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美丽的传说。两个莫逆之交难舍彼此情份,一人转世,两人相约十三年后相认。谁知,好不容易捱到十三个年头,人是故人,身已非他,故事在隔世相见时嘎然而止了,竟这样硬生生地永诀了。”
“后来,”他顿了顿,“这则故事逐渐演变成为情侣之间盟誓践约之所在,你也许不知道,‘缘订三生’的俗语就是这样来的。”他仿佛在讲一个亲身经历的故事,娓娓道来。
“你看过那块石头?”
“是的,它就在杭州西湖天竺寺外。虽然只是不起眼的石头,因为上面镌了字,便成为传奇了。我看到很多情侣在三生石上写下他们的誓言,我也写了。”他手插在口袋里,面对大海,平静地说着。
“林先生,那只不过是骗天底下痴男怨女的雕虫小技,你竟然会中招?”我不相信什么古老的传说,有些不屑一顾。
“不,那不是雕虫小技,我相信那是真的。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真的会延续三生。”
我彻底无语。什么海誓山盟,什么海枯石烂,就如同眼前浮云,一飘而过。将美好的期待附着于一块普通的石头之上,岂不荒谬。人会有几世吗?恐怕一世都难超脱。
他走上前去,俯下身,对着岩石的一角,仔细地摸着。
“你看,这些凹陷,代表礁石常年受到海水的冲击,可是摸上去,依然坚硬无比。”
我越听越玄乎,不明白他到底意为何指。
“对不起,我完全听不懂。”
他站起来,慢慢逼近我。
“如果要你选,你会选择做什么?天上的鸟,海里的鱼,奔跑的马,爬行的蛇……”
“我不知道。”
“我会选择做一块石头,可以守着承诺,一辈子不用移动。”他依然不温不火。
“林先生,你什么时候变得多愁善感了,一块石头也值得你大作文章的。”我有点不耐烦。
“骂吧。只有这样你才会注视我。”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的心触痛起来。
“你一定要说这些,让我寝食难安,心乱如麻吗?”
“你会吗?我还以为你已经变成冷血了。”
“如果你要疯,你一个人疯好了,恕我不能奉陪。”
只有这样大喊大叫,我才能掩饰内心的不安,不然,我会受不了。
我朝着马路快步走去。
他跟上来,拦住我的去路。
“干什么?让我走。”我推开他的手。
“我不许。”他顺势抓起我的手。
“你已经将我所有的快乐带走了。什么时候,你可以让它们回来?”
“我无能为力。”
“为什么老天给了缘分,却没收了幸福。没收了幸福,却加进了无限的思念。它难道不知道,这样有多残忍。”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挣脱他的手,捂住耳朵。
“你不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听我说,邹雨,你必须面对我。”
“我不要面对,你就让我独自呆在自己的世界里。我已经习惯现在的一切了,不想改变什么了。”
“习惯?习惯不去争取,习惯默默忍受,习惯把所有的事放在心里,习惯让我痛苦却毫无知觉。”
“对不起,我是罪人。你根本不该遇到我,你不遇到就不会痛苦了,是我对不起你。”
“遇到就是遇到了,没有办法改变的事,为什么要后悔?”
“是我,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没有我,你还是那个意气奋发的你,你会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会幸福美满,真的。”
“听着,我们三个之间必须有个了断。因为再不了断,我真的会疯。我每天想得全是你,白天想,夜里想,醒着想,梦里想,工作的时候想,空下来的时候想,时时想,分分想,秒秒想。而我知道,你也和我一样。”他双手扶着我的肩,眼神无比坚定,让我无法抵挡。
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
“你说的对。该了断的人是我,该退出的人也是我。我和你之中必定要有个人先走出这一步,既然是我开始的,那么也由我来结束,还一个完整的你,也不枉我们曾经的相知相爱。是我对不起你,我现在不想再继续错误了。”
“我只想和我爱的女人在一起,有什么错。即使背叛全世界那又怎么样,难道我们成全了所有的人就能快乐了?”
“对不起,真的不可以了。如果和你在一起,我会生不如死。”
“好,那么你听着,我的心为你留,你可以不要。我的情为你动,你可以不懂。我的门为你开着,你可以不来。但是我会坚持初衷,一直等下去。”
“爱过了,我就知足了,其他的,实非我所愿。不管我们有多努力,也无法抛开过去的。如果那时候跳下去的是心遥,结果也是同样的。因为不能,所以拒绝。”
“我倒宁愿跳下去的那个人是我,如果这样可以让你好过的话。”
“那我也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邹雨,为什么不肯正视我们的感情?我每天翻着日历,数着日子,寻找这样那样的借口回来,不过是为了知道你过得好不好,哪怕只是看你一眼。”
“我不值得你这么做,真的。彼此亏欠的,来生再还吧。”
我忍住泪,快步离开他的视线。
我懦弱、胆小,甚至敷衍每一个和他相处的机会,我已经不是当初的我了。
我承认,我在心里疯狂地思念着他,用生命想,一刻也没有停止过。
可惜,我不能靠近他,不能。
他不知道,我期待的不是他的不顾一切,而是他比以往过得更好,携手今生共渡之爱。唯此,才会有出路,才不枉我们曾经的美丽相遇。
(三十三)
项目眼看就要竣工了,进入实质的验收过程。我忙着整理资料,什么报建手续、设计标准、施工规范,千头万绪。
这天,我和欧阳部长翻阅着资料,他审查,我复核。
“现在到了冲刺阶段了,就看最后一搏了。”欧阳部长充满信心地说。
“我们一起全力以赴。”
手机铃声响起,急促、绵长。
“手机呢?”他问。
满桌子的材料,我们开始大海捞针。
“在那。”我指着一个黑色的方块说道。
“什么?好,我马上就到。”欧阳部长的脸色突变。
“怎么了?”
“D区出事了。”
“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了,邹律师,那边危险。”
“我是律师,没有我怕的事。”我打消他的顾虑。
“这……”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紧缩的眉头一松,“走吧”。
我们赶到的时候,只见水晶坊的楼下,围了好几圈的人。
“都什么节骨眼了,居然出这样的岔子。这个问题,你们答应要解决,为什么到了今天还是老样子?”透过人缝,我看见林启正对着一个负责人模样的家伙大声斥责。
那人的气势完全被压了下来,战战兢兢地不敢回话。
“怎么,不敢说话了,我说过,你们这么做,根本就是自挖坟墓,如果工程不能按时结束,你们也别想拿一分钱。”
“对不起,林总,这件事是我们疏忽了,我们保证,这周前一定把问题解决。”那人满怀歉疚地说。
“我不要听任何的解释,我要的是全力以赴。现在损失的不仅是钱,还有时间。我不要再浪费任何时间,就算是不眠不休,也要在明天之前把问题解决。欧阳,王部长,我们一起去。”林启正一边说,一边寻找着欧阳的身影。
“林总,我在这。”挤过人群,欧阳部长应声答道。
他的视线转过来,正好看到这边的我。
“叫你们的顾总来一下。”那人唯唯诺诺地应承着,就差没有低头哈腰了。
林启正拉着欧阳,在耳边低语了几句。随即,欧阳部长带领着一群人往电梯口走去。
我看了看表:18:30。
突然,他大步朝我这边走来。
“你来这做什么?”他着急地问。
“我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我现在没有办法照顾你,你赶快回去,别让我分心。”
“我保证不会有事的。”
“不行,如果你出了什么岔子,我怎么办?傅强,送邹律师回去。”他不容置疑地说着,挥手向傅哥示意。
“是的,林总。”
我还来不及反对,傅哥已经走到我的面前。
“走吧,邹律师。”傅哥一边拉着我的衣袖,一边嘟哝着嘴。
坐到车上,我顺手打开车窗,海风迎面吹来,湿湿的,咸咸的。
“邹律师,你别怪林总,他也是为了你好,万一你有什么闪失,那可怎么好。”傅哥一上车,就安慰我说。
“嗯,我明白。”我答。
“邹律师,你比原来消瘦多了。林总也是,整天忙于应酬、喝酒,我劝他,可他不听。这样下去,身体迟早被拖垮。”
“他经常这样吗?”我问。
“自从去了香港,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两地来回跑,怎么会不辛苦,我们有时都吃不消。常常是这边应酬完,又要赶下一个场子。有时候想想,他赚得钱多,可是付出得更多。换成其他人,早就放弃了。”
“那他没有时间休息吗?”
“有,但很少。忙累了,索性就睡在公司里。”
“那都是他自己选择的路,怨不得别人。”我依旧冷冷地说。
“话是不错。可是他生在那样的家庭,根本由不得他选。路是家里人给铺好的,走也好,不走也好,身上都刻着林家的烙印。有许多事身不由己啊,邹律师,你看不到。我陪在他身边总算感同身受。那时候他刚回来,除了林董,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他病了,还是我给他买的药。在香港的时候,他得了阑尾炎,只有我陪他上医院。”
听到傅哥的话,我的心被什么东西抽了一下。我的眼前浮现他那张憔悴不堪的脸,一定很辛苦吧,我在心里想。
“他身边没有人照顾他吗?”我继续问。
“江小姐经常在外,他又不喜欢佣人伺候,生活上难免顾此失彼。每天总有加不完的班,其实那只不过是不想面对江家的人。”傅哥的话似有玄机。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
“江家是何等的豪门显赫,没有温情,没有人情味。一家人在一起总是若即若离。林总似乎也习惯一个人独来独往。有时候,我都想劝他离开。一切是造化弄人啊。如果你还在他的身边,林总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他回过头望了我一眼,有点惋惜地说。
我沉默了,窗外的风景突然变得黯淡起来。
“我们做下手的,看老板的心思是最清楚的。自从你离开之后,他就变得特别消沉。”他接着说。
“他还问过我一个问题。”
“什么?”
“他问,如果我是你,我会怎么做?”
我被他的话怔住了。
“你也知道,我是个老大粗,哪会说什么文绉绉的话,我就告诉林总,邹律师有她自己的想法,我相信邹律师的为人。”
“傅哥,谢谢你。”我由衷地说。
“林总总是盯着手机发呆,或者一个人到太平山顶独处,让我在山下等他好半天。”
我感到自己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我仿佛看到一个凄凉的背影,孤零零地站在山的一角。
忽然,窗外一阵风吹来,沙子钻进了眼睛,疼地流下眼泪。
“邹律师,你别怪我多嘴,林总对你的心意一直没有变过。我实在不太忍心看着你们……”
“傅哥,别说了。”我打断他。
见我如此,他也不好意思说下去,只管开车。
可是,他又怎么知道此时此刻我的心里是怎样的翻江倒海,渴望在我的心里积聚,理智在上方盘旋,我知道,我快要崩溃了。
(三十四)
第二天一早,天刚刚亮,我就出发去D区。
4楼的一间休息室,灯还亮着。门没关,我推门而入。
只见若大的房间,七八个人分散地坐在圆桌周围,有的打盹,有的趴在桌上,个个无精打采。
“邹律师,你怎么来了,还带着早饭?”欧阳部长刚好抬头,看到我。
“来来来,邹律师给我们送早餐了,大家一起来吃啊。”他开始招呼起来。
“哪里,我只不过做点后勤,好让我自己心安。”我不好意思地说。
欧阳接过我手中的保温袋,一边将早饭分发给大家,一边对我说:“谢谢你了,邹律师。”
“别客气。”
“事情怎么样了?”我凑近他,悄悄地问。
“差不多了,林总守了一晚上,承建商那边不敢怠慢。”说着,他拿起肉包咬了一口。
“这里还有牛奶。”
“邹律师,你也来一点。”
“哦,我吃过了。”
我寻找着他的身影。窗的一边,他背对着众人坐着,向着窗外,头顶烟雾缭绕,狠狠地抽着烟。我的心一惊。
“很累吧,一夜没睡?”我走上前,问道。
“看到你,我反而不累了。”他站起来,转过身,看我。
他不住地打着哈欠。
“别抽烟了,我带了咖啡,要不要来一杯?”
“好,谢谢。”
我取出一小包速溶咖啡,休息室里没有饮用水,我只好到其他地方寻找水源。
办公室里,热水缓缓流进一次性杯子里,将粉末冲散,我用勺子搅匀。
我回过头,他就站在我的身后。
“刚才看到你来,我觉得再苦都值得。”他一手拿着烟,一手插在口袋里。
“我也是你们其中的一份子,总不能你们操劳,我一个人闲着吧。”我故作轻松地说。
“谢谢你。”
“别抽了,喝这个吧。”
他随即把烟摁灭,接过我的杯子,趁我不注意,另只手迅速地抓起我的手。
“如果我说感动,你会相信吗?”
“嗯。别这样,好吗?”我使劲挣脱他的手。
“如果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你会相信吗?”
“我相信,统统相信。放开,放开。”
那边,电话铃声响起,他松开手,接电话。
“好,让他们去6楼贵宾厅等我。”
放下电话,他走到我跟前。
“我要开个会。承建那边有人过来。”
“现在,总可以让我留下来了吧。”我拦住了他的去路。
他有点惊讶,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
“OK.It’suptoyou.”
推开门,我一看,承建商的几个头头齐齐到场。那场面,竟跟壮士断腕似的。
林启正在主席位置坐下,头一偏,欧阳部长宣布会议开始。
“林总,对于昨天发生的问题,实在是疏忽所致,让您担惊受怕,我们深感抱歉。”一个貌似领头的人开口说道。
“顾总,我说过,我希望任何纰漏都不要出现,最好是——完美。”林启正头用余光扫了那些人,那架势,生硬而威严。
“林总所言极是,我们一定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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