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1)
金超消失了两天。第三天,他打电话给司机吴凯,让来接他,他要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去收拾东西。
尽管文件还没宣布,金超还是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常务副主任,但是,事情显然已经起了变化。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职工和所有人群一样,根据利益来源的变化迅速调整了为人处事的方式,整体上表现出一种态度偏移。
他先把沈然叫了下来。沈然用心事重重的样子对金超表示安慰和同情。金超却表情开朗,先问了她一些家里的事情——金超知道沈然的丈夫谢东方最近因为感冒住了几天医院,他也知道谢东方很快就要升任局长,将来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会有很多事情请他关照。然而这件事离金超已经遥远,所以他只是问候了一下谢东方的身体,没提谢东方当局长的事情。
“是这样啊,”金超说,“我这里有一些单据,一直没顾上报,你给我到财务上去报一下,我已经签过字了……当然,要是有必要,让苏北也签一下字。”以前,金超报销无须任何人签字,都是交给沈然处理的。沈然不以为然地说:“啊呀!”就走了。
已经对人性有所了解的金超能够想象,她一定是到苏北的办公室去了。
沈然对苏北说:“苏主任,金超这里有些单据要报销,你是不是要看一下……”她把条据递给苏北。苏北翻了翻,并没有在心里留下任何印象,就又递还给沈然:“这事还要问我吗?你去报就是了。”
沈然一撇嘴,说:“反正这个中心要你当家了,这可是六千多块呢。”
苏北看着沈然的背影,直到她轻轻把房门关上。
金超在办公室整理书籍的时候,楼道里响着脚步声,却没有一个人是向这里走来的。有的人为了工作上的事情实在避不过,来请金超签字,也是简简单单说话,简简单单办事,办完事就走,并不多问什么,好像根本不存在金超被调走这件事。平时得到金超不少关照的人问一句“要不要帮忙”之类,金超心里就感到暖融融的。领导班子的人倒是都来看过他,说一些客气话,也是缺油少盐,没什么意思。苏北安排保安小王来帮助他,被他谢绝了,他索性锁上房门,不再开门。
苏北发现了金超的巨大变化。
在金超那平静的外表下面,显然有一种坚定的东西在他心里成长起来了。苏北还不能说出那是什么东西,但是他看出这种东西正在引导着这个人的灵魂。
苏北原来担心金超无法适应巨大的人生落差,会情绪低落,看来这个问题根本不存在。一种苏北完全不了解的东西提升了金超抵御现实的能力,这个人已经可以不在意人情冷暖,不在意人性中恶的本性对他的伤害……
下班的时候,等到班车开出去一刻钟,金超打电话到司机班,客气地让司机吴凯和新调来的司机张鹏来帮他搬运三个已经打捆好的纸箱子。张鹏先跑来了,先提走了一个,他听见吴凯打开后备箱,两个人把纸箱子放了进去,随后,一同走上楼来,把剩下的两个箱子提走了。金超手里拎着塑料袋和平时用的公文包,最后回过身看还落下什么东西没有。
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金超远远地看着那部红色电话机,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不理它,关上了房门。走出几步,电话铃还在锲而不舍地响着,显得很急躁。他突然想起来这是有长途功能的电话机,怕是金耀打来的,就又返转身把房门打开。
电话是张柏林打来的。
“金超!金超!”张柏林就像在上甘岭阵地上呼唤友军一样,“你在哪里!?”
金超骂道:“你他妈连把电话打到哪里了都不知道?你狗日的是不是又喝多了?”
张柏林在电话的那一边清醒地笑着,说:“不要这样嘛,金超。你记好:尔格跟你说话的是中共崤阳县委组织部部长张柏林。”
金超笑起来——张柏林的电话总的来说让他感到愉快。
“说吧,啥事?我急着走呢!”
张柏林说:“我跟你说,金超。这是很大的事,你的事。你听我说完。是这,我把你要到咱这里应聘的事跟牛鸿运县长说了,牛县长非常重视,马上向地区行署做了汇报,地区行署柴进贤副专员专门把我和牛鸿运县长叫去,让我们详细介绍你的情况——你应当知道,凭着我和牛县长对你的了解,当然会把你好好塑造一番。这下可不得了了,柴进贤副专员当即指示:‘这是我们这次响应西部大开发的伟大号召,大量从发达地区和城市引进高素质人才的重大收获,这是一个标志性的事件,一定要把这件事做好。’怎样做好哩?是这:最近,我们行署将会派一位主管官员亲自带我和牛鸿运县长到北京进行说服工作,让你最后下决心过来,再就是,要是有可能,就直接办理调动手续。我跟你说啊,按照这次引进人才的政策,不迁移户口,不调转工作关系,任期五年……柴进贤副专员指示,一定尽可能在短时间内把金超的事情办好,安排到合适位置……”
金超惊讶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如此大量的信息冲击,使他一时很难做出反应。
“金超?”
“哦。”
“你在听吧?”
“我在听。”
“事情大概就是这。我今天给你打电话,是想跟你商量,听听你的意见——毕竟,我们上次是说笑着谈这件事的。你现在就得给我个准话,否则我在这里就要惹祸了。”
金超把话筒移开,紧张地思索。他看到阴霾的天空露出明亮的阳光。
“柏林,你说的对着哩,”金超用家乡话说,“这的确是大事。虽然我孤身一人,无牵无挂,走或不走不牵扯多么复杂的问题,但是,这毕竟是件大事。”
“我知道,我连这也不知道吗?”
“所以,有些事情,我必须考虑。”
“我知道,我知道。”
“根据你的了解,如果我去了咱地区,行署怎样安排我的工作?”
张柏林对金超的问题不感到意外,说:“我现在还没得到明确的说法,但是我听到了议论。你想,你现在是副厅级,相当于副专员的级别……由于编制和现有权力机构结构上的原因,我估计平行使用的可能性不大,我想我们也不要这样想。那么,会怎样使用你哩?我估计最大的可能是在县级岗位使用,县长或县委书记。……金超,你听我说一句话,上次我在北京跟你说过,别过于看重级别那种东西。你副厅级管二百多号人,在咱这里,一个县级管多少?我是跟你说过的。所以你要看含金量……”
吴凯来叫金超,金超摆摆手,示意再等一会儿,吴凯就到一楼司机班房子里等去了。
“是这啊,柏林。”金超说,“这事你容我想一想……”
张柏林急了:“可是牛鸿运县长让我今天给他回话呢!他要向柴进贤副专员汇报……你看,是不是让牛鸿运县长亲自给你打一个电话呀?”
“别别别,柏林,你容我想一想……”金超想了一下,“你看这样好不好?晚上,晚上十点钟以前,我一定告诉你,最后的决定性的意见。”
“好!那就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到时候我打电话给你。”
“好!好好好!”
“柏林,”金超动情地说,“谢谢你,这事我真的要谢谢你……”
“咱们兄弟间不说这个。你知道吗?我盼着你回来……你想一下,你要是回到咱崤阳县来当县委书记,和咱牛县长搭成班子,会是多好的局面……哎,我跟你说啊,咱们崤阳县将来可是不得了,你大概听说了,洛泉地区发现了一块储藏上亿吨的大煤田,崔家沟煤矿和峒灿山煤矿都是这块大煤田的一部分。这个煤田的管辖权虽然在洛泉地区行署,但是县上总还是有油水可捞的——至少可以解决相当一些农民的就业问题嘛!你知道吗?最近咱崤阳县城突然出现了很多戴安全帽的美国鬼子,说是和行署已经基本上达成了合作开发协议,这里很快就要天翻地覆了……牛鸿运县长跟他们照了很多像,整天忙得和鬼追的一样。你知道咱牛鸿运县长,没多少文化,太专业的问题,他是没办法跟人家对话的……所以我越想越觉得党中央决定开发大西北,鼓励大胆引进人才,的确英明伟大……”
金超笑了。
金超站立了五分钟,让自己确认内心做出的选择。他拨通了吴运韬的手机。
“吴主任,我是金超。”
“啊!你在哪儿?”
“我在办公室。吴主任,我想见见你……”
吴运韬说:“行行行。我现在在回家的路上,你看我到你那儿去还是你到我家里来?”
金超想了一下,说:“我到你家去吧。”
“那好。我可能用不了十分钟就到家了,你来吧!”
路上堵车,金超赶到吴运韬家里的时候已是晚上六点钟,吴运韬的儿子吴宁来开的门,吴宁现在已经是某部机要秘书,脸上有了成熟男人的练达。吴运韬密切观察金超,猜想他会说什么。吴运韬把金超让到书房里,关上了房门。金超坐在褐色的皮面沙发上,搓搓手,笑着说:“有一件事情,不得不向您说了……”
他详细说到了最近发生的情况。
吴运韬沉稳地看着金超,脑子里急遽地判断着这件事在不同部位会引起怎样的反响。结果,就像他当时认定把金超从常务副主任位置拿下来不会有什么不利的反响一样,现在他也认定,这件事不会有任何反响。相反,他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如果金超在他的视野之内,金超就是一个问题——就像他的妻子马铃所说:“这回把小伙子做得太过了,你早晚应当给人家一个补偿……”现在,金超选择了淡出,对于他来说,正好是一个解脱。
所以,吴运韬表情沉重地说:“归根结底……是我没把你的事情办好……”
“吴主任,你千万不要这样说,”金超把话说得很诚恳——他现在已经能够在内心不诚恳的时候把话说得很诚恳。“我的这个决定跟那件事没有任何关系,真的,没有任何关系。你了解我们家的情况,老实巴交的一户农民,没有任何遮挡,日子过得太艰难了。在北京,对于我来说当然不错,但是,我给了生我养我的父母亲什么好处了?什么好处也没给,他们在村子里照样让人欺负,照样弓着身子和人说话。我那个弟弟,为了让我考上大学才辍学的,现在在一家小煤窑里掏煤,没死没活干一天挣三十块钱……你知道吗?我怕呀,我真的害怕哪一天听到瓦斯爆炸之类的消息……在北京这么多年,我得了你不少照顾,我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给的,到什么时候我都不能忘了这个……”
吴运韬不让他说下去,说:“别,金超,不说这个。”
金超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水。
金超很惊讶自己为什么会当着已经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的吴运韬流下泪水——他现在还没有把自己弄清楚,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正在转变为这个世界需要的那个样子。人都是先弄清别人然后才弄清自己的,而弄清自己需要时间。
金超这个熟悉的动作突然触动了吴运韬,这是农村孩子的动作,吴运韬小时候遇到委屈,也是这样擦去眼泪的。
吴运韬的鼻子一酸,眼眶里也有了泪水。
吴运韬还以为面对的是初出茅庐的金超,完全没有从金超的泪水中看到那种隐含其中的不自觉的技艺。
……
金超说:“如果你同意我的选择,我今天就给那边回话。我有一个要求:先不要宣布我到东方印刷厂的任命文件,不向那边介绍这一情况,我仍然以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常务副主任的身份调动……”
“没有问题!”吴运韬挥挥手,“没有任何问题。你要求组织怎样配合你,组织就会怎样配合你……”
……
晚上十点钟,金超准时给张柏林打了那个至关重要的电话。
专程到北京来办理金超事情的行署官员是一位姓郑的局长。此人皮肤白皙,性格绵软。张柏林为有机会陪侍郑局长兴奋不已,一路上说了很多的话,对郑局长照顾得很好。牛鸿运县长因为其他工作没来,让张柏林代为问候金超。郑局长还带了一个戴眼镜的副处长,这位副处长不苟言笑,老是在本子上写写画画的,好像那就是他的工作,张柏林和他反倒没说几句话。
当天晚上,接到张柏林的电话,金超先到他们下榻的饭店拜会了郑局长,然后约请郑局长到一家有名的海鲜城“随便吃点儿东西”。
这是金超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报销的最后一笔费用。
对这次聚餐张柏林印象深刻:金超实际上不像以往给他留下的那种不洒脱的印象。能够平静地花两千八百元吃一顿饭本身就说明着金超的领导者素质。张柏林暗暗对自己说:“以后和这位老同学说话不敢太随便了……”
郑局长对金超印象也很好,觉得比本地干部素质好,这样的人才是值得引进的。
第二天一早,郑局长一行就直接到Z部见吴运韬去了。
吴运韬介绍了金超从事领导工作的情况,有许多溢美之词,最后,他强调说,要不是为了支援西部大开发,他是不会同意放金超走的,“金超是我们这里非常能干的年轻干部,前途不可限量……”
郑局长一再对Z部对西部地区的人才支持表示感谢。
按照程序,吴运韬还安排人事部主任周燕玲向郑局长一行介绍了金超的情况,请他们看了金超的人事档案。
郑局长一行办妥了金超的事情,就向吴运韬辞行。吴运韬握住郑局长的手说:“郑局长,金超,就交给你了,还要请你多多关照。”
郑局长说:“客气了,你客气了。”
郑局长没在北京停留,就要带着金超的人事档案和Z部提供的有关文件回K省去了。
金超打电话给苏北,诚恳地请求说,希望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领导帮他一个忙。苏北不好意思地说:“你是单位的领导,当然要听你的……”
金超简单说了一下他的事情。
苏北的反应是:对于金超来说,尽管这未必是一个好的选择,但是相对于到东方印刷厂,仍然好一些。
如果金超是可以深入交谈的朋友,苏北会说到他的顾虑,会嘱咐金超很多事情——他自认为对K省,对洛泉地区官场上的事情是略知一二的。金超不是这样的朋友。生活的悲剧就在于,总是有什么东西使本应当成为朋友的人无法成为朋友,所以,那些很想说的话就不能说。
“金超,”苏北吃力地说,“你肯定经过周密考虑了,我不能说什么。到那边,希望你小心……”
金超不想听苏北说下去,他打断了苏北,直截了当地说,想请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全体领导都到机场为郑局长送行。
苏北知道了金超的意图,热烈赞同。
结果,郑局长走的那天,气氛相当热烈。苏北、夏昕、陈怡、沈然、韩思成等人做了很好的配合,簇拥着金超在一起谈笑风生。
郑局长鲜明地感觉到金超在这些人中的威信,感觉到金超带出了一个多么融洽和朝气蓬勃的领导班子。
在安检通道尽头回过身告别的时候,郑局长又注意地看了一眼金超,心里想:“小伙子的前途不可限量。”
郑局长离开北京的第二天上午,吴运韬带着Z部人事部主任周燕玲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宣布苏北等人的任命文件。
经过调整以后的领导班子是这样的:主任:吴运韬;常务副主任:苏北;党委书记兼副主任:陈怡;副主任:夏昕、石振国。
这实际上已经是晾凉了的消息——金超已经连续五天没到单位来上班了,因为文件没有宣布,苏北还不能接管金超的职责,日常工作就由陈怡负责,但是,有些事情责任重大,陈怡不敢签字,问苏北,苏北说,先放一放。到吴运韬来宣布文件的时候,这些放下来的事情已经堆积如山。
在三楼会议室,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全体职工再一次聆听领导班子的变动,已经没有了以往的热情,但是,精明的人仍然在留心蛛丝马迹。有人注意到吴运韬不像三年前宣布金超任命文件的时候那样富有激情,他说了很多支持和鼓励新领导班子工作的话,但是所有的话都是事务性的,他也没特别说到苏北。
头一次和领导班子成员以及全社员工见面的副主任石振国,是一个皮肤黧黑的中年人,坐在主席台上,好像非常有兴趣地含着笑意睃巡着台下的人。吴运韬介绍他的时候,用上了所有能够使用的夸赞词汇,因此他的感觉很好。表态发言的时候,说一定在“吴运韬主任”领导下,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苏北也做了表态发言,大家都注意到他面容疲惫,但是他的发言赢得了热烈掌声。
在过去的五天里,他和夏昕进行了深入沟通。夏昕重申以往一再坚持并得到苏北支持的观点,认为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目前面临的最大问题是没有一个好的管理体制,必须在管理体制上探索出一条新路。苏北赞同夏昕的看法,他们对于未来管理体制改革的思路也大体相同。苏北对大家说,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每一个员工都是这个单位的主人,我们期待大家关心它,爱护它,发展它。他没有说具体的编辑事务。
掌声是从被尊重中得来的——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员工渴望被尊重,然后才是发展。苏北为此而感动,他爱着他们,强烈地渴望为他们做事情,做很多的事情。他觉得自己身上涌动着一种创造的激情。自从把《西北文学》主编的位置交给费黧,离开K省回到北京以后,他沉湎于自己的内心生活和精神创造,几乎远离了公众事务,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激情了。
从这一天开始,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进入到了苏北时代。
金超把房子租给了一个在北京做生意的山东人,让于海文帮助他料理走后的一切事情。一个月以后,金超正式签署了洛泉地区行署邮寄过来的聘任合同。
拿到文件,金超完全没有兴奋的感觉。如果把这个东西比喻为父亲劳作一年以后拿到的收获,那么,他为此付出十二年时光,值得还是不值得?如果把它看成通向未来的通行证,那么,这个小小的通行证能不能为他提供一种保证?如果它是脚下开始的路,那么,这条路是否坚实?在看不见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等候他?他不知道。
这是他目前能够做出的最切实的选择,其他的一切都交给了上天。
十二年前那个在北京火车站广场东张西望的小伙子对未来也是一无所知。他懵懵懂懂,然而他内心燃烧着希望,因为一切都还没有开始……现在,那个小伙子消失了,取代他的是处在过程当中的一个人,这个人的一切都已经开始了,他现在做的,不过是对开始了的那些事情的一个总结。
金超在向纪南述说他的想法的时候,纪南曾经这样和他说起过类似的问题,当时他无言以对。
“如果仅仅为逃避现实就下这样大的赌注,”纪南沉吟着说,“是不是有点儿太那个了?”纪南具体分析了事情的利弊,但是这没有改变金超的决定。
“吴运韬是有责任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不是你的选择,这是吴运韬的选择……你在走向政治,在政治斗争的战场上,书生气的人的结局都是悲惨的。我担心的是,你太善良了……”
金超幽幽地说:“我想,纵恶不会比向善更难。”
纪南看着金超,好像突然遇到了一个不认识的人。
在吴运韬眼里,金超渐行渐远,已经消失在大西北黄土高原深处了,就像曾经出现在生活中给他带来好处和坏处的很多人一样。他对这些人甚至连记忆都不能留下,很多过去的敌人或者朋友出现在面前,他都不能把他们认出来。他面对的永远是直接作用于他眼前生活和利益的人。
苏北对吴运韬:“金超这两天可能离开北京。”
吴运韬很惊讶说:“谁?金超?”
他竟然一时想不起来金超是谁。
苏北看着他。
“哦……”吴运韬说,“他要走了。”
苏北说:“我们应当为他送行。”
“应当,”吴运韬说,“你跟金超联系一下,问是哪一天,到时候你安排一下——你现在在这里主持工作,这些事要由你决定。”
吴运韬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意。
……
金超在电话里非常激烈地拒绝了苏北为他送行的要求,但是,他的语气随后就缓和了下来:“谢谢你,老苏。谢谢班子里的人。”
金超没提吴运韬,尽管苏北特意说明这是吴运韬的意思。也许吴运韬在金超心中也像他在吴运韬心中那样褪去了颜色?岁月就没留下一点儿痕迹?
人和人之间,究竟为什么会成为这个样子?
放下电话,苏北极为难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但是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不知道。
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灵魂并不是一个整体,你感觉到的实际上仅仅是很小的一部分,很多情况下,你根本不知道在另外那个很大的空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金超离开北京那天是星期一,奇妙的是——这天正好是八月三十一日。
十二年前,农村小伙子金超就是这一天来到首都北京的。
现在,他又回去了,或者说,他不得不回去了。
金超没有向任何人通报具体的离开时间,连和他走动最近的大学同学也不知道,本来这些同学是想为他送行的。他不想让人们在无法预知前景的事情面前说三道四,他更不愿意听任自以为是的人的指教。无论前面是什么,哪怕是火坑,他也要跳下去。至于跳下去是死是活,现在都不能去管。回首过去的整整十二年时光,他痛切地感觉到自己像是一个孩子。他必须学会独立地判断事情,处理事情。
拉开距离看眼前这个世界,金超突然发现它并不像以往那样强大。在这个意义上,他并不是失败了的人,他甚至认为自己是一个成功者——一个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并且已经知道怎么对付它的人,不是成功者是什么?未来虽然未知,但是,相对于十二年前初来北京的时候,他,一个出身贫寒的庄稼人的后代,毕竟有了新的基础,再想到他家乡土地上那些为生存挣扎的人,他有理由认为自己是一个成功者。他自信他的年龄优势会给他创造前所未有的机会。他像所有有抱负的人那样暗暗下定决心:你一定要让吴运韬、让苏北和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所有人对你刮目相看。
然而,这种赌气式的誓言还没有具体内容,他还不知道自己内心深处的期望究竟是什么:是获得更大的权力还是获得更多的财富?或者这两者都要?他暂时还不知道。但是,他一点也不怀疑,只要他要——不管更大的权力还是更多的财富——他就能够得到。带给他这种自信的,是黑色挎包里的彩锦缎面的聘书,聘书上的文字是:
崤阳县第十四届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第四次会议决定,聘任金超同志为崤阳县人民政府副县长。
聘期自某年某月某日起,至某年某月某日止。
崤阳县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
某年某月某日
说不上衣锦还乡,毕竟,他是作为一个有二十四万人民的崤阳县副县长回到那块土地的。
成功者金超心情很好,他打上车,专门让司机从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门前的马路上经过。他在那里远远地看着这座白色小楼,感慨万千。
他把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贡献给了这里,他是在这里成长为人的。
办理完登机手续,经过安全检查,金超来到候机大厅。
时间还早,他从旅行袋拿出水杯,为自己沏一杯绿茶,坐在靠近落地窗前的座位上,看飞机起降。现在他内心安宁,就像以前任何一次出差一样。
但是,一个人打乱了他内心这种处子一般的安宁:他意外地看到了陆明!
当时陆明和助手麦克在女服务员引领下正在往贵宾休息室走。金超不自觉地萎缩了一下自己。他完全没有和这个人见面的思想准备。服务员停在门口,躬身做出请进的姿势,陆明和麦克走了进去。K省旅游资源丰富,到那里去的外国人很多,贵宾休息室里足有三十多个人,围坐在茶几周围的绿色皮面沙发上,喝茶聊天。几个孩子在追逐打闹。漂亮的女服务员已经离开,强烈的好奇心驱使金超利用这个机会溜到贵宾休息室里面去。他在离陆明和麦克落座不远的地方坐下来。
陆明穿一身深色西服,不凡的气度把他从周围的人当中区别出来,就像当年金超在北京站广场一下子就把年轻漂亮的他从人群中区别出来一样。这个刚刚结束与曲远征疲惫的婚姻关系的人满脸沧桑,显得老成持重,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五六岁。
金发碧眼的美国小伙子麦克的眼睛一直像地地道道的中国雇员那样带着殷切追踪着陆明。麦克拨通手机,然后放到陆明手里。陆明用英语和电话里的人交谈起来,谈了有七八分钟。
麦克用地道的中文问陆明:“要不要通知柴进贤副专员我们到达的时间?”
陆明说:“好吧。你告诉他,到洛泉以后,我要直接去见他。”
麦克拨通柴进贤的电话。“是柴进贤副专员吗?”麦克无声地笑着,听那边说话,时间很长。“我知道。我告诉你,柴副专员,陆明总裁的态度很清楚,如果我们这次再遇到上次那样的情况,我们就不再考虑与贵方的合作了。我们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们将向埃森马克总部汇报我们在中国遇到的情况……不,这不是威胁。当然,你说的是对的,这可能意味埃森马克中心重新调整在K省的投资战略……陆明总裁会向李震省长交涉……你知道这将对你政治发展不利……是的,是的。我知道曲远征在K省的活动……我知道。但是请你相信,我们有办法……当然,我们不希望事情发展到那一步,事情如果发展到那一步,结局将是:没有胜利者。你也不会是胜利者,这一点你比我们清楚。”
麦克看陆明。陆明说:“听他说。”
麦克又听了五分钟左右时间。
“你仍然坚持……好……很好……柴进贤先生,我已经说过,在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这要冒很大风险……”
陆明听到柴进贤沉稳有力的声音:“尽管陆明加入了美国国籍,但是他身上流的仍然是中国人的血,他就永远是中国人。既然他是中国人,他就能够做我说的那件事情,而且他知道怎么做。”
麦克捂住电话,用英语骂了一句,然后请示陆明:“他仍然坚持要我们把那笔款打到他在新西兰的账户,他说这是全部问题的关键。”
陆明沉吟一下,说:“我们再耗不起了,答应他。”
“柴进贤先生,我们满足你的条件。……好,好。……那就说定了。你放心,我会转告他。”麦克扣上手机,“他说将做出安排,我们一到达马上签约……”
陆明脸上显露出笑容,隔着高大的落地玻璃窗,看着停机坪上缓慢移动着的飞机和穿梭其间的行李车,仿佛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味之中。
“麦克,”陆明回过头说,“你知道吗?洛泉地区南部的崤阳县是我的家乡,我就出生在那里。”
麦克十分惊讶:“我的上帝!这是真的吗?”
“真的。”
“你从来没说过。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因为这与我们的业务无关。”
“真的无关吗?洛泉煤田的主要构造带在崤阳,我们的项目也主要在崤阳……这里没有情感上的原因吗?”
“麦克,”陆明说,“你在美化我。生意就是生意,我从来不在生意中混杂什么感情因素。”
麦克笑起来。
……
金超溜出贵宾休息室,重新来到刚才坐过的地方。
旁边座位上的人惊讶地注意到,这个刚才还静如处子的人呼吸急促,脸色苍白,额头上涂满了汗渍,就像刚刚跑完五公里路程一样。
开始登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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