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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岗县在东甸乡召开蔬菜大棚现场会,会后,在乡政府的食堂会餐。
当乡镇长们红头涨脸地走出食堂,分头钻进各自的汽车时,县长陈家舟也坐进了自己的奥迪。别看院子里的汽车都轰轰地发动了起来,笛笛哇哇地叫成一片蛤蟆塘,却没人敢率先将车开出乡政府大院的门。东甸乡是县委书记成志超亲自抓蔬菜大棚的试验点儿,人们眼见着成书记走出食堂,被秘书张景光扶进了乡政府的办公楼,今儿肯定是留住在这里不回去了,那就把眼睛都盯在陈家舟的奥迪上。县长的2号车不动,谁先动轮子就是僭越,就是不懂大小,这点官场规矩人们都懂。就是坐车的喝多了一时犯迷糊,开车的司机们也都懂。
坐进车里的陈家舟冷着脸对司机说:“去把樊世猛给我叫过来。”
司机开门出去。很快,南水乡乡长樊世猛摇摇晃晃地钻进车里来,问:
“县长,找我有事?”
陈家舟不答,又对司机说:“让大家先走吧。”
司机便再开车门,站在那里,朝着眼巴巴望着这里的人们挥挥手。那些车便陆续鱼贯着,冲出乡政府的院子,四散离去了。
大院里很快安静下来,只剩了两辆车,另一辆桑塔纳是樊世猛的。樊世猛看看眼睛一直微闭着仰靠在座位上的的陈家舟,轻声问:
“县长,找我有事?”
陈家舟的眼睛仍闭着,让人看不出表情:“让你的车回去。”
樊世猛便急急地离车而去。桑塔纳开走了,樊世猛又坐回来。
陈家舟这才吩咐司机:“回去。”
黑色的奥迪轿车这才奔上了回县城的道路。车上的领导刚刚喝完酒,乡路又不那么平坦,司机小心着,车开得不快。
陈家舟一直闭着眼,脑袋仰在枕靠上。樊世猛不敢再多话,心里在想县长带他一路回县城会是什么事。
东甸乡离县城二十多公里,不算远。汽车开上一坡高岗时,陈家舟总算金口再开,吩咐道:
“停车。”
汽车靠在路边停下了。坡岗上有一片松林,是人工栽种的,已成了一些规模,树干足有碗口粗了。天阴上来,清冷的寒风在松林里掠过一片呼啸。路旁的枯草在冷风里抖动。远方县城的轮廓已依稀可见。在这种地方停车,只能是县长要下车方便。陈家舟推开了车门,站出去,眼望远方,却没解带宽衣。樊世猛在酒桌上啤酒白酒都喝了不少,此时正觉小腹发胀,便也急急打开车门,跨出去,有些条件反射地等不及,便半是玩笑半自嘲地说:
“县长,那我就不知高低,先尿啦。”
陈家舟似没听到一般,两眼仍望着远方,脸上是难辨喜怒的淡漠。
樊世猛有些尴尬地笑了,忙着跑到路边,解开裤带,将一线热腾腾的液体冲射出去。液体储存得挺充足,开闸而去,一泻如注,落地前却被坡岗上迎面而来的劲风吹得散落如珠,甚至回溅到裤角鞋面上。想转身,却不雅,也不恭,小小乡官还敢面对县太爷耍这套啊?
忽听身后车门砰地重重一响,奥迪车已向前冲出去了。樊世猛一急,如注的液体便似带球前冲的球员突遇铲球阻击,收不住,停不得,连滚带爬地淋落了一裤子。樊世猛提着裤子,喊了声“等等我”,那奥迪却哪里管他,早箭一般地远去了。
车里的司机心有不忍,从后视镜里看樊世猛狼狈不堪的样子,轻声替他求告:“县长,还是……”
陈家舟冷冷地说:“开你的车,少废话!他妈的我让他得瑟(东北话,臭美),那他就在这儿给我得瑟吧!”
“得瑟”到这一步的樊世猛虽没听到县长在汽车里的责骂,脑门却刷地冒出一层冷汗,发发呆,这才大梦初醒。这是陈老板发火了,在批评惩治我呢。细想想,便想起午间敬酒那一幕。莫不是我手提猪头走错了庙门?那我樊世猛可就真是天下头号二百五大傻逼,奔了丧礼去祝寿,犯了大忌啦!
想到这一层,樊世猛傻眼了,站在漫荒野地里的坡岗上好发了一阵呆。想到对自己的切齿痛恨处,还狠狠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子。坡岗上的风越发强劲清冷,迎面扑来,直将肚里的那股酒气吹刮得翻涌上来,樊世猛蹲下身子哇哇呕吐,直吐得眼冒金星泪水横流。站起身,用巴掌在嘴巴上抹了抹,迈步往县城的方向走,又觉两腿酸酸软软的像面条,身子在劲风中跌跌撞撞地抖晃。想了想,掏出手机,按了号码,想叫自己的小车来接,把手机贴到耳边,已听到司机的声音了,可他脑子一激灵,没敢应话,忙又关上了。司机知道自己坐上了陈县长的车,再叫他跑到这地方来接,那贼奸溜猾的兔崽子不会看不出一乡之长被扔在这漫荒野地里,肯定是受了县太爷的惩治,如果传出去,那以后自己就在同僚和下属面前落下笑柄丢了威风,怕是日后连发号施令都要被人打折扣,更别说要被同僚们在酒桌上戏谑耍笑了。这般一想,便只好迈开两腿一步步往家里走。可腿上软,心不甘,又不时站下来回头往后看,若是有过路的出租车或什么车辆捎上一程呢……
这般往前走了不远,腰里的手机拱起来,那是来电振动。是自己的司机打来的。
司机问:“樊乡,是不是叫我去接你?”
司机一定是听了手机响,却又断了,依来电显示的号码再打回来。樊世猛犹豫了一下,大着舌头说:
“不用不用。县长还要跟我说些事,他说完事……派车送我回去。刚才是我按错号码了。”
樊世猛关了手机,又狠抽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妈的,这叫什么事!都是自找的,喝凉水塞牙,活该呀!
县长陈家舟回到办公室,先给县委办秘书张景光打了电话,问成书记现在在干什么,张景光答说在睡觉,睡得挺香。陈家舟又问成书记睡前问什么没有,张景光说没有,从酒桌上撤下来回屋就睡了,可能真是喝多了。陈家舟嘱咐,成书记醒来后,可能要问酒桌上谁说了什么话,你把嘴巴给我闭严点儿,少胡说八道,明白吗?张景光便说,请县长放心,我记着呢,有情况我马上向您报告。
樊世猛的电话是在天傍黑时打到陈家舟家里的,樊世猛开口就先把自己臭骂了一顿,骂自己是四六不懂的王八蛋,骂自己是个见酒就蒙的浑球子,又说:
“县长,我已经回到家里了,你放心吧,我知道你心里一定还惦记着我。你批评的对,教训得好,我以后一定夹着尾巴做人,再不敢冒冒失失不分场合胡说八道了。要是再有这么一回,莫说县长把我扔到半道上叫我深刻反省,就是……喂了狼,叫野狗啃,我也没半句怨言。”
下属已把服软儿的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还能让他怎么样?陈家舟长叹了一口气,说:
“你吃点东西,睡一觉,醒醒酒,好好想一想,能明白个里表就算我没白为你操上这回心。家里的那个事,你就当根本没有,再用不着又庆贺又感谢什么的,成书记和我也用不着你感恩载德海誓山盟,你心里有数就行了。你也嘱咐家里人和你那个宝贝儿子,都稳稳当当地给我夹起尾巴做人做事,少再得瑟。”
樊世猛忙说:“请县长放心,我、我到啥时都是陈县长的马前卒,你往哪儿指,我就往哪儿冲,你说让我用嘴往前拱,我肯定不会用爪子扒。别人不管他妈的是谁,都不、不好使,在吉岗县,我只听县、县长的。”
樊世猛的酒劲还没彻底过去。陈家舟叹口气,便把电话放下了。
在吉岗县,陈家舟有着山大王般的威严,不管谁在主席台上做指示,坐在台下的人都要看看他的脸色,从脸上一时看不出态度,事后也要讨讨示下。陈家舟教训人的方式也独特,他很少批评谁应该怎样,又不该怎样,他心里一时对谁生出不满,就想法让那人反省。比如他名义上是找谁谈话,却把那人扔在屋子里,自己找个借口闪出去,半天一晌不回来,让被找谈话的人忍饥挨饿地自己想;有一回,他对一个乡的夏锄不满意,就让乡党委书记一人抓把锄头去耪地,却不许任何人去帮助,直到月亮升起来老高,那块地耪完;还有一回,一个乡里办的小煤窑发生井下塌方砸死了人,乡里的善后工作不合他的意,他让乡长独自坐矿车下到井底看情况,却命令把矿车停在矿道间,让那位乡长在黑洞洞大铁笼子里悬憋了大半天,呼天不应,叫地不灵。陈家舟的话是,响鼓不用重锤,你们若是能自己把事情想明白,比我说一千道一万都管用,而且也能长记性,一辈子也忘不掉。
入夜时分,张景光把电话打来了。张景光说成书记醒了,正在房间里吃面条。成书记果然还记着午间酒桌上的一句话,他打听樊世猛家里最近可有什么好事。
陈家舟问:“那你怎么答?”
张景光说:“我按您的吩咐,只说不知道。”
陈家舟说:“如果成书记不问,你再不要提这件事。等哪天你随成书记回县里,找时间到我这里来一趟。”
2
节令过了霜降,北方大地已是一片清冷萧条。乡下人收拾干净了地里的庄稼,便基本是猫冬的日子了。青壮年扛起行李卷,又去城里打工,要等傍年根才回来,庄户人不再缺吃的,但玉米高粱卖不出价钱,一年的花销还是要去城里挣回来。留在家里的女人们还要忙上一些日子,她们要给家里的爷们儿孩子收拾过冬的衣裤。那些无处可去又无事可干的老头老太太们,便坐到向阳的墙根去,吹牛胡侃,晒太阳迷糊。北方农村多已温饱,却仍不富裕。不富裕的乡下人也很知足,千金难买半年闲啊。
但县、乡、村的干部们却不能知足,也不敢知足。穷县要富,穷乡也要富,靠大地里的高粱苞米富不起来,就得另想门路。吉岗县的种植大棚蔬菜现场经验交流会就是在这时节在东甸乡召开的。
二十几个乡镇长都来了,来的还有乡镇的农业助理,加上县委县政府和主管局的领导,足有百十号人,大大小小的车辆挤满了东甸乡政府的大院子。会议由县长陈家舟主持,先让东甸乡党委书记介绍了这两年发展大棚种植蔬菜的经验及今冬明春的发展计划,又找来两位家里扣了蔬菜大棚的农民,让他们讲了由穷变富的体会,然后便带领参加会议的干部们坐上汽车,到附近各村屯大地里走一走,看一看。东甸乡的大棚已颇有一些规模,白亮亮的大棚连成片,在初冬赤裸的大地上像汪起一片又一片水泊。东甸乡的村屯墙根下很少再见晒眵迷糊的老人,爷们儿孩子们身上穿的也多是买现成的过冬衣裤,家里的女人们便都钻进大棚里打农药摘果实。青壮年男人进城打工的也少了,大棚里的活计足够他们忙的了,收入并不比进城卖苦力少许多,谁愿意再抛家舍业,谁又不恋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呢。
其实,这样的现场会在东甸乡已开过两次了,参加会议的乡镇长们眼热,心里却并不是很服气,只是嘴巴上不说出来。也不是完全不说,私下里三七疙瘩话并没少冒。要是有县里大当家的坐镇撑腰,我那一亩三分地未必就没东甸乡的这般光景。即便大当家的不去坐镇,只要前有车后有辙地也关照我五百万,我要不把大棚闹腾起来就趴在地下当王八。当然,这些话在开会时是不能说的,抓不着狐狸又惹上一身骚,让领导向你翻白眼,何苦呢?
大大小小的车辆转了一圈,再返回东甸乡政府的大院子,会议就进行到了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议程,县委书记成志超做总结讲话。成志超却也坦率,说我知道有些同志心里不服,说手里没有金钢钻,揽不来瓷器活,手里没钱难成大事。这我完全理解。我现在就向诸位宣布一项县委县政府的决定。两年前投入东甸乡的五百万农业贷款今年底已经到期,县里已争取到省里有关部门的支持,这五百万再续贷我们吉岗县两年,但东甸乡的这五百万必须在年底前还到县里。县里对这笔钱的安排已开过专题会议研究,仍全部投入大棚建设,但分为十笔,每笔五十万,分别投入十个乡镇。各乡镇的大棚种植可能一时还难达到东甸乡的规模和水平,但各乡镇可以仿效东甸乡的办法,先集中财力投入一两个村屯,先把雪球做起来,慢慢滚,只要激发起广大村民们的积极性,就不愁没有哪个乡镇会赶上东甸乡,甚至超过东甸乡。但有一句话我还是要说,不换面貌就换人,为了尽快改变贫困面貌,就要有必要的组织保证……
会场顿时就热烈了,乡镇党委书记和乡镇长们都站起来,怕看不见,有人还把胳膊高高地举起来:
“我报名啦!申请五十万!”
“不能拉下我!”
“那就抓阄好啦,机遇面前,人人平等!”
……
成志超说:“看到大家这样积极踊跃我很高兴,但不能抓阄丢骰子,咱们是做工作,不是摔扑克打麻将啊。请诸位回去后抓紧把申请报告送到县农经局,报告上要把你们的计划、措施都写清楚,还要写清你们乡镇开展大棚种植的有利条件和目前还有哪些需要县里帮助解决的困难。你要是只报喜不报忧,那可就得自己的梦自己圆,县里可不能再锦上添花啦。至于怎样雪中送炭,先给谁送炭,等各乡镇将报告打上来后,县里再开会研究决定。”
会只开半天。东甸乡为了会后的这顿午饭,放倒一口猪,蒸猪血,馏排骨,干豆腐炖白肉,实实惠惠的北方杀猪菜。既到了富乡,就要杀富济贫,狠狠造他一顿,不为过。酒也是乡里自酿的小烧,冲是冲点,但保证没假,喝着放心。乡镇长们因有着那五百万的指望,喝得挺上情绪,热火朝天山呼海叫的,两巡酒一过,便满面红光纷纷来给县领导敬酒。这种时候就是最较县太爷们劲儿的关口了,不喝就是不给面子,喝多喝少,总得有八加一(酒)进口落肚。在一个县里,乡镇长就是各路诸侯,就是封疆大吏,摸爬滚打一年干下来,确是不容易,喝了就是信任,喝了就是鼓励,喝了就拉近了彼此的感情。尤其是上边派下来的县领导,过不了喝酒这一关,先就在彼此的感情上隔了一道膜,就好像那蔬菜大棚,里面是夏,外头是冬,温差太大,何谈令行禁止调兵遣将啊。
成志超在众人纷纷给他敬酒的时候,听到樊世猛那句感谢的话,虽已带了几分酒意,心里还是狠狠地吃了一惊。但也只是吃了一惊,不容他多思再想,更不容他深追细问,先客让后客,说出那句感谢话的樊世猛已被人不客气地拨挤到一边去了。
喝酒就怕车轮大战般的热情轰炸,这一喝就高了。成志超起身离席时,只觉腿发软,身子也有些晃。身边的县长陈家舟挽住了他胳膊,这让成志超不好意思,忙将陈家舟推开,笑说:
“你是老、老大哥,不敢当,不敢当。”
陈家舟便回头找,瞪眼睛:“小张,张景光,发什么呆呢?”
县委办的秘书张景光便急凑上前,搀住成志超。成志超没推他,却胳膊一抡,笑着向周围的人们说:
“没、没事。喝急了,急了。你们这帮东、东西,为了从我手里要那五十万元钱,就、就不安好下水,想法灌、灌醉我,是不?我告诉你们,酒桌上的话不算数,统统不算数,我、我谁也没答应,答应的也不、不算数。还是得开会定,先民主后集中,不能坏了规矩啊。”
乡镇长们哈哈地笑,笑得都很开心,似乎还有些得意,一张张脸都红扑扑的,如桃花般绽放。不仅仅是因为酒足饭饱,更因为县领导透露给他们的曙光般的希望。见县领导离了席,他们便也纷纷从酒肉战场上撤退。
在食堂门口,陈家舟问,成书记是回县里去,还是留下来?成志超强撑着精神说,我从外地请了两位大棚专家,明天来做现场指导。我再留两天。县里的事,还是你老兄多受累吧。陈家舟便转身大声叮嘱小张,成书记这些天一直没得休息,今天又没少喝,你先安排成书记好好睡一觉,谁找都给我挡驾,不许打扰。
话是说给张景光,其实是让那些乡镇长们听。
成志超也想不起都跟谁告别了,还没跟谁告别,被张景光扶回了自己的屋子,纳头便睡,头一沾枕头边,鼾声随之而起。他虽说有些酒量,却并不馋酒,那些年在省领导面前当秘书,该喝即喝,比如替领导干杯时,只要领导示意,便挺身而出,绝不推诿;不该喝时便滴酒不沾,而且不论有多少酒落肚,言谈举止基本不失态不走板儿。这也是领导上赏识他的一个重要方面。到了县里后,喝酒应酬便成了工作的基本内容之一,而且是重要内容,上级来领导要陪喝,同级干部们在一起开会或相聚,也要喝,尤其是下级干部来敬酒时,彼此碰了杯,就更不能装屁拿大。
东甸乡是成志超的点儿,到县里工作后,他有相当多的时间吃住在东甸乡,主要是抓大棚种植,其他工作,比如扶贫、计划生育、普九义务教育等等,他也在这里摸索经验,指导全县。省报还为此发表过文章,挺大一块,并配了成志超在大棚里和菜农在一起的照片,手里拿着一棵茄子秧,比比划划的样子,是按省报来的记者意思摆拍的,整的还挺像那么回事。乡里为成书记腾出一间办公室,摆上办公桌,安上电话,再架上一张床,便齐了,乡政府有食堂,吃住办公都方便。
这一觉,成志超直睡到上灯时分,醒来时只觉脑袋木胀,口里发干,身子软软的,连办公桌上的茶杯都懒得起身去端。秘书小张一定早把酽酽的浓茶备在那里了。
成志超躺在床上,眼望着房笆(天棚)发呆。想想午前的会,群情高涨,起到了变冬闲为冬忙的动员鼓劲作用,应该说开得不错,达到了预期的效果。再想想午间的那顿酒宴,似有什么事堵在心窝子里,使劲想,不由又想起了樊世猛敬酒时说的那句让他狠狠吃了一惊的话。
当时,樊世猛挤到跟前来,很真诚地说:“成书记,工作上的事,我今儿就不说啦。我代表我们全家敬您,谢您。您对我们一家的恩德山高海阔,我是大恩不敢言谢呀!这杯酒,我见底,干了,您少喝点儿,意思意思,点到为止,我就感恩不尽啦!”
樊世猛说着,果然就把一杯酒一仰脖都喝了进去。那杯子不小,足有三四两,也肯定不会是以水充酒,面对县领导,乡镇长们不敢。面对这种绿林好汉般的喝法,成志超当时直发愣。
樊世猛是带着几分酒意来敬酒的,说这番话的声音未免挺大,虽然食堂里哄嚷嚷乱糟糟的,可一桌人还是都听到了。樊世猛抹抹嘴巴再想说什么,坐在旁边的县长陈家舟站起身,把他往一边拨拉,不客气地训斥道:
“不能喝就少灌点儿,有本事显摆工作,灌大酒算什么能耐!去,去,该坐哪儿还回哪儿坐着去!”
成志超当时心里就划了魂儿,我帮他做了什么?什么样的恩德可称山高海阔呢?虽说都喝高了点儿,言词也不至于这般不着边际吧?可当时食堂里乱乱哄哄,又有人不断上来敬酒,这个疑惑不过只在脑子里闪了一闪,就丢到脑后去了。此时想起来,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樊世猛的话也仍似响在耳边。怪了,还大恩不言谢,我可有啥大恩于他?当乡长也不是经我手提拔起来的,早在我来吉岗之前,人家已是南水乡的土地佬了,他的大恩究竟是指什么?
陈家舟不似成志超,乡镇长们的敬酒他可不在乎,愿喝就抿一口,不愿喝顶多用杯子碰个响了事,没人敢跟他叫板,更没人敢挑他这个理儿。这里除了他年龄比成志超大上十几岁的原因,主要还是因为他是稳坐吉岗县数十年的“坐地炮”。这些年,他从当年的大队书记到后来的副乡长、乡长、乡党委书记,一路干到副县长、县长,仅在县长任上,他就送走了三任县委书记。眼下这茬乡镇长和县里各部、委、办、局的头头们,升迁调动几乎都与他的亲疏远近好恶取舍有关。满登登一食堂的人,除了成志超,可能都惧他几分。就如一株年久的大树,根子在这块土地上扎得深,盘得远,且枝繁叶茂,他才不在乎风吹草动呢。
成志超伸手按了一下床头柜上的电子表,电子表报时:现在时刻,十八时零九分,温度,二十一度。
这就有了唤人的意思。房门应声而开,秘书小张探头进来,见成志超醒了,忙趋前将茶杯送到手上,笑眯眯地问:
“成书记这一觉睡得挺好吧?”
成志超畅快地饮了一口温热的酽茶水,笑说:“正应了样板戏里的那句唱,一觉睡到日西斜,再睡就连轴转了。”
小张说:“这一阵您白天忙夜里忙,难得补上这么一觉。乡里的几个头头都为成书记的这一觉高兴呢。”
成志超一怔:“哟,他们还没走啊?”
小张说:“等成书记醒,不知还有什么事,就聚在一块打扑克呢。”
成志超摆手说:“有什么事也明天再说。叫他们赶快回家。”
小张又问:“喝酒肚空,不知成书记想吃点什么?食堂的大师傅也没走,还等着呢。”
成志超说:“随便对付一口吧,可别大油大腻的了,水泡饭,整碟酱菜瓜子就行。”
“大师傅把面条都擀好切好了,来碗热汤面行不?”
“也行。你去叫他们下面吧,我洗把脸就过去。”
“您在屋等着吧,我去给您端过来。这种时候,食堂里空敞敞的,冷,晌午的酒气也没散净,您就别过去了。洗脸水我给您倒好了。”
小张说着,又往脸盆里兑了些热水,还用手指试了试水温,转身欲出门,成志超又叫住他:
“哎,南水乡的那个樊世猛,哪年提的乡长?”
小张答:“您来县里前两年就提了,干到现在也有四五年了吧。”
“午间他给敬酒,说的话你听到没有?”
小张做作地怔怔神,摇头:“没注意呀。”
“什么山高海阔,大恩不言谢的,他什么意思嘛?”
小张笑了:“樊世猛这个人,成书记您还不太了解,平时做工作待人处事都还行,挺实在的,也肯吃苦认干,可只要二两酒一下肚,嘴上就没把门儿的了,舞舞叉叉胡说八道,他都敢说跟市委书记论过哥们儿。您那句话说的好,酒桌上的话还算数?他说过的话可能连他自己都忘了。”
成志超想了想,说:“你留留心,想办法从侧面了解了解,看樊世猛最近家里是不是真有什么好事。要注意点方法,不要弄得又是风又是雨的。”
小张点头,连道了几个“我明白”,就开门出去了。
按规定,县委书记不配专职秘书,但成志超自从来到县里,县委办公室就派张景光一直跟着他,工作、生活上的事一并兼顾。成志超把手放进温热的水里时,心里不由感慨,到了县里当这七品官,果然就成了爷,有人侍候着了,要是在省里,莫说相同级别的小处长,就是那些厅局长们,也难得到这份礼遇和惬意呀……
3
郭金石从部队复员,回到耿家屯后半个月,就感到孤独了,寂寞了,没事可干也没话愿说了。他从老爹手里接过放羊的鞭子,说,我去放羊吧,就把家里的十几只山羊轰到了后山坡上。山坡上有一垛饲草,是老爹郭顺成霜降后一边放羊一边割的,垛在那里备作大雪封山时的饲料。郭金石在草垛上偎出一个窝,躺在那里晒太阳,望蓝天,听风声呼呼地在山坡上掠过。真应了那句歌词,“不管是东南风还是西北风,都是我的歌,我的歌。”有馋嘴的羊儿偷偷地跑到草垛边上来,企图偷吃几口不用四处寻觅就可到口的肥草,他抓起备在身边的土圪瘩,嘭地甩过去,挨了打的羊儿就委屈地咩咩叫着,跑到远处去,继续啃吃荒山坡上的草皮了。
耿家屯就在山脚下,百十户人家,错错落落地贴山而建,村前就是庄稼地,虽说不上一马平川,但起起伏伏的也算不上贫瘠,种高粱有米饭吃,种苞米有饼子啃,种大豆榨油做豆腐,种啥得啥。一条乡路飘带似的甩向很远的地方,骑上两个钟头的车子,就能到了县城。按说,耿家屯不该还是眼下这种灰土土的穷样子。郭金石当兵时的那个坦克团也建在这样的丘陵地带,可附近的屯落就种果树,院舍精养山绒羊,还扣了一片连一片的大棚,站在山上往下看,那蔬菜大棚白亮亮的就似一片永远不会融化的瑞雪,又像一洼又一洼清亮亮的水塘。就有大大小小的各种车辆不时开到屯里去,装满了茄子黄瓜西红柿,再轰轰隆隆地开往远方去。于是那里的屯落就很赚钱,富得流油。去年秋上,屯子里家家户户比赛似地买摩托,听说一个屯子一家伙就买了三四十辆。部队再训练时,屯里的姑娘小伙子就骑着屁驴子疯追坦克车,急得团长大呼大叫前拦后挡,又跑到村里和村委会主任交涉,说怕坦克刮了碰了村里人,那些淘气包才不敢再把和坦克赛跑当游戏。
可耿家沟的姑娘小伙子们哪有人家玩得潇洒。躺在山坡上,可以看到屯里墙根下,坐着许多晒太阳眯糊的人,年轻人和老头老太太们混在一起,或东家长西家短地扯闲篇,或在地上横划五道,竖划五道,拣几块石子撅几节秫杆节,玩那最原始的棋弈。更多的是躲在屋子里,整日整日地“搬砖”筑墙(打麻将)甩扑克,没大有小,都动点输赢,玩急了就掀桌子,甚至舞菜刀抡棒子,对骂一阵祖宗后竟仍坐回桌前一赌高低。郭金石回屯后第三天就拉过一回这样的大架,肩膀头还无端地白挨了一棒子,闹得村委会主任耿老德去镇唬了一阵,走时又吐唾沫又跺脚地骂,“妈的,咋整!脸都叫熊瞎子舔去了!穷玩,玩吧,看你们啥时候玩出个头!”其实耿老德也玩,那天就是在牌桌上找到的他,而且一玩就是三星横空,小鸡子叫了头遍。也是他的话,“这一大冬天,不玩干啥去,挠墙根子啊?”
刚回屯里的头几天,郭金石走东家,串西家,挨家去拜那些远的近的沾亲的和不沾亲的三叔二伯婶子大娘们,接下来,昔日下河摸鱼上山掏鸟的伙伴们就拉他去喝酒,劣质老白干,一捧花生米,剥了菜心蘸黄酱,你一口我一口地抢着酒瓶子嘴对嘴地灌,直喝得红头涨脸五迷三道了,就又拉他上麻将桌。喝酒他不推辞,怕冷了肩头齐的弟兄们的情意,可麻将他坚决不上场,只说部队上不让玩这个,手生,待见习见习再上场演练。一来二去的,伙伴们不再勉强他,那种热热闹闹的客气也渐渐地淡去了。
他去过两次村委会主任耿老德的家。耿老德叫耿德贵,是村支书,又兼着村委会主任,但乡亲们不叫他支书或主任,只叫村长,透着直来直去的实在。北方乡间对年长的男性也避讳着直呼其名,而是取他名字中间的那个字,前面再加上个老字,彰显着人们的尊敬,当然,某些庄重的场合除外。把村委会也仍叫大队,那是二十多年前的老皇历了,不知为啥老改不过来。郭金石想给耿老德提提建议,说咱屯咋不扣大棚?那玩意儿当年收益,见效快,贼来钱,何必人都闲着晒太阳眯糊“筑长城”?耿老德说,操,乡里也组织我们去东甸乡参观过,我也知道大棚来钱,可投资也太大,吓人一个倒仰,扣棚又是竹竿子又是薄膜的,外加找人垒大墙,哪个菜棚不得万八千块,钱呢?郭金石说,那东甸乡咋闹腾起来了?耿老德撇嘴说,东甸是县里成书记的点,成书记从省里带来五百万,一家伙都押宝似的投到那里去了。别说五百万,给我五万,咱大大小小也整出点动静。郭金石说,要是屯里人往一起凑凑,先弄起一两个大棚,有了示范,就不愁三个四个遍地开花了。耿老德说,先给谁凑?赔了呢?又说,地都分给各家各户了,按地的薄厚,村东三根垅,村西五个畦,好比羊拉屎蛋蛋,散不拉的能扣棚?郭金石说,我们部队旁边的那个屯子,为扣棚,把地又收回来重分了,改条条为块块。耿老德说,电匣子里都讲了,土地包下去三十年不变,咱肩膀头上长了几个脑袋,还能大过政策去?一个政策大帽子一压,郭金石干嘎巴嘴再说不出别的什么来,回家把这些话和老爸老妈一学,郭老顺就说,你别吃饱了撑的,咸(闲)吃萝卜淡操心,屯里的事你少掺和。老妈则说,过了年就二十四了,屯里跟你般大般小的,孩子都会满地跑叫爹了,得张罗给你说媳妇了。
郭金石不愿和屯里人再多谈及的一个话题就是耿长林。耿长林是和郭金石同年入伍的,可新兵连一结束,郭金石去了坦克团,耿长林却被派到师部给师首长当了勤杂兵。刚去坦克团的时候,郭金石还有几分得意,当兵就得有个当兵的模样,驾着几十吨重的钢铁战车,轰轰隆隆地往敌阵里横冲直撞,横扫千军如卷席,那将是何等的威风!低眉顺眼地给当官的扫地送水当打杂可有个什么出息?可过了两年,耿长林考上了军校,郭金石却连准考证是啥样都没看到。按说,在乡中学念书时,郭金石是班长,耿长林连个课代表都没混上,在部队时也是郭金石先入的党,抗洪救灾时还立过一次三等功,咋说,似乎也该郭金石在部队里长干下去。他最怕屯里人问,“长林不能再回屯里来了吧?”“念完军校能当多大官?”“你咋不也去试巴试巴?”咋试巴?那是谁想试巴就能试巴的事吗?郭金石知道,耿长林是沾了师部机关的光,随便哪个首长一句话,都比自己再在坦克团摸爬滚打几年都顶事。可这话跟谁说去?传到耿家人耳朵里,反倒说咱姓郭的没真本事又气皮肚子呢……
想着这些心事,暖洋洋的冬日当头晒着,就觉地皮颤起来,坦克车的履带翻犁似地卷起如浪般的泥土。坦克在一个蔬菜大棚前停下来,棚帘掀处,钻出高高挑挑的一个姑娘来。姑娘叫朱巧云,手里拿着两根绿莹莹顶花带刺的黄瓜,递给他,说,吃吧,刚洗过的,脆着呢。时已入冬,朱巧云却只穿着一件白汗衫,胸前有两座秀美的小峰高高地耸着。郭金石左右扫了一眼,低声说,也不加件衣裳,风硬着呢。朱巧云说,你咋也只穿一件单衣?郭金石说,坦克里热得像烤箱。朱巧云说,大棚里也热着呢,像蒸笼,不信你进来瞧瞧。说着一只软软的小手就来拉他,吓得他忙又左右瞧……
郭金石突然觉得鼻子痒痒的,重重地打了个“啊欠”,人就醒来了。他有些懊恼,一个多美的梦!可他刚要骂句什么,见耿晓玲正弯腰对着他格格地笑,手里还拿着一支干枯的狗尾巴草在他鼻前抖动。郭金石翻身坐起来,想想刚才的梦境,脸就热热地烫起来。他揉了揉眼睛,讪讪地问:
“你……咋跑这儿来了?”
耿晓玲反问:“我咋就不能到这儿来?这片山姓郭啊?”
郭金石被问住了,笑了笑,又问:“有事吧?”
耿晓玲说:“我爸有请,叫你这就去。”
耿晓玲的爸爸就是村长耿老德。
郭金石望了望山坡上的羊,犹豫了:“羊没人管呢。”
“你去吧,我替你看一会儿。”
郭金石往山下走。刚走了几步,耿晓玲又叫住了他:“哎,金石。”
郭金石回转身,就见耿晓玲的脸上倏地飘过一朵红云。
“我想问你……”耿晓玲眼神躲闪开,吞吞吐吐地说,“念军校的人……往家写信,不受限制吧?”
郭金石明白了,心头陡地升起一丝幸灾乐祸的快意。耿晓玲和郭金石、耿长林都是同学,当初两人当兵走时,耿晓玲当着许多人的面,一人送了一个挺精致的笔记本,写信时,也都捎带着问上对方一句好。可后来耿长林考上军校,耿晓玲写给郭金石的信就少起来,再后来就完全没有了。郭金石情知是怎么回事,只好把一股酸酸的滋味吞咽进肚子里。
“我也没去过军校,哪知道。八成是功课紧吧。”
“那你……最近也没收到长林的信?”
“没有。”
“那你快去吧。我爸找你,八成是好事呢。”
耿老德找郭金石的意思挺明确,说几个支委研究过了,村里眼下的党员就数他年轻,准备叫他当治保委员,半脱产,有事出出头,没事在家愿干啥干啥,一年到头给一千五百元的补助。说是征求本人的意见,可那神情一目了然,被赏了一官半职的没有不感恩戴德欣然领命的道理。可郭金石闷头足想了有一袋烟的工夫,才说,让我再想想,行不?耿老德不耐烦地说,这还寻思个啥?明天早晨给我回话,你不愿干就算了。
郭金石又回到了山坡上,躺在草窝窝里想心事。耿家在屯子里是大姓,耿家屯几十年间,支书换了一茬又一茬,却一直都姓耿,支委们也大多姓耿。可耿老德挺会搞“统战”,安排进一个外姓人,就算一个代表面了。其实外姓人说了什么在村里也不会算数,只能去个跑腿学舌当听差的角色。
第二天大清早,郭金石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推出自行车,对老爸说,我进城去战友家里呆两天,你去替我跟村长说一声,就说那活儿我不想干。郭老顺扯着嗓子喊,人家赏你件袍子披,你还端起来了,那你还想干啥?郭金石也不答话,抬腿蹬上车子,冲出小院远去了。
郭老顺去了耿老德家,胆战心惊地观察着村长的脸色,说,那混账小子,不识好歹的东西,你白挂记着他啦。耿老德叭地远远吐出一口痰,又将手里的烟屁股往地下一丢,冷笑着说,操,穿了几天黄棉袄,能耐就大了,看他咋蹦达去吧。
4
酒桌上的疑惑,就像秋日里的霜花,太阳一出,就悄然逝去了,似乎没留下任何痕迹。
入冬后的这一段时间,虽说农民地里的活计少了许多,可县里的许多工作却忙上来。农忙时不好与辛苦劳累的农民和乡、村干部抢时光,有些工作就要放在农闲时来做。农村基层组织的建设,到部队走访商量军民共建,还有特困职工和受灾地区特困村民的安抚……杂事一多,哪里还顾及几句酒话?张景光没有回复樊世猛家里到底有了啥样的好事,成志超再和樊世猛见面时,樊世猛也闭口不再提那件事,好像真的就“大恩不言谢了”。说实在话,成志超也把那事忘了,不说忘得一干二净也差不多。有时偶尔想起来,他还暗笑自己多事。自己在酒桌上说过的大话胡话还少了?你都不作数,一个乡干部酒后的奉承又算得什么呢?要是啥话都当起真来,怕自己就什么工作也做不成了。
成志超的家在省城。工作不太忙时,他半月回一次家。忙时打点不开,一个多月不回也是常有的事。回家时,除了和媳妇、儿子亲热亲热,逛逛公园或去看一两场在县里看不到的电影或戏剧,再一项重要内容便是到省委副书记鲁岩恒家坐一坐。事先也不必问鲁书记在不在家。鲁书记在家便随便聊聊,不在家里则和鲁书记的夫人朱阿姨扯扯家常。朱阿姨已退休在家,巴不得有年轻人来家和她热闹。如果妻子得闲,成志超便将妻子宋波和儿子小涛也带去。那母子俩进了鲁书记的家,更是如鱼得水。宋波与朱阿姨有说不尽女人间的话,两人钻进厨房,一个剁馅,一个和面,等招呼大家入席时,便有了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来。小涛的到来更是大受欢迎,进了门便和鲁书记的孙子滚在一起,不是两人坐到电视机前玩电子游戏,便是抱了足球跑出去,不踢个大汗淋漓不回来。鲁书记的儿子和儿媳都去美国进修了,留下孙子在家里,平时管教得严,不是看着放心顺眼的小伙伴,老两口是绝对不许孙子出去跟人家疯跑的。偌大的一个家,都由朱阿姨自己操持,她不喜欢保姆,鲁书记也不喜欢陌生人走进这个家门。所以成志超一家的到来,便给这个家庭带来欢乐,是那种亲如家人的欢乐。
成志超到鲁书记家来,手里也常是不空的,可那不空的两手却从不避人。那塑料袋里有时装着两把韭菜,有时装着两把红灵灵的水萝卜,都是市场上寻常可见的东西,就是提来鲜肉,也只三两斤。成志超有时还提来一罐头瓶农家酱,带来一些山野里采来的蕨菜苦麻菜,人们知道鲁书记老两口都是北方农村走出来的,得意这一口,便也见怪不怪,反夸成志超是个有心人,鲁书记没白教导培养一回。殊不知,成志超为弄这些东西,也是好费了一番心思的。比如韭菜,他是找农户按过去没扣大棚时的笨法,种在农家炕头上,一定要播老品种的种子,且不许施用一点农药化肥,只那褥子大小的地方,头两刀割的产品他都包圆儿买下了,他带给鲁书记的就是那种不带一丁一点现代污染的本色味道;再比如那水萝卜,他也包下农户的一两菜畦,百分之百要施农家肥;那农家酱更是选得精细。虽说农家酱的加工方法自古相传,千家万户如出一辙,但每家酱缸里飘散出来的酱香却各有千秋,这里有投盐量的大小,下酱的时间以及酱块发酵程度的不同等等多种因素。成志超在东甸乡蹲点,在春末夏初的下酱时节,便专给乡民政助理一项任务,去务色品尝各家新出缸的大酱,哪家下得好,又经他品尝选择,便将那一缸酱一次性买断。朱阿姨没大酱难下饭,所以每每坐到饭桌前,都要对老伴念叨成志超两句,“志超这孩子,你真没白疼他,比我亲生亲养的都强。”
当县委书记前,成志超是鲁岩恒的秘书,而且两个家庭的关系还不仅仅限于首长和秘书。十多年前,鲁岩恒还是省委秘书长时,一次生病住院,便认识了大学将毕业来医院实习的宋波。宋波年轻漂亮又活泼,父亲在省里一个厅里当厅长。有一天,朱阿姨看到宋波,便悄声对鲁岩恒说,这姑娘不错,你看把她给你们办公厅里的成志超介绍介绍怎么样?鲁岩恒便将成志超叫到医院,给两个年轻人做了大媒。成志超和宋波婚前很甜蜜,婚后很幸福,鲁岩恒老两口也因此生出很多成就感。后来,鲁岩恒升任省委副书记,便选了成志超当自己的秘书。成志超有大学里的功底,爱读书,爱思考,工作又勤谨,给鲁书记提出过几次很有见识的建议,鲁书记对他很赏识。这一晃便是十来年,鲁书记眼下已年过花甲了。
三年前,鲁岩恒对成志超说:“你也快四十了,不能总跟着我;我呢,下次换届,或人大,或政协,也总要找个地方赋闲。我看,你还是抓紧到基层去锻炼锻炼吧。县里是只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是最锻炼干部的地方,按我们党内不成文的规定,更高级别干部的提拔和使用,这个台阶是不能不走的。与其晚走,不如早走,民间有话叫年龄是个宝,机不可失啊。”
成志超听得出老书记没说出口的更深层次考虑,三年后换届,省里换,各市地也换,有了在县区工作的经验,下一步的仕途就顺畅了,好比田径场上的三级跳,助跑后的第一步蹬踏有力,那第二步也就随势而起,不愁第三步不出成绩。哪位要退下来的老领导对自己身边工作的人员,尤其是赏识的年轻人,不做个长远的考虑呢?于公,于私,都是大有好处的。
成志超说:“我听老领导的安排。”
鲁书记说:“你去北口市的吉岗吧。吉岗县不富裕,但越是穷地方,越能锻炼人,也越出干部。我去吉岗调研时,已对那里的发展有个大致的考虑,你去那里后,别的工作都可稍放,但有一项工作必须全力以赴,务必搞好,而且要尽快见规模,出效益。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工作吧?”
成志超问:“是蔬菜大棚吧?”
鲁书记点头:“不错,我找主管农业的副省长,让他从农业发展基金里给你带过去五百万。你选一个交通比较便利,土地条件相对好一些的乡镇,把五百万都投进去,千万不可挪为他用。五百万是个什么概念呢?以扣建一个大棚一万元计算,那就是五百个,你若是贷一半,再发动村民自筹一半,那就是一千个。一千个大棚,也算有些规模了,只要见了效益,一两年后又何愁村民们不砸锅卖铁再建起两千个,三千个?现在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只要把这项工作抓起来,做到位,吉岗在产业化发展和经济形势上有个大突破,你的政绩也就无须别人评点了。”
成志超心里感动,说:“老领导把路给我铺展得这样平坦,我再走不好,就白跟在您身边学习这些年了。”
任命下达后,成志超带着妻子宋波跟老书记告别。那时,鲁书记的老伴朱阿姨刚从岗位上退下来不久,儿子和儿媳也去国外不久,见两个年轻人来,老太太先就红了眼圈,说:
“那两个膀儿硬了,刚飞走,我只以为身边还有个志超呢,能常来家看看。这老鲁,回家也不跟我商量一声,说放就把志超又放了出去。以后我要有点事,可喊谁去?”
省委领导的秘书另有任命,组织部自会再为领导选派一个,那新来的秘书也未必就比自己做得差。可成志超听了朱阿姨的话,心里还是生出深深的感动,说:
“朱阿姨,我也不是走远,隔个一月半月的,总要回家看看。以后只要回来,我一定先到您这儿来报到,好不好?我只怕朱阿姨烦我呢。”
宋波凑到老太太身边,安慰说:“朱姨,他不在家,还有我呢。您什么时候有事,打个电话我就过来了。”
老太太说:“他在我这儿,还是个孩子。可这一出去,大小也是个县太爷了,早早晚晚的,身边没个人可不行。你不跟他过去?”
宋波笑说:“哼,戏台上的县太爷,也就是个小嘎官,谁希罕。他就是用八抬大轿来接我,也休想。再说,鲁伯也不会总让他留在吉岗把根扎下去,是不鲁伯?”
宋波这话说得艺术,玩笑间,已在试探省领导对丈夫的下一步考虑了。
鲁岩恒笑说:“只怕到那时我就说了不算喽。兴许志超进步大,还去了北京当京官呢,到那时你也不跟去?”
宋波撒娇说:“他到联合国去,也不过是只风筝,那根线也还在鲁伯手里抓着。我才不跟他去呢,我怕离了鲁伯朱姨,他真要耍开县太爷的臭架子,吹胡子瞪眼的,就没人护着我了。”
老两口当然都听得出这是撒娇的话,但还是开心地笑了。朱姨说:“小年轻的,分开十天半月的行,时间长了,还是在一起的好,早早晚晚的,互相都有个照应。现在外面的世界太花花,志超到了县里,身边讨乖献殷勤的年轻女人肯定少不了,你放心他,我还不放心他呢。我原先在省建行工作时,那个行长就是从下边市里调上来的,人精明,也能干,就是迟迟不肯将夫人调过来,后来发生的丢人故事还少了?我回家没少跟老鲁说,这要怪你们管干部的没管到位,没来水得先叠坝呀,冲开口子就不好堵了。他还说鸡蛋啊石头啊,主观啊客观啊,自身修养什么的。哼,常在河边走,难免不湿鞋,千年修行也只怕一时动了俗念。”
宋波对成志超瞪眼睛:“听到没?朱姨这是在给你打预防针呢,你敢!”说完又对老太太笑,“朱姨,我有办法,多给他备两双水靴子,趟在水里都不怕。”
几个人又笑。鲁岩恒一边笑一边起身往楼上的书房走,招呼成志超说:“让她们娘俩说吧,你跟我来。”
鲁书记带成志超进了书房,从笔筒里抽出红铅笔,在信笺上重重写下几个字,递过来,说:“说笑归说笑,这几个字你一定要牢记在心里,就算作我的临别赠言,让我日后多听你的好消息吧。”
鲁书记落笔写下的是十个字:“莫纷争,少疏漏,稍安勿躁。”
接下那页沉甸甸的纸片片,成志超面色登时凝重起来。他说:“请老领导放心,我绝不辜负您的厚望!”
这是三年前的事情了。成志超到了县里,很快就一头扎到东甸乡,大刀阔斧热火朝天地搞起了蔬菜大棚试验区。省里的年轻干部下到县里,一般都安排副书记副县长,成志超是省委副书记的爱将,下来就坐帅帐,这步棋谁都看得清爽,县里人更是心照不宣,省城的老同学老朋友们则在玩笑中提前祝贺,说志超是飞鸽牌的,鸽子很快将展翅而去,飞鸽下一步的栖身之处必是高枝,溜须拍马也是早下手为强,早做感情投资总比临时抱佛脚强啊!
成志超的家没搬,也没必要搬。明年上半年省内各市就将大换届,飞鸽离枝而去的日子似乎是指日可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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