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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大理记

  滂沱大雨中,远离大理国。

  发生了什么事?路断啦!

  在柳条垂荫下,凝望倒映波光中的崇圣寺三座白搭,宁谧安详。突然,便想起明末旅行家徐霞客,也曾策杖而来,面对着古大理的风花雪月,是否也像我一样悠悠叹息?

  美,有时会令人莫名感伤的。

  我们由昆明取道滇缅公路,奔赴大理,尚且花费车程十个小时。当日,徐霞客经历的是怎样一番艰辛跋涉呵。车行过冈峦,我想,他曾在此盘坐憩息;车经过溪流,我想,他曾在此汲水渥面。

  叠翠的苍山,顶峰终年被皑皑的白雪覆盖。

  碧波万顷的淡水湖泊洱海,白帆点点,矫捷的渔娘拋下鱼网,透明闪亮的弓鱼,像跳跃琴键的音符,腾起又坠落。

  啊!

  这是我所能说的,唯一的言语。

  五十五岁的生命,能缔造怎样的事业呢?看见徐霞客雕像的时候,我想。

  他将一生选择了壮游河山这样的事业。常年在风中行走的缘故,面部呈现坚毅的线条;那石像正向远方眺望,纵然坐着,却是随时准备起身离去的姿态。

  与雕像合影,就只这一刻相逢。

  而后,他走进庄严华瞻的历史;我走向不能确知的明日,也许活色生香。

  夜里,时时转醒,闪电把屋内变得忽明忽暗。雷雨交加,从这个梦跌进那个梦,恍恍惚惚,心里犹记挂着,今夜,徐霞客在哪儿避雨?

  天明以后,在雨中登车赶路,预计下午六点抵达昆明,稍事休息。用过餐饮,再驱车前往石林。

  滂沱大雨中,远离大理国。

  雨和雾封锁住眼前道路,所幸驾驶刘师傅沈稳熟练,有惊无险的奔驰了两个多小时,才脱离雨区,甚至阳光也晃了晃眼。

  我刚阖上不知为何而异常困倦的双眼,便听见四周纷纷的低语。

  原来是许多大卡车一辆接一辆,泊在路边。行走滇缅公路,需可见到陈旧的灰蓝色大卡车拋锚在路中央,引擎盖打开,喷吐热气,本是见怪不怪;但,那样长的车队,整齐排列,气势壮观,确实引起我们的好奇。

  还不到十一点,卡车司机便集体停车,吃午餐去了?

  当停放排列的车队超过一公里、二公里……隐隐的忧虑浮升、扩大,完全遮盖先前的兴味盎然。

  发生了什么事?

  蹲坐在路边摊大口嚼食的人,毫不在乎地抬抬眼皮,轻描淡写地:

  "前头,路断啦!过不去。"

  路断啦!

  同样的字句在车内复诵了几遍,起先是空洞无意义的,而后,渐渐省觉了严重性,许多干燥紧缩的声音在问:

  怎么办?怎么办?

  车子走走停停,断续传来前方"灾情",说是有养护工人来修路了;说只来了两三个人,坐在地上吸烟,并没有修路。为什么不赶紧开工呢?说是要等雨停了。

  不知什么时候,又飘起雨来。

  于是,各种悲观的想象在车内发酵,迅速膨胀。

  有人想,恐怕去不成石林了;有人想,恐怕下一个城市成都去不成了;甚至有人悲伤的想,恐怕回不了台湾了。

  明知路断了,我们的车子却没停,大家都想看一看道路阻断的实况,多少有些"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意味。

  距离断路处大约六、七百公尺的地方,我们的车子被其它大小车辆阻挡,不得不停下。全陪、地陪、领队、师傅和男性队友全到前方打探消息。过了中午,仍没有令人振奋的消息回报,终于忍不住下车,亲身探个究竟。

  这是一条外来游客很少行走的道路,到凌晨才发现路断了,早先来临的车辆与族人,已困了好几个小时,道路上满是丢弃的果皮、纸屑、蛋壳。大人、小孩穿梭来往,高声谈笑,路旁有人担着水果、饮料和糕饼,彷佛是一场庙会,雨后潮湿的空气中,竟有着不难察觉的欢庆气息。

  路,其实并没有断,也没有崩落的石块,只是柏油路的地基被雨水冲失,成了一层脆弱悬桥,无法承载车辆。就这样,这边的车过不去,那边的车过不来,眼巴巴地对望。

  观望许久,没有看见道路修复的任何希望,我缓缓往回走,为即将断水、断粮,以及没有厕所而焦虑。同时,知晓自己特别疲倦虚弱的原因,我病了,体温正渐渐升高。

  地陪小曾喘吁吁跑来,捎来令人惊喜的解决方案,他越过对面,到最近的市镇,洽租了一辆车轮俱全的公车,载我们离开。

  在小曾的引领下,我们踩过高粱地,几乎是跳跃着攀上公车。车上的座椅和扶手部已锈蚀,开动时的颠簸,几乎要将五脏六腑移位,我们紧抓着把手,惟恐一不留神,就被拋出车窗。然而,一路行来,没有比这部公车更完美的交通工具了。

  正在庆幸的当儿,全车蓦然寂静无声,横在前方的是洪水滚滚,房舍、树木、电线杆,全淹在浊流中,一片盘古开天辟地前的原始苍茫。

  如同过河卒子,只好向前走。引擎隆隆震耳,车身迟缓地移动,从一些熄火拋锚的车旁经过,每个人都聚精会神,彷佛稍稍松懈,便要万劫不复。公车终于摇摇晃晃穿过洪水,驶上道路,抑止不住的欢声雷动,我们用力鼓掌,手上的锈灰飞扬。

  下午五点多,抵达大理至昆明的中途站楚雄,大家在饥饿中吞咽着第二餐,并等待旅行社洽租小巴士将我们送回昆明。

  我吃了少量食物,喝下许多水,靠在冰凉的墙上,纾散体内热气。静静地看着台湾领队,绝不肯放弃勒索机会,恐吓我们,若不额外缴交一笔钱,便要把我们留置楚雄,既去不了石林,也回不了昆明。

  看着那因贪婪而横暴的面孔,我想,我大概病迷糊了,或者陷在醒不来的恶梦里。

  静静看着队友们费力交涉,乃至妥协,我没有力气说话,一心一意只想离开。

  三个小时以后,一辆刚装上玻璃窗的陈旧小巴士,出现眼前,准备把我们送回昆明。

  全队就座完毕,突然跃上三名尨形大汉,一上车便关上门,引起些微虚惊,原来是驾驶师傅、备用师傅和修车师。

  修车师?连修车师都准备了,很令众人忐忑不安。

  高速行驶在漆黑山道,每位队友都捏着一把冷汗,只有服药后的我,沉沉入睡。有时转醒,可以见到山林野店,灯火高悬,只一掠眼,并不真切,七月流火呵,不着边际地想着,旋又睡去。

  五个多小时的车程,只跑了四小时,队友们下车时,个个脸色如土,惊魂未定,颇有重返人世的悲喜交集。唯有我自梦中初醒,反倒养蓄了精神。

  午夜十二点,再度乘车赶往石林,这次换乘中旅社的旅游巴士,安稳舒适。队友们起初犹热烈讨论这场意料之外的历险记,而后松弛下来,纷纷进入梦乡。

  车内非常安静,只有引擎低微规律的音响;只有我毫无睡意的眼眸炯炯,悄悄地开一扇窗,空气沁凉芬芳。

  天空澄净清朗,布满灿亮的星星,令人目不暇给。

  啊!

  我轻轻地说。

  凌晨两点半。

  离开大理,已经很远很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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