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在忐忑中度过,希望黑夜行者会回来,又隐隐觉得那不可能。随着时间慢慢过去,这种阴沉的感觉越发明显,让我心里发凉。
我心里有很大一块地方空了,我连想都不敢多想,更别说如何填补,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我不想说我此刻痛苦的感受,我总觉得那是种自恋加任性的表示,但我的确非常不舒服,整天都生活在一种黏稠的焦虑和恐惧中。
我的黑夜行者去了哪儿?为什么?它还会回来吗?这些问题无可避免地让我陷入更深的思考中:黑夜行者到底是谁?它当初为什么会来到我身上?
这也让我清醒地认识到我是在如此依赖一个并非我本人的东西来确定自我——也许那就是我?也许整个儿黑夜行者的角色不过就是一种受过创伤的意识,一只能够捕捉被过滤了的现实那微弱闪光的网,它能保护我,不让我知道自己那可怕的真面目。有可能。我懂得心理学基本常识,而且琢磨了有好一阵子了。我有什么地方的确是不正常的,这倒无所谓,我对于自己的不正常安之若素。
起码到目前为止是这样。但突然我变成独自一人,事情变得扑朔迷离。生平第一次,我非常需要弄清楚出了什么事。
当然,工作不等人,没时间让我自省,哪怕是寻找失踪的黑夜行者这么严肃的课题。不行,德克斯特还得工作,尤其是德博拉正把鞭子挥舞得噼啪作响。
好在都是常规工作。我和法政科的伙伴们花了一早上时间仔细搜查了哈尔潘的公寓,想找出确凿的犯罪证据。更好在证据比比皆是,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在他的衣橱背后,我们发现了一只溅了几滴血的袜子;沙发下面是一只白帆布鞋,上面也有血滴,浴室的塑料袋里有一条裤子,边缘有些烧焦了,上面有更多血迹,喷溅式的点状物,被高温烤得很硬。
找出来这么多证据大概是件好事,因为德克斯特今天不如往常那么聪明和状态好。我发现自己魂不守舍、忧心忡忡,不知道黑夜行者还会不会回来,会不会在下一秒出现在衣橱那儿,提着一只脏兮兮的溅了血的袜子。如果这会儿需要做有难度的调查工作,我都不知道是否还能保持我那曾经相当高的职业水准。
好在工作没什么难度。大把证据一股脑儿地涌现出来,到处都是,清晰确凿。这样的现场极其少见,他毕竟有好几天时间来收拾干净手脚。我在从事自己的业余兴趣时是很干净整洁的,可以片刻之间消除一切痕迹。哈尔潘则浪费了好几天工夫,连最起码的警惕性都没有。这简直近乎易如反掌。等我检查了他的车子,就把“近乎”二字也抹去了。前座扶手上清晰地印着一个沾着干涸血迹的大拇指指纹。
当然了,实验室的化验结果仍有可能证实那只不过是鸡血,哈尔潘只不过是在从事一个无害的业余爱好,比如杀鸡。不过我怀疑这种可能性。显而易见,哈尔潘对别人干下了一些不大好的事。
可是,那小嘀咕仍然叩击着我的神经,越来越响亮,那就是:这一切太容易了,容易得不对劲。但因为黑夜行者没有亲临指导,我只能是自己想想。毕竟让德博拉大失所望是件残忍的事,随着越来越多的证据汇拢起来,指向哈尔潘就是我们要抓的凶手,她已经兴高采烈得都快燃烧起来了。
德博拉拽着我去审问哈尔潘时,一路上哼着歌儿,这更让我紧张了。我们进入审讯室时,我看着她,我不记得上次她这么开心是什么时候,她甚至都忘了在脸上做一副永恒的不赞成的表情。这可真让人担心,这简直是违法犯法嘛,就好像95号州际公路的司机突然变得谨慎小心地驾驶。
“好了,杰瑞,”我们刚坐进哈尔潘对面的椅子,她就开心地说,“你想谈谈那两个女孩吗?”
“没什么好谈的。”他说。他脸色惨白,几乎泛绿,但神情比我们当初把他弄进来的时候镇定了许多。“你们弄错了,”他说,“我什么也没做。”
德博拉微笑着看看我,摇了摇头。“他什么也没做。”她开心地说。
“有可能,”我说,“大概有人把血衣放到他的房间里,他那时正在看莱特曼①。”
“是吗,杰瑞?”她问,“是别人把那些血衣放到你房间的?”
他看上去更绿了。“什么——血衣——你们说什么呢?”
她冲他微笑着:“杰瑞,我们找到了你的一条裤子,上面有血迹,和受害者的血型符合。我们发现了一只鞋和一只袜子,同样的结果。我们还在你的车里发现了一个沾血的指纹。你的指纹,她们的血。”德博拉朝椅背靠去,抱起双臂:“这些帮你想起来什么了吗,杰瑞?”
哈尔潘在德博拉说话的时候开始摇头,而且他一直在摇头,好像那让他很舒服,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在干什么。“不,”他说,“不,那简直都——不。”
“不,杰瑞?”德博拉说,“不什么?”
他仍然摇着头。一滴汗被甩了下来落在桌子上,我听见他在费力地呼吸着。“拜托,”他说,“这简直是疯了。我什么也没做。为什么你们……这简直是卡夫卡,我什么也没做。”
德博拉转向我,挑起一只眉毛。“卡夫卡?”她说。
“他觉得他是一只蟑螂。”我告诉她。
“我只是个傻警察,杰瑞,”她说,“我不知道卡夫卡。但我知道证据确凿。而且你知道吗,杰瑞?我看见你的房间里到处都是证据。”
“可我什么也没干。”他哀求道。
“好吧,”德博拉耸耸肩说,“那你说说看,那些东西是怎么到了你的房间的?”
“威尔金干的。”他说。他看上去挺惊讶,好像对自己刚说的话吃了一惊。
“威尔金?”德博拉说着看了看我。
“你隔壁办公室的教授?”我说。
“是,没错,”哈尔潘说,突然来了精神,身子向前倾过来,“就是威尔金,只能是他。”
“威尔金干的,”德博拉说,“他穿着你的衣服,杀了那两个女孩子,然后把衣服放回到你的房间。”
“是,没错。”
“他为什么那么干?”
“我们两个人都在争终身教职,”他说,“只有一个人能得到。”
德博拉看着他,好像他刚刚在建议跳裸体舞。“终身教职。”她半晌才说,语气里有一丝疑惑。
“是的,”他自我保护地说,“对任何一个学者来说这都是最重要的。”
“重要到要杀人?”我问。
他看着桌子上的某处。“就是威尔金。”他说。
德博拉看着他足有一分钟,好像一个姑姑在看着她喜欢的小侄子。他也看着她过了几秒钟,然后眨眨眼,又低下头看桌子,又转向我,然后又低下头看桌子。沉默继续着,他终于又抬头看向德博拉。“好吧,杰瑞,”她说,“如果你能说的就是这些,我想你可以给你的律师打电话了。”
他睁大眼睛看看她,但什么也没说出来,于是德博拉站起来朝门走去,我跟着她。
“拿下了,”她在走廊里说,“那个混蛋被我们捉住了,我们完胜。”
她说得这么兴高采烈,让我忍不住说:“如果真是他的话。”
她果不其然瞪了我一眼:“当然是他了,德克斯特。天哪,别怀疑自己,你干得很棒,我们总算有一次是手到擒来了。”
“我希望如此。”我说。
她把脑袋歪到一边看着我,脸上还挂着得意的笑容。“怎么了你,德克斯特,”她说,“是因为婚礼发愁吗?”
“才不是,”我说,“我这辈子还没这么心满意足过。我只不过是——”说到这里我犹豫了,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可我心里就是有着一种挥之不去又莫名其妙的不对劲儿。
“我懂,德克斯特。”她用一种温和的语气说道,却让我感觉更糟,“这案子看上去容易得不像真的,是吧?可你想想我们每天在别的案子上遭遇的麻烦,所以偶尔地我们也会落个容易些的,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说,“反正就是觉得不对劲。”
她从鼻子里哼哼了一下。“根据从这家伙身上查出的确凿无误的证据,根本没人在乎谁觉得怎么样,德克斯特,”她说,“你干吗不开心点,享受辛勤工作一天后的成果呢?”
我知道这建议很好,但我无法接受。尽管没有黑夜行者向我输送那熟悉的低声提示,我还是得说点什么。“他看上去真的不像在撒谎。”我说,但语气有些无力。
德博拉耸耸肩:“他是个疯子,这我没办法。就是他干的。”
“但如果他的确有些精神不正常,怎么突然间就发作了呢?我是说,他三十多岁了,这是他第一次干坏事?说不通啊。”
她拍拍我的肩膀,又一次笑了起来:“说得好,德克斯特。你干吗不上网查查他的背景?我肯定咱们能找出来些什么。”她看看手表,“新闻发布会后你马上就开始查,好吗?来吧,别晚了。”
我只好老老实实跟着她,一边心下疑惑自己怎么就老愿意义务加班干活。
德博拉被赐予了出席记者招待会的光辉权力,一般马修斯局长不轻易给的。这是她第一次作为主管侦探负责一个大案来面对媒体,看样子她已经仔细研究过该如何在晚间新闻中举止应对。她收起笑容和其他表露情绪的表情,用标准的警察职业语言陈述事实。只有像我这么熟悉她的人,才能在她那板着的脸孔下看出她有多么百年不遇地欣喜若狂。
于是我站在房间尽头,看着我的妹妹发表着那些冠冕堂皇的陈词,那让她更确信她抓住了耸人听闻的大学杀人案疑凶。她一知道他是否有罪,她亲爱的媒体朋友们也便会同时知道。她显而易见很自豪、很高兴,我哪怕仅仅稍稍暗示一下对哈尔潘的判罪有些不公正都是罪过,尤其连我自己都并不知道理由何在,甚至究竟有没有理由。
她几乎肯定是对的——哈尔潘有罪,我则是愚蠢而乖戾,因为黑夜行者不见了而借故发火。是它的失踪让我坐立不安,而不是案件中的疑犯,那毕竟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几乎肯定是这样……
又是那个几乎。我的生活迄今为止都清楚明白,可没有应付“几乎”的经验,它是那么不确定,那么烦人。没有坚定的不含糊的声音告诉我什么是什么,我才发现没有了黑夜行者我是多么无助,即便白天的工作也不再轻而易举。
我回到座位,坐在椅子上,靠着椅背闭目养神。有人吗?我试探地问。没人。只有一片空寂,在最初的疑虑性麻木消失之后,心里的缺口开始疼痛。工作能分散我的注意力,可一俟工作结束,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能让我从自艾自怜的情绪中摆脱出来。我一个人被孤零零地丢在充满像我一样的坏家伙的世界。至少,是像我以前那样的坏家伙。
黑夜行者去了哪儿呢,为什么它要去那儿?如果它是被什么东西吓跑的,那会是什么呢?什么能吓坏一个为黑暗而生,来到人间只是为了与刀锋共舞的东西呢?
这倒让我有了一个全新的坏念头:如果真有什么能把黑夜行者吓走,它会跟着黑夜行者,直到把黑夜行者撵得远远的吗?还是它仍然在跟着我?我是不是已经赤手空拳没有了任何保护,完全没法预先知道背后是不是有危险,直到它的口水滴到我的脖子上才发现?
人们总说新体验是件好事,可这回完全是场折磨。我越想越糊涂,也越难受。
好在,悲伤的良药是拼命工作,做些毫无意义的事。我转过身对着电脑开始工作。
几分钟后,杰拉尔德·哈尔潘博士的生平背景便展现在我面前。这个结果比单纯用谷歌搜索哈尔潘的名字所得到的复杂一些。比如,有加密的法院卷宗,花费我足足五分钟时间打开。可一旦进入,便发现工夫花得很是值得。我甚至在心里念叨起来,噢,噢,噢……由于我当时内心正一片孤寂,没人听见我的思想,所以我便大声说了出来,“噢,噢,噢。”我说道。
光是寄养家庭的记录便够有看头了——不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无父无母的童年和哈尔潘相仿。因为哈里、多利丝和德博拉,我有了丰裕的家庭和关爱的家人。哈尔潘则不是,他辗转于一个又一个寄养家庭,直到他最终进了锡拉丘兹大学。
不过更有看头的,是一个没有授权不得开启的绝密文件,那是一纸法院判决。我前前后后读了两遍,这下印象更深刻了。“噢,噢,噢,噢。”我说着,每一个字都从我空寂的小办公室墙上弹回来,让人有些不舒服。因为重大发现总是在和人分享时才更刺激,所以我伸手拿起电话,打给我妹妹。
仅仅几分钟之后,她冲进我的工作间,坐在一把折叠椅上。“你找出什么了?”她说。
“杰拉尔德·哈尔潘博士有一段不同寻常的过去。”我说,字斟字酌地,免得她从桌子后面一跃而起冲过来抱住我。
“我知道,”她说,“他干了什么?”
“不在于他干了什么,”我说,“说起来,是生活对他干了什么。”
“别贫了,”她说,“到底怎么了?”
“从头说吧,他显然是个孤儿。”
“好啦,德克斯特,说关键的。”
我举起一只手,示意她平静一点儿,但显然不怎么管用,她开始用手敲起桌子来。“我想给你描绘一幅精致的画面,妹妹。”我说。
“你画得快点儿。”她说。
“好吧。哈尔潘被人发现生活在公路旁的纸盒子里以后,进入了纽约上州的寄养系统。他们找到了他的父母,他们在不久之前双双死于暴力事件。看上去是罪有应得。”
“这是他妈的什么意思?”
“他们把他送给了恋童癖者们。”我说。
“天哪。”德博拉说道,她显然是被吓了一跳。即使在迈阿密,这也太过分了。
“哈尔潘自己一点都不记得这些细节。他在刺激之下失忆了,档案上是这么记载的。这也合理。失忆是对重复性重大刺激的反射性应对,”我说,“那的确有可能。”
“好吧,我操。”德博拉说,我心里暗暗为她的优雅喝彩,“所以他屁都不记得了。你得承认这倒对头。那女孩想陷害他强xx,而他便担心起终身教职来,所以他紧张地杀了她,这些都是在他无意识的情况下干的。”
“还有几件事,”我说,我得承认我对此时此刻的效果有点过分得意了,“得先从他父母的死说起。”
“那又怎么了?”她说,明显没有了一丁点儿看戏的兴致。
“他们的头被砍了下来,”我说,“而且房子被烧了。”
德博拉坐直了身子。“我操。”她说。
“我也这么认为。”
“妈的,这可太棒了,德克斯特,”她说,“我们抓定他了。”
“嗯,”我说,“这看上去挺严丝合缝的。”
“绝对的,”她说,“那么是他杀了他父母?”
我耸耸肩:“他们没能证明。如果能,哈尔潘已经被判刑了。这手法太暴力,没人相信是一个孩子干的。不过他们相当肯定他当时在场,至少目睹了事情经过。”
她死死地盯着我:“那又怎么样?你还是认为不是他干的?我是说,你的预感告诉你的?”
这种刺痛的感觉比我想象的猛烈,我不得不闭上了一会儿眼睛。那里仍然空无一物,除了黑暗和空虚。我那著名的预感是来自黑夜行者的低语。他缺席,我便乏善可陈。“我最近什么预感都没有,”我承认,“就是有什么让我觉得不对劲,只不过是——”
我睁开眼睛,看见德博拉正盯着我。今天头一次她的脸上浮现出开心以外的表情,有一刹那我以为她会问我在说什么,我是不是不舒服。如果她问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我还从来没跟她说过黑夜行者,而且泄露这么隐秘的事情让人非常不舒服。
“我不知道,”我虚弱地说,“就是看起来不对。”
德博拉温柔地笑着。她要是咆哮着让我滚一边去,我还好受一点,但她只是微笑着,伸出一只手来拍拍我的手。“德克斯特,”她轻轻地说,“证据已经足够了,背景又吻合,动机也成立。你承认你最近没有……预感。”她歪了歪头,脸上仍然带着微笑,让我更别扭了。“这个结论是公正的,兄弟。其他有什么让你心烦的,别牵连这事。是他干的,我们抓住了他,就是这样。”她在我俩中的一个哭出来之前松开了手,“但我有点担心你呢。”
“我挺好的。”我说。听上去连自己都觉得假。
德博拉看了我半天,然后站起来。“好吧,”她说,“如果你需要就告诉我,我会在这里。”她转身走了。
这天剩下的时间我在愁云惨淡中过完了,下班后去了丽塔家,凄惨的感觉越发浓重。我晚饭吃得味同嚼蜡,连吃了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注意他们都说了什么。唯一能让我的听觉恢复的是黑夜行者跑回家的声音,但这声音没有响起。所以整个夜晚我都在惯性中滑翔,终于到了上床的时间,我仍然一无所获,空虚寂寞。
我惊奇地发现,睡眠不是人类自发自动的行为,就连对正在转化为半人类的我也是如此。曾经的我,黑夜之王德克斯特,曾一夜酣眠,无比放松,只要躺下,闭上眼,想着“一二三,睡香甜”,就能马上睡着。
但对新形势下的德克斯特来说,就没这么好命了。
我辗转反侧,我命令可怜巴巴的自己赶紧入睡,不许再哆嗦,却完全没用。我睡不着。我只是躺在那儿,双眼大睁着,想不明白这一切。
黑夜是那么漫长,长得好像我那可怕的自我追问。难道是我一直在误导自己?如果我不再是潇洒刀客德克斯特和他的绝妙搭档黑夜行者的联合体怎么办?如果我只是个傀儡司机,栖身于一座豪宅的某个小侧室,随时听命于主人的调遣;如果我的使命不再被需要,主人走了,那我又会是什么呢?如果我不再是我,那么我是谁呢?
这思考没法让人高兴,我高兴不起来。也没法睡得着。我在床上像烙饼烙得没完没了,却就是不觉得累。我索性成心翻来覆去地折腾,却还是不累。不过到了差不多凌晨三点四十的时候,我大概是终于把自己弄累了,于是陷入了很不踏实的浅睡。
煎肉的声音和气味把我唤醒。我看一眼钟,8:32,比平常都晚。但这是个星期六早上,丽塔由得我睡懒觉。这会儿她用一顿丰盛的早餐庆祝我回归清醒,真棒。
早餐的确让我振作了一些。当你吃着一顿好饭的时候,很难保持极度沮丧和人生虚无的感觉,所以我吃着美味的煎蛋饼,便不再那么难受了。
科迪和阿斯特当然很清楚时间——周六早上是他们可以肆意看电视的日子,他们抓紧时机猛看那些致幻剂发明之前没有的卡通片。我蹒跚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去厨房时,他们都没怎么注意到我。当我吃完早餐喝完咖啡,并决定给生命再多一天来振作起来时,他们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一堆会说话的厨具卡通形象。
“好点儿了吗?”我放下咖啡杯时,丽塔问我。
“煎蛋饼太好吃了,”我说,“谢谢。”
她笑着从椅子上起身在我脸颊上轻轻啄了一下,然后把杯盘收拾到洗碗机里开始清洗。“你记得答应过科迪和阿斯特今早带他们出去。”她透过轰轰的水声冲我说道。
“我说了吗?”
“德克斯特,你知道我今早得去试装。我的新娘礼服。我几个星期前告诉你过,你说没事,你可以带孩子们。我去苏珊店里试装,然后我真得去趟花店看看花束准备的情况。文斯还说过能帮忙呢,他好像说他有个朋友?”
“我没听说,”我回答,然后想起了曼尼·波尔克,“不麻烦文斯了。”
“我跟他说‘不用了,谢谢’,这样行吧?”
“行,”我说,“我们只有一栋房子能卖钱付那些账单。”
“我不想伤害文斯的感情,我也相信他的朋友肯定特别棒,但我从来都去汉斯的花店,如果我的婚礼用花去了别的店,他会伤心死的。”
“好吧,”我说,“我带孩子们出去。”
我本打算好好花点时间整理我自己的乱摊子,想想黑夜行者的事情。既然不成,就稍微放松休息一下也不错,甚至能补上昨晚牺牲的睡眠也不错,那是我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
毕竟是周六。许多著名宗教和工会都大力鼓吹周六是放松和自我成长的日子,从忙碌中解脱出来,享受劳作之后的休息和娱乐。但今天德克斯特是个初学的住家好男人,这改变了一切。丽塔像个留着金发刘海的龙卷风那样团团转着忙她的婚礼安排,接管科迪和阿斯特便责无旁贷地落在了我的肩上,我得带他们离开喧哗吵闹,去到一个社会公认的适合大人和孩子共处的场所。
我仔细考虑了几个方案,选择了迈阿密科学天文博物馆。那儿会充满了别的家庭,能够强化我的伪装,同样也能强化他们的。既然他们已经决定踏上黑暗的征程,就得赶紧学会一点:越是不正常,就越是要装得正常。
和慈爱老爹德克斯特一起去博物馆,让我们一行三人都看上去再正常不过。尤其对孩子们来说,不管他们实际上有多不情愿。
我开上车,拉着我们三个北上驶向全美一号公路,走前答应丽塔我们会平安回家吃晚饭。我开车经过椰树林道,在瑞肯贝克辅道前面拐进博物馆的停车场。但我们没有斯斯文文地走进博物馆,科迪下车后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阿斯特看了他一会儿,转过来冲着我。“我们为什么要进去?”她问。
“这是种教育。”我告诉她。
“烦人。”她说。科迪点点头。
“我们得花时间相处,这很重要。”我说。
“在博物馆?”阿斯特问,“也太惨了。”
“这词儿不错,”我说,“你从哪儿学的?”
“我们不想进去,”她说,“我们想干点别的。”
“你们来过这个博物馆吗?”
“没——”她说,把一个字拖出三个音节,跟别的十岁小姑娘一样。
“那好,里面的内容会让你惊讶的,”我说,“你可能会学到些什么。”
“那可不是我们想学的,”她说,“可不是在博物馆。”
“你觉得你们想学什么?”我说,我听上去是个多么耐心的大人啊,连我自己都被感动了。
阿斯特做了个鬼脸。“你知道的,”她说,“你说过要给我们看些东西。”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呢?”我说。
她不相信地看看我,又转向科迪。不管他们互相说了什么,都是无须语言的。然后她转向我,神情严肃并非常自信地说:“就不要。”
“你们对我要给你们看的东西了解多少?”
“德克斯特,”她说,“我们干吗要让你教我们别的东西?”
“因为你们对别的东西一点儿都不懂,可我懂。”
“多新鲜啊。”
“教你们,就从那个博物馆开始,”我拉下脸说,“跟着我学吧。”我看了他们一会儿,眼看他们有些拿不定主意了,然后我带头转身朝博物馆走去。也许我因为缺觉而有些火大,不大肯定他们会跟着我,但我必须马上定下规矩。他们必须听我的,就跟我许久以前明白的那样,我必须听哈里的,按他的方式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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