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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十八岁生日那天那些漂浮在苏州河旁空房间里面的粉色气球么?后来那幢房子并没有如人们预期的那样竣工,拆剩一半的脚手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摇摇欲坠地搭在那里,再后来就被风吹雨淋得失去了颜色,那些尚未修葺好的钢筋水泥长久地暴露在外面肆无忌惮地生锈。于是,最后这房子最终成为众多烂尾楼中的一幢,很坦然自若地变得又旧又潮湿。三三在大学第一年的冬天独自骑车找到那里。那天下雨,哪怕披着雨衣,细密的雨点依然冰冷地覆盖住睫毛。苏州河对面成片的垃圾码头完全被拆掉了,新造起一片绿化带。那些树木仿佛是在一夜间就成片成荫,不分四季地葱郁着。三三沿着记忆里的路线摸索着爬上楼去。照旧是黄昏,但是墙壁上已经出现了裂缝,新鲜的白水泥和石灰粉气味已经消失殆尽。河水正在涨潮,淹没了岸边那些东倒西歪的喜潮植物,把死掉的水葫芦冲刷到岸边,等到它再次退去的时候就会看到潮湿的泥土地里生命力顽强的青苔。这河水已经完全没有异味,她几乎想不起来小时候坐二十一路电车去外婆家经过横浜桥时那股刺鼻的河水气味到底是怎么样的,它似乎总是混杂着夏天烂西瓜皮和冬天白菜叶子的腐烂气味。那时根本不需要看站牌,只需要凭借着嗅觉就会知道该在哪里下车,而现在却只有在涨潮的时候才依稀从仿佛很遥远的地方带来隐约的过往气息。他们把一切都抹杀得那么干净,就好像已经根本不需要记忆了似的。同样是黄昏,却不见有太阳照进来,楼道里非常暗。她往上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里。墙角都结着厚厚的蜘蛛网,她只能暗自巴望着不要有横窜而出的老鼠。这里潮气浓重糟糕透顶,台阶上几乎也要长出苔藓来。
后来三三找到了那间空屋子。那些气球都还在,但是当然不是原先那副生动的模样。它们漏掉了全部的气就仿佛是死掉了一样,却依然被执著的胶水粘在天花板上,远远看过去就好像是无数只被使用过的避孕套丧心病狂地粘满天花板,颜色也不再是粉红,而是橡胶老化后的黄褐色。窗户依然洞开,笔直地望出去那个疯狂的夏天竟然已经过去那么久,再闻不到蠢蠢欲动的气息,苍白的冬天好像能够把河流都冻住一般。她站在这里,被穿堂而过的风吹得哆嗦起来,这才有一种真实的劫后重生的感觉。那时候依然没有阿童木的任何消息,她却在短暂的瞬间感到他就在身旁。这种感觉就是他正与她擦肩而过,而她突然如释重负地想,从此再也不会遇见阿童木了吧。大概是因为外面下着缠绵不尽的冬雨吧,否则为什么竟然会有伤心欲绝之感呢?
你那里下大雨了么?你又撑着伞骑自行车去超市里上班了么?要拐过很多小马路么?那些绿色植物会伸展出枝叶来抚摩你的衣袖么?我总是理所当然地以为我这里发生了什么你那里就会发生什么,而我这里现在又是惊蛰时节,下了整天的雨,但是终于不用再呆在跳动着日光灯的教室里面做试卷了,只是站在水槽后面洗那些永远都洗不完的盘子,被坐在最近的那桌客人的香烟熏得直掉眼泪。我碰不到你,我不能跟你说话,我们渐渐变得好像陌生人一般,就好像你真的不知道我那么那么地喜欢你。我跟你其实是一样的,我们都是悲伤的虚度光阴的人。如果爸爸知道二十五岁的时候我居然还只是站在咖啡馆的吧台后面用烘干的棉布麻木地擦着玻璃杯,那么他在很早以前就一定不会爱我了,他的心血都是白费的,他很早就看到了我那颗无所事事的内心可是却无能为力,因为我是被困在码头的唐小西就注定被掌管时间的发条铁公鸡抛弃。如今我不再撒谎不再跟严家宅的野孩子鬼混,我甚至已经从名牌大学的三流专业毕业,可是我却终于彻底伤透了他的心。因为他已经不再对我抱有希望了,所以他也就不再对自己抱有希望。我害怕看到他,就好像我也害怕看到妈妈。
“为什么明明从最好的大学毕业了却混得比隔壁邻居家的小阿飞女还差?为什么糟蹋青春和时间?你以为你还有多少资本可以挥霍?你以为你还只有十六岁么?”所有的谴责都已经对我不起作用。我恨他们那些疑惑又失望的目光,就好像我的命运也非得跟他们一样似的。可是我根本就是那个头上长反骨的女孩。我没有不快乐,我所有的不快乐只是他们强加在我头上的希望。
我就是那个厮混时间糟蹋光阴的坏女孩,就连爱情也压根脆弱得找不到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喜欢你什么呢?就喜欢你的衬衫口袋里面放着压扁的软壳牡丹烟就喜欢你的牛仔裤上拴着粗钥匙链就喜欢你在卡拉OK里面唱周杰伦的歌就喜欢跟你扯蛋跟你斗嘴就喜欢在匆忙过马路时你突然回头搜索我的手。可是我为什么要把手死死地藏在衣服口袋里呢?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爱你,你以后也不会知道我爱过你。有天晚上,在好朋友的生日派对上我被灌了很多酒,周围的人都在哭哭笑笑的时候我就只想借着那股懦弱的勇气打只电话给你。但是我没有你的电话号码了。厕所里有人抱着马桶哭着拼命呕吐,我盲目而绝望地翻着手机通讯录伤心极了。就好像再也找不到你了,再也不可能跟你说爱你了,最美好的时光已经无可奈何地凭空消失了,那个糟糕固执又怯懦的小女孩被困在了无尽的迷雾和灰烬里面。如果早点遇见你,我就要跟你一起躲在废弃的天文台里抽牡丹牌香烟一起在青海路的肯德基里复习功课一起在拥挤在国庆节狂欢的马路上挥舞着塑料榔头尖叫一起去五角场的仓库看人生第一场摇滚演出。我要跟你谈恋爱,我要跟你做所有少年们应该做的事情。
我们一定什么都不要错过。
现在说这些有用么?现在才告诉你那些严家宅和万航渡路的过往有用么?你还会对我付出耐心么?你还会听完么?我知道已经太迟了但是却还想弥补,想要弥补那些被迷雾浸泡过的时光。每天黄昏的时候我都坐在店里靠窗的玻璃后面,还是会抽烟,自从阿童木递给我抽的第一根烟以后就一发不可收拾。有的时候我憎恨在那些典型的上海潮湿季节里面沾染在衣服上和头发里永远都去不掉的烟味,我憎恨自己身体每个孔隙里面的烟味,可是那些从身体里升腾而出的烟雾,叫人迷惘,又真的就好像爱一样呢。黄昏的时光依旧那么美妙,天将暗未暗,对面破落电影院里的门卫掐着钟点走到卷帘门的旁边打开开关,然后门廊上陈旧的霓虹灯就刺啦刺啦地亮起来了。我真想跟你分享这些短暂的黄昏,就好像过去跟阿童木一起度过的那些疯狂的天将暗未暗的时光。你会在乎么?你会像个大人般嗤之以鼻么?只能说真糟糕我认识你的时候已经二十五岁了,曾经的那些少年们哪怕折腾再久也终究长成大人了。如若你跟他们一样要轰隆隆地向前走去我根本没有理由责备你,你没有必要陪伴我在这里,因为我的周围如此狭小又寂寞。就算你暂时地在这里,聆听我说完我的那些秘密,我也会担惊受怕,担心你突然厌倦,担心你突然想要像个普通的成年人般去生活。这没有什么不对,只是对于我来说,所谓的抛弃与背叛也不过如此。
其实我已经厌倦这一切了,我已经厌倦了这无限冗长却不愿离去的少年时光,就好像是无数个夏天里那些灌满房间的雨水啊,还有喘息着咆哮着的下水管道。我厌倦了像个该死的十二岁女孩般只能孤独地盘腿坐在房间中央,被那简直要把天空撕裂开来的雷声弄得魂飞胆丧。我不想再生活在没有尽头的记忆里面,这真可怕。我知道林越远死了,也知道再也见不到阿童木了,但是这对我来说真的都没有关系。因为我原来根本就是个生活在记忆里面的人啊,只要我闭起眼睛来他们站在碎石砾堆上对我尖叫欢呼的样子就浮现在眼前了。在那个闭起眼睛来的世界里面,万航渡路门口的梧桐树还没有被台风连根拔起后又拦腰折断,百乐门电影院依旧叫做红都电影院,严家宅里那股正在燃烧的煤球炉和被白蚁蛀得潮湿腐烂的木头混合在一起的气味只要扇动一下鼻翼就可以闻见,还有九号在操场上打排球时被汗水粘在背脊上的球衫,海伦从海南岛回来的那个冬天鼻子上被晒出的一排浅褐色雀斑,所有的一切都栩栩如生,所有死掉的东西拆掉的东西消失掉的东西都又活过来了,好像时间根本不曾过去那么久。所以被忽视被抛弃对我来说不算什么,甚至死亡都不算什么,只有消磨着我所有的耐心热情和爱的记忆啊,它们不曾逝去。我知道记忆抵不过生命那么长,可是真的已经筋疲力尽。难道非要等到一夜白头的时候才会从那个永不起航的港口被释放出来,等到众叛亲离的时候才度过这永不结束的少年时光?
可能到很久以后你都不知道你带给我心动的感受,可能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爱你,或者你知道但是你以为这是说笑,或者你知道但是你没有勇气来爱我,或者你知道但是你却跟其他人一样忘记了我。我不在乎这些。如果能够趁着你还是个少年的时候让你知道我的爱当然好,但是我相信这时光只剩下一点了,然后我会眼睁睁地看着你跟他们一样变成个普通的大人,而这点时光根本不够我们谈场恋爱的吧。我有些难过,因为我感到青春已逝。如果有一天皮肤上爬着皱纹,穿匡威运球鞋不再美丽动人,而内心里却依然是个固执的盘腿坐在凳子上等待台风过境的十二岁女孩怎么办?如果台风永不过境怎么办?
有一天,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傍晚的时候骑着自行车回家,正是中学生放学的时候,那些打打闹闹在马路上肆无忌惮把车骑成一排的小孩让横冲直撞的公交车都奈何不得。那时夏天已经进入苟延残喘的尾声,空气里到处都是腐败的花朵散发出来的甜腥气味,每次只要下过场雨蔷薇花的花瓣就烂在水泥地面上。黄昏的马路上烟尘四起,我却突然之间就泪流满面,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要骑到哪里去。那些闭着眼睛也会浮现出来的路啊,沿着新闸路直下,经过江宁路西康路陕西路常德路胶州路直到万航渡路开阔的丁字路口出现,向左拐,第一个路口向右拐便是那个门口长着棵梧桐树的家啊。再往前经过理发摊和烟纸店便是严家宅的入口,那里有个大便池,一到夏天就臭气熏天。再往前,再往前就是在梦里都闪着光的严家宅,那些疯狂的小弄堂那些覆盖在天空里面的瓦片云。我熟识那条道路啊,就算是闭着眼睛都可以回到那里。我知道那里沿途的修车摊馄饨店图书馆和那些同班同学的家,我知道哪条小马路的红灯最少以及所有弄堂连接着弄堂的捷径。
而我要大哭是因为这一切竟然都没有用了。万航渡路的老房子不再是我的家,那里如今老鼠横窜,我呆过整整十四年的屋子改头换面成了一个五金用品零卖店,后来又变成一家根本无人光顾的照相馆。菜场早就没有了,那棵轰然倒地的梧桐树在台风过去的第二天就被卡车拖走了,树叶子掉了整条马路。我为什么还要沿着那条路骑车呢?只有在梦境里我才能毫不费力地回到那里,而现在呢,现在我怎么办?现在我迷路了,我湿润着眼眶拼命地看周围那些被改造得支离破碎的马路,就好像是陷入了一场骗局和阴谋。明明是熟悉的路名却没有了熟悉的模样,我沿着记忆往下骑却根本回不到家。那里不是我的家,我不能再把车停在弄堂里,不能再从脖子里把那串用丝线绑着的钥匙里掏出来打开那扇门。没有门,没有严家宅的弄堂,没有。
我的上海被涂改得一塌糊涂。我恨那些工地我恨那些打桩机和水泥搅拌车。我像在头破血流的噩梦里般大哭,失魂落魄。可是这不是梦,这没有惊吓得醒过来的时候。我在记忆里呆了太久,如果有一天突然被生拉硬扯地拽出来,我会迷路,会伤心,会死掉。我知道自己总有一天必须要为那些撒谎精的时光付出代价,我知道我已经开始接受着惩罚,只是我想知道还得有多久,还有多久这个世界才会原谅我那些肆意成长的岁月,还有多久我才会从背景里走出来。这永不离弃的少年时光啊,叫我觉得再怎么赤着脚追赶也追赶不上你的步伐了。你,你们都坦然自若地成长,然后变老,根本就不会再回头望哪。
可是我真害怕就这样被你忘记。
被你忘记,就好像我也连同着上海,连同着那些背景被涂改了一般。
周嘉宁
二〇〇七年三月五日凌晨四点于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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