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者在桌边弯下腰,截断了我和朋友的交谈,他问:“我们今天的汤有海鲜浓汤、牛尾清汤以及洋葱汤,两位要什么汤?”朋友说他要海鲜浓汤,我说我要洋葱汤,侍者弯腰鞠躬,准备离去。朋友一直注视着我的脸,此刻忽然唤住侍者,他说他改变主意了,他也要洋葱汤。“看你那么笃定的样子,洋葱汤应该很不错。”他为自己的观察力与决断感到得意,我却忍不住要澄清:“我没有预感喔,我只是看见洋葱汤都要试试,可是,失望的时候很多。”“喔,这样啊。”
还好,那一天,我们很幸运,洋葱汤炖得很入味,而且送进烤箱焗了一下,表层的起司有点焦脆,切细的洋葱质地很柔软,几乎化进汤汁里,增添了天然的甜味。
“为什么对洋葱汤情有独钟?”朋友问。我的汤匙停在浓稠的汤汁里,一个男人的脸忽然出现,闪了闪,快速地寂灭了。我仿佛很精到的样子说:“你知道,洋葱汤不难做,却不容易做好,所以,要考验厨师就要点洋葱汤来试试。”“喔,原来是这样。”
其实,原来并不是这样的。原来是什么样的呢?
很年轻的时候,那个有着女朋友在身边的学长,他对社团里所有的社员都很好,对我尤其照顾,别的同学偶尔会酸溜溜地说,只要有学长罩着你就好啦,你是有特权的嘛。和我比较亲近的女生会善意地劝告,学长有女朋友的,保持一点距离吧。我在一直努力保持距离,可是,他却很勇敢,一点也不顾忌旁人的眼光和议论。我过生日时,他请我去一家西餐厅吃饭,他点了洋葱汤给我,那是喝头一次我到这种汤,学长说洋葱炖化了,汤的味道就齐全了。“洋葱为了成全汤,壮烈牺牲了?”我一边说一边觉得好笑。他却很慎重的样子说,为了真正的梦想,一定要有所牺牲的。那次之后,便听说学长和女朋友在谈分手,我忽然觉得好恐惧,再也不去社团了,当他们确实分手,我也和他断了联络。
他一直持续写信来,诉说他的情感,告诉我不论要等多久,他一定能找到我那颗真心。在他入伍服役之前,我写了一首短诗给他:
你以为你找得到/因为你不知道我/
我没有心/
我是一颗洋葱/剥开我/你只会流泪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喜不喜欢他?那些情感的火苗或许还没开始就被太强的道德感和洁癖给扼杀了?但是,写着这首诗,确实像切开一颗洋葱般的呛咳欲泪。
我不太喜欢料理洋葱,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止不住的鼻涕眼泪。中年之后,我愈不喜欢眼泪,喜欢更多的欢喜。去吃铁板烧的时候,面前会有一碟生洋葱碎末,拌着淡味酱油,脆脆的口感,水果的甜味,毋须炖煮也能感觉。不知不觉,我就把面前那碟吃光了,连牛排或龙虾或鹅肝也比不上的美味。有一年在屏东,看见堆叠在路边像重重山丘的洋葱,一大袋一大袋,都是土地的颜色,因为丰收的缘故,形成滞销状况,我们乘车像是路过洋葱沙漠。
洋葱也会有恼人的后遗症,当年老牌影星李丽华去好莱坞拍片,曾抱怨与美国男星拍吻戏最受不了的便是满口洋葱味。想一想我还算是幸运的,至今还不曾有人因为我吃过洋葱而拒绝亲吻,因此,剥开一颗洋葱,我开始学习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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