个。
小麦的话轻描淡写。
原来这么简单啊。我松一口气。
许可证凑到小麦跟前,说,找你吃饭也找不到你。
小麦似笑非笑的,她对许可证的热情,可能还有些不适应。
我接着小麦的话,说,许总要高就了,你要是巴结他还来得及。
小麦机警地接我的话,我倒是想巴结你呢老陈,近来可忙坏了吧?听说有不少约会啊?
我吃了一惊,我哪有什么约会啊,我就是有约会,她又怎么知道啊?我想说跟她约会又不给机会一类的话。可我还没说,小麦就又说了,什么时候约约我啊。她说着就跟我快乐地笑了。我赶忙说好啊好啊。
人都来齐了,只差芳菲。
我们大家都在等她。
许可证看小麦不理会他,又扔一支烟给我。
我说不抽了不抽了。我从半空中接过烟,在手里玩着看着。
小麦说,海马,芳菲是怎么回事啊,你们是不是没说好啊。
海马说,早上我还打过一次电话,她说准时到的。
你再打一遍。
刚打过,家里没人接,手机又没开。
这个芳菲,小麦像是自言自语。
再等十分钟吧。许可证说话了,他的口气,就像领导在做指示。
许可证是故意接着小麦的话说的。许可证那天没有请到小麦,倒是意外地结识了那个叫小芹的女孩子,也算他塞翁失马。只是,他和小芹后来的故事,我们是不知道的。
许可证一说话,小麦就不说话了。这个我能理解。小麦不理他,大约是想保持某种距离的。小麦和许可证之间的关系,大约就像我和芳菲之间的关系,比较微妙。但是,我和芳菲,已经渐渐向正常方向发展了,我和芳菲,可以说是正常的朋友关系了。而小麦,还在用她特有的处事方法对待许可证。但是,小麦并不知道那天许可证请她吃饭的详情。我也没机会对小麦说。小麦要是知道许可证想和她重新相处,她会怎么想呢?我看出来,小麦对我显然是有好感的(不是我自作多情)。她离我很近,就坐在我身边,我都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她很放松地轻轻晃着腿,她的腿就碰到我腿上了,像是故意的,又像是无意的。不过小麦再次碰我一下腿,就是跟我打招呼了。小麦对我说,我都饿死了,快吃啊。
我说,我到吧台上找点东西,给你垫垫肚子。
小麦摆着手,说,不要不要。
小麦又对海马说,芳菲说没说不来啊?
说好的。
那就好。
海马说,许总说再等十分钟的。许总,等不等?要不开始啊?
开始就开始吧,都饿了。
那就开始,来,坐坐坐。怎么坐啊许总?许总你坐这里,这里就你是首长。
许可证在上首的位置坐下了,说什么手(首)掌啊,还脚掌呢。
海马说,要是熊掌就蒸蒸吃了。
许可证对这样的玩笑很开心,我这把老肉是酸的,谁爱吃啊。
那不一定,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海马对我和小麦说,唉唉唉,你们俩怎么坐那儿啊?那个座留下来,好走菜……这样也不行,这样不是把你们俩分开来了嘛,你俩朝这边坐。
海马的话让我很爱听。
小麦说,说错话,要罚你酒啊。
罚他再请一次。我也说
海马说,谁说我说错啦?凭什么啊……好啊,你们两人真是一伙的呀,我还真没看错啊,要是这样,我请三次都可以,好不好小麦?
你最好请我们一百次!
海马得意地说,看看,看看!
海马的话,许可证一定很不舒服。可我又无法制止他。不过,这样也好,让许可证知道我和小麦有那么点意思,也未见得不是好事。
海马的电话响了。
海马接了电话,说,哪位?哎呀芳菲呀,你怎么还不来啊,一大家人都在等你呀……什么……来不了啦……我都打死你电话了,你也不开机,噢——你家先生的小灵通啊……一起过来一起过来……什么?来不了啊,多大事啊……在哪……花果山?不是说好今晚吃饭的吗?好好,反正你小姐脾气大,就听你的吧,好好,再见再见!
海马收了电话,说,芳菲来不了啦,陪客人上了花果山。
许可证说,她也太骄傲了,不就是广告部小主任。等我什么时候当了她主编,看她还敢跟我骄傲!真是不好玩了,我看算了,这酒我也不想喝了,还不如找人打牌呢。
许可证的话可不像是开玩笑,他明显带有另外的意思。他这是对海马刚才的话的回应。
达生抬起头来。一直到现在,达生才说话,他把手里的一本漫画扔到桌上,说,吃饭吃饭。又说,许总,你牌技不错啊,还经常打牌啊,等会跟你切磋切磋。
许可证不悦地说,你达生算老几啊,要你来调解啊?要打牌也行啊,就你们几位啊,谁跟谁打对家啊?
达生说,抓点子,大点跟大点一家,小点跟小点一家。
草草就喝完了酒,让小姐收拾了桌子,摆开了战场。我和许可证抓成了一家,达生和海马一家,小麦坐在一边看,偶尔给我们倒杯水什么的。我看出来,小麦对打牌可能兴趣不大,她坐在一边,一会儿翻翻达生扔下的漫画书,一会儿拿起我放在桌上的空烟盒。但大多数时候,小麦手托着下巴,做出某种状态。或者,入神地看着什么,或者,发呆。达生把牌拢在手里,对我,又像是对小麦,说,感情没有归宿的女人,常在不经意的瞬间,流露出等待的神情。达生的话吓了我一跳,这可是哲学家的话啊。作家海马也注意到达生的话了,他说,达生啊,背什么名言呢?许可证正准备扣底,可能还没听到达生的话。只有小麦在窃笑,她不屑地说,到底是做生意的,现炒现卖。小麦把那本漫画书翻开来,说,看到了吧,别让达生给蒙了,这是小女贼钱海燕的话。可达生说,用在你身上最合适啊,我看你老盯着老陈出神。小麦说,你油嘴什么啊,打你的牌啊。我听到许可证说,先来个红桃拖拉机。
打牌时,不知谁又说到芳菲,说到芳菲这几年做广告,发了财。许可证把牌拢在手里,指点江山似地说,芳菲发财也是小财。她要是真想发大财,我能帮帮她,别的不敢讲,金中华一句话,就能让她做不少广告。还有李景德,这家伙当了好几年市府副秘书长,又是我同学,下面都是关系。
其实,这个道理,芳菲是知道的。
海马说,那你真该帮帮她。
许可证说,不是我不帮她,她没跟我说,我总不能倒过来求她吧。再说了,芳菲眼里还不知有没有我呢。
海马说,朋友的事,怎么能说求不求呢。
许可证说,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只要芳菲有这个意思,我安排一下,让李景德和金中华给她介绍一些广告客户,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
海马说,芳菲也真是的,想赚钱,又不想求人。
我觉得,这话说着说着就没劲了。喝酒没喝好,打牌也谈这些事,不光是没劲,也没趣。
我说,许总你干脆调到晨报好了,分管芳菲的广告部,生意一定好做。
许可证说,这事还没定……打牌打牌。
许可证的话里有话,看来,他真要调到晨报了,这对芳菲来说,不知是祸是福。
我发现小麦始终没有多说什么。小麦坐在我边上,身体的某个部位不时地碰我一下。我感觉到,小麦没有立即走开,并不是她喜欢看打牌,我觉得,她是因为我。小麦是想跟我表达什么的。我还发现,在打牌过程中,许可证有点不自在,他会批评我老出错牌,或者说自己抓了一手臭牌,抓了一手电话号码。总之,他流露出跟我们打牌没意思的意思。一局牌还没有打完,他就说不想打了,要找地方去喝啤酒。我们都表示不能赞同。都说他骄傲了。我们是多年前的老朋友,说深了说浅了,相信他也不会在乎。海马是个作家,说话没边没界,他直接就说,许总,你是不是觉得,跟我们在一起玩,掉了你的身价?许可证最不能听这话。他果然急了。他说,你他妈要是这样说我,就没把我当大哥了,我许可证,怎么说也跟朋友们在一起打过坷垃的,我跟你们是不讲究的,你们也不要跟我玩讲究,当怎么玩就怎么玩,打牌我也能打,喝酒我喝不死你!就是嫖娼,怎么啦,你看我不敢……我什么都不怕!许可证哈哈笑着说,你看我今天陪你们一夜怎么样?海马说,我说嘛,要喝酒我们也能陪,谁怕谁啊。
达生有点城府,他说,许总跟我们不一样,他日理万机,心里想着许多大事。许可证说,还是达生了解我,我真的很忙,说了你们都不相信,我尿都忙到裤裆了。达生说,那就好了,让你夫人给你换尿布。达生很优越地说,你们不知道吧,咱们嫂子可是大美人啊。许可证脸上灿烂着,我们也都跟着笑了。
气氛又渐渐宽松了。
好久没看到嫂子了,她还在银行啊?达生可是一心想把气氛调节好的。
那她还能在哪里,有单位给她上上班就不错了。
这话说的,有那么个大美人在身边,好像还不满意似的。
许可证脸上笑笑的,说去去去,又说,你们还没见过你们嫂子吧?哪天我安排个时间,请朋友们到我那儿坐坐,我亲自下厨,弄几个小菜,喝几杯小酒,再打几把小牌,好好玩玩。
我们对许可证口口声声说会做菜一直持怀疑态度。我说老许,我们不怀疑你会做菜,你一定能做许多许多菜,但是我们不知道你最拿手的是什么菜,说说看,现炒现卖。
许可证喜欢听我的话,他来了精神,说,好啊,又说,我就现炒现卖一回,不好吃还可以退货。
我们都期待着他说话。
许可证说,这样吧,我不搞淮扬菜给你们吃,我也不搞湘菜、川菜,我做一道潮州菜,让你们品尝品尝。这个潮州菜么,最讲究调料搭配,尤其以海鲜、汤菜、咸甜素菜的制作富有特色,不论调味、配料和烹调都别具风味。潮州菜的最大特点是,清、淡、巧、雅,重火候,很适合我们板水人的口味。我今天给你们做的这道菜,是我在家里常露一手的,可以说是保留节目吧,叫芹菜炒吊片。芹菜太普通不过了,吊片是什么呢,一说你们都晓得,就是鱿鱼片。用吊片半斤,芹菜两到三颗,大地鱼一条,要新鲜的,还有笋、姜数小片,红辣椒一只切成小片,如果要有蒜茸再放一汤匙更好。好了,材料都搞齐了,怎么做呢,看我的,先要把大地鱼撕去皮,把鱼肉剪成小片,放在热油里,慢火好好炸炸,发出香味了,就可以捞起来。然后把芹菜切好,这个芹菜也不能乱切,要切成斜片状,吊片我说过了,就是鱿鱼片,要把鱿鱼片划上花口,加调料腌十分钟左右,再在油锅里过一遍。这些都弄好以后,把锅烧热,下油两汤匙,爆姜,下芹菜、笋片、红辣椒、吊片,炒几下,勾芡,最后加上大地鱼,炒匀就可以装盘上碟了。怎么样,我只是这么简单露一手,是不是基本上非常好?是不是可以评上特一级?
许可证在口若悬河做菜时,口水老在嘴里转,我担心他真正做菜时,会不会把口水流到锅里,流到他精心制作的菜肴里。
海马说,光听你说,我们也没吃过,不过听话听音,你可能背过一两道菜谱吧?
许可证说,这叫什么话,我靠背菜谱来哄朋友啊,我哄朋友还有什么好处啊,实话实说吧,这是我实践出来的——我老婆喜欢我做菜给她吃。
海马还是狐疑地看着他。
许可证有点急了,说,要不这样吧,你们选个时间,时间由你们选,到我家去,看我弄几个小菜,保证叫你们在新海都没吃过!
许可证显然对海马的话耿耿于怀,他继续说,干脆说定了,就下个星期天,一个不拉,都到我家喝酒去!
我们都说好。海马也说好啊,能吃到老许亲自做的菜,小酒是要多喝几杯了。
许可证说,酒是没问题,全是好酒。喝完以后,我每人再发一瓶给你们!
我是一直站在许可证的立场上说话的。我倒不是有意拍他马屁。我觉得许可证有非常可爱的一面,说是性情中人也不为过。他想当官,表现非常充分,急急猴猴的,巴不得立马当上,不像有些人,当面说人话,听起来多么多么高尚,背后又做鬼事,鸡鸣狗盗样样来。他想找小姐,当着大伙的面也不遮遮掩掩,该抱就抱,该摸就摸,直率、真实。他想显摆,随时提醒我们注意他。这些,在许可证身上,都应该说是毛病,可又不算大不了的毛病。特别是当我看到他因为竞争对手当了一把手所表现出的失落和悲观甚至绝望的样子时,我觉得这个人骨子里并不坏,是可以当着朋友来相处的。如前所述,许可证对我一直不错,他老婆江苏苏我也熟悉,人不光漂亮,性情也很好,对许可证的朋友一向尊重。
老陈,就这样定了,下个星期天,你替我招呼一下在座的,一个不拉啊。
许可证说的一个不拉,一定包括小麦。可小麦去吗?
我说,都去都去。
小麦拿腿碰我一下。
我知道小麦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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