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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赵斌把手上的烟头远远地甩到一边去,又把一口唾沫啐到地上,说:“领导这么问话可就没意思了。我就是孩子的姨父,正宗的,亲的,我和他姨在县城家里守着一个水果铺,都没出门。可你们有谁通知过我们昨天午后学校突然停课了?是校长还是老师亲手把孩子交到家里亲戚朋友手里了?孩子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就算都硬朗,也未必就会知道学校突然把学生放了羊吧?领导要是这么打太极拳,舞舞扎扎的,只知把责任往外推,那我们现在就走,不信这世界上还没个说理的地方了呢。”

  林乡长急起身,用双手按住赵斌的肩膀,让他坐:“这位兄弟,怎么还是炮仗脾气,沾火就要炸呢。我知道,谁家里死了人,心里都不好受,我理解,理解。有话好好说嘛,坐下,快坐下,来,抽烟,再点上。”

  三姨说:“怎么叫有话好好说?这位挎枪的同志就有话好好说啦?以法律为依据,以事实为准绳,执法的人更应该懂得这个道理吧?”

  “他不过是问问,还没裁断嘛。再说,依我看,这种事,最好不用他们司法部门裁决,咱们还是争取心平气和,平等对话,妥善调解为好,建立和谐社会嘛。他呢,刚才问的那些话,不过是了解一下情况,你们也别想得太多。”林乡长又对所长说,“基本情况就是这些了,那你这就去跟主管教育的副乡长跑一趟,去河东村,找校长,找村支书和村主任,再问问村民和老师,抓紧把情况核实后向我报告。”林乡长说这话的时候,还悄悄动了一下大拇指,那个动作很隐蔽,不太容易让人察觉。

  派出所所长起身去了。乡长拉了把椅子,坐到几人对面来,那情景不像是领导和上访群众对话,更像几个亲友在拉家常。林乡长问霍林舟和媳妇都多大年龄了,身体怎样,做过绝育手术没有,又问孩子的爷爷姥姥们是否已知道了这件事,还问孩子的学习好不好,平时是否淘气。林乡长还说,事情既已发生,也不能长久地沉浸在悲伤之中,凡事都要从长计议,保证活着的人身心健康才是第一位的。等过了这一阵,趁你们两口子还年轻,抓紧再生一个,兴许生个龙凤胎呢。我负责告诉乡里管这摊工作的同志,一定一路给你们开绿灯。现在我越来越信命了,也许小宝那孩子本来就不该是你们的孩子,而是观音菩萨身边的金童。金童也还是个孩子嘛,背着菩萨跑人世间玩几天,被菩萨发现,就喊回去了。菩萨大慈大悲,不会眼看着让你们悲伤,肯定还会再赐给你们孩子,而且会更聪明更健康,那才是你们两口子老来的依靠呢—一

  林乡长说这些话时,手机响过一次。乡长接了,嗯呀啊的,也不知手机里是谁在说话,都说了些什么,估计肯定是跟眼下的事情有关。收了手机,乡长又跟几人扯了几句闲话,说去方便,便出去了。趁这工夫,霍林舟问三姨和赵斌:“刚才乡长偷偷给所长挑了一下大拇指,啥意思?”

  三姨不屑地撇嘴一笑:“那还不懂,是叫他出去后抓紧向大老板报告讨主意呗。在乡里,乡长是老二,书记才是老大。”

  霍林舟又问:“这么大的事,说了算的书记咋不露面?”

  赵斌说:“二舅不是也没露面吗?”

  三姨用白眼仁翻了赵斌一眼,没说什么。

  一直到现在,霍林舟还没见过那位二舅呢,他姐夫赵斌也没见过。

  清晨,汽车快开进县城时,赵斌给他的一个朋友打去手机,说我和我妹夫这就进城了,是直接去二舅的家,还是另找什么地方?朋友说,去文化广场吧,二舅说在西北角上等你们。赵斌收了手机,霍林舟问:“二舅是个什么样的人啊?还不知姓个啥呢。”赵斌说:“别说你不知,我也不知,我只是听说县里有这么一个人,特别好打抱不平,好给人撑口袋(辨是非,争利益),而且有办法有路子,出手多是赢。昨天夜里,我从你家回来,刚进家门,就接了我这个朋友的电话,说听说过二舅吧?二舅听说你一担挑的孩子淹死了,觉得死得挺冤屈,问还想不想争个是非里表。后来就说了帮忙的条件,还说前有车,后有辙,提成一勾儿不议价,办事过程中的人吃马嚼都在那一勾儿里,什么都不用咱们管,以前不管帮谁的忙,都是这规矩。说这话的时候都过半夜了,我在家里连衣服都没敢脱,打了一个盹儿,急着又跑回村里去了。要是再差上那么一点点,你就把孩子送走了,多悬!”

  赵斌以前也在村里撸锄杠,后来闺女考上了县高中,两口子把乡下的房子卖了,把责任田也租了出去,跟进县城租房子,一边侍候闺女读书,一边用那卖房子的钱做底垫,倒卖青菜和水果,没想几年下来,不光把孩子侍候得考上了大学,自己在城里也有了楼房。霍林舟打心眼儿里佩服这个连襟,人家不光敢想敢干,广交朋友,脑筋也活络。可想想眼下的事,他心里还是有些不托底,便犹犹豫豫地说:“孩子——走也就走了,咱犟不过阎王爷,我只怕——咱又让别人耍了。”赵斌心里有些不悦,说:“他耍咱啥?咱光腚的还怕他穿衣的呀?争来赔偿,给他一勾儿,争不来,顶多搭上一个瞎忙活,那个二舅不也瞎子点灯白费蜡吗?”霍林舟说:“我是怕——你家的房子。”赵斌冷笑:“房子咋?事情办不成,我和你姐不在售房协议书上签字按手印,那房证就是一张废纸。我不信号称最讲究的二舅还敢为这种事跟我对簿公堂!他不怕砸了吃饭的家什儿呀?”

  汽车到了广场西北角,眼前空旷旷的哪里有二舅的身影。广场上,好几拨老头儿老太太在晨练,有穿一身白亮亮的衣裤在打太极拳的,有披挂得大红大绿跳大秧歌的,也有跳迪斯科和颠儿颠儿跑步的。还有人在遛鸟放风筝,那风筝也不知安设了什么机关,竟在半空中嗡嗡地唱。他妈的城里人,日子过得真舒坦,吃得五饱六饱的,跑这地方来消食儿,咱哪辈子才能过上这种日子呀?

  两人抽了足有三支烟,一辆出租车才开过来,车上钻出一位胖嘟嘟的妇女,直奔二人而来,开口就问:“谁是赵斌?”赵斌望着绝尘远去的出租车问:“二舅没来呀?”女人说:“他病了,躺着呢。有我,一样。”赵斌看了霍林舟一眼,目光里流露出的是失望和不信任。这个女人,中等身材,半百上下,上穿杏黄T恤衫,下着青色牛仔裤,脸有横肉,目光冷峻,一看就不是个善茬子。赵斌问女人,怎么称呼?女人说:“我姓叶,你们就喊我三姨吧。我都五十出头了,也没占你们什么便宜。”霍林舟问:“二舅是你哥还是你弟?”三姨说:“这有用吗?想让我帮忙,就先说说你们应下的条件。”事已至此,确实再说什么都没用,赵斌将一勾儿和以房抵押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三姨再问:“东西带来了吗?”赵斌从怀里摸出房产证,里面还夹着身份证。到底是城里人了,事情算计得周到,早都备下了。三姨接过几个证件看了看,塞进自己的仿皮挎包,说那就这样,你们抓紧回去,多找点儿亲亲友友,在家里等着,我随后就到。

  霍林舟掉转车头往回开。路上,赵斌也没闲着,打手机呼唤七姑八姨兄弟姐妹,要求立马都到霍家院里聚齐,还要求是亲戚都帮着打声招呼。一担挑,连襟嘛,至爱亲朋多都连带,折了骨头连着筋,喊上一个,就等于通知了一帮。果然,两人到家不久,一些人陆续到了,再等了一会儿,三姨也到了。让霍林舟和赵斌很是吃惊的,三姨来的可不是一个人,而是轰轰地开来两辆车,一辆是中巴客车,另一辆是拉货的小型卡车。中巴上呼啦啦下来一大帮人,有女人,也有汉子,还有拄着拐杖的老头儿老太太,有的像城里人,也有的与乡间土老帽儿无异。赵斌问:“来了这么多人,都是谁呀?”三姨说:“你家不冒烟,没人来救火,都是来帮忙的,眼下都是你们的亲戚。”霍林舟说:“我也不认识啊。”三姨说:“先忙正事,慢慢地就都认识了。你们看着叫,叫伯叫舅,叫姨叫姐,都行。”三姨又问:“你们这里离乡上多远?”霍林舟说:“六里多路吧。”三姨转身向人们招呼:“时候不早了,这就走吧。路不远,不坐车了,两辆车回去,岁数大腿脚不利索的坐霍家的那辆三轮车。大伙儿的手都别闲着,把车上的东西都带着,大件的就放到三轮车上去。”

  原来卡车上还带着东西呢,有搭灵棚的帆布,还有粗粗细细的木杆,帆布下还压着几个花圈,竟然还有灵桌,连祭祀用的香烛、碟盘、水果、糕点都备上了。算计预备得这般细致周到,了不得!三姨还对王咏梅说:“带上你家孩子的照片,有大点儿的更好,小一点儿也行。”

  几十人的队伍向着乡政府开进,前面有人抬着霍小宝的尸体,哀乐一路低回,引得村民和路人惊诧。霍林舟心里没底,这是不是没病找病,作呀?他看赵斌,赵斌低声说:“没有金刚钻,人家也不会揽这瓷器活儿,由着人家弄吧。”霍林舟不无忧虑地说:“还有那么多的人呢,又不是亲戚,哪个会白来?”赵斌说:“管他多少人,都从那一勾儿里出,这个章程,咱学纪晓岚,铁嘴钢牙,咬住,到啥时也不能松口。”三姨使眼色,赵斌和霍林舟放慢了脚步,跟在队伍后。三姨说:“到了乡政府,领导必是要咱们出代表跟他们对话,咱出三个人,孩子亲爹不能缺了席位,再两个人就是我和赵斌,你主唱,我们两个帮腔。唱主角的一定要叼住理,说村官跟学校借操场,再说学校突然把学生们放了半天假,家里大人都不在家,缺了对孩子的看管。”霍林舟心里愈发吃惊。头两天村主任确实打发人来家说过请赴席祝寿的事,昨儿一晚只知哭天抹泪了,哪会想到还与小宝的死有着如此的因果关联。他说:“我们河东村的事,原来三姨知道得比我还清楚。”三姨说:“打仗还讲究个知己知彼先侦察呢,不知盐为啥咸,醋为啥酸,我敢让你把死孩子往乡里的衙门抬?放心吧,这个官司你准打准儿地赢。到了谈赔偿那一步,你就咬住三十万,不见我的眼色别点头。”霍林舟心里除了对三姨的叹服,又加上了惊疑,三十万?小豆鼠子啃老牛,这个胃口也太大了吧,可能吗?这都是那个没露面的二舅的主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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