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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博士逸事

  4.被称之为楷模的人

  亲身面对黄河的机会来得很偶然。

  一九七七年夏末初秋,我从洛泉大学毕业,依照我的文学理想在洛泉地区(当时还没有建市)选择了一个能够专门从事文学创作的单位。在这个很多人都无所事事的单位,我雄心勃勃地开始了文学远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想以K省人民都十分熟悉的商子舟在洛北开展革命活动为素材,创作一本历史小说。在K省,商子舟是类似于陕北的刘志丹、谢子长式的传奇人物,当地,尤其是我曾经插队的崤阳县流传着很多关于他的美丽传说。在正式的历史记载和现实生活中,商子舟更是一个占有重要位置、被要求人们不断学习的人。这样一个人物非常容易被一个初学写作的人确立为描写和歌颂的对象。于是,我到崤阳县去进行采访。

  遗憾的是——我必须事先告诉读者——我在崤阳搜集到了很多素材,在随后的一年多时间里,甚至完成了作品的全部构思,但是,经过多年厮磨最终也没有把这部作品写出来。直到现在,我在收拾旧文稿的时候,也会经常翻一翻当时记录的素材,感叹一个人如果无知会有多么大的胆量。我是在放弃了那本规模很大的书,重新回到起点,从

  短篇小说创作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

  我经常用这件事情向文学青年说明,初学写作者最容易犯的一个毛病是把事情看得太简单——把描写对象看得太简单,把创作本身看得太简单。实际上,什么事情都不简单,大到历史,小到现实生活中的任何一件小事,都不像想象的那样简单。你如果把一件很复杂的事情想得简单了,你就无法了解那件事情,当然,你也就不可能把它写出来。

  将近三十年前到崤阳县进行的采访,已经模糊在遥远的时空之中了,我已经记不得找了什么人,和哪些人进行了怎样的交谈。但是,有一件事情却鲜明地留在了我的记忆之中,正是这件事情构成了读者正在阅读的这本书的基础。在一定意义上,是因为有了这件事情才有这本书的。

  读者已经知道,崤阳县在洛泉地区西南部,但是它南部的一部分延伸到了黄河西岸,这就是张家河公社所在地。换一句话说,张家河公社是靠近黄河的一个公社,从那里隔河相望,就是山西省了。从张家河身边流淌过去的黄河,在一个叫古泊口的地方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瀑布,在当时就是一个很著名的地方。但是我没有去古泊口,我到了一个叫马家崾岘的村子,这个村子也靠近黄河,在著名的古泊口瀑布下游十五公里的地方。

  这一天是一九七七年九月十三日(农历一九七七年七月三十)。

  洛北的地形地貌具有典型的黄土高原特征。由于本书将多次使用沟、峁、塬、梁、崾岘等词汇,为了使读者有一个大致的概念,请容许我稍做解释。

  我们拥有的黄土高原号称世界上最大的黄土高原,如果追溯它的历史,恐怕要上溯到太古洪荒之时,这对我们意义不大。我们看到的是经过历史风雨冲刷过的黄土高原,它的最显著特征是沟壑纵横,大沟、小沟、支沟、毛沟,节节发展,到最后高亢平整的高原变得斑斑驳驳,支离破碎。作为一种残留,地表平整的地区被称之为“塬”,塬有大有小,大的数十数百平方公里,小的仅一两平方公里,仅仅容纳一个村落。塬区土壤肥沃,亩产较高,所以我们插队的时候如果某人说他是在塬上,一般都认为那人呆的是一个好地方。塬被风雨切割,就形成了“梁”,梁为长形,两侧夹有深沟,中间一道土梁,宛若山岭,换一句话说,梁是塬的演变,两条沟向塬延伸,遂使广阔的塬被切割为狭窄的梁。形成梁以后,梁两侧的深沟、毛沟继续向梁的内部伸展,两侧的支沟、毛沟甚至两相交汇,将梁切断,这就形成了外形浑圆的“峁”。在梁向峁的过渡阶段,还有一种状态:梁两侧的沟头距离很近,梁当断未断,中间还有狭窄的通道或者土地相连,这样的地方就叫“崾岘”,崾岘附近的村落往往就取名为某某崾岘。我要去的马家崾岘就因此而得名——在这个村子的西南方向,正好有两条沟往相对的方向延展,但是它们还没有碰头,形成了一段狭长的崾岘,这个村子百分之七十的人家都姓马,于是,这里就叫马家崾岘了。

  我们弄明白了我要去的是一个什么地方,那么,我现在就应当告诉读者到那个地方去干什么了。

  我是来看望一个绰号叫“博士”的中学同学,他在这里插队已经整整八年了——这句话的意思是:在那场决定了千千万万知识青年命运的上山下乡运动风潮远远地消失在历史时空之后的今天,竟然有一个人仍旧认为什么都没有改变,还在做那场强制性的风潮让人做的事情。说实在的,我很好奇。

  “博士”的真实姓名叫吴克勤——细心的读者会注意到,他在本书第一章已经短暂地出现过了。“博士”因为博学而得名,在我的记忆里,他是一个勤奋好学兴趣广泛的学生。你想一想,一个初中学生竟然能够滔滔不绝地谈论托尔斯泰,能够背诵歌德和莱蒙托夫的诗句,在他的同学中会引起怎样的艳羡和尊重!他在我就读的那所中学里是学得最好的学生,他的作文简直能够被称之为文学作品,经常被老师在课堂上朗读,被同学们传抄,甚至于被发表在中学生报纸、杂志上。著名教育家叶圣陶先生曾经亲自给他写信,鼓励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做一个共产主义接班人。不管老师还是学生,没有人怀疑他能够考上

  北京大学或者

  清华大学,没有人怀疑他辉煌的未来,重要的是,人们说的这个未来不是一种粗糙的虚拟判断,它非常具体,它甚至具体到认为这个聪明的孩子会成为一个优秀的作家!他自己好像也不排除这种判断。在我的印象里,这个罕见的高才生踌躇满志,即使和我们这样的平庸之辈来往,也保持着清高、矜持的劲头,因此,尽管我们是同班同学,却不是最亲近的朋友。

  文化大革命像一条江河的巨浪一样从上游席卷而来,所有人都像岸边的小草和泥沙一样被裹胁了进去,在一个盲目的历史进程中随波逐流,“博士”吴克勤也不例外。

  吴克勤出身知识分子家庭,父亲和母亲都是大学教授,是在某个领域能够被人称之为反动学术权威的人。知识分子在那个年代是被整个社会所唾弃的,所以他没有资格参加到红卫兵的核心组织中去,只是外围组织中的一个活跃分子。他撰写的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和学校当局走资本主义道路罪行的大字报非常著名。也许由于人们的价值观发生变化了的缘故,“博士”吴克勤仍旧被人艳羡着,被整个时代的狂热氛围鼓动着。

  一九六八年年底,伟大领袖毛主席发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伟大号召,在军代表和革命委员会(学校领导班子)周密的政治思想工作劝导下,吴克勤第一个报名到革命圣地洛泉地区插队,尽管当时他的姐姐曾经哭着阻止他。

  吴克勤的行为被学校和学校的上级大力宣传,从而在我所在的学校学生中带动起了一股报名插队的热潮。学校在很短时间内就把大部分毕业生送到了东北、云南、山西、陕西以及K省等偏远农村。学校受到了上级的表彰,据说军代表因此得到提升,被调到北京市革命委员会从事教育部门的主管工作。

  先于我们两个月到达洛泉的吴克勤本来能够在崤阳县城附近或者其他条件更好的公社插队,但是,崤阳县革命委员会主任(相当于现在的县委书记或者县长)陆嘉廷和他进行一次至关重要的谈话之后,吴克勤改变了主意,谢绝了县知识青年办公室的安排,毅然要求到本县条件最艰苦的张家河公社马家崾岘大队插队。

  在此之前,县上的同志考虑到马家崾岘条件过于艰苦,并没有往那里安排知识青年的计划。吴克勤的这一姿态让县知青办的同志很为难,就去向县领导请示,陆嘉廷说:“这是北京知识青年政治觉悟高的表现,是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表现,我们怎么能不支持呢?”

  是啊!不支持就是政治问题了,崤阳县知青办赶紧做安排。于是,吴克勤就到马家崾岘插队去了。这是他走向成为整个社会青年人的人生楷模的起点。

  张家河公社离我插队的谷庄驿公社直线距离六十华里,地处谷庄驿公社东部,由于马家崾岘不在安插插队知青的计划之中,所以在那个大队插队的始终只有吴克勤一人。然而,这个大队在后来的岁月中却比任何一个知青点都著名。

  等到大批知识青年蔓延到革命圣地洛泉十一个县和几乎所有公社以后,在崤阳县张家河公社马家崾岘大队插队的吴克勤经过周密宣传,已经成为赫赫有名的人物——不仅仅在崤阳县有名,也不仅仅在洛泉地区有名,就连K省省会龙翔以至于全国都熟知吴克勤的名字,就像那个时代被作为人生楷模的雷锋、王杰、侯隽、邢燕子、董加耕、刘文学、时传祥、焦裕禄、门合、欧阳海、刘英俊、蔡永祥、金训华(那是一个英雄辈出的年代,如果罗列的话名单会很长很长,这里从简)的名字一样。

  人生楷模必定是一个道德完美的人,必定是一个深刻体现那个时代价值观的人,在这方面,吴克勤几乎完美无缺——他是最早发出“用我的热血青春浇灌我热爱的土地”的先进知识青年,在崤阳县革命委员会主任陆嘉廷的带领下,曾经在北京受到中央首长的接见;他是最不惜身体甚至性命的人,曾经在改天换地的战斗中数次受伤、累病,有一次,身背病重的老乡上张家河公社卫生院,在山路上奔行整整十五华里,到

  医院以后,病人得救了,他却因为过度劳累大口大口吐血,昏厥在张家河公社卫生院的院子里;他痛苦地中断了和一位北京女知识青年的恋情,和本村一个贫农的女儿结了婚,这件事曾经被作为知识青年扎根农村的典型事迹广为宣传;他的照片被印在报纸上,名字回响在广播中……

  任何历史事物都是瞬间,这个瞬间毫无疑问是历史链条中的一环,但是,它终将成为过去。到了一九七五年前后,所有北京知识青年都像候鸟一样离开了那块土地,虽然仍然有一些因为各种原因滞留在那里的人,但是他们的存在已经不能够说明那场运动的状态,那场运动实实在在地结束了。

  让人极为惊讶的是,只有吴克勤仍然坚守着。别人的滞留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的状态无关,他的坚守却直接因应于那场运动,就像退潮以后在沙滩上留下的浪花,一场风雨之后天空中停滞着的一块雨云,

  地震以后发生的虽然无害却能够让人鲜明感觉到的余震。这时候,报纸、广播渐渐远离了他,飞速发展着的世界忘记了在这个贫困的小山村里还有一个这样生活着的人,就是一直关注并支持吴克勤的崤阳县革命委员会主任陆嘉廷,也已经成为洛泉地区革命委员会副主任(相当于现在的地级市副市长),离这个被他亲自树立为典型的北京知识青年很远很远了。

  我当时决定去看他,很大程度上是想了解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目前是怎样生活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使他仍然留在那里?

  5.寂寥的山村

  在马家崾岘村西南那条狭窄的崾岘附近,我看到了站在一棵枯死了的柏树下面的吴克勤。当我们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的时候,我带着几分好奇打量着这个曾经很著名的人物。

  当年那个戴白边眼镜的文绉绉的中学生现在成了一个粗砺的汉子,这个人身上已经没有任何北京知识青年的色彩,看上去更像一个不拿工资的民办小学教员。原来挺拔的腰身已经有了几分佝偻——就像所有因为个子高大而显得驼背的人一样,让人感觉他们是因为觉得自己比别人高,只有稍稍躬着身子才能够和周围人保持平衡一样。他那深度近视眼镜的两只镜片都开裂了,眼镜框和腿上缠着厚厚的胶布,已经看不出胶布原来的颜色。当他从这样的两只镜片后面看我的时候,我从他的目光中感觉到一种奇怪的东西,很陌生,很让人不舒服。

  尽管这样,我马上被他的诚恳和热情融化了——他紧紧拉住我的手,好像生怕我离开似的,连连说:“苏北!苏北!”

  我被他牵拉着,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向马家崾岘走去。

  马家崾岘高高地悬挂在一面向阳的坡地上,散漫的村落全部由窑洞组成。在这样的村落,道路当然是弯曲的,我甚至觉得吴克勤带着我走过了全村所有人家的门口。迎面碰上村上的庄户人,不管人家是不是感兴趣,吴克勤都要兴奋地介绍说:“这是我的同学苏北!专门来看我的!”我被带到他的家。

  吴克勤的家是两孔面向黄河的土窑洞,一孔住人,一孔放粮食饲料等杂物。我注意到院子一角拴着一只半大的黑猪,它显然刚刚吃饱,对于我的到来采取漠然的态度,只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又睡去了。住人的那孔窑洞散发着和所有庄户人家一样的味道,墙上贴着几张带有强烈的文化大革命色彩的宣传画,好像那页沉重的历史在这里还没有被翻过去;在最显眼的地方,有几个陈旧的镜框,里面是吴克勤在叱咤风云年代得到的奖状。一张严重变形的本色课桌上,堆放着很多红色塑料封皮的《毛泽东选集》,这是他出席各种会议得到的纪念品。在那些《毛泽东选集》当中,错落有致地站立着很多毛主席立身塑像,有的是胸像,有的是全身像,伸出手臂指引全国人民前进的那一种,这些塑像是他结婚的时候收到的礼物。靠窗的土炕占去了三分之二面积,窑洞最里边,当地人称之为窑掌的地方,有一个摆放坛坛罐罐的条案,一个用木架支撑的杜梨木案板,靠墙竖立着镢头、板锄等农具——只有这些东西才唤起人一种现实的气息,表明这个窑洞的主人在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生活。

  当时,人民公社制度还没有被废止,村民仍然在进行集体化生产,吴克勤的婆姨秀梅带着三岁的儿子虎生到山上劳动去了,马家崾岘大队党支部书记吴克勤是专门推开队里的事情,准备在家里款待我的。很显然,吴克勤已经为迎接我的到来做了准备:窑洞被精心收拾过了,一面窗户甚至换了几根窗棂,和旧窗棂相比白得晃眼;窗户纸是新糊上去的,窗台上留着清晰的被抹布涂抹过的痕迹;洛北地区的锅灶都是和土炕连接在一起的,一般前面的浅锅用来做饭,后面的深锅用来烧水,现在,烧水的那只锅吱吱地响着,水已经被烧开了;土炕的炕席上摆放着一个荆条编制的小筐,里面放着亮晶晶的大枣、花生和核桃。崤阳县黄河岸边的“河畔枣”和沙地花生远近驰名,但是核桃却不是这里的特产,不知道吴克勤是从那里淘换来的。

  吴克勤按照他的接待计划,用木勺把开水盛在巨大的粗瓷碗里(碗里事先放好了洛北或者内蒙古牧民经常喝的砖茶),小心翼翼用双手捧给我。我已经坐到了炕沿上,砖茶散发出特有的带有焦糊味道的香气,马上唤起了我插队时候的记忆,那时候逢年过节当地老乡就用这样的茶水招待我们。那是很隆重的事情,老乡一定要用双手把茶水捧给你,一定要看着你把第一口喝下去,一定要看到你的满足和赞赏。现在,我就这样喝下了第一口茶水,按照当年的标准,像吴克勤表达了我的满足和对他的茶叶的赞赏:“这是我离开队上以后这么多年来喝的最有味道的茶!”

  就像洛北地区所有的土炕一样,炕沿很高,我的双脚离地面足有一尺,所以我不能够跳下来向他表示客气,只能坐着说。但是我相信我的肢体语言让吴克勤感觉到了我的真诚赞叹不是出自虚套。

  吴克勤跳上炕来,盘腿坐在我的对面——这表示我们将要用这种方式消磨很长很长时间,就像插队的时候在老乡家过春节那样。我们一边喝着苦涩的茶水,一边吃着香甜清脆的大枣,聊了起来。我们从容不迫,好像谁也不在意时间的流逝。我们用将近一个小时时间回忆各自的插队生活,回忆那些目前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的同学。我向吴克勤介绍我知道的几个人现在的行踪和下落,他们的生活状况。

  我说到和我们同班的某某一年前到香港继承了一大笔遗产,目前是一家大公司老板,和大陆做生意。吴克勤惊讶得张开了嘴巴,问道:“这不就是过去说的资本家嘛?!”

  “也可以这样说。”

  我还说到另外一个和我们在同一个年级的人,现在成了某国家机关的厅长,他也很感意外但是并不惊讶,因为他耳闻目睹过许多这样的事情,这已经构成了他的人生经验——“这不奇怪,他爸爸就是高干嘛!”

  当然,我也说到了几个活得不好的人,比如和我同在谷庄驿公社插队的丁四,转回北京以后当清洁工人,干了不到一年,就让一辆小轿车撞死在马路上了,最后经过鉴定,竟然是要由死者丁四负全责,什么原因呢?因为他不是在当班的时间扫马路去了,不属于因工死亡,没得到肇事者和丁四所在单位一分钱的赔偿。

  吴克勤就唏嘘感叹:“没办法,人命就跟风中的蜡烛一样,不知道啥时候就灭了。”他的口音已经和当地人没有什么区别。

  他又说了几个当地人意外死亡的故事,这样的故事在农村很多,比如窑洞突然坍塌下来把全家人砸死,壮年汉子砍柴的时候从悬崖上掉下来摔死,娃娃吃东西的时候被食物卡死,因为打架生气,心路狭窄的婆姨喝农药或者跳黄河寻死……等等。

  这种状况即使到了我写这部小说的时候似乎也没有多大的改变:我的家乡离北京市不过两个小时车程,经常能够听到从那里传来的死亡信息。前些日子我回老家过中秋节,又听到村上的一个小伙子在半夜用农用汽车往天津送柿子的时候出

  车祸死了。这种农用车是一种三个轮胎的运输工具,污染严重,安全性能极差,我曾经极为惊讶有关环保部门和质量监测机构为什么竟然容许这样的杀人武器出厂,并且如此大规模地在乡村公路上奔驰,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这个东西送了命。很多时候农村人对于这类事情已经不再惊讶。

  但是,在我和吴克勤聊天的那个时候,死人的事情还是能够引起人慨叹的,吴克勤尤其说到一个女娃娃的死亡——这个女娃娃不顾一切地爱上了一个地主家庭出身的后生,家里的父母兄弟姐妹、大队党支部书记会计生产队长,甚至公社书记文书武装干事做饭的炊事员都强烈地反对这个婚事,为什么?为了女娃娃的幸福!这些人确实都是好意。要知道,一个地主家庭的后代是没有任何出路的,只能在村子里作为“另类”像某种生物那样活着,就连工分都比同等劳动力少两分,精神上的压力更是无以复加。但是女娃娃完全不在乎这些东西,真正像洛北民歌中唱的那样:“若要咱俩姻缘断,除非黄河水流干!砍断脚跟筋还在,哪怕阎王来阻拦。”但是,当整个世界都联合起来阻挠这对恋人结合的时候,他们最后的结局只能是“一搭里死来一搭里埋,一搭里走向望乡台。”两个人用麻绳捆缚在一起,跳了黄河。

  吴克勤长吁一口气,感叹说:“她还没有开始活人哩,就这样走了。”是啊!人生无常,谁知道谁会遇到什么事情?这类话题通常会使谈论这些事情的人产生一种满足感,觉得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本身已经是一种幸福,你不能再奢求其他的事情。我们就带着这种满足感把话题转到吴克勤的身上。

  “为什么不转回北京去?我听说现在北京市政府有一项政策,凡是目前仍然在农村插队的北京知识青年,即使是结了婚、对象是洛北地区的人,都可以一起转回到北京去。你为什么不转回去呢?”

  吴克勤从残缺的眼镜片后面认真地看着我,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我又述说了很多转回北京的好处。

  “苏北,”吴克勤轻声打断我,“你尔格是咱们同学当中文化最高的人了,你给咱说说,这事情……就这样了?”

  “什么事情?”

  “运动呀!”吴克勤好像很吃惊我的无知,“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呀!……这么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说过去就过去了?”

  我的心情突然暗淡了下来——我好像找到了他为什么至今仍然在这里坚守的原因。但是我能说什么呢?你能用简单几句话说服一个人改变在长达十年时间里形成的强固意识吗?你能用简单几句话说明一个时代铸造的圣洁的

  神话目前正在消融成为无数涓流,每一股涓流都在寻找着自己的途径回到它本来应当呆或者期望呆的地方吗?我决定改变计划,延长我的行期,在马家崾岘住了下来。我觉得至少应当把我感觉到的东西传达给吴克勤,不管能不能够改变他。吴克勤毕竟是我的同学,一起长大的玩伴,我不能眼看着他在已经不时兴堂·吉诃德了的时候还像堂·吉诃德那样活着,他应当有一条更现实的路。如果他仍然不改变自己,我真的难以想象后面会发生什么事情,我想我总能够做一些对他有益的事情。

  结果我什么事情也没有做成——吴克勤远比我想象得顽固。他完全排斥我的谬论,用当年在知识青年代表大会上的豪迈语气对我说:“我不认为当初和现在的选择是错误的。历史将会最后证明,我走的是一条正确的路。苏北,你会看得到我选择的是一条正确的路。”

  如果我是一个心胸狭窄的人,简直可以理解为他在指责我所有的劝说。我没有生气。我知道这不是他的错。

  唯物主义教导我们说,人都是环境创造的,“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但是被环境创造的人绝不仅仅是表面上的那种样子,他必定比表面上能够被看到的复杂得多也深刻得多。这个一直站在时代前沿的人无法相信,社会正在像一列火车一样转过一个不为人察觉的弯道,驶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全部的问题都在于,这个被宣传舆论热烈表彰过的时代的先锋和楷模,从来没有得到任何明确的启示,仍旧处在错觉之中。

  让我感到难过的是,他掩饰了同学之间本来应当有的真诚,用已经不时兴了的豪言壮语把感情淡漠在了我们的关系之外,我的任何劝慰在他看来都是因为缺乏远大理想,就好像我在走一条很不光彩的道路。在这种情况下,交流和沟通也就失去了自身的魅力,成为地地道道的负担。我只好什么都不说。说实在的,我真的很难过。我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我当时的那种感觉。

  吴克勤看出了我的困惑,提议到外面去转一转。

  我们站在马家崾岘村北地势最高的宽坪,听马家崾岘大队党支部书记吴克勤讲述农业学大寨运动怎样改变了这里的面貌。

  宽坪四周的面貌的确被很好地改变了,原来到处都是荒草林莽的地方现在都是梯田了,长着绿油油的庄稼,绿油油的庄稼中间矗立着巨大的标语牌:“与天奋斗,其乐无穷!”八个红漆大字煞是惹眼。吴克勤告诉我,前几天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来人照了这块梯田。他这句话对于我愉快的心境又是一次打击——我不知道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照了这块梯田和他的生活有多大的关系?我也不知道一块块梯田和洛北人民的生活状况到底有没有关系,有多大的关系?因为我已经从资料上了解到,洛北地区七十年代末的粮食总产量还不如四十年代,而这时候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口数量已经是四十年代的两到三倍。我想象,三十多年前毛主席他老人家率领长征部队从被开辟为红色根据地的洛泉经过的时候,洛泉街头不一定会有要饭的,但是你现在看一看,洛泉北部几个贫困县的人民,有的村子几乎跑光了,全部南下到平原地区要饭去了。我插队的谷庄驿公社樱桃园大队经常就会看到从靖州北部诸县下来的乞丐,经常老少三代锲而不舍地在知青点门前拉着二胡唱“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不给两个馍馍他们就不会离开。但是,我不能跟吴克勤说这些话,这会引起不愉快。

  人总是下意识地说一些你的谈话对象喜欢听的话,我赞叹这里的人民,更赞叹吴克勤为改变这里的面貌所做的巨大努力。吴克勤就像终于找到知音那样兴奋得脸上放光,有好几次握着我的手,表达着和我同样的看法。我们的谈话几乎可以不做任何修改直接发表到当时的报纸杂志上去。

  插队的时候,曾经有很多知识青年步行到崤阳县去看黄河,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从来没有去过。这次正好可以了却我的这个心愿,我请求吴克勤带我去看黄河。或许因为我遭受到了太多彼此对立的信息冲击的缘故,去看望黄河这件在我心里很神圣的事情,也减弱了色彩,我在说出这种请求的时候,语调平静,没有传达出这是我多年的渴望;吴克勤也没有在意这件事情有什么特别的意义,随口答应了一声,我们就离开宽坪,沿着一条小路往东走。

  我们转过一个山峁,在我完全没有任何精神准备的情况下,黄河蓦然间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我终于第一次直接面对黄河了!

  我完全没有想到它竟然那样巨大——它用蠕动的身躯劈开黄土高原,凭空里豁出一条巨大的沟壑,从遥远的地方逶迤而来,它就在那里翻滚和奔腾,隆隆地向下游奔走。它像一个惬意的巨人,淋漓畅快地洗濯着身上的征尘,我感觉到脚下土地的震动,就像某种巨大的物体被整体拉动了一样,发出持续不断的震响,你的灵魂只能够颤栗着聆听!

  你把目光放高远一些,看一看黄土高原的沉静之态,看一看高悬在空中的孤伶伶的太阳,看一看缓慢流动着的白云,你会感觉到世间万物都被一种奇异的力量慑服了,它们存在着,但是它们的意志又不得不屈从于那条蜿蜒着的巨龙,谛听着它,感觉着它……毫无疑问,我当年在洛泉大学山坡上的那种感觉是对的:黄河是有生命的东西,她有自己的意识,自己的语言,自己的感觉……她庞大而深邃,她不可能在通常的意义上和我们沟通。

  我跟“博士”吴克勤说了我的上述感觉。吴克勤已经不能够用文学的方式思考和谈话,他用奇异的目光看着我,就像我说出了什么不得体的话一样。两分钟以后,他才确认我的话很正常,简单回答说:“是。”

  6.真实还是虚构?

  回到家里,我看到了吴克勤的婆姨秀梅。这个因为和吴克勤结婚而出名的农家女子,当时的报纸上也曾经登载过照片,我印象里她很年轻很漂亮。但是现在,尽管从年龄上说她并不大,却不显得年轻,也更不漂亮了。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婆姨,和你在偏僻山村见到的任何一个婆姨没有任何区别。秀梅没等收工就从地里赶回来了,要倾其所有为我做一顿晚餐,我根本阻挡不住。

  “让她做吧!心意。”吴克勤简短地对我说。

  虎生酷似爸爸吴克勤,让我觉得好奇的是,这个三岁多一点儿的娃娃眼神中有一种探询的意味,好像对眼前发生的任何事情、出现的任何人都很感兴趣。但是他坚决拒绝我的亲近,手里拿着一个啃了半截的胡萝卜,像长在妈妈的腿上一样,亦步亦趋地跟着,不时用胆怯的目光迅疾地溜我一眼。

  秀梅忙活着灶前的事情,抽空对我说:“克勤以前有那么多同学,不知道都到哪里咯(方言:“去”的意思)了,一个也不来了……自打接了你打来的信,他一天天在盼哩!他盼着你来。他说,你们俩上学的时候就好,谁也离不开谁。”

  这是一句谎言——上学的时候,才高八斗、异常清高的吴克勤从来没有把我放到眼里,我们之间甚至连话都没有说过几句。但是我对秀梅说:“就是。”我看看蜷缩在炕角的吴克勤,他正在用弯曲变形的手在烟荷包里装烟袋,装满以后,就用火柴把烟锅点燃,腮帮子上出现一对很大的坑。他根本没在意秀梅和我之间的交谈。

  “……尔格都走了,”秀梅感叹说,“说走就都走了。”

  “是啊,”我说,“都走了。”

  “要是顾得上,苏北,你常来我们这搭看看……尔格他在洛泉就你这么一个同学了,他想你哩!”秀梅几乎是在重复刚才已经说过的话。

  “我知道。”我说。

  “苏北,”吴克勤突然拽了拽我的胳膊,用发亮的目光看着我,“苏北,秀梅把你留下来对着哩!从咱俩在黄河边上看黄河那一刻起,我就老是觉着有什么事情没跟你说……你留下来对着哩!我要好好给你讲一个故事——可好的一个故事哩!”

  秀梅瞥了他一眼,嗔怪说:“你不要跟人家说队上的事情噢!谁愿意成天听那些烂凇事情!”在丈夫面前,秀梅有些蛮不讲理。

  “我说那干啥?”吴克勤软弱地反抗着,“队上的事情有啥可说的?”

  “你说得还少?是因为没人听了你才不说的……神经病。”

  秀梅把手里的木勺扔在灶台上。我发现她并不是在真的发火,她脸上自始至终挂着鲜活的笑容。这笑容绝不可能是装出来给外人看的。我感觉到吴克勤在这个没有什么文化的农村妇女心目中的地位。吴克勤冲我做了个痛苦的表情,像所有被婆姨伺候得很好的幸福的男人那样苦笑着摇摇头,什么都不说了,一心一意抽烟。

  我很羡慕他们夫妻间的感情,正是这一点,使我微微作痛的心得到了抚慰,不像刚刚见到吴克勤的时候那样焦躁了。幸福是一种感觉,并且,基本上与对物质的占有程度无关,从这个意义上理解吴克勤的全部生活,回不回北京或者能不能过上比较好的生活,真的就像我想象的那样严重吗?我开始怀疑自己。

  为了迎接我的到来,吴克勤前几天就把旁边那孔放粮食和农具的窑洞收拾了出来。下午秀梅从地里回来,先在炕洞里塞了干柴。吃过晚饭,吴克勤夹着自己的铺盖——他今天要和我睡在一起——和我一同来到这孔窑洞的时候,窑洞里已经暖融融的,散发出一种新鲜的泥土和烟火的味道,就像插队的时候那样。我们没有点灯,一开始坐着,后来就并排躺在炕上。吴克勤的确不是要和我说队上的事情,我完全没有想到,在这个静谧的夜晚,他又还原成为那个才华横溢的“博士”。

  “我必须给你讲一个故事。”吴克勤迫不及待地说,语气中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味。我注意到吴克勤一整个晚上都心不在焉,他一定认为给我讲述这个故事是我们这次见面最为重要的事情。

  这是一个关于母亲的故事,故事很长,一开始我并没有被它吸引,就像一部好小说开头部分未必很吸引人那样。我觉得我没有什么理由关心四十多年前发生的事情,哪怕这个故事就发生在我呆的这个地方。但是,随着吴克勤从容不迫的讲述,我渐渐沉浸到了故事当中。这时候,吴克勤的讲述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像河流那样流淌着的情节,是在情节进展中人物的心灵活动和命运起伏,是这个世界展现出来的内在的机理。

  隐隐听到黄河的涛声,像是很多人在交谈,间或还能听到哗哗的笑声,就像有很大的一群人听到了什么值得笑的事情;当然,我也听到呜咽,听到低声的吟唱,就像是一个母亲在为自己的儿女做针线活的时候哼出的歌,我从这绵延不绝的歌声中听到对少女时代的怀念,听到对过去岁月的哀叹,听到对未知岁月的憧憬。皎洁的月光洒在窗台上,沉睡过去了的小山村静谧而安详,疏懒地躺在黄土高原上,就像娃娃依偎在母亲的怀抱中。在村子的深处,偶尔传来一两声狺狺的狗叫,好像在这个安宁的夜晚发生了不应当发生的事情。山上的树木在初秋的夜风中地响着,不知疲倦地吟唱着不知名的歌曲,无数曾经翠绿曾经辉煌曾经骄傲的树叶飘落下来,化为泥土。小兽们急匆匆地往洞里贮藏粮食和它们认为能够吃的东西,到处都响着它们琐碎的脚步声,林间的落叶上被它们踩出一条条光滑的通道。虎生睡熟了,喃喃着含混的话语,好像是在跟母亲撒娇。

  我沉浸在故事之中。我不知道自己置身其间的这个世界是故事中的世界还是现实中的世界,它们竟然没有任何缝隙,浑然成为一个整体,我就被那个整体包裹着,就像胎儿熟睡在母亲的子宫里面。我在思想吗?我在感觉吗?不,在这个庞大雄浑的世界面前,我是那样渺小,那样微不足道,那完全不是我在思想,是这个世界在思想;不是我在感觉,是这个世界在感觉……这个世界在一种反常的安谧之中向我低语,告诉我说,这不仅仅是一个关于母亲的故事,它同时也是关于黄河的故事,关于孤独的故事。

  “苏北,”吴克勤用胳膊肘支撑着身体,在黑黢黢的夜色中看我的眼睛,“你没睡着吧?”

  “没有。”我动了动身体。

  “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不想评价它,就像不想惊动一个母亲的幸福和安宁,我觉得任何话语都会惊扰和亵渎了她。人是不能够评价超乎人类经验之上的东西的。

  “她……就这样……死了?”我的声音显得很遥远。

  “死了。”吴克勤说,“就这样,她死了。”

  “哦。”

  我们长久地沉默着,好像都在等待把故事情节和心灵震颤贴合在一起,在完成这个过程之前,我们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吗?”我问吴克勤。

  吴克勤说:“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它就发生在马家崾岘。”

  “这是一个人人都知道的故事吗?”

  “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知不知道这个故事曾经在多大的范围内流传?我插队的谷庄驿公社离这里不过六十里,而且,那里的夕梦山是故事主人公的家乡,我为什么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故事?”

  “我是一个听故事的人,”吴克勤说,“我没有调查过它是不是真实的,更不知道它曾经在多大范围内流传。我想……苏北,你同不同意这样的说法:即使同一个故事,一百个人就会有一百种讲述的方式。”

  “我同意,但是故事的主干不应当发生改变……”

  “但是,有的时候……这不可避免……”吴克勤仿佛沉浸在对某种遥远事物的思考之中,并且,他不知道在和谁交谈,“其实,每个人心中都有属于他自己的故事,每个人都在创造自己的故事。不管这个人是不是作家,只要他在这个世界上活过,他就会有自己的故事,他的故事别人无法替代,别人也无法讲述……”

  类似的话,吴克勤还说了很多,就好像这是那个关于母亲的故事的一部分。但是,我必须告诉读者:我当时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所以我没有应答他。等到我深刻地理解了他的这些话语,打算应答他的时候,已经是将近三十年以后的事情了,那时候,他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你知道吗?我经常在想,要是把这个故事写出来该有多好。”

  “你可以写呀!”我翻身坐起来,看着他,急切地说,“你在咱们同学当中是读书最多、最有才华的人,你为什么不把它写出来?你完全能够把它写出来!”

  吴克勤也坐了起来。月亮已经偏移了,吴克勤只是我眼前一个模糊的影像,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尽管这样,一种逝去了的氛围又来到了我们身边,我感觉时光倒流了回去,我们又回到了读书时代,还原为不知道岁月为何物的懵懂无知的孩童。

  “苏北,”他的语调凝重低沉,“我现在知道了,人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够做什么,更不是想怎样做就能够怎样做……这件事也是这样,我很想把它写出来,可是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像是能够把它写出来的人吗?除了政治读物,我已经十多年没读过书了,咱们受的教育本来就不完全……还有,你不知道这队上有多少乱七八糟的事情……想想而已,不过是想想而已。”他解嘲地笑着。

  “你已经讲得很好,克勤,你把这个故事讲述得十分感人,能够这样生动地把故事讲述出来的人一定能够用笔把它写出来……”

  “苏北,我要是能够写出来,我就会写出来给你看了,我尝试过。我写不出来。”他停顿了一会儿,好像在进一步确认这是一个沉重的事实。“现在,你已经选择了专门搞文学创作,”吴克勤贴近我,我能够感觉到他的鼻息。“你说你下决心写小说,把我们经历的东西写出来,让我们的后代知道在我们这代人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这很重要,苏北,这太重要了。我经常想,再过十年二十年,谁还会记得我们?谁还会记得我们经历了些什么事情?在经历这些事情的过程中,我们都想了些什么?所以,你身上责任重大,苏北,我觉得这不仅是你个人的责任,在某种意义上它同时也是我们这代人的责任……现在只有你有条件履行这个责任,只有你能够胜任这个责任。”

  “克勤!”

  “这是一个很好的故事,苏北,你要是感兴趣,你可以把它写出来——别以为它过于遥远,真正的好故事永远都不会显得遥远;你也别以为这个故事和我们没有关系,苏北,你别这样以为。”

  我说我知道。我郑重地接受了吴克勤的委托。但是,真正把这个故事作为一部长篇小说来创作,却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其中的原因,我将在故事的延展中进一步向读者交代。

  现在,请允许我把这个故事提前到这里来复述。

  下面是这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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