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玲玲给贾士贞打了那个电话之后,贾士贞的心中增添了无法言表的惆怅。按说,女人想干一番事业也是很正常的现象。社会已经到了二十一世纪,女人不再是男人的附属,何况玲玲现在只有三十七岁,正是干事业的年龄。然而,让贾士贞忐忑不安的是,近些日子在他们夫妻之间发生了那么多的事,玲玲一定是遇到什么爬不过去的坎儿。他多么希望像过去那样,两人之间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哪怕是大吵一场,只要他搂着妻子几句好话一哄,激动时宽衣上床,一场风雨交加之后,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可是现在,在贾士贞的心里似乎对女人还是那样渴望,然而他怎么也弄不明白,他身体下面那个不争气的东西真的不行了!近些日子他不止一次把被子撩开,打量着自己那死气沉沉的生殖器并竭力呼唤着。他失望了,过去夫妻间的那些令他神往而且为之感到甜蜜的性生活,已经成了水中望月,镜中观花。
自从玲玲回省城之后,贾士贞暗暗下决心,一定要利用双休日回家和妻子女儿享受一下家庭的温暖,夫妻的甜蜜,可一想到夫妻之间的那种无限恩爱和甜蜜,他退却了,每当他想到只有他和妻子两人之间才能感受到的幸福,他总是希望自己还能像过去那样。……可是,已经有许多天了,无论是半夜,还是一觉醒来,无论是体内岩浆澎湃四溢,还是心中如饥似渴,那个往日不断张狂的器官,再也不是木棍了,成了软绵绵的布条,成了皱成一团的松囊!
贾士贞的心里愧疚得无地自容,他不知道,自己还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吗?他不能成为妻子的一棵大树,不能给妻子遮风挡雨也就算了,而如今他连一个最起码的男人的责任也无法尽到了!那么他回到家里,回到妻子的身边,除了给她增添无限的痛苦和无声的叹息,他还能给她什么呢?
这样又过去几天,贾士贞总是惦念着妻子,这种惦念是过去从没有过的。眼看着市残联代表大会召开的日子就要到了,全市公开选拔县处级领导干部的实施方案和意见,市委常委会也原则通过。市干部人事制度改革领导小组已经成立,市委书记常友连任领导小组长,市委副书记姚雨生、市委组织部长贾士贞任副组长,贾士贞兼办公室主任。同时决定四县两区委组织部抽出一名副部长,两名工作员,市直机关抽出十名工作人员,将集中培训,为下一步的市直机关和县区直选工作统一思想,统一做法,做好准备。
这样一来,贾士贞在头脑里渐渐地把玲玲的事放到一边去了。说实话,贾士贞对这场干部人事制度改革有点不那么踏实。以前的那场改革,虽然也需要很大的勇气和魄力,但是他心中有谱,用文化考试作为第一道关,很容易把握。而现在,无论是乡镇长的直选,还是市直机关领导的选举,都是一个相当复杂的工作。过去没有先例,用王司长的说法,叫“试水”。这样的试水,到底会成功还是失败,他确实有些担心。他在市委常委会上提出,市直机关在市残联试点的基础上,进一步扩大试点,主要是干部职工比较集中的系统,最后决定把卫生、教育、农林、交通、水利、工商、财政、税务、供销、商业十大单位作为首批试点单位,由市委组织部三位副部长牵头,同时进行。
末臾县的选举大会前一天,贾士贞和卫炳乾又去了一趟,不仅检查了所有投票地点,还亲自召开了选举工作人员会议。全县十三个乡镇和县城共设立了十五个投票地点,投票结束后,由专车在公安人员的护送下把投票箱交到大会秘书处。当场计票,专人统计,通过县电视台直播全过程。贾士贞觉得所有准备工作万无一失了,决定留在末臾,参加第二天的选举工作。
刚吃了晚饭,常书记给贾士贞打电话,说晚上八点半,常委要召开紧急会议,贾士贞不得不立即赶回市里。
原来有人把市残联领导班子候选人的问题反映到省委去了。省委组织部接到省残联的意见,同意由省残联提名,让刘义修作为候选人,直接提交代表大会选举。贾士贞先是一愣,觉得这样不公平,可他又无法违反省委组织部的意见,但贾士贞说,那三名理事长候选人是通过程序产生的,没有理由去掉一名,只能再增加刘义修,进行四选一差额选举,但在投票之前要向代表说明情况。
贾士贞对每个部门的具体实施方案都一字一句地亲自修改,随后将各部门的实施方案印发给全体职工修改。在正式方案出台前,由常书记、姚副书记、贾士贞分别对现有领导班成员进行谈话,对于那些接近退休年龄的同志,无论改不改革,都将改任非领导职务,而那些正干得热火朝天的领导,要让他们参与竞争,自然为自己的前途担忧。当改革触及到个人利益时,便像小平同志说的碰到“人的障碍”。
与此同时,市残联的代表大会召开了,开幕式上常友连、邵明、姚雨生、贾士贞都出席了会议,这次大会与以往不同的是:选举产生市残联理事长一名,副理事长两名,规定其中一名为残疾人。过去的残联代表大会只是个形式,理事长由市委提名,市残联主席团推举。所谓的推举,就是主席团成员举手通过或者由市委组织部副部长宣读市委的提名文件后,大家鼓掌通过,而副理事长由理事长聘任。无论是推举还是聘任,都是长官意志,很难体现群众的意愿。
当天下午四时,市残联的代表大会进行选举,市委副书记姚雨生和贾士贞准时出席大会。这场选举固然与以后的机关和乡镇的选举不同,但是它却是过去从没有过的差额选举,而且理事长的差额度由三选一增加到四选一。对于市委和市委组织部来说,他们没有过去那种差额选举的指导思想——领导早已指定某人,另外参选对象大都是陪衬。现在理事长的四位候选人,一个是常务副县长,一个是县政府调研员,而另一位则是市民政局副局长。无论从年龄还是学历、经历上看,三人都是棋逢对手,都是具有雄厚实力的干部。现在又增加了刘义修,四人当中只能有一个人当选,这是过去任何地区从没有过的。当真的竞争摆到他们面前时,个个都捏着一把汗,紧张的情绪自不必说了。
正因为这次选举是真正意义上的民主,所以要让每一个代表都体现自己的意志。在投票之前,大会主持人反复强调了选举办法,对于盲人代表,还专门去省里请相关部门制作了盲文选票。
就在投票之前,贾士贞突然接到上级相关部门的电话,对他们的选举提出不同的看法。贾士贞耐心作了解释。无论是健全人,还是残疾人,都应该与时俱进,政治文明是今后社会发展的方向。但贾士贞隐约意识到,一种莫名的阻力正向这一民主程序袭来。
此刻,贾士贞坐在台下,关注着主席台上的每一个程序,他的心情有些不平静,他甚至在暗暗祈祷这次选举能够顺利进行。
大会代表虽然不多,但也有一百九十多人。投票结束后,会场两旁的电视屏幕上出现了计票场景。大会虽然休会了,但是会场上却鸦雀无声,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
突然,卫炳乾匆匆地跑到台下,来到贾士贞面前,低声说:“贾部长,理事长的选举不理想,四个候选人都没有过半数!”
贾士贞一愣,说:“那就向代表公布结果,再按照程序将得票多的两名进行第二轮选举,向代表宣布得票相对较少的两人自然淘汰出局。”
虽然刘义修作了很多努力,但是,在四名候选人中,得票还是最少的。
所幸的是,另两名副理事长选举都比较顺利。
理事长和两个副理事长都顺利产生了,贾士贞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在贾士贞看来,只要选举顺利了,至于谁来当这个官,那并不重要。因为用这样的形式来选拔官员不是领导权力的象征,也没有领导内定的人选,他更坚信,当选者一定会珍惜这个机会的。
选举结果还没有宣布,贾士贞悄悄地沿着会议室左边的人行道走了。刚出了会议室的大门,贾士贞的头脑里正在想着那些实施方案,突然几个残疾人拦住了他。贾士贞没说话,只见其中一个拄双拐的残疾人说:“贾部长,一个民主的组织部长!过去残疾人代表大会完全是形式,没想到这一届代表大会,真正体现了民主的含义,让我们自己选择了领导人!”
就在这时,几个手持照相机的年轻人堵住了贾士贞,贾士贞一下子反应过来了,这一定是一帮记者。说实话,贾士贞最怕的就是记者,他们有的人为了让自己的文章更吸引人,不像记者,而像作家。只要你一开口,他们就可以展开想象的翅膀。贾士贞还清楚地记得,他刚到西臾当市委组织部长时,西臾晚报上居然出现了那样的漫画,把他悄悄去下臾农村的那些绝密私访的经过表现得淋漓尽致而又含蓄、隐晦。这会儿要面对这些记者,贾士贞一时有点措手不及。正当他犹豫时,一个人帮他解了围。
就在贾士贞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时,一个手持拐杖的男子走到贾士贞面前,说:“各位记者,大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将要宣布今天的选举结果。”
记者莫名其妙地看着前面的残疾人,他又说:“我就是即将宣布的市残联新当选的残疾人副理事长蔡志刚。”
这时记者纷纷对准来人按下相机的快门,贾士贞才趁机脱了身。
贾士贞正准备给卫炳乾打电话,手机响了,一看号码,正是卫炳乾。
“贾部长,末臾的选举出了问题!”电话里,卫炳乾的语调显出几分慌张。
“什么,炳乾,你说什么?”
“贾部长,有三个乡镇副县长的投票箱可能被人调了包。”
“炳乾,你们先别着急,我马上赶过去。”
贾士贞赶到末臾时,已经是中午一点多钟,他连饭也没吃,就急着听了汇报。
根据情况分析,这三个乡镇都是按照全县统一规定的时间召开了选举大会。投票结束后,随即由两名公安人员,两名工作人员专车将选票箱送至县选举办公室。在统计选票时,发现山塘、古集两乡,以及周高镇的选票出现问题。在统计中工作人员无意当中觉得这三个乡镇的选票和原来的选票有一点差异,比如纸的颜色,原来县委副书记的选票为粉红色,而这种选票虽然也是粉红色,但颜色稍微深了些。副县长的选票为桔黄色,仔细一看,颜色也有细微差异,而从票选结果看,也有做了手脚的痕迹。
贾士贞看了选票,从打勾的写法上看,多张选票都有一气呵成的感觉。
会后,夏松生和卫炳乾对贾士贞说,奇怪的是这两乡一镇是比邻的乡镇。当时分工由夏松生、韦旭、卫炳乾每人负责五个投票点。这样一来,贾士贞愣住了。让大家暂不声张,立即重新印制选票,当天下午三时,对这三个乡镇重新投票。让韦旭、卫炳乾、夏松生三人每人各负责一个乡镇,他自己专车巡视。
至下午六时,重新选举投票结束了,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打开投票箱,贾士贞只大概翻了翻选票,就已经确认,上午的选票确实是有人做了手脚,来不及去考虑到底是谁如此胆大包天,就让卫炳乾一步不离尽快把结果统计出来。
当天晚上,县电视台在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之前,播出了六名候选人的得票情况,罗成得票占53.8%,下臾县委组织部长肖祖光得票占45%;四位副县长候选人选举也成功地有两人过了半数,明天下午将提交市人大常委会确认。
贾士贞这次到末臾之后,对待韦旭的态度几乎没有什么变化,而韦旭总是想找机会接近贾士贞,可贾士贞一直在回避他,这让韦旭显得不安起来。
第二天一早,贾士贞一到办公室,刚一推开门,机要秘书送来了文件夹,贾士贞打开一看,首先是省委组织部的开会通知。看完了通知,贾士贞心情复杂起来了。按说,对于一个从省里调到市里工作的干部,回省里开会,正是回家的好机会,然而,贾士贞的心脏不由自主地慌乱起来。
尽管贾士贞不敢面对妻子,但是省委组织部的会议他必须参加;而回到省城开会,他当然不能不回家面对玲玲。
第二天下午,贾士贞在矛盾和不安中回到省城。快到省城时,他想给玲玲打个电话,可是他对妻子目前单位的情况一无所知,犹豫半天,还是没有打电话给妻子。按照过去习惯,他会先去宾馆报到,然后告诉一下妻子。可他现在决定先回家看看。贾士贞进了家门,先在客厅里看看,一种从没有过的凄楚爬上心头,转身进了卧室,好像一切都那么平常,只是心中的寂寞和凄凉不断向周围扩散。
在去宾馆的路上,贾士贞给周一兰打了个电话。一接通电话,周一兰有些吃惊地说:“士贞,你现在在哪儿?”
“我已经到省城了!”贾士贞说,“上次你到西臾去我处于那种状况……”
“贾部长,”周一兰显得几分着急,“士贞,这两天我一直想给你打电话,可我……”
“怎么啦?”
“我问你,”周一兰说,“你和玲玲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贾士贞愣了一下,马上说:“什么也没有发生啊!到底怎么回事?”
“你现在在哪儿?”周一兰问,“待会儿我们见面谈。”
“我现在去宾馆报到,明天省委组织部开一天会。”
“那好吧,你先去报到,我看你就别在会上吃晚饭了,到我这里来吧,岚岚在我这里!”
“什么?”贾士贞大声说,“岚岚怎么会在你那儿,玲玲呢?玲玲干什么去了?”
周一兰在电话里没有说更多关于玲玲的事,贾士贞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多了。他没有办法,也不愿意去作种种假设,他的心里不安起来,到了宾馆报了到,让小苗把他送到乌城办事处。
见到周一兰,贾士贞发觉她脸上堆满了严肃和疑惑,这是他们相识以来从没有过的。
两人连手也没握,周一兰看看表,说:“你坐一下,我马上让驾驶员去把岚岚接过来。”
周一兰转身回到会议室,一边给贾士贞倒水一边说:“我看你呀,这个市委组织部长一当,夫妻、家庭……”周一兰没有说下去,放下茶杯,坐到贾士贞的对面。
“一兰,到底怎么回事?”贾士贞心里着急,但他还是忍住了。
“其实,”周一兰说,“士贞,我早就发觉你们夫妻间不怎么协调,但是我没有任何根据,甚至我有点心虚,是不是玲玲在怀疑我!”周一兰看着贾士贞,摇摇头,“可是后来我感觉到,你们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一兰,你告诉我,玲玲到底怎么了?”
周一兰沉思了一会儿:“她走了已经两天了。至于到哪儿去,干什么去了,她也没告诉我,只是把岚岚托给我。”
“噢!”贾士贞长叹了一声,过了一会儿说,“一兰,我有责任啊,一个领导,连家庭都弄不好,那是后顾之忧啊!我没有想到,我贾士贞无能到这种程度,可是,一兰,我有我的难言之隐啊!”
“士贞,事物有时往往是矛盾的。一个好领导未必就是好丈夫、好父亲、好儿子,中国人有句话,叫做‘忠孝不能两全’。”周一兰说,“我对你的了解也是逐步的,你在省委组织部时只是一般工作人员,表现得不那么突出,可是当你掌握了一定权力,你的头脑里所想的95%以上都是工作,甚至,是一个不考虑家庭利益的领导。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她们跟着你是过日子的,是寻找幸福的,如果你给她们的不是幸福,而是……”
贾士贞制止了周一兰的话,说:“玲玲说她什么时候回来?”
周一兰摇摇头,贾士贞取出手机,周一兰说:“我给她打过几次电话都打不通,只有她打过来时,才能和她说说话。”
“那岚岚怎么办?”
“这孩子现在也很乖,跟着我她也习惯了。”周一兰笑笑说,“当然了,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她当然希望跟着自己的父母。”
过了一会儿,岚岚回来了,一见到爸爸,立即扑上去,搂着爸爸,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贾士贞将女儿搂在怀里,过了一会儿才说:“岚岚,妈妈呢?”
岚岚睁大眼睛,看着爸爸,贾士贞发觉女儿眼中含着晶莹的泪水。
周一兰走过来,拉着岚岚的手,说:“岚岚,跟阿姨去洗洗手,马上和爸爸一块儿吃饭。”
贾士贞感到周一兰和他的关系也产生了很大的变化,看他的眼神,说话的态度,和过去大不同了。
晚饭就在办事处的餐厅,餐厅主要是对外营业的,办事处就那么几个人,平时吃的都是工作餐,因为贾士贞在,周一兰还是放在包间里,虽然两人都说不喝酒,但是菜还是很丰富的。
吃了晚饭,周一兰为让贾士贞和女儿在房间里说会儿话,暂时离开了。周一兰一走,岚岚就紧紧搂着爸爸,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爸爸你就调回来吧!我想你……”
“岚岚,你知道妈妈去哪里了吗?”
岚岚哭着说:“妈妈不肯告诉我,前几天晚上妈妈常常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有一天我推门进去,见到她一边哭一边打电话。”
“妈妈给谁打电话?”
“我不知道。”岚岚说,“爸爸,你不在家我放学回家就感到没意思,妈妈心情不好,也不说话,我怕……”
“岚岚,乖孩子,爸爸哪能说回来就回来。你现在还小,长大了就懂了。”
“我不懂,大人为什么都要当官,当官有什么好?”岚岚抬起头,乞求的目光看着爸爸,“你那时没当官,全家过得多快乐。我每天放学回来看到爸爸妈妈欢天喜地的,那是我最快乐的日子!”
“岚岚,要听周阿姨的话,妈妈回来了就给爸爸打电话。”
“爸爸,你和妈妈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妈妈常常一个人发愣,有时还掉眼泪?”
“岚岚,是爸爸不好,爸爸关心你们不够,可是爸爸也是身不由己啊!”
贾士贞把岚岚搂了搂,又嘱咐了岚岚一会儿,拉着女儿,向周一兰表示感谢,头也没回,心事重重地走了。
贾士贞没有心思去和那些市委组织部长们寒暄,一个人躺在床上,觉得玲玲的行为太有些反常了。虽然现在两人不能进行性生活了,但自己作为一家之主,作为丈夫、父亲,过去十多年的生活还历历在目。想着想着,不知怎么就拨通了玲玲的电话。
电话居然通了,贾士贞既有些惊讶,也有些意外的兴奋:“喂!是玲玲吗?”
“是我。”玲玲的口气很平静,却从此不再说话。不管贾士贞说什么,对方就是不说话,也不挂电话。
最后到底是谁先挂了电话的,已经无法说得清了,但此刻,贾士贞的心境说不出的凄楚,他起身进了卫生间,浴缸里放满了水,他静静地躺在水里,手臂像失去了知觉,半沉半浮地飘着。
省委组织部的会议主要是集中学习中央组织部对干部人事制度改革的一系列法规性文件,统称“5+1”文件。钱部长在讨论时说,中组部原部长张全景指出:一个省有四五十个省级干部,几百个乃至上千个地厅级干部,一个县几十个县级干部,可以说古今中外没有过。更何况一个省、市除省长市长外,还有八九个副职,每个人再配上秘书,个别的还有助理。解放初期,一般就是一个县委书记,一个县长,或加上一个副职,甚至没有副职。
这次会议,贾士贞一直保持沉默,其实,他心里有很多话要说,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又总是无法启齿,为家庭的事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他觉得中国现在各项工作缺的不是文件,而是如何贯彻文件精神的问题。就像今天会议上学习的“5+1”关于干部人事制度改革的文件一样,就这六个文件来说,无论是从干部的选拔、交流、调动、回避,以及民主选拔干部等方面都足以能够解决当前干部队伍中存在的问题。然而,为什么文件发了,学了,各级政府仍然我行我素,不像经济体制改革那样,发展迅速、成绩显著呢?
会上,贾士贞没有见到卜言羽,他也就没有打听卜言羽为何没有参加会议。其实他想见到卜言羽,不光是两人之间的关系,而是他的心里还惦记着文化厅的那件事。凭他的分析,固然省里不可能因为那件事对张志云怎么样,但他非常关心玲玲在文化厅的处境。
末臾几个县领导出车祸后,边副书记叫停了一县一区党政一把手的公选工作。市委市政府的检查送了出去,贾士贞也写了一个材料给省委,可从那之后再也没有人问过那件事。会议期间,钱部长一如既往,好像在西臾,在他贾士贞身上根本就没有发生过那件事。
散会之后,贾士贞既无心留在宾馆,也不愿意一个人回到寂寞孤独的家中,心里想念女儿,想去看看岚岚,可又犹豫起来了,最后还是连夜返回西臾。
末臾县选举中选票被调包事件,处理了两个乡的党委书记,但他们不服气,这事汇报到常友连那儿,常书记没有表态,只是有小道消息传到贾士贞那里,说韦旭在常友连办公室哭着喊冤枉。还有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消息,说省委有人提议把贾士贞调出,甚至说把贾士贞调省里某某厅当副厅长,西臾市委组织部长在现任副部长中挑选,最终没有得到省委书记谭玉明的支持,所以这事只能暂时摆下来了。许多事情都让人摸不着头脑,贾士贞更加提心吊胆了。
西臾的经济在稳定中有所增长,农村也是一片丰收的景象,火热的夏天又来了。今天和昨天,似乎还是日出日落,风平浪静。但是,人人都感觉到,一场暴风骤雨即将来临。西臾又像一年前那样,突然间狂风大作,风雨交加。
上午,一上班,贾士贞和卫炳乾就来到常书记办公室,这是常书记昨天下午下班前的决定,卫生、教育、交通三个局领导的谈话工作让贾士贞共同参加。贾士贞知道,市卫生局长唐玉熙不仅资格老,而且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所谓的资格老,他医学院毕业后只在医院工作半年就调到市卫生局,从一般工作人员到副局长只用了八年时间,三十三岁就当上市卫生局长,如今也只有四十一岁。而且前段时间风言风语传说唐玉熙要调省卫生厅当副厅长。按照过去选拔干部的办法,只要他没有什么错误,任何领导都不会让他离开局长的位置。当然,提拔那另当别论。至于副局长,已经有七位,加上纪检组长,非领导职务,陪客就满满一桌了,连客人的位置也没有。
当然,现在要在卫生系统进行选举产生局长一人,副局长三人,这不仅面临着那么多副局长要从领导岗位上下来的问题。而且,一旦现有的局长、副局长选不上了,他们要去干什么?过去理论上早就宣传干部能上能下,可是现实当中没出问题就能把他们的职务免了吗?
贾士贞和卫炳乾刚坐下,常友连说:“十个先期试点的市直机关领导都已经听到风声了,方案即将出台,现有的领导就恐慌起来,担心自己选不上后怎么办。所以,还要稳定他们的情绪。”停了停,常友连接着说,“反应强烈的是群众,群众情绪激昂,为我们的改革拍手称好。同时,那些符合条件的同志,正在跃跃欲试,欢呼西臾大地又吹来了强劲的东风。”贾士贞看看常书记,他没有想到常书记如此兴奋、激动。
对于干部人事制度改革,最近几年来一些地方在进行不同程度的试点,无论是通过考试选拔,还是在一定范围内的推荐,都是局部的,而且只是拿出少量的职位进行公开选拔。至于如何体现群众的参与,一直被选拔机关领导所忽视。现在,西臾市改革的重点是出人意料的,把现有的正副职统统拿出来,也就是说现有的领导面临着很大的危机感,其次是让整个系统的群众来参与选举,这更是前所未有的。在这个问题上,市委常委争论是很大的,但最后大家统一了思想,一个班子、一个领导工作干得怎么样,让群众来检验,那么多群众了解一个领导必然比市委书记、组织部长、常委们了解的情况更多,更全面。在常书记讲话的同时,贾士贞的头脑里进一步对怎样选举、差额选举,作了细致的设计和构思。
常书记讲完之后,贾士贞笑笑。正在这时,市委办公室副主任周崎推开门,没等周崎说话,常友连说:“请唐玉熙进来吧!”
周崎刚退出去,又转过身,周崎一手推着门,唐玉熙出现在门口。
贾士贞和卫炳乾同时站起来,握着唐玉熙的手,把唐玉熙让到常书记对面的单人沙发里。
唐玉熙很快把目光从贾士贞、卫炳乾身上移向常友连,或许他在犹豫着是否去和常友连握手时,只见常友连指指对面的单人沙发,说:“请坐吧,玉熙同志。”
唐玉熙微微一笑,显出几分尴尬,仍然站着,看看贾士贞和卫炳乾,直到贾士贞说:“坐呀,唐局长!”
常友连说:“玉熙同志,今天请你来,或许你已经想到了。”
唐玉熙笑笑,目不转睛地看着常友连,心脏有些擂鼓样地跳了起来。
“继去年干部人事制度改革之后,我们将进一步扩大和改进领导干部选拔的办法和渠道,主要核心是围绕着‘民主’这两个字,改变过去由少数人选官、官选官的程序,做到真正的为民选官。”常友连说,“过去,我们在选拔县处级领导干部时,主要是某领导推荐,在极小范围内进行考察,最后由市委常委讨论,正职提交市人大通过任命,副职提交政府任命。这种做法沿革了几十年,同时也暴露出选拔领导干部中许多矛盾和弊病,中央关于干部制度改革的决心,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中国要政治文明,民主是政治文明的首要前提。所以市委决定不仅乡镇、县区的领导干部要直接选举,机关领导的产生也要改革,试行选举制。”
唐玉熙一动不动地坐着,贾士贞看看唐玉熙,觉得他有些紧张,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珠。
“当然,你在卫生局干了那么长时间,从一般工作人员到局长,应该说为西臾市的卫生工作做了大量的工作,我们市委对你在工作中取得的成绩还是肯定的。”常友连又说,“这次要把这个局长的职位拿出来,让大家来参与竞争,让卫生系统那么多群众来投票选举,你可能有一定的想法,这很正常,但是,老唐,你这个局长当得怎么样,卫生系统的广大群众是否继续认可你?也是对你的一次检验。如果群众认可你了,应该继续努力做好工作,当然,也有可能群众并不认可你,那说明你在工作中还存在一定的问题……”
唐玉熙觉得脸上一阵阵发热,有点像辣椒水浇了似的。
常友连停住了,唐玉熙红着脸,说:“我找遍了过去和现在前后几十年里,有关干部方面的文件,都没有找到这种选举办法的依据。”
看来,唐玉熙还有话想说,但他没有说下去。
贾士贞看看常书记,说:“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开始,中组部就先后出台了相关文件,最近又出台了‘5+1’文件,都是围绕着干部人事制度改革的。公开选拔党政领导干部,这样一个严肃的问题,中央提出要实现群众对干部选拔的知情权、参与权、监督权。所以,一个领导干部,只有群众自己选出来的人,才能真正为群众办事,群众才会真心实意地拥护他。”
常友连又说:“玉熙同志,其实,你和大家竞争,应该说优势比任何人都多,你刚才的态度有点消极,为什么不以积极的态度,勇敢地参加这场改革呢?”
唐玉熙越发不安起来,其实,他的心里还有更多的话要说,可是他知道,大势已定,岂是他能扭转得了乾坤的。这几年来,特别是他在官场上算是一帆风顺的,从大学毕业后,当上了市卫生局副局长,那时他才三十三岁,难道他就在这个正处级岗位上寿终正寝吗?下一个目标是什么?他自然想到了省卫生厅副厅长,也想到了西臾市副市长。这两年,他也在千方百计地向着下一个目标努力,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西臾刮起了改革的狂风。
无论怎么说,唐玉熙觉得,摆在他面前的是凶多吉少,不要说副厅长、副市长了,能保住他这个市卫生局长的位置才是当前头等大事了。
谈话也只能这样了,接下来,又把市卫生局现有的七位副局长、纪检组长请进来,常友连也让唐玉熙参加谈话。
常友连说,中组部原部长张全景曾谈到,中国政治上的一大弊端是官多为患,所以这次市卫生局副局长的职数,由原来的七名减少为三名,纪检组长由其中一名副局长兼任,不再配专职纪检组长。听了常书记的话,大家相互看了看,都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常友连又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干部中的许多问题,不是今天才出现的,而是长期的积累,各级领导不去抓落实,领导干部不是‘为官一任造福四方’,而是抱着‘明哲保身’、‘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思想,也为‘破冰’改革带来了越来越大的障碍。当前,缺少的不是健全的制度,而是健全的干部;缺少的不是‘破冰’的机器,而是‘破冰’的勇气;缺少的不是说大话、说狠话的官员,而是敢于‘说真话’、‘说实话’的氛围;我们需要的正是像贾士贞部长这样敢于承担责任,敢于从根本上考虑问题的领导干部。”
贾士贞说:“中国的干部制度已经到了非改革不可的地步。在‘官本位’文化浸透至深的国度,由于官员的级别大小跟他享受的特权以及社会声望密切相关,所有的社会成员都去争着充任‘肉食者’,而所有的小吏则竭力去捞更大的‘乌纱帽’,整个社会出现了一种‘当官至上’的风气。”
“在中国,当官比美国容易得多,因为在中国人的习惯里,只要你把决定你命运的人给抓住了,那很容易就当上官了,为什么组织部长这个角色那么多人巴结呢?按照中国官场的潜规则,省委组织部长想提拔一个副厅级干部、市委组织部长要提拔一个副县处级干部、省里的厅长要提一个处级干部,那简直是易如反掌!而美国就不行,他们的对手太多,他们需要巴结的人太多,需要更多的小心和更多的知识。美国的官不是由某个掌权的人决定,而要人民投票的。”
谈话就这样结束了,不知道市卫生局的领导们是否真的理解了常友连和贾士贞一番话的真正含义,还是他们为自己未来官场命运的担忧,也许,他们各自心中有许多话要说,但他们把那些无法言表的东西变成背上渗出的汗珠和忐忑不安的心跳。
最后常友连说:“从现在开始,市卫生局的重大事情必须经过分管文教卫生的殷副市长,尤其是财务和干部问题。这作为一条严格的纪律实行。”
有人提出局长、副局长能不能兼报。贾士贞说:“这个问题方案里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虽然在座的各位既符合报局长的条件,也符合报副局长的条件,但是方案中明确规定不能兼报。”
随后,由常友连、姚雨生、贾士贞三人各带上市委组织部一名副部长,和其余的九个部门领导班子进行谈话,宣布在新的领导班子产生之前的相关规定。
当天晚上,西臾电视台播出了市级机关十个部门公开选拔领导班子的实施办法。
顿时,在西臾大地上,从机关到学校,从城市到农村,这个新闻成为家家户户饭桌上、枕头边的热门话题。且不说跃跃欲试的有之,垂头丧气的有之,甚至有人高呼:“贾××万岁!”
也就在这天晚上,突然间狂风大作,雷电轰鸣,接着一场狂风暴雨下了整整一个晚上。
第二天上午,市级机关就开始把这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传说成了十分神奇的故事。一种说法是,西臾市这次公选领导干部就如同昨天夜里的暴风雨一样,炸开了西臾多年来的权力,洗刷了长期玷污西臾人民心灵的污泥浊水;另一种说法是,这场干部人事制度的改革遭到了天打雷劈。但是对于正在进行的市直机关选举领导干部工作,仍然循序渐进,按照既定的方案进行着。
报名工作开始了,各县区委组织部和市直机关抽用人员经过培训,分成十个小组,每组负责一个部门。照样是报名之后,由各组对报名人员进行资格审查。
贾士贞对每个部门报名的人都仔细地过目,除了税务局和商业局两个局长已经过了年龄的界限,他发现卫生局的唐玉熙居然没有报名。这让贾士贞感到纳闷了。
奇怪的是,就在对报名人员进行资格审查还没有结束时,省委组织部市县干部处副处长江碧玉带着两个年轻人来西臾了。
江碧玉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和贾士贞也算是熟人。吃饭之前,她单独和贾士贞交换了意见,明确告诉贾士贞,这次来西臾主要是考察西臾市卫生局长唐玉熙的。贾士贞虽然感到有些突兀,也丝毫没有表现出来。他在省委组织八年,从一般工作人员到副处级、处长,而且也干过三年多市县干部处副处长。虽然知道只要被列入考察对象,就必然是提拔对象,至于被考察对象后面的背景,或者说可能提拔什么职务,往往一无所知,所以他很能理解江碧玉。
西臾市公开选拔局级领导,而且市卫生局是作为首批试点单位,在这特殊时期省委组织部突然专程来考察卫生局长唐玉熙,贾士贞多少感到几分意外。他不得不把唐玉熙没有报名的事和此事联系在一起。或许世间的事真的就那么巧合呢!
当然,江碧玉考察唐玉熙的方法不会因贾士贞而改变的。首先是市委领导个别交谈,接下来是市卫生局机关,此后最多再找来下属单位主要领导进行测评,然后和一部分干部谈话,即可完成任务。
贾士贞想了想,还是把西臾市最近公开选拔县处级领导干部的部署和江碧玉说了一下,随后让卫炳乾陪江碧玉去宾馆,晚上他亲自陪省委组织部同志吃晚饭。江碧玉说不用贾部长陪了,卫炳乾说自从贾部长到西臾之后,省委组织部不管来什么人,他都要亲自陪的。
江碧玉走后,贾士贞给秦副部长打了电话。先汇报了西臾最近公选县处级领导干部的事,最后说到市卫生局长唐玉熙的事。秦副部长说他马上给江碧玉打电话,让江碧玉的考察工作尽可能和市卫生局的这次公选领导工作合起来。
其实,对于那些市直机关和县区领导们在群众中的印象和威信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市委组织部和市委领导们并不完全掌握,平时领导们看到的和群众看到的往往并不一样。这次西臾市委决定用群众选举的办法产生各部门的领导。虽然是一次尝试,但却符合广大人民群众的意愿。唐玉熙没有报名,这确实是贾士贞没有想到的。唐玉熙不参加公选,就等于不参加投票竞选,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样一来市委和市委组织部就很难知道他在卫生系统群众中是一个什么样的干部。
给秦副部长打完电话,贾士贞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想着即将在市直机关逐步推开的县处级领导干部的公选。拥护公选的群众当然是绝对多数,那些工作实干、成绩突出、有群众基础的领导干部也由此得到一次机会;但同样也让一些高高在上、说大话空话、不干实事的干部失去了机会。对于正在任职的县处级领导落选人的安排问题,有的常委们认为应该在原部门改任非领导职务。贾士贞一直在思索这件事,现在,他改变了想法,这些人当中,有的人在领导岗位干了那么多年,关系盘根错节,突然间从领导岗位上改任非领导职务了,不仅心中有怨气,而且有可能给现任领导的工作带来障碍。这样一想,他觉得应该把这些同志组织在一起,安排在市政府经济研究中心下面,分成若干组,主要是进行政策调研,为市委、市政府领导的工作提供理论上的参考。工资关系还放在原单位,这样一想,贾士贞的头脑豁然开朗起来。
市级机关十个部门人选报名后,经过资格审查,向社会公布了进入下一轮候选人的名单。
市卫生局局长候选人共十八人,主要是市几个医院的现任领导以及市疾控中心、市卫生学校等直属单位的负责人,市卫生局原副局长有三人报了局长。而副局长的候选人六十五名,大都是卫生局机关和下属单位的中层干部,还有一部分技术人员。
按照方案,候选人将在自己所在的工作单位进行演讲,并接受群众对任职期间主要工作的提问,最后由全体职工投票民主推荐,超过半数票才能进入下一轮竞选。
江碧玉按照秦副部长的电话通知精神,在西臾市卫生系统的各个单位民主推荐局长、副局长候选人时,同时对原局长唐玉熙进行群众测评。测评内容分为四个档次,即:优秀、称职、一般、不称职。
在此之前,唐玉熙到底怎么知道省委组织部派人来西臾考察他的消息的,别人不得而知。当然,唐玉熙知道省委组织部在这个时候对他进行考察意味着什么。市委领导那天和他的谈话,对他的打击压力是从没有过的。从那之后,他是寝食难安,在短短的几天时间里,不仅到处找人,还去了省城两趟。至于他报不报名参加市卫生局长一职的竞选,他当时确实也处于两难境地。最终为什么决定不报名,这其中的奥妙,只有他自己知道。
这天下午两点,唐玉熙怀着一种与往常不同的心情走进市卫生局的会议室,这个会议室是他亲自向市政府机关事务管理局争取来的。当时机关事务管理局盖这栋综合楼时,并不是每个部门都分配这样大的会议室的。那时唐玉熙刚当上卫生局长不久,是全市极少数年轻的正县处级领导干部,虽然身居市卫生局这样业务性较强的局,但在全市也算是重要的大局,人们自然认为他也算是西臾市升起的一颗新星。最后分管副市长发话了,分给卫生局这个能容纳五百人的会议室。这几年来,每次召开重要会议,唐玉熙对着台下那一双双羡慕的目光,他自然是居高临下,不可一世的。
而此刻,主宰这个会议命运的不是他,而是一场将要把他执政多年的市卫生局长的宝座拱手让给别人的风暴!本来,他不想出席这个让他伤心愤懑的会议的,可他又有些不甘心,他要看看这些人是如何表演的,又是如何来抢他的饭碗的。但他同样怀着一种旁观者的心情,这种莫名的心态,是他从没有过的。
唐玉熙走进会议室时,台下已经坐了不少人。这时他才发现,这些人除了市卫生局机关的同志,直属单位的认识不认识的医生护士都出席了,总共有多少人他已经不去想了,在这一瞬间,唐玉熙忘了自己今天不是会议的主人。但,突然间,好像一把手的意识又恢复过来了,正当他昂首挺胸向主席台走去时,突然看到主席台上那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他的心脏陡然间狂跳起来,赶快停住脚步,慌乱之间瞥一眼台下,似乎那些目光在嘲讽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显然,他完全清楚了,主席台上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了!可台下他坐哪儿,他真的没有坐台下的习惯。正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他:“唐局长……”
唐玉熙一回头,见是纪检组长老汪,唐玉熙尴尬地笑了笑,老汪拍拍身边的座位,笑着说:“坐这儿吧!台上今天没你的份。”
唐玉熙就此下了台,非但没计较老汪的话,心中反倒暗暗感谢他,要不然他还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在老汪身边坐了下来。
唐玉熙感觉到,一双双目光向他投过来,他低着头,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齐涌上心头。
主席台上响起了主持人的声音,唐玉熙抬头一看,是市委组织部机关干部科长周达红。一看到这个人,唐玉熙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想到贾士贞刚到市委组织部当部长时,就对市委组织部大换血,原来那个机关干部科长汪为民上任两三个月,就考上副县长了,听说这次居然又报考市交通局长,唐玉熙暗暗骂了一句:这个王八蛋简直成了考干专业户了!周达红是在汪为民走了之后,按照当时报考分数的排名顺序录取的。
周达红突然介绍起坐在主席台上的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唐玉熙觉得这个相貌平平的女人从未见过,现在经周达红一介绍,他差点叫了起来。省委组织部的市县干部处副处长是来考察他的,而今天会议内容是竞争市卫生局领导的候选人演讲、群众民主推荐,与省委组织部应该说没有任何关系!混迹于官场多年的唐玉熙立即敏感起来,本来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而来的他,不觉背上沁出一片汗珠。
这时,这位江副处长站起来了,她突然宣布一项会议内容,这让唐玉熙差点晕了过去。江副处长宣布之后,另外两名男青年就起身到台下,给每人发一张纸,轮到唐玉熙时,他在接过纸的一刹那几乎不敢看纸上的内容。当他瞥一眼“近期提拔地厅级领导干部推荐表”几个字时,下面却是一排空格。
江碧玉接着说,请大家把自己认为能够提拔为副地厅级条件的人员名单写到格子里,对象主要是西臾市卫生系统的领导。
这时,纪检组长老汪指指表格说:“临时加的内容,看来是针对你的,好事啊,喜事,没想到吧,怪不得你不报名呢,原来有人给你吃了定心丸了。”
唐玉熙的心里有点乱,当然,他觉得老汪的话也许有点道理,可这样的程序让他太没有思想准备了,若是事先得到一点风声,他怎么也会发动他的亲信,给一些人打打招呼!可是面对这样一张空白的表格,大家真的会填他的名字吗?唐玉熙想抬头看看旁边的人是不是在往空格里写字,可当他瞥见老汪旁边的劳服中心副主任林晓时,他的心脏像停止跳动似的,只见林晓目不转睛地看着手里的表格,却连笔也没拿。他知道,林晓为了当主任,不仅多次到办公室找他,而且还一次又一次往他家里跑。每次去他家时,从没空过手,不是香烟茅台酒,就是超市购物券,结果他还是从培训中心调了一个主任过去。他当然知道,林晓对他有意见,从那之后林晓看到他就拉下脸来,现在林晓会在这张表格上写他的名字吗?
老汪取出笔,在表格上写上“唐玉熙”三个字,还故意将表格给他看看。唐玉熙心中一热,但他知道老汪对他并非真心实意,只是坐在他身边没办法而已。老汪把填好的表格放在腿上,看看唐玉熙,说:“唐局长,这时不能谦虚,把自己的名字写上吧!”说着把手里的笔给了唐玉熙,唐玉熙接过笔,他希望老汪不要看他,他拿着笔的手开始抖了起来,下笔的时候,瞥一眼老汪,感觉到老汪虽然抬着头,目光远视,但余光在扫着他。这时,已经纷纷有人走到投票箱前,唐玉熙有些慌乱,赶快在空格内写了起来,可不知道为什么,这笔怎么也写不出来。老汪笑笑,目光里似乎有几分歉意,嘴里轻轻地说了句“对不起”,随即又递过一支笔。会场上几乎所有的人都排成队向投票箱走去,老汪站了起来,看看身边的唐玉熙,说:“我替你投了吧!”
在这一瞬间,唐玉熙的心里不是激动,也没有多少兴奋,有的却是沮丧。尽管他在官场算是一帆风顺,春风得意,三十三岁就当上市卫生局副局长,但是对于官场上高深莫测、瞬息万变的形势,他的心里还是提心吊胆,准备不足。
投完了票,江碧玉让省委组织部的两个年轻人打开票箱,整理好表格,离开了会场。
这时,周达红开始主持后面的会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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