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所有东西都装上了一辆“面的”后,方向平终于明白钟锐真的要走了,突然,他挡在出租车的前头,对钟锐道:“钟锐,要多少钱才能把你留下?开个价!”
“真的让我开价?”
“君子一言。”
“三条。一、让我当总经理。”
王纯把目光飞快地从钟锐的脸上挪到方向平的脸上。
方向平沉着地:“二?”
“我是法人代表。”
“一回事。三?”
“三,我上任第一天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开除你。”
方向平笑了笑:“钟锐,不要义气用事,还是现实一些好。……不错,我离开你,会给我的将来带来很大困难,但你想没想过,你离开我,”突然收了笑容,“会给你的现在,就带来很大困难。……根据公司规定,你现在的住房属于本公司高级职员,因此……”
“我知道。”
“两周之内!”说罢拂袖而去。
王纯没动,钟锐对她笑笑,上了车,车门“砰”地关上,车窗里,钟锐冲王纯挥了挥手,车启动了,加速,行驶……王纯的眼前模糊了,刹那间,她感到自己的渺小和软弱,不能决定任何事情,不能左右任何局面,她能够的,只有去面对,去适应。这个曾令她感到充满了魅力的公司,随着钟锐的离去一下子变得索然无味。王纯转身慢慢向回走,突然,听到一声刹车的尖叫,她下意识回过头去,看到那辆“面的”又飞快地倒着驶来,在王纯面前停住,车门开了,钟锐探出头来。
“王纯,你是学政治的,想必对法律方面的事儿比我更内行些。你给我说实话,我真的不能把我的带走?”
王纯点点头。
“噢。”停停,“王纯,你不知道我是怎么把做出来的,跟你这么说吧,它几乎就等于是我的一个孩子,一想到我的孩子要由着别人去换成房子换成地,换成汽车股票,我的心,就疼。……这个你能懂吧?噢,你不会懂,你没有孩子,你压根就不知道孩子是怎么回事。……”
“钟锐,听我说,”钟锐看她,她说,“大舍,才能大取。”说完她关上车门。她不能看男人忧伤,尤其是她所看重的男人。
车远去了,消失在夏日的薄暮里。
许玲芳从早市回来,拎着沉甸甸的两篮子菜、肉,老乔赶快接过。
“这么多!乔轩说只来俩人。”
“他的话能有准儿?上回也说只来俩人,可好,来了八个!……赶紧的,择菜洗菜,今儿咱们早点动手,准备好,不能让儿子没面子。”
老乔掐了掐篮子里的芹菜。
“芹菜老了。”
“嫩的有。”
“贵?”
“再穷我也不会从嘴里抠。……你知道那卖菜的叫我什么?老太太!我?老太太?我二话没说扭头就上了他旁边那摊儿。”
许玲芳十九岁进厂,性格活泼爽快,因而在很多人由“小某”变“老某”的时候,她依然是同辈人嘴里不变的“小许”。早年间一张小小巧巧的瓜子脸,而今是一颗端坐着的饱满的梨,由于富态,很少皱纹,因此她心中的自己与外人眼睛中的她有着不小的差距。
老乔呵呵地笑。“五十岁正是比较尴尬的年龄。男的还好,可统称先生,先生无老少。女的就不行了,叫夫人吧,不合国情,叫你小姐未免也太不实事求是……”
“叫同志行不?再不叫师傅,大姐,叫大姐我还觉亏了哪,瞧那人比我只大不小。”片刻,愤愤道,“乡下人,不懂事!……”
许玲芳嘴上说着手上忙着,儿子今天有客,是家里的大事。儿子在家中的核心位置,是打他出生那天就确定了的。
“爸。妈。”
乔轩回来了。乔轩二十多岁,身份就写在脸上——典型的学生或刚参加工作的白领形象。
老两口迎出去,许玲芳手里的菜刀都没顾得放下,伸着头直往乔轩身后瞅:“怎么就你一人,谭马呢?”
谭马跟乔轩是一个导师带出来的师兄弟,约好今天登门拜访,他要说服老乔夫妻把房子租给王纯。王纯一个人住在公司他不放心,一忽儿担心流氓上门,一忽儿又担心方向平近水楼台。尽管尚未发现方向平有过这方面的劣迹,但并不能说明问题,和尚都有把持不住的时候。乔轩答应帮忙,说好去找他,带他来,去到他家后,发现他来不了了。
在思考了一夜后,谭马决定向老婆申请离婚,刚一开口,老婆就动手了,第一个回合就在他脸上抓出了三条血道道。乔轩来的时候,战事刚停,看着谭马血淋淋的样子,甚是不屑。“打不过她?”他问。“我?一指头戳她一跟头!但是,敢吗?到处是妇联,到处是人家的‘娘家人儿’。唉,在中国还是做女人好,进则女强人,退则贤妻良母,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对此我真是想不通,真想找有关部门进行有关投诉,偌大的中国,为什么就没有男人的一个‘娘家人’,难道男人就不是人?……”乔轩打断他的悲愤控诉:“你今天还去不去我家了?”谭马苦笑。“那就改日吧,等你脸上的伤好了的。”乔轩说。谭马又不愿拖,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乔轩。
乔轩跟父母说完了谭马的意思,强调道:“爸,妈,谭马可是我师兄啊,一个导师带出来的。”
许玲芳撇撇嘴:“师兄算老几?他要是你老板还可以考虑。”
男人想问题到底要周到些,老乔问:“王纯跟他什么关系?”
“同事关系,朋友关系,男女关系……什么关系不是关系?关键的是,人家开了口了。”
老乔摇头:“王纯你妈去看了,嫌她年轻……”
许玲芳补充:“主要是长得太乍眼,不安全。”
“对谁不安全?”乔轩笑看老乔,“对爸?”
“严肃点,这可是咱家的大事。”许玲芳喝斥。
“爸,啥时候安排个机会让我也瞻仰一下嘛!”
“嗯?”老乔没明白。
乔轩说:“你们那个王纯的芳容。”
许玲芳一听急了:“乔轩,吃着锅里的看着碗里的可不成,小云跟你一年多了,没打结婚证就跟你……啊,住到了一起,得亏我不是她妈,我要是她妈,早扇你了!”
“这都哪跟哪啊。我这只不过出于一种,啊,对美好事物的、本能的、艺术的渴慕。爸,您能理解吧。”
老乔为“能跟年轻人做朋友”,重重点头表示“能理解”。许玲芳撇撇嘴,“你爸还能不理解?你们男人,不管做老子的还是做小子的,全一个德行,好色!”说罢提着菜刀扭头去了厨房。
乔轩赞叹:“爸,您看咱妈,读书不多,说出话来可一句是一句!”
老乔气哼哼地:“她是你妈,不是‘咱妈’!”转身追去,“许玲芳,说话要负责任,血口喷人不成。‘好色’,我怎么好色了?”
许玲芳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你不好色当年干吗追我?”
最终,乔轩没能说服他的父母,确切点说,没能说服许玲芳。许玲芳坚决不同意王纯住到家里,任可穷点儿,原则不能放弃。
谭马决定面部伤愈后亲自上门。
这期间王纯出了事儿。
为了钟锐。
从那天离开后,钟锐就再没有来过公司,仍有找他的电话打来,他却一个电话没有来过,不知到底怎么样了。有一天王纯忍不住呼了他,才知道这些天他一直在为找房子奔波。同样是没有房子,却又大不一样,她是一个人,他还有妻子儿子。放下电话后,王纯才头一回真切体会到钟锐的困境,体会到了方向平手段的老辣。她知道找房子的滋味:一处处的看,谈,谈价钱,难看的脸色,烈日和尘土飞扬的路,还有心情,茫然、颓唐、不知前景……想到那个才智过人、惜时如金的人如今正为了这种种琐事耗费生命,她很难受。
电话响,王纯拿起电话。
“钟总不在。”她告诉对方,不说钟总已经离开,这是方总再三嘱咐的,说完放电话时,身后伸过来一只手把电话拿了过去。
是方向平。
“请问您是哪里?……”方向平问,孰料对方已挂了电话。方向平犹有不甘,问王纯:“他是哪里?”
“他没说。”
“以后凡是找钟总的电话,一定问问清楚是哪里。”
“对方不说,硬问,好么?”
“王纯,你怎么这么书呆子气呢?”方向平在她对面坐下,“我问你,你对钟总印象怎么样?”
“很好。”
“我也是。……我再问你,你是否愿意与他共事?”
“愿意。”
“我也愿意。瞧,我们有着共同的感情和希望。不仅仅是我们,整个公司的同仁都是如此。也许我和钟总之间有一些个人的误会,但我对他的看法始终是清醒的,客观的。他是我们公司不可替代的中坚力量。……”
王纯心中升起了希望。
方向平注意到了,不动声色。“最近这几次跟人谈判你也都去了,你亲眼看到了钟总在社会上的影响,可以说,他是我们公司的招牌,是形象。所以,不管他对我如何,我对他绝不会变,我一定要他回来。”
“其实想要他回来很简单……”
方向平斩截地:“但不能放弃原则!”又沉吟地,“晓之以情,动之以利,都不成只有动用行政手段。……”
“什么行政手段?”
“堵住他可能的出路。”
“逼他就范?”
“这是下策。非如此不可的时候我也只好如此。所以王纯,你给我听好,为了公司的利益,必须收起你的礼貌和教养,明白了吗?”
王纯没吭声。
方向平盯着她要她的态度。
永远不要跟发你薪水的人作对!——王纯点了点头。
但最终原则没能战胜天性。
这天,公司里来了两个应邀而来的客人,一男一女,男的四十多岁,姓彭,彭总。女的是他的副手。
一大早方总就让王纯将会客室收拾好,摆上水果和矿泉水。于是王纯知道,来的客人很重要。
双方在会议室的长桌两侧面对面坐下,他们这一方是方总,公司的于律师,还有王纯。王纯负责记录及招呼客人。
“今天请二位来,想谈谈钟锐的事。听说贵公司有意给钟锐的项目投资,是吗?”双方做了介绍后,方向平开门见山。
“是的。”对方态度明确。
方向平点了点头。
“早就听说彭总有胆有识,果不其然,钟锐值得投资。……今天,我请二位来,主要是想就一些贵公司也许不了解的情况做一下介绍,以免将来发生麻烦。”
彭总闻此身子向前探了探,聚精会神。
王纯有些担心地看方向平,他又要干什么?
方向平说:“钟锐离开了我们公司,他有这个自由,但没有去别的公司的自由,至少目前没有。”
“为什么?”
方向平沉默片刻,似乎不情愿说,但还是开口说了。“钟锐跟我是朋友,不过我首先还是得先为公司的利益着想,”彭总点头表示同意。方向平说,“不错,是他做出来的,但是是在我们公司期间做出来的,因而它的所属权属于公司。谁也不能把它带走,包括钟锐本人。”
“他想把它带到哪里去?”对方问。
“去一家外国公司,年薪二十万美金。”王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呆呆看方向平,方向平感觉到了,抽空瞪了她一眼,王纯低下头去,做记录。方向平声音继续。“我理解他,理解二十万美金对一个普通中国人是个什么样的诱惑,但我不能容许任何人以损害公司的利益、民族的利益作为代价,哪怕这个人是我最好的朋友。”
“方总,我们并不打算投资开发ARPRHA。”彭总跟他的副手交换了一下目光后,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钟锐答应放弃他对于的权利,他与贵公司之间是否就不存在任何类似协约上的关系了?”
于律师开口了。“这只是从表面上看。实际上,他掌握着我公司技术上的全部核心机密,在我们的产品开发销售成功之前,他与任何一方合作我们都有权利认为是对我公司利益的侵犯。”
“看来比较麻烦。”彭总对副手说。
女的不甘心,“我们是不是再找他本人谈一谈?”
“可以,但无论你们谈的结果如何,我公司原则不变。必要时,我们将诉诸法律。”方向平说。
严律师重重地点头。
来客站起身来。
客人要走了,钟锐将再次被人暗算!王纯心跳得全身打颤,手脚又湿又凉,她控制不住自己了,所有的原则理智经验教训一齐离她而去,与生俱来的天性霎时间占了上风,一直堵在喉咙口的话没经过大脑就脱口而出,嗓音却异常沉着,她说:“我可以负责任地说,钟锐并没有要去什么外国公司。”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到了这个刚开始谁也没注意到的年轻姑娘身上。方向平眼睛都圆了,看王纯像看外星人。客人的目光要复杂些,有一种隐隐的担心,他们敏感到了什么,用余光看方向平的反应。
方向平到底是方向平,片刻的震惊后,迅速恢复了常态。他走到王纯身边,和气地拍拍她的肩膀。
“‘你可以负责任地说’——你能负什么责任、你知道什么是责任?你还年轻小王,你现在的年龄还不可能了解人的多面性和复杂性。”不待王纯说什么,对来人道,“那就这样吧彭总,有什么事你们可及时同我联系。”送客出门。
王纯没动,已不能自已。片刻,方向平返回,一言不发看王纯,王纯静静与之对视,许久。
“没想到你会这样。”
“我也没想到您会这样。”
“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个聪明人。”
“但我不卑鄙。”
方向平突然大笑,笑罢。“如果你认为这是卑鄙,那我是卑鄙。我就是要把钟锐留下,用什么手段我不在乎。尽管我不喜欢他,说讨厌他都行,如果可能,我但愿这辈子不再看到他,但我就不感情用事,在感情和利益发生冲突时,我的原则永远是利益第一,生存第一。你呢,王纯?”
“我?什么?”
方向平锐利地看着对方:“你对钟锐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是吗?”
王纯不知该怎么回答,她从没想过自己感情的性质,她不说话。
“看来是了。我早就发现了这点,只是没想到你会如此糊涂。我还记得你来时跟我说过的话,要凭自己的能力让北京接受你,你忘了,是吧?”
王纯愣愣看他。
方向平轻声地:“知不知道什么叫因小失大?”
王纯紧紧盯着方向平。
“想没想过感情用事的后果?”
王纯慢慢点了点头。
“打算怎么办?”
“……我走。”
方向平暗暗一惊。“难道已经……爱得这么深了?”
“很深,但不是您所说的那种‘爱’,这种感情,您没有,也永不会有。”说罢转身出门。
“你给我站住!”王纯站住,方向平看着她从牙缝里笑:“带上你的东西走,三天之内!”
得知此情况谭马连声叹息。
“找着了地方再走好不好?”
王纯正在收拾东西,往谭马给她找来的一个大纸箱子里装,在这段相对稳定的日子里,她很是添置了一些家当。
“他让我马上走。”
“我找他去。”
“不要!”
“王纯,人在屋檐下呀。”
“在什么下也不能无限度地低头!”
“我同意。可话说回来,你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如果对钟锐有好处倒也罢了,现在是牺牲了自己还无益于别人,白牺牲了。”
王纯不说话,片刻:“早就不想在这种人手底下干了,没意思,没前途。要就是为了挣钱吃饭,我根本不必呆在北京。爸爸妈妈家到现在还给我留着我的房间呢,家里还有一个老阿姨,菜烧得好吃极了。”
“那是那是。但是,问题是,”他正斟酌词句,突然一个他没想过的问题蹦进脑子里,“这事钟锐知不知道?”
“千万不要告诉他,现在他自己的事还顾不过来!”
谭马有些明白了,沉默片刻,困难地开口道:“听我说王纯,钟锐确实很好,但再好也是别人的。他和他妻子是同学,他们夫妻关系很好……”
王纯叫了起来:“我根本就没有那个意思!”
“你以为你没有。”
王纯气坏了:“你!”就要走。
谭马拦住她:“好了好了,算我说错了,算我小人之心!谈正事,此刻你去哪里?”
“东西先放你那里行不行?”
“这没问题。”
“那就没问题了,来这里之前我就是到处流浪。”
“我不知道行。我知道了就不能允许。你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长得又这么……啊,醒目,要叫坏人知道了,还有不出事的?现在,第一步,马上租房。”
王纯摇头:“租间最普通的楼房,也得上千块。便宜的平房有,二三百块钱,没水没火不说,周围大多还是外地来的民工。……”
“要不这么着,你去我那里住,我去租间平房。我一个单身汉我怕谁?若真有什么人看中了我想对我非礼,求之不得,来者不拒。……不行不行,还是要有所选择,太丑太老的不予考虑。”
王纯被逗得脸上有了点笑:“你住在哪里?”
“不好意思。至今还住在人家的家里。”
“谁是‘人家’?”
“我的前妻。”
“你离婚了!”
“放心,不是为你。”
钟锐内忧外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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