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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

  莫斯卡坐在一所白色高大楼房的阴影里,这座楼已被强占用作农村俱乐部了,眼前是弓箭靶场,上面树着带有红蓝圆圈的靶子。海莲坐在他身旁的一把低矮舒适的椅子上。在开阔的草坪上,一些美国大兵及他们的妻子守着摇车里的孩子坐着,共度这美好的时光。

  星期日傍晚的宁静气氛笼罩着周围的一切,今天的夜色来得比以往都要快,莫斯卡寻思着,秋季快到了,今年的秋季似乎来得也早些。绿色的草坪上遍缀着一片一片的褐色,遮蔽住高尔夫球场高大的榆树,给树叶也染上了红色。

  他看见埃迪-卡辛绕过那些弓箭手朝着他们走来。埃迪坐在草地上,拍打着海莲的脚说:“喂,宝贝。”海莲对他笑笑,继续看着那份《星条旗》报,一边蠕动着嘴唇在默默地说着什么。

  “我收到了我老婆来的信,”埃迪;卡辛说。“她还没动身到这儿来,”他停了片刻,“写的是诀别词,”他说,脸上呈现出苦笑。“她要和她的老板结婚了。我说过:她正等着她的老板去日她呢,沃尔特。后来我什么都不知了。仅仅是直观感觉。沃尔特,你对那种事的直观感觉怎么样?”

  莫斯卡看得出埃迪真的要变成一个酒鬼了,“真该死,埃迪,你并不是一个关心家庭的人。”

  “可能”,埃迫-卡辛说。“我可以试一试。”他指指摇车,那车辉映在绿色地毯般的青草坪中,而草坪从摇车中望去,似乎又象蓝色的羊毛毡,多么美妙的协调。“你也不是个关心家庭的人,可你在试着去做。”

  莫斯卡笑了,“我在学着去做。”他说。

  他们坐在那里沉默了一会,“今天晚上去地下餐厅,怎么样?”埃迪问道。

  “甭去,”莫斯卡说。“我们家里有现成的东西,为什么不到家里吃晚饭呢?”

  “我得不停地转移,”埃迪站起来,“我不能整夜都坐在你家里。”他跟着步离开原地,在弓箭手和靶子之间徘徊着。

  莫斯卡仰面枕卧在海莲的腿上,忽然抬起头,脸朝着残阳微弱的光,想起了他忘记问埃迪关于他们的结婚证的事,他似乎觉得现在早该办好了。

  莫斯卡想要回家一趟,想要带着妻子,孩子去母亲那儿,格洛丽亚已经结婚了,这样就没什么要操心的了。尽管现在回家一趟比以前容易得多,但突然归来毕竞会使他们感到意外的。

  看着弓箭手吃力地拉弓和那飞出弦的箭,莫斯卡记起了一件事:后方的一个农舍里住着一位年龄稍大的美国兵,他的农田被用作为预备兵放映电影的地方了,作柴禾的木头都被推起来当板凳。莫斯卡估计:这位老兵接近四十岁,他抱起他要照料的三个法国孩子中的那个六岁的男孩,将他夹在两腿之间,细心地给他梳理蓬乱、缠结在一起的头发,从一侧分开,松了松前部,梳成一个个波浪形,梳好一个,再依次给另外两个梳理。一个是女孩,一个是男孩。他也是同样耐心地、轻轻地、动作娴熟地给他们梳理,待给他们三个都梳好之后,每人发给一块巧克力糖,接着拿起靠在墙上的枪,将它置于两腿间,抱在怀中。

  坐在有婴儿摇车点缀的青草坪上,莫斯卡感到回家这件事并非等闲。他继续回忆,又想起了一个黑人美国兵。当卡车飞驰而过时,他将一大堆凤梨汁罐头一个一个地扔下汽车。沿路一队疲惫不堪的士兵正从海滩一步一步艰难地挨近重炮排发的阵地。象礼拜日教堂里的钟声催促信徒们作好祈祷准备一样。(当你接近教堂时,钟声愈来愈大,引起了轰然共振。)这炮声预示著作好战斗前的一切准备。炮声越来越密集,相形之下,小型武器发射子弹的尖啸声就象小小的和弦音,投入战斗之前的最后步骤即最后一件事便是祈祷。此刻,似乎士兵的思想参加了教堂仪式,他们的身体也进到教堂之中——尔后,他们又想到那香甜的凤梨汁罐头外壳的清凉:想到路上停下来,分享罐头时,从这条路到月光沐浴着的另一条路传递罐头的情景。一个尽是矮小石头房子的法国村庄,黑灯瞎火,二片黑暗,但是停在村子旁的卡车、吉普车和鬼怪式炮车却清晰可见。一辆坦克停在街的尽头,一块刚洗好的布在坦克车上铺展开,晾在月光之中。

  射箭对弓弦响和箭穿靶子的声音似乎震醒了清冷的晚风。海莲搁下书,抬起头来,莫斯卡欠起身,“返回之前你还想吃点东西吗?”莫斯卡问道。

  “不要,”海莲说,“我很饱,我怕牙疼。”莫斯卡发现她的腮上有一小片青肿。

  “我叫埃迪把你送到空军基地去看牙医。”他们把草地和椅子上的东西收拾一下,都放在车上;孩子还在熟睡,他们离开这儿到电车站去。电车来了,莫斯卡舒展长臂把小车擎起放在车的后部。

  孩子哭起采,海莲把他从车上报起。售票员等着要车费,莫斯卡用德话说:“我们是美国人。”售票员上下打量着莫斯卡,没说什么顶撞的话。

  几站过去,有两名女兵上了车。其中一名注视了一下海莲怀中的孩子,对另一名女兵说:“是一个逗人喜欢的德国宝宝,对吗?”

  另一个女兵弯下腰来看了看,大声反复地说:“啊,真是个可爱的宝宝。”一面抬眼去看海莲,瞧她是否懂她的话,又连连说:“美、美。”

  海莲微笑着看了看莫斯卡,他却无动于衷。其中的一个女兵从小包里拿出一块巧克力糖,她们一到站,就急忙把糖放在孩子身上。海莲还没来得及拒绝,她们两人便下车走了。

  莫斯卡起初还觉得挺有意思的;“可不知什么原因,现在却恼羞成怒了,他拿起那块巧克力糖,猛的一下扔到路上。他们下了电车,在往家里去的路上,海莲说:“别那样介意,他们把我们当成德国人了。”

  然而并不那么简单,莫斯卡一直怕别人真把他们当成德国人,这样就不得不接受施舍,作为被征服者的一员,他感到一种屈辱。“赶快离开这儿,”他说,“明天我告诉埃迪让他尽快办理结婚证。”他第一次产生这种紧迫感。

  埃迪-卡辛离开农村俱乐部,依然不知所去。一幅图景展现在脑海:莫斯卡坐在草地上,一只手搭在奶油色摇车上,此情此景颇令他伤感。他上了一辆有轨电车,稍后他决定去看非洲黑猩猩。看着姑娘们一路走向城市中心,感到赏心悦目。他沿着市区远端的一条河漫步,跨过威悉河上的桥,换乘有轨电车继续前行。通过纽斯达特,到最后一站,他下了车。尔后电车开往空军基地。

  此处的一排楼房依然完好,他走进一栋楼,攀上三段楼梯,停下来敲门,他听到艾英莉达的声音,“稍等一下。”不一会儿,门开了。

  埃迪-卡辛每次见到艾芙莉达都感到愕然。那一身囊膪似的肥肉,越看越难看,那虚胖的脚踝和臀部,那硕大的头颅配上娇艳的紫罗兰花似的眼睛。发红的眼圈,看上去象兔子的眼睛。

  埃迪-卡辛进屋,坐在靠墙的沙发上,“拿点饮料来,宝贝。”他说,他在这里存放了一些酒,把酒存在这里,他是放心的。当她调制饮料时,埃迪出神地端详着她头部的活动。

  她的头是大了点,与身体不太相称:头发却象-块块缠葛带刺的铜丝。皮肤苍黄,起了鸡皮疙瘩而且油光发亮,毛孔张大。鼻子象挨了许多次重击朝天翻开。而嘴唇就象埃迪每次来这里那样,总是翘起来,看上去象两片鲜嫩的牛肉贴边。此外还长了一个又大又弯曲的嘴巴。但当她在室内走动着与埃迪说话的,声音却轻柔得宛如音乐,充满了活力。她的英语说得相当好,善于表达,象一个称职的译员。有时跟埃迪讲起话来象是在上德语课。

  埃迪呆在这儿,有一种舒适感和安全感。艾英莉达总是点上蜡烛照亮,而埃迪却好笑地暗想:十有八九要派别的用场。对面靠墙放一张床,床旁靠墙立一张办公桌,上边放着她丈夫的照片。她丈夫长得挺标致,温文尔雅地笑着,露出一排不太整齐的牙齿。

  “我没料到你今晚会来,”艾芙莉达说,并把调好的饮料递给他,然后退回坐在床上。她知道埃迪的脾气,她一作出表达感情的示意和露出情欲,他就远离开去,但等他喝够了酒,他就会吹灭蜡烛,猛然把她拖到床边,而她却会佯装不从。

  埃迪仰卧在床上,一面喝饮料,一面盯着那张照片。近来艾芙莉达经常和他说起她丈夫在斯大林格勒保卫战之前阵亡的不幸,她总是在哀悼日那天穿上那件黑色的寡妇服同她的女同胞一起为德国的死难者祈祷。死了那么多德国人——现在一提到斯大林格勒就会引起他们内心的恐惧。

  “我一直认为他是一个搞同性恋的怪人,”埃迪-卡辛说:“他怎么同你结了婚?”他觉察出艾芜莉达当时的激动和痛苦,每当同艾芙莉达一起度过他糟糕的夜晚时,他往往用这样的话来刺痛她。

  “告诉我,他和你发生过关系没有?”埃迪-卡辛问道。

  “发生过,”艾笑莉达小声答道。

  “多久一次?”她没回答。

  “一周一次?”

  “不止。”她说。

  “那么,或许就不是一个怪人,”埃迪俨然象一个法官。“可是,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他对你不真诚。”

  “不,”她说,这时埃迪满意地注意到:她哭了。

  埃迪站起身来。“你要是这个样子,不想和我说话,我这就走。”他在装腔作势,而艾芙莉达明白他的意思,她明白她必须作出的反应。她跪下,抱住他的腿。

  “请你别离开,埃迪,请别离开。”

  “说,你丈夫是个搞同性恋的怪人,你说出真情来。”

  “不,”她说,葛地立起,气愤地哭了起来,“别再那样说,他是一个诗人。”

  埃迪又喝了一口酒,庄重地说,“你不明白,我始终知道这件事。诗人全是妖怪,懂吗?此外,从他的牙齿我就能作出判断,”他露出奸诈的一笑。

  她悲愤交集地大哭起来。

  “你走吧,”她哭着说,离开这里,你这个野兽,肮脏污秽的野兽!”当他扇了她一耳光,将她拖倒在床上时,她才领悟自己已陷入圈套,原来他故意惹她生气以激发他自己。他扑压在她身上,她没有反抗,相反,她瘫软地屈服在他的疯狂之下,和往常一样她自己也沉溺于同样的巅狂之中。然而今夜比以往更是一塌糊涂。他们双双沉醉在床上,沉醉于如胶似漆的深情中。他叫她喝了很多威士忌,用了各种各样的方式使她丑态百出;他让她在地上爬,张开嘴哀求;他让她在黑暗的屋子里疯跑,按他的口令改变速度。终于他发慈悲说了声“立定,”她才停了下来,他让她钻进被子,又投入他的怀抱。

  “你说不说,你丈夫是个怪人?”他拉好随时把她推下床的架式。

  她带着孩子似的放纵按照埃迪的话重复着:“我丈夫是个怪人。”说过之后便仰卧在床上不再说什么了。他又让她坐起来,这样他能看见她那圆锥形Rx房的黑影。象足球似的,差不多跟足球一样大。埃迪感到吃惊。穿着衣服时并不象这样。他第一次寻觅到这样的珍宝,感到一种快慰。

  “我感到恶心,埃迪,”她说,“我得去洗澡间。”他扶她进了洗澡间,让她光着身子坐在抽水马桶上。然后他为自己配制了饮料,躺在床上。“可怜的艾英莉达,”埃迪-卡辛在想,可怜的艾笑莉达。拿顽固分子真没办法。他第一次在有轨电车上碰到她的时候,从艾芙莉达投给他一瞬间的眼神,就获悉了她的一切。现在,他无所谓爱和恨,只知道自己心满意足了,不知对她是否残忍了点,仅仅是怀疑,并不感到后悔;他肆意辱没了艾芙莉达对她丈夫的怀念,对此他也不置可否。他揣度着:与一个头长得那样大而丑的女人结婚,别人会怎样看待他?从艾英莉达起初告诉他的情况来看,这家伙真的迷上了她,且不说别的,就说她那个体态,更甭提那头颅了……

  他又喝了一口饮料,回到床上,继续想下去:因此,她还算走运,在世界上居然能找到一个愿意同她结婚的人,他有一双可以透视她灵魂的眼睛,从艾芙莉达所讲的以及那张照片所显示的,可以断定:这个人的确是个好人,而他却在败坏着这种印象。

  他听得见艾芙莉达在洗澡问反胃的声音。他把她逼上了如此可怕的境地。自己却从中得到了快慰,对此他感到惭愧。他感到后悔,他生活中最后的基础被抛开了。他不能责怪他的妻子。当他感到恶心时,他一直抑制不住对自己的反感。况且妻子怀孕时形态很丑,老是象艾芙莉达现在这样不断地呕吐。从那时起就压根儿没去碰过他。

  埃迪又喝了口饮料,他心绪不宁,但还是想着自己的妻子,仿佛她正两腿叉开站在自己身旁;接着脑海中又浮现出他母亲用旧了的冰箱,回想起自己每天是怎样下到采煤工的煤窖里,用一个沉重的木捅把带霜的冰块提上来,接着在冰箱下放一个霜水蒸发盘去接融化的冰水,然后再倒空。他每天上午倒霜水蒸发盘时,那黑乎乎的水面上飘浮着一点一点腐败的食物、破报纸、湿漉漉的脏物块,还有死婶螂,十来个,有时达三十来个,棕色的硬壳飘在水面上,那象线一样纫的触须乎展地交织在水里,宛如无数条水中血纹。现在他仿佛感到他妻子正叉开两腿站在那儿,灰色搪瓷盆放置在她两踩之间的地面上。腐败的食物片、污物和那些棕色外壳的死蜂螂正从她身上掉落下来。

  他起身喊道:“艾芙莉达。”没有回声。他走进洗澡间,发现她正躺在地板上,沉重的胸部压在地面上的瓷砖上。他把她扶起,架回床上,才发现她在无力地,默默地哭泣。突然,他似乎觉得自己正站在远处俯视着艾芙莉达和埃迪。卡辛——他本人。他能看到夏夜和自己那张被烛光映照着的面孔。很快,一阵巨大的恐惧传遍他的全身。他的内心在呼唤着:“上帝、上帝,帮助我吧,请帮助我。”他亲吻着她的脸,亲吻着她的嘴、鼻子和黄色的面颊,他劝慰地说:“别哭了,请别哭了。你丈夫是个好人,他不是搞同性恋的怪人。刚才是和你开玩笑的。”

  一件很久以前的事又浮现在他功脑海。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一次,他听一个人读神话传说。记石清内容了,只记得文辞非常优美。这个神话就象其它曾一度纯洁无邪的东西一样,现在都已败坏了。一个声音在朗诵:“消失了,消失了,那可怜、无处觅踪的公主……”此刻,一个处女的形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如孩提时进入他脑海里的模样:头戴王冠,面罩饰白边的面纱,天使般地娇美。臀部并不圆胖,前胸也不突出,显然是一个未发育成熟的女孩子所具有的苗条身段,不象一个已婚妇女那种丰满的体态。而后(是在学校还是在自己家里?)他望着窗外,泪水模糊的双眼环顾了二下石林,他默默地微弱地哭着,身后那恳求的声音在轻轻地说:“可怜那失去的美吧。”这声音一次又一次地在回荡。

  那天晚上,海莲和莫斯卡把孩子托给了桑德斯太太,两个人闲逛着去麦茨大街,莫斯卡在这条街上还拥有办公营房。他带着一个蓝色运动包,里面装有毛巾和干净的内衣。

  天气热,他们俩身上落满灰尘,很想悠闲自在地洗个澡,可桑德斯太大家没有锅炉。麦耶太太站在大楼前,身穿白色宽松的裤子和埃迪-卡本送给她的短罩衫,吸着美国烟,显出一副出奇的自命不凡的样子。“喂,你们两口,”她说,“很长时间都没来看我们了。”

  “甭对我说你又寂寞了,”莫斯卡说。

  麦耶太太笑了,公羊般的牙齿从咧开的嘴中露了出来。“不,我从来不感到寂寞,与满满一屋子人在一起,根本不孤单。”

  海莲问道:“麦耶太太,你知道利奥是不是已经从汉堡回来了?”

  麦耶太太惊讶地看了他们一眼,“怎么,他星期五就回来了,还没有见到你们?”

  莫斯卡答道:“没有,在地下餐厅和在俱乐部吃饭时我都没看到他。”

  这会儿麦耶太太的脸上又显出洋洋自得的神态。“他现在就在自己的房间里。一只眼睛青紫得怕人,我和他开玩笑,见他那副生气的样子,就让他单独呆着。”

  “但愿他没生病,”海莲说、他们上楼去敲利奥的房门,没有反响,莫斯卡使劲敲,还是没有应声,他推了推门,原来是锁着的。

  “老麦耶终有一失,”莫斯卡说。“他很可能出去了。”

  莫斯卡和海莲回到莫斯卡的房间,莫斯卡脱光衣服到大厅后部的洗澡间洗澡去了。他先在浴缸里浸泡了大约一支烟的功夫,而后快速擦洗。回到房间时,海莲正靠在床上,双手捂住半边脸。

  “怎么啦?”莫斯卡问。

  “牙疼,”海莲答道,“今天吃了那么多的糖和冰淇淋。”

  “明天我带你去看牙医,”莫斯卡说。

  “不,这阵疼一会儿就过去,”海莲说,“我早就开始疼了。”莫斯卡穿衣服时,海莲把衣服脱了,穿上湿浴衣,向大厅远端走去。

  莫斯卡系鞋带那功夫,听到利奥房间有人在走动。他猜想也许是德国人在打家劫舍,于是厉声喊道:“利奥吗?”应声他听到利奥隔墙答道:“是我。”

  莫斯卡出来时,利奥已经开了门,莫斯卡进屋,利奥正向床边走去。

  “回来后,你怎么连我们的门也不登?”莫斯卡问。

  利奥上了床,当他翻身仰卧时,莫斯卡才发现:他一只眼的下方,有一块青紫的斑,前额上有一个包。整个面部肿起。

  莫斯卡对着他凝视了片刻,走到桌边坐了下来,他点了一支烟。究竟出了什么事,他心里明白,他已经通览了《星条旗》报上的标题,事情的原委并没全部刊载。

  报纸上登过一张照片,上面有一艘驶往汉堡港的轮船,船上是黑压压的一片人。照片的下面有一段说明:“这艘轮船打算把集中营里的囚徒们运往巴勒斯坦。英国人中途截击,迫使它去汉堡,船上的人拒绝上岸,但终于在武装部队的威逼下就范。”

  莫斯卡小声问道:“你亲眼看到了汉堡那儿发生的事?”

  利奥点点头。莫斯卡抽着烟想了一会儿,把事情联系起来,进行综合分析,他觉得利奥回来以后不去看他们这件事依然解答不了他和海莲一起上楼来敲他的门之前所带的疑问。

  “你想赶我出去?”他问利奥。

  利奥摇摇头,“不是,”他说。“再呆一会儿。”

  “谁打了你,那些英国佬?”

  利奥点点头,“当时我想制止他们不要再打他们从船上赶下来的一个人,才挨了打。”他指着脸上的伤痕。莫斯卡注意到面部肌肉没有痉挛的迹象,好象受到重击早已麻痹了似的。

  “当时是什么样的情况?”

  利奥躲躲闪闪地说:“你不是读过报了吗?”

  莫斯卡作了个不耐烦的手势,追问:“出了什么事?”

  利奥坐在床上,不说话,泪水突然从他的脸上流淌下来。脸上局部肌肉的抽搐将脸庞扭得一上产下地颤动,他举手捧住这边脸,突口叫道:“我爸爸错了,我爸爸错了。”

  莫斯卡一声不响。过了一会儿,利奥将捧着脸的手放下,面部肌肉停止跳动了。利奥说:我看见他们把那人从船的跳板上拖下来打,我着实担忧,就把其中一个人推开了。另一个人操着伦敦东区的腔调说,‘好啊,你这个犹太杂种,你就替他挨吧。”’利奥模仿那人的口音模仿得很象;“我倒在地上时,发现德国码头工人正在嘲笑我,在嘲笑我们所言的人。当时我想到我的父亲,我不认为他错了。我只是想着他。想着:要是他看到他儿子象现在这样,他会怎样做,他又会怎样想呢?”

  莫斯卡慢慢吞吞地说:“我一直这样对你说,这不是我们的安身之处,瞧,我眼下办好结婚证,不就可以回美国了吗?据小道消息说:我们的空军基地就要关闭了,到那时,无论如何我会失业的,你为什么不同我们一起走?”

  利奥低下头,用手捧着脸,对莫斯卡的建议他无动于衷,没有采纳的意思,对莫斯卡本人也漠然处之,毫无亲切之感。

  “犹太人在美国就平安无事吗?”利奥咄咄逼人地问道。

  “我想是这样。”莫斯卡答道。

  “你真是这样想吗?”

  “确信无疑。”莫斯卡说。

  利奥什么也没说,他正想着:那些穿着粗制羊毛制服的英国兵;曾经脱光过他们身上的衣服,洗劫了车上的食物,但在释放他和他的狱友的时候却都哭了,他坚信父亲说的是对的:人是善良的,怜悯之心人皆有之,爱总是多于恨。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利奥对莫斯卡说:“我不能同你一道走。我已经拿定主意,到巴勒斯坦去。再过几周我就走。”他感到这样说有些欠妥,又补充道:“不和我们自己国家的人民在一起,我没有安全感。”说过这话之后,他就意识到,他这是在谴责莫斯卡。莫斯卡对他是讲交情的,在危验的时候会保护他;然而利奥,他在自付,却不能保护一个既不了解也不关心的犹太人,这种感情远远不够,不会给他带来真正的安全,他永远不会有安全感,不管在美国得到多大的一笔物质财富都无济于事。埋藏在他内心深处的只有恐惧,他担心,如果自己没有能力去斗争和控制,一切安全都将毁于一旦;他伯就连莫斯卡这样的朋友也不能抗衡那股力量。释放自己和折磨自己的人同样一张脸谱,是混合在一起的,朋友、敌人,最终只是敌人。他忽然记起,从布肯瓦尔德集中营出来之后,一直与他同居的一个女孩,一个又瘦又开心的德国姑娘,脸上总是挂着喜悦但却惹人反感的笑容。他住在农村,每次带回家一只鹅和一对雏鸡。当他向那姑娘说他用廉价买来的时候,他抬眼看着他,用一种不安的口气,带着强笑说:“你不愧是一个能干的商人。”而现在才认识到,或者确切地说她的话使他体会到:她说那句富有内涵的话时,她的心情是怎样的。同别人在一起,她又多少真有点儿耿耿于怀。她给人的感觉是温柔可爱,她对他体贴人微,温柔礼让。不过就是那么一次。但是,是她,还有象她一样的其他许多人曾经在他的手臂上烙下了他将带进坟墓的犯人编号。然而去哪儿才能避开这群人?不到美国去,当然也不能呆在德国。究竟哪里是他的安身之处?

  “爸爸——爸爸,”他心里喊着:“你从未告诉我。”人们不管到何处都自带带刺的铁丝、炉灶和戒杖,你从来没教我恨、破坏,而现在每当我受了屈辱,被蔑视,我只感到羞耻,不感到气恼,似乎我应该挨打,该受侮辱。现在我该去何方?在巴勒斯坦,我会找到带刺的铁丝,正如你在天堂或地狱那样有把握,非常简单明了,似乎他已经隐隐感到这带刺的铁丝已有好久好久了。他继续想着:爸爸,你也是敌人。

  再也没什么可想的了。他发觉莫斯卡依然不说话,一直在抽着他的雪茄烟。

  “两周之后我就要离开此地到巴勒斯坦去,但再过几天我先要离开不来梅。”

  莫斯卡慢吞吞地说:“我认为你的想法是正确的。走前到我家去一趟。”

  “不必了,”利奥说,“不涉及私人感情的问题,我也不想去看望任何人。”

  莫斯卡明白他的意思,于是站起身;伸出手说,“好吧,利奥,祝你交好运。”他们俩握了握手,这时,听见海莲开另一房门的声音。

  “我不去见她了。”利奥说。

  “好的。”莫斯卡说着走了出去。

  海莲开始穿衣服了。“你到哪儿去了?”她问。

  “和利奥在一起,他回来了。”

  “很好,”她说。“叫他来这儿。”

  莫斯卡寻思片刻。“这会儿他不想见任何人,他出了意外,面部受了伤。我看他未必想见你。”

  “真傻,”海莲说。穿好衣服之后就出去敲利奥的门。莫斯卡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在卧床休息。他听到利奥为海莲开门的声音,开始听他们讲话。说话的声音低,听不清楚。他不好再去利奥房间,他觉得那不太合适。

  莫斯卡困倦了,醒来时,觉得天很晚很晚了,屋子里一片漆黑。他依然听得见利奥和海莲在隔壁房间谈话的声音。他等了几分钟,向他们发话道:“喂,俱乐部关门之前弄点什么吃的好吗?”隔壁房间的汐话应声稍停,又继续下去,过了一会儿,就听到利奥开门的声音,接着海莲过来,开了灯。

  “我正准备去,”她说“一起去吧。”这时,莫斯卡发现,海莲咬着嘴唇在抑制自己的哭泣。

  莫斯卡拣起那个蓝色的运动包,掏出里面的湿毛巾和换下来的脏内衣”他们下楼走了出去。麦耶太大站在楼梯上。“你们看到我们的朋友了吗?”她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个房东屈尊俯就的逗乐语气。

  “看到了,”海莲只是敷衍了事地说。

  在去往库福斯坦大街的路上,莫斯卡问道:“他把一切都告诉你了吗?”

  “是的,”海莲答道。

  “真见鬼,怎么谈那么长时间?”

  半晌她没答话。“都谈了些童年的往事。他是在城市长大的,而我也是在这个国家成人的,可巧的是,我们有很多相同的经历。我们是孩子时,德国是一个很美好的国家。”

  “一个个地都走了,”莫斯卡说,“头一个是米德尔顿,现在轮到利奥,紧接着就是沃尔夫,只剩下我们和埃迪了。我不能不关心你和埃迪。”

  海莲毫无笑意地瞧着莫斯卡,她紧绷着脸,目光非常灰暗,那块青斑变得象下巴那样长了。“现在我想同你尽快地离开这里,”她说:“我不喜欢埃迪,不想让你和他在一起。我明白他是我们的好朋友,他为我们做了不少事。我害怕他,不是担心他对我怎么着,而是怕他会对你有威胁。”

  “甭担心,”莫斯卡说,“我们的结婚证书很快就会到手的。我们十月份离开德国。”

  海莲在他们快到家的时候疲倦地说:“沃尔特,你认为这个世道对无辜的人们越变越有利吗?”

  “不知道,”莫斯卡说,“不过不要害怕,我们并非无辜。”

  他想使海莲高兴一下,便说:“我给我母亲写信告诉她有关这笔交易的事情,她很高兴,特别听说咱们要回家,她只希望我找到一位好姑娘。”他们相对一笑。

  “我认为我够好的-,”海莲有点感伤地说:“我不知道我的父母要是活着,他们会怎么看待我。他们会不高兴的。”她稍停了一会,“我伯他们会认为我是个不好的姑娘。”

  “我们努力去做吧,宝贝,”莫斯卡说,“我们尽力而为吧,我们将会生活在一个崭新的世界里。”

  他们踏上回家去的小道,在月光下回到家里。他们听见孩子的哭声,哭得不厉害,只是轻度的抗议。海莲对莫斯卡会意地笑了,“小调皮鬼,”她匆匆赶在他前面上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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