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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56

  苏眉在响勺胡同里走,眼前闪过那些关着的开着的院门。关着的、开着的门都仿佛是一些说话说累了不愿再说的嘴,那些年门的话说得也太多了。门不愿说了,胡同里显得很寂静。苏眉觉得眼下的寂静有点怡然自得,她走得也有点怡然自得。

  她本是带着小时候的印象走进这里的,那时胡同在她心中长远而又高深。现在她觉得原来它并不那么高深,墙很矮路也很短,以至于还没开始走就走到了“勺头”,眼前是那个堂皇的大黑门。黑门大开着,门上有牌子,写着区政协委员会。

  她走过了,还得往回走。

  婆婆的院门没开也没关,门虚掩着,她一推就进了院。她看见迎门那棵老枣树一点也没有变,那粗糙的树皮、黝黑的树干,那枝杈的交错方向如同十几年前一样。仿佛枣树的不变就是在等眉眉的归来,树愿意把从前的自己留给眉眉。

  枣树的不变使苏眉觉得是她冷淡了枣树,原来枣树对她依然忠诚。一瞬间这使她忘记自己来这儿的初衷:她本是带着几分恶意的炫耀而来,带着几分超越自己的荣耀而来。

  铅丝上的孩子的围嘴、罩衫才使她的处境具体化了。原来这院子这枣树毕竟有了变化,这里又跑跳着一代新人。

  后来南屋门开了,婆婆拿着一把剪子站在门口:“是谁在那儿?”她冲着苏眉问,语气很果敢,俨然一种院子主人的口吻。

  “是我。”苏眉转过身来。

  婆婆并不像胡同的变和枣树的不变给予苏眉的印象那样,在苏眉眼里婆婆似乎变了又似乎没变。她的腰背依然挺直,面色依然很好,目光依然锐利,反应依然灵敏。头上少不了要多些白发,白发混杂在黑发里倒显出黑和白的交相辉映。黑和白在婆婆头上似乎都不能少,少了哪种都不尽得体。她手中的剪刀使苏眉想起小时候婆婆是怎样教她递给别人剪刀的。婆婆告诉她递给别人剪子时要把尖攥在自己手中,将剪子尖伸向别人不文雅不礼貌而且还带着杀气。眉眉觉得婆婆的道理再合适不过,但当她递给别人剪刀时还是故意将尖指向对方,尤其不忘指向婆婆。她要在这种不正确的姿势里去体味“杀气”观察剪子尖会带给婆婆什么表情。婆婆质问她是不是有意捣乱,她便一言不发。她把在必要时候的一言不发一直延续到长大成人。在大学、在单位,苏眉发言也要看必要不必要。在她认为那些不必要的时刻,别人让她发言请她发言,她只是淡淡一笑。这叫什么?笑而不答。笑而不答是因为眼前总有一把剪刀。

  没有比笑而不答更能激怒对方了。

  那时婆婆从眉眉手中夺过剪子再给她做示范,甚至把剪子强硬地往她手里塞。她接过剪刀,想着下次那姿势的再次不正确。

  现在她看着手拿剪刀站在台阶上的婆婆,恍若回到了十几年前。她觉得十几年来婆婆就一直手拿剪刀站在台阶上没动过地方。与从前不同的是,眉眉不再有为拿剪刀而和婆婆抗衡的愿望了,她觉得婆婆与她早已不是一个量级。一把剪刀就是一把剪刀,它什么也代表不了,也没有什么文雅和杀气而言,它铰东西。

  苏眉的目光顺着婆婆的剪刀一直扫到婆婆的小腿,她发现婆婆的小腿还是向后绷。她觉得自己也正绷着小腿站在婆婆对面。她想这才是两个人不可逃脱的抗衡,她想起苏玮跟她吵架吵到最高xdx潮时便说:“你知道你像谁吗?还不对着镜子照照你的腿!”那时苏眉一言不发,只想有朝一日为这腿面向着婆婆把苏玮对她的“仇”喷发出来。

  司猗纹认出了眉眉,先是有点惊慌,很快就掉下眼泪。

  苏眉觉得婆婆这次的眼泪一点也不虚假,那是意外是惊喜也许还有几分内疚。

  司猗纹抽泣着把苏眉让进屋,说:“我这都是高兴的。”她抬眼观察苏眉希望苏眉的眼睛至少也该有点湿润,但苏眉的眼睛没有湿润,她正在打量她住过的这间房子:她的床还在,但已是一张久无人睡的床。床头堆着东西,床上铺着凉席,凉席上摊着一块黑颜色衣料,这使眉眉为婆婆手中的剪刀找到了出处。

  司猗纹发现苏眉看见了那衣料,便由此谈起来。她说床上的料子是块超薄型“澳毛”,她准备做条黑裙子,西式后开气儿。她的打算使苏眉想到了她的年龄,她想司猗纹大约七十四岁了。七十多岁了还适合吗?至少腿不再光润了。

  司猗纹嘴里谈着料子,眼光一直落在苏眉身上。她所以谈论衣料是因为此刻没有比谈论衣料更自然更无关痛痒的话题。她心中暗自赞叹着出落成年的苏眉,成年的苏眉不仅使她想起自己的青春年华,还使她觉得与自己的青春相比,现在苏眉的青春才是真正属于苏眉的。她那紧包着臀部的牛仔裤,那宽松的针织衫都证明了这一点。没有谁会去干预这紧包着臀的牛仔裤为什么是前开口,这个细节于社会于苏眉都是最具自由色彩的象征。这点象征似乎使司猗纹也一下子加入了苏眉们的行列,这寂寥的黄昏活跃起来。

  黄昏了,她望着苏眉那越来越模糊的轮廓说:“咱们去吃饭吧,去同春园吃炒鳝丝。”

  在苏眉听来,婆婆的话有几分豪爽,有几分讨好,又有几分恳求,还有几分炫耀。就因了这诸种成分兼有的邀请,苏眉很恼火。她不表态,只沉默着。她想原来婆婆又开始买着吃了。“买着吃”又将她拉回了她们初次见面的那个时刻:“个儿倒是不矮,就是瘦。”婆婆的话在耳边响起来。

  苏眉拒绝了婆婆的邀请,推托晚上有事。她熟练地找到墙上的灯绳把灯打开,南屋一下子亮起来。她仍旧记得灯亮就得拉窗帘,她拉上了窗帘。她从书包里掏出两袋广式香肠和一包几乎是婆婆的传统食品的叉烧肉放在饭桌上说:“您留着吃吧。”

  她看见婆婆惊喜而又畏缩的眼光,心想目的已经达到,也该是告辞的时候了。她背着空书包离开了响勺胡同。

  司猗纹没再强留苏眉,她只觉出几分遗憾。她不是为苏眉不吃她的炒鳝丝而遗憾,她是想,要来为什么偏偏选个黄昏?为什么不让更多的人看见眉眉的归来?在大门口,她高声喊着眉眉,告诉她要常来。她想用这喊来弥补一下眉眉归来的缺欠。

  叉烧肉很快就被司猗纹吃光了,那两袋广式香肠却被她长久地摆在桌上。她想,也是罗大妈该交房租的日子了。

  罗大妈又来了,把手中的票子摊在桌上。司猗纹心不在焉地把钱推到一边,顺手也动了动那两袋香肠。

  罗大妈早就看见了那两个塑料袋,或许她已猜出那是眉眉那天带来的。但罗大妈故意不提不问,司猗纹不得不自己开口了。

  “没看见那天眉眉来吧?”司猗纹问罗大妈。

  罗大妈显出有一搭无一搭地只是摇头。其实她看见了,看见她们在南屋门口脸对脸地站着。她还听见司猗纹送眉眉要眉眉常来的喊声。但她对哪个情节也不加证实,这不得不使司猗纹把眉眉做一番描述,重点不是她的归来是她的事业。

  “眉眉来了,还打听您哪。”司猗纹说,“她现在是艺术家,就像当年的徐悲鸿,知道吧?国画、西画都画。他比刘海粟小几岁,都在国外留过学。刘海粟那时候还提倡过画裸体模特儿,也就是男女不穿衣服让人画。先前《良友画报》净登。军阀孙传芳不是还干涉过?封建。几千年的封建接受不了模特儿。现在好了,眉眉她们的画展上都有‘模特儿’画儿,站着的坐着的躺着的什么姿势都有。眉眉也画静物、花卉,画什么像什么,栩栩如生,就跟活的一样。这次的画展结束了,再办,我请您去光临指导。欣赏艺术也是人生的一大乐趣。”

  “眉眉没吃了饭再走啊?”罗大妈说。

  司猗纹对罗大妈大谈眉眉的艺术,罗大妈却用了个“吃”来大煞了一下司猗纹的“风景”。有必要煞一下,罗大妈想。

  “该叫孩子吃了饭再走,大老远来看您。”她提醒着司猗纹,走了出去。

  有时一句话的分量就在于它普通。

  罗大妈一句话的分量几乎使司猗纹背过气去,但她还是暗暗责怪了自己那番对牛弹琴。直到她看见床上那块黑料子,心情才渐渐平静下来。一块黑料子也许就是她生活中的一个新领域,她为什么不让它属于画家苏眉呢?此时让料子属于苏眉,就像前些年她接待外调者时让那个死去的国民党军官去台湾一样重要。

  她开始按照她对眉眉身材的估量剪裁、缝制裙子。虽然她出的样式并不现代,但她相信衣服就像人生,万变不离其宗。不就是肥了瘦瘦了肥,长了短短了长么。只有不肥不瘦不长不短才是衣服的永恒。而谈到颜色,只有黑、白永远不会过时,永远是颜色中的佼佼者。她凭着自己的分寸感,用当年为大、二旗赶制裤子的速度把裙子赶制出来,然后她给眉眉打了个电话。在电话里她先不提裙子,她尽可能像长辈对孩子说话那样让眉眉抽空儿回来一趟,她有重要的事要告诉她。

  苏眉放下电话感叹着:一个追上来的婆婆,一个穷追不舍的婆婆。她相信响勺胡同不会有她的重要事,她也不愿给婆婆提供一个“追上来”的机会,可她还是去了,就算是路过吧。

  司猗纹把那条黑裙子亮给苏眉,还在叠得四方四正的裙子上系了条红缎带。红使得黑更黑,黑使得红更红。

  “我给你做了条裙子。”司猗纹说,“臀围腰围都没量,也不知合适不合适。”她观察着苏眉对裙子的反应。

  苏眉接过来正犹豫着,司猗纹却已让她打开试穿了。

  苏眉打开裙子,穿上。司猗纹心满意足地欣赏起它和她,眯着眼说:“我这眼就是尺。”她满意自己的手艺,更满意苏眉对这裙子表现出的兴趣。

  “合适,挺合适的。”苏眉说,“黑裙子最好配衣服。”她觉得要肯定就该肯定得具体点,这肯定才更加可信。

  “也得看谁穿。”司猗纹来了情绪,“样子再新,手工再细,有人穿上就不是个样儿。街上那么多人,挑不出几个来。”

  司猗纹一语双关,即:挑不出眉眉的身材,也挑不出司猗纹的手艺。她由穿衣服风度拐到罗家,由罗家又说到北屋,又由北屋说——“跟你说吧眉眉,将来罗家搬出去,北屋就是你的。你可以布置一间画室,想图清静就来北京家里作画。也许你还得把房子重新设计、改造一下,装地板、开天窗(不知她从哪儿得知画室需要天窗)。你还可以不出门在院里举办个人画展把画都挂在廊子上。让宝妹给你把门儿,我替你应酬客人。谁会料到世道总是变来变去,要不然我怎么能给你腾出房子当画室。”

  如果说开始苏眉只把司猗纹的话当笑话听,那么渐渐的她便涌起一种朦胧的怀旧心绪。对于“响勺画家”她倒没有多想,她想的是雨后的清晨那满院子硬木家具,为了把它们交出去,她是怎样跟婆婆一起认真地擦拭家具上的泥点。在一堆家具中她最欣赏的是那张写字台,画室里要是再有了那张写字台……苏眉莫名其妙地受了鼓动。

  或许司猗纹看出了苏眉此刻的心情,还坚持要领她去参观“勺头”那个阔大的宅院。这时苏眉才知道那院子当年是属于司家的。

  司猗纹领苏眉理直气壮地往前走。

  传达室一位老师傅出来拦住了她们。

  “您二位找谁?”

  “不找谁。”司猗纹说。

  “那……您一定有什么事儿。要不先去办公室?”老师傅说。

  “不用。”司猗纹不看这师傅,只朝院子深处看。

  “那您……”老师傅极其认真。

  “噢,我们是回来看看。”司猗纹在这句话里用了个“回来”,这是一种暗示,又是一种明说。

  谁不懂“回来”?老师傅恭敬地把她们让进院子便退回传达室。

  她们登上太湖石,看了池塘,看了睡莲,看了花厅。转过花厅又看了书房,卧房,然后是跨院。经过整修的院落比过去还要辉煌,檐下发放着新油漆味儿。最后她们在中庭的游廊上坐下。司猗纹说你看藤萝还在,那根肯定还是老根。还说从前那个刁姑娘就是不喜欢藤萝,看见藤萝就说心里烦。后来刁姑娘开始养米兰,因为她有孤臭,不过米兰也遮不过她的味儿……后来司猗纹就抑制不住地对苏眉讲起她的初恋。“当然,”她说,“那不是在这儿,是在南方,可现在他在北京。你知道他是谁吗?”然后她显出一往情深地把他的姓名说给了苏眉,告诉苏眉他就是马小思的公公。

  苏眉眼前立刻出现了那个歇了顶的小老头和他欣赏的那部质量平平的电影。她悟出了他要求“定格”的画面上那个姑娘像谁,像婆婆——像苏眉。

  苏眉觉得这一切太像故事了,太像故事倒显得有点不真实了。虽然人、事俱在可她总觉得这故事又是婆婆编出来的,然而这编造里毕竟有几分伤感。当她想到人间的故事总是凄凉的居多时,才又觉出这故事的几分真实。

  司猗纹并没有觉出这故事有多么凄凉,她率领她的参观,她对自己的回忆,是要证明和弥补在她学蒸窝头的夜间里想对眉眉说的话。现在这一切的一切终于都证实了她不是一个只会在夜间偷吃点心的人,她也不仅仅做过出卖姨婆的证明。她有过自己辉煌的一切,有过自己那池水般的清澈,那睡莲般的纯洁。

  司猗纹心情很好,她完成了一桩宿愿。

  苏眉本想再问婆婆点什么,并且就要告诉婆婆她就见过她年轻时的情人,现在他歇了顶爱看电影,爱看电影里一个人。但她不愿意再跟司猗纹节外生枝,她暂时隐瞒了这一切。

  苏眉还是带着漠然离开了响勺胡同,什么也不能把她纳入婆婆的生活,她也无法把自己纳入婆婆的生活,尽管她穿了那条剪裁合身的黑裙子,她看见了该看的一切听见了该听的一切。年轻人都懂“不穿白不穿”“不看白不看”这个道理。

  57

  苏眉不愿意接婆婆的电话,苏眉的事也很多,她在电话里一再拒绝司猗纹的邀请。

  “这星期天没时间,真的。”她告诉对方。

  “怎么星期天还那么忙?”对方问。

  “和几个朋友已经约好了……”

  “出去?”

  “啊,出去。”

  “去哪儿?”

  “想走远点儿。”

  “有多远,出北京吗?”

  “那倒不是。”

  “是不是去西山?”

  “对,西山。”

  “实在没时间就算了,下星期再联系吧。”

  苏眉放下电话。原来还有一个可怕的“下星期”。

  苏眉的电话是诚实的,星期日她和几个同学的确约好去西山。当她们在西直门换车时,苏眉看见司猗纹正向她走来。司猗纹手里撑着一把折叠伞,上身是豆沙色短袖真丝衬衫,下边配了银灰西服裙,脚上是白色平底羊皮凉鞋。为了与衣服相配,脸上的化妆就更有必要了。她走到苏眉跟前说:“我先到,等了你半天。”听口气就好像她的到来是提前和苏眉约好的一样,苏眉倒无言以对了。她透过司猗纹的薄衬衫,一眼就看见她是戴了乳罩的。不知为什么,她不愿意让同伴们发现她的这个发现,她觉得以婆婆这样的年纪还戴乳罩正如同一个没到发育年龄的女孩就戴乳罩一样地令人不自在。她后悔昨天在电话里把他们的行动透露了出去,现在司猗纹的出现司猗纹的声明显然是为着加入他们的行列而来,她的穿着她的精神准备(特别是她那不合时宜的乳罩)简直叫她无法拒绝。

  苏眉的预感果然准确,司猗纹早和她的同伴打着招呼介绍自己的身份了。当同伴们赞叹她的年轻以至于将她误认为是苏眉的母亲时,司猗纹轻轻笑着,又做出些比母亲还年轻的表情。车来了,司猗纹收起阳伞,轻捷地迈上车,自然而然地坐在苏眉的同伴们给她让出的座位上。

  苏眉看见坐下的婆婆才进一步证实了婆婆的预谋。她的情绪败坏透了,她不明白婆婆为什么一定要加入她的生活。现在她既不能和她争吵又不能把她赶下车,她就把住司猗纹的椅背站着。把住司猗纹的椅背站在司猗纹身旁是给司猗纹的颜色,又是对司猗纹行为的认可,当着同伴们她甚至还必须表现出是她请了她来游西山,仅仅是忘记和同伴们提前说明。

  终点站到了,苏眉跟在婆婆身后最后一个下了车。她和她一路无话。也许她的同伴们觉出了气氛的异样,他们提出分开行动,这时司猗纹忽然把脚给崴了。

  她的崴脚又引起了大伙的关心,苏眉才不得不蹲下来和婆婆说话。她问她是不是很疼,还能不能走路,要不要赶快回去。司猗纹鼻尖上沁着汗同意回去,并让苏眉给她要“出租”。

  她们上了一辆出租汽车,司猗纹忍着疼痛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跟车下苏眉的同伴们表示着歉意告着别,还不忘告诉他们有时间去家里玩。她说得很真诚,给大家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后来苏眉的同学都知道她有一个漂亮的不凡的看起来比苏眉妈妈还年轻的外婆。

  在车上,司猗纹刚才的痛苦消失了许多。苏眉问她是不是好多了,她摇着头说:“这不是好,是疼过了劲儿。疼过了劲儿就不觉疼了。”

  车子拐进响勺胡同停在司猗纹的院门口。太贵了,车费四十元。苏眉交了钱刚要搀扶婆婆,婆婆却打开车门腿脚利索地下了车,她像是蹦下来的。

  星期天胡同里显出了热闹,罗大妈正巧在门口站着。

  “上哪儿去啦?”她问司猗纹。

  “西山。”

  “回来可够早的。”

  “坐出租回来的。这不,眉眉还把我送到家。”司猗纹说着径直朝里走。她很得意,罗大妈看见了她的出租车,看见了陪她回来的苏眉。她的步态更轻盈。

  苏眉在司猗纹后面走,她不知道司猗纹为什么要愚弄她。她忘记了门口的邻人,忘记和罗大妈寒暄。正在里屋写作业的宝妹出来招呼她,她也只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就坐在饭桌旁,连宝妹样子都没看清。她寻找婆婆的去向,原来婆婆已闪到里屋,就像正等待苏眉对她发出质问、指控。

  果然,苏眉追进了里屋。

  司猗纹正坐在宝妹书桌前,手托腮帮,胳膊肘支在宝妹的作业本上。

  “您必须向我解释清楚。”苏眉激动得难以抑制。

  “解释什么?”司猗纹的回答也不客气。

  “解释您今天的行为。”

  “我今天有什么不好的行为吗?”

  “我想您自己最清楚。”

  “我不清楚。”

  “难道您需要我提醒吗?”

  “可以。”

  “您为什么去西山?”

  “西山是游览胜地。”

  “您为什么非跟我们去?”

  “因为有你。”

  有你。苏眉在和司猗纹的第一局对话里就败了下来。难道他们那一伙人中不正是“有你”吗?你是谁?是司猗纹的外孙女。外婆为什么不能跟外孙女一起游西山?

  退却的倒成了苏眉。

  “就算有我,那您为什么说您崴了脚?”苏眉又说。

  “不是我说我崴了脚。”

  “是您说。”

  “是我的脚崴了。”

  “但是您没有崴。”

  “你怎么知道我没崴?”

  “因为下车时我发现您一点儿也不疼您根本就没事儿!”

  “怎么没事儿?”

  “我保证您没有崴。”

  “崴了。”

  “那为什么一下车就好?”

  “是一下车就好了。”

  “有这么快吗?刚上出租您还喊哪,一下出租就能好?”

  “你应该高兴。”

  “高兴什么,高兴白扔四十块钱?”

  “根本不是四十块钱的问题。你想,如果我的脚一直不好呢?崴到明天呢崴到后天呢?一个星期、一年……给谁增加负担?不是给你吗?你能撇下你的婆婆不管?谁是我的亲人,不是你?”

  这第二局对话胜利者又是司猗纹。谁是司猗纹的亲人?庄晨远;宝妹近可指不上;竹西已不再是庄家的人。还有谁,不就是苏眉吗?

  苏眉的失败是注定了的。难道她能对着司猗纹高喊“我不是你的亲人”?她想冲她高喊,她试了,可她没张开嘴。张嘴也需要稳、准、狠,她又想起当年她抓不起语录本的事。

  一样。

  作为胜利者的司猗纹深深叹着气,手在桌面上摸索。苏眉知道她在找烟,也许拿烟的还应该是身边这个亲人。她没去,她不去并不等于她不是,倒像是她在跟那个找烟的人耍无赖。

  苏眉很丧气。

  苏眉丧气着离开了响勺胡同。她想无论如何这是最后一次来响勺,最后一次见婆婆。

  苏眉开始安心作画,她正在画一幅准备参加全国青年美展的作品。她带着从响勺胡同带回来的“气”把画面尺寸加大至画展所要求的最大极限。面对这块顶天立地的画布,身高一米七的她仿佛一下子又成了当年响勺胡同的那个眉眉,那时她往铅丝上搭块裤子都得一蹦一跳。现在她虽用不着蹦跳,但画最高处时还得爬桌子登板凳。画布越大人就越小,她画得就越泼辣。为了这无边无际的画布为了这“泼辣”,她甚至推翻原来的构思。她想起一个叫《画扇面》的老相声,那相声说某人求一画家画扇面,那扇面画家答应他画美人。后来由于什么原因他决定把美人改成张飞;又由于什么原因他决定把张飞改成石头;再由于什么原因他决定把石头改成黑扇面。现在苏眉就正在把美人改张飞,张飞改石头,石头改黑扇面儿。她决定把所有的形象都模糊在一片黑色基调里,就得黑,黑才是永恒。就像,就像什么……司猗纹送给她的黑裙子。

  苏眉快“神经”了,苏眉也快信命了,原来命该她“黑”。

  电话又来了,是传达室。传达室师傅说门口有一位“家里人”,在等她,等着等着突然晕倒在传达室了。是位老太太,又不像老太太,看不准年纪。

  苏眉跑到传达室,传达室说病人已经被送到医务室。苏眉又赶到医务室。

  当她跑进医务室时,晕倒的病人已经苏醒过来,她靠在一张长椅上捧着一杯水。

  首先引起苏眉注意的不是病人的脸色而是病人的装束:她居然穿了一条雪白的卡其布长裤和一件暗红纯棉针织衫,脖子上还有一条纤细的银项链。

  医生问苏眉这位病人是她的什么人,苏眉告诉医生她是她的外婆。苏眉问医生外婆晕倒的原因,医生讲,不像是什么器质性病因所致,可能是因天气太热而导致的虚脱。

  医生又问了苏眉病人的年龄,苏眉说了一个岁数。医生以惊异的眼光打量着司猗纹,并告诉苏眉她可以回家了。

  苏眉从长椅上搀扶起司猗纹,司猗纹显出力不从心地站起来。当着众人苏眉的脸很红。走出学院大门她们遇到那次去西山的一些伙伴,有人问苏眉“你外婆是不是又崴了脚”,苏眉没做回答。还是有人替苏眉截了“出租”,他们想,她是“崴”了。他们热心地把司猗纹搀上车,苏眉狠狠碰上车门。

  车就要开时,苏眉还是开了前门上车坐在司机旁边。她想起了那天司猗纹的话:“谁是我的亲人,不是你?”她为车里的人想,也为围在车外的人想。

  司猗纹的电话在继续,苏眉不得不接。她知道不接电话的后果:司猗纹会晕倒在任何地方请别人打电话给她的“亲人”。她相信司猗纹那不可忽视的精力和能量。

  有一次苏眉偶然从晚报上看到一篇记者采访一位家庭早期教育家的文章,那位被采访者便是司猗纹,她谈的是对一位青年女画家的早期教育问题。读着晚报,苏眉才知道自己的艺术启蒙者原来是婆婆。她拿着晚报给苏玮看,苏玮不说话,只笑得前仰后合,流着眼泪。苏玮止住大笑才对苏眉说:“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自找!”这像是说苏眉的艺术启蒙老师是自找的,又像是说一切一切都是你自找。

  “怎么我没有个艺术启蒙者?那样的话,这受启蒙的该是一对姐妹了。”苏玮又说。

  为这“自找”,苏眉和苏玮永远也谈不起来,话不过三句。苏眉忽然想找竹西去谈谈婆婆了。

  快中午了,苏眉在竹西医院门口给她打了电话,请她出来一下。很快竹西便匆匆走出来。

  她们已经十几年没见面了,现在互相看着对方却非常坦然,好像在她们之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从前她们有过那么好的交往,后来苏眉突然挤在了舅妈和大旗的关系里,那是一段多么幼稚好玩的历史。

  “那边有个快餐店,咱们先吃饭吧,我请你。”竹西对苏眉说。

  “快吗?”苏眉边走边问。

  “快,就是不够热,种类也少,只有火腿蛋炒饭。”

  在快餐店里她们买了火腿蛋炒饭,又买了沙拉和啤酒,选了一张小桌坐下,面对面吃起来。

  “我还以为你不会见我呢。”竹西说。

  “我几次回去都没看见您。”

  “凑巧了,我都不在。”

  “嗯。”

  “你恨我么。”竹西笑着。

  “为什么?”

  “为了我和大旗的事。”

  “那时候我那么小,可偏要觉得自己不小。”

  “因为你小,我才觉得你会恨我一辈子。”

  “不,我恨的是我太小。”

  “可你知道我不太看重这些。我不能等人们都理解了再行动,这‘人们’也许还包括了当时的眉眉。”

  “我能理解您,一切。”

  “大旗又结婚了你知道吗?我送给他两只福建漆碗,送两只足够了。他过得挺好。”

  “我也希望他过得好。”

  “你呢?结婚以后怎么样?”

  “我?还行。”苏眉说,大口吃着炒饭,喝着啤酒。

  “你很能喝啤酒?”

  “也不常喝,还行。”

  竹西从苏眉的两个“还行”里已经听出她婚后生活的状况了。这使她有一种预感,她觉得苏眉的生活或许是不稳定的,或许她还要遇到别人,比如……叶龙北。她想起过去他在院里对她谈鸡,谈直线,谈得她眼里常含着泪花。

  竹西已经吃到了盘子底,她用勺子轻轻刮着底上的炒饭。

  “宝妹说上次看见你了。”竹西说,像在找话。

  “她长得挺高了(照司猗纹的说法,快能把门儿了)。”苏眉说。

  “大便还不怎么好。你看见欢子了吗?我和大旗的儿子。”

  “没有。”

  “咱们的邻居你还见了谁呢?”

  “罗大妈。”苏眉说,“对,我还去东城看了姨婆。”

  “还记得从前西屋那个……他叫什么来着?”竹西说。

  “你是说叶龙北吧。”苏眉替竹西说。

  “对,叶龙北。”

  “我真想看见他。”苏眉说。

  人声突然嘈杂起来,也许这里原本就人声嘈杂,苏眉和竹西没留意罢了。嘈杂才使得她们毫无顾忌地谈了这么多,也许声音还不小。嘈杂又使得她们不能再聊下去了。

  她们分手时苏眉才发现,她们都没提她的婆婆和她的婆婆。虽然她是来找她谈婆婆的,而婆婆在她们的心目中却原来连无关紧要也算不上。无论对苏眉,还是对竹西。

  58

  苏眉遇见了叶龙北。

  苏眉去给自行车打气,在一家修车铺门前遇见了他。叶龙北也要给自行车打气。

  苏眉弯腰打,打完直起身来要走,发现她面前正等着用气筒的叶龙北。

  “是您?”苏眉满头大汗,并没显出特别惊讶,却忘了给叶龙北气筒。

  叶龙北去接气筒。苏眉却把一只空手伸给了他。他们握了手,苏眉才想到,或许他是伸手接气筒的。

  叶龙北是伸手接气筒的,但却握住了苏眉一只空手。

  气筒还在苏眉手里。

  “这车太老了,老车才不应该被遗弃。似不似?”叶龙北说。

  “我想是。”苏眉说。

  这像是他们的谈话中断了十几年后的重新开始,又像是那谈话从来就没有中断过:他们是由黑鸡白鸡谈到自行车的。

  在一瞬间,他们还是做了相互的重新打量。叶龙北觉得眉眉理应长成眼前的苏眉。苏眉觉得叶龙北除了从前的一切,身上又多了过去少见的乐观;额上虽然添了几条皱纹,但笑时嘴角却显得天真、坦率。

  叶龙北支起车梯先问了苏眉许多,问她那次和小玮一路还顺利吗?问她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苏眉认真回答着叶龙北的问题,她每回答一次叶龙北就说“我知道我知道”。

  苏眉很爱听这句话,尽管她深信他并不都知道,但她又觉得他知道,知道应该是一种无须言语的了解。对于她,他应该什么都了解。

  “您现在的情况怎么样?”她问他。

  “你知道我已经回到北京,想做的事很多。我写了许多电视剧本,电视台不喜欢。我为什么非要他们喜欢?我现在写电影,我有很好的题材。”

  “我想您能写好,我相信。”

  “也是试着写,可我信心十足。写作并不是难得吓人。有一次我读了一本波兰小说,差点像我写的,把我吓了一跳。”叶龙北笑了,像在说:我还没写出来,早有人学我了。

  苏眉也笑了。叶龙北的剧本虽然她还不了解,但他的剧本他的笑给了她一种很开阔的心境。

  又有人要气筒时,苏眉才发现气筒还在她手里攥着。

  “我们还没打完哪!”叶龙北从苏眉手里拿过气筒,理直气壮地对那人说。

  叶龙北给自己的老车打完气,他们又走了一段路才分手。他们并不看重这分手,因为他们谁都意识到,这分手已经意味着下次的再见了。

  叶龙北把住址告诉苏眉,请她到家里吃晚饭,说:“晚饭总是要吃的。”

  苏眉答应了。

  在叶龙北的家里,苏眉认识了玉秀,原来玉秀是来自虽城山区农村。和竹西一样,苏眉也立刻猜到了她的身份。

  叶龙北说玉秀姓丁,当初是从山里逃婚出来的,逃到叶龙北落户的村里。那天风雪交加,晚上去院里端煤的叶龙北发现了蹲在门口的丁玉秀。他把她领进屋,让她烤火、吃饭,还把她留了下来。他对她说:“我这里有火。”玉秀也许就是为了这火,这农村少有的煤火才留了下来。当时她才十四岁。

  苏眉也想到自己的十四岁,她十四岁离开了有“火”的房子,却到没火的农场去了。

  叶龙北回北京时把玉秀带进了北京。

  “玉秀今后怎么办?”苏眉问叶龙北。

  “我是想让她嫁给我的。”叶龙北说得坦然、随便。

  “你们谈过吗?”苏眉问。

  “谈过,许多次。”

  “玉秀同意?”

  “她不同意,说我太老。不过这不要紧,那是她不了解世界。我对她说卓别林比他岳父还大二十岁。”

  “后来呢?”

  “暂时还不行,我一直在说服她。说服一个人也不容易,也像思想改造吧。是改造就有痛苦,有时甚至很痛苦。可我有信心,有时我就跟她讲弗洛伊德。”

  “她爱听?”

  “怎么说呢,也有个过程吧。”

  后来苏眉又问叶龙北,玉秀现在是不是只在家里做家务,叶龙北说不,她有许多事情要干。她在一家饺子馆当临时工,那儿有她一个老乡,个体户。

  晚饭时,果真是玉秀给他们包饺子。叶龙北说玉秀愿意让客人夸她包饺子的手艺,来了客人她就包饺子,她包起饺子就像变魔术。

  叶龙北专门领苏眉到厨房去看玉秀包饺子,她已经包了一多半。连苏眉也觉得那实在是魔术:皮和馅儿在她手下一碰就变成了饺子。她看见有人参观就更显夸张地表演她的技艺,以至那动作反而因过于机械而显得油滑了。叶龙北捏起一个饺子说:“我想我们不能吃这种饺子,你看见这种东西你就觉得它已经不是饺子了,是一堆你叫不出名称的东西。当初中国人发明饺子是有它特定目的的,那应该是一种气氛,一种返璞归真的气氛。眼前的一切太机械了,机械的缺陷是它离返璞归真太远。在家里我们不应该像置身于饺子馆,是不是?”他问玉秀,又问苏眉。

  玉秀很无所谓,也许叶龙北的观点她已经听了无数次,或许她觉得叶龙北的关于饺子已经是老生常谈。她脸微红着低头猛包,皮和馅儿还是在她手下碰来碰去。

  当然,最终他们还是吃了玉秀的饺子。饺子的边缘很厚,馅儿很少,苏眉没有吃出什么味道。她想:或许叶龙北的话不无道理,中国人的饺子应该有特殊目的。有了皮和馅儿并不等于就是饺子,就像有了人物和故事不一定就是剧本。她不知玉秀是否懂得用这个道理来反驳叶龙北在剧本上的一再失败。从玉秀对叶龙北的反应中,苏眉感到他们在一起生活有几分平等。苏眉的心情不像他们初见时那么开阔了,她甚至第一次发现叶龙北身上有一种陌生的浪漫。他和玉秀的相处,他对饺子的贬,以及玉秀的不在乎,像是他这浪漫的结果,又像是玉秀正在利用这种浪漫。像许多农村的女孩子一样,她们自有自己处事的逻辑,在这逻辑面前有时城里人倒显出几分傻气。

  现在这陌生的浪漫究竟应该属于谁呢?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成了苏眉关注的一个中心。有时候她想控制一下自己这种非常的关注,她与他有什么关系呢?越是这样想,苏眉就越关心叶龙北的事,和叶龙北见面的次数也就越多起来。叶龙北不再多谈玉秀,这倒使得苏眉有点失望。他谈得最多的是他的剧本。

  “我在写战争。”叶龙北说。

  “写朝鲜战场?”苏眉问。

  “对。你肯定会说这是个老掉牙的题材。题材有新旧,角度可是属于自己的。现在我说的是写战争的角度。你以为战争就是机关枪、大炮?还有人!有各式各样的人。”

  接着叶龙北给苏眉讲了他的电影故事。那是一位志愿军老营长的故事,他在朝鲜十次负伤,七次进医院,三次进太平间。每次当人们从太平间往外抬他的尸体时他就醒了过来,醒来就要求吃苹果。因为他入朝时,刚过鸭绿江一位朝鲜大嫂(一位漂亮的朝鲜大嫂)便迎上去送给了他两只苹果。苹果给了他终身难忘的印象,他一活过来就要求吃苹果……

  “你是不是在听?”叶龙北问。

  “我在听。”苏眉说。

  “你认为怎么样,是不是一个全新的角度?”

  “您得让我听完。”苏眉说。

  但叶龙北的故事每次都因为中间出岔儿而讲不完。叶龙北的“岔儿”有时岔得离他的故事很远很远。比如他讲到那位漂亮的大嫂,能岔到另外一个女人身上,那女人可能是他小时候在他居住的城市青岛所见过的。那么,要讲他见过的这位漂亮女人又必不可少地得讲这女人的生态环境,如叶龙北发现她的时间、地点乃至必要的意境和当时的气氛。

  “当时她住在齐东路——有钱人聚集的一条路,大汉奸王克敏也住在那条路。那路顺势而上,顺势而下。早晨大都有雾,各家的门在雾中打开了,女人们都出来了,上学的居多,雾中的汽车、洋车、马车载着她们远去……哎!那个漂亮……”

  叶龙北像在用漂亮形容车,可他说的是人,漂亮的人,女人。由女人还谈到他离了婚的妻子,这是叶龙北第一次谈到他过去的妻子。他说他妻子过去也住齐东路,他说她说不上漂亮也说不上不漂亮。他和她是小学同学,但没交往,后来在北京念大学时又相遇了。当时他是林学院学生,她在音乐学院学钢琴。结婚了。离婚了。她带着她的“莫得利”牌德国钢琴搬出去了,连儿子也扔给了他。儿子就一直在老家跟奶奶。

  “您也住齐东路?”

  “不,我们住莱芜路,离齐东路不太远。”

  苏眉这才为叶龙北在响勺胡同纳小孩鞋底找到了出处。

  于是,由于叶龙北的故事出岔儿和出岔儿的时间过长,苏眉只有中途告别,于是又有了下次。下次再讲再出岔儿,那岔儿也许不再是漂亮,是恐怖、是孤独、是快乐、是伤感……

  一个剧本差不多从他们初见的夏天讲到秋天。秋天了,他们到香山看红叶,讲剧本。

  “朝鲜苹果大部分是国光苹果,好吃。”叶龙北说,“中国也有国光,哪儿有什么真国光,早都串了种,植物的串种便是退化。我学过林业,却写了两篇艺术评论,才搞起了艺术。噢,我在说苹果。看起来红扑扑就像涂了胭脂的红脸蛋,你吃吃……我说的那个老营长可不想吃那种苹果,每次他尝着不对味儿就咬一口把苹果放在床头柜上,直到苹果烂掉。作为电影的蒙太奇,这苹果由咬开到烂掉应该有一连串‘化入’‘化出’镜头的连接。”

  “后来呢?”苏眉问。她不知自己问过多少“后来”,可她还是在问,真诚地在问。

  “你是说苹果?”

  “我是说整个故事。”

  “整个故事是围绕老营长的。”

  “老营长呢?”

  “他后来复员了,伤实在太重了。他要求复员,要求到一个更适合他的岗位去。这实际上是一个写意,一个民族精神的写意。老营长的精神——包括他的三次出太平间,他的要求吃纯正的苹果,要求复员到最适合于自己的工作岗位……都是一种民族精神的写意,这精神才是根深蒂固的民族精神。”

  “我相信这是民族精神的写意,但是哪里最适合他呢?”

  “这是全剧一个最复杂最难解决的问题,我曾做过许多设想。”

  “您不妨说说。”

  “不行,因为都不合适。为什么?就因为他要做的应该做的得不到,不应该做的力不从心的反而在等着他,于是他陷入了命运对他的摆布。你不应该把这归结为社会,是命运,是命运对他的摆布。”

  “那么,他真的无法摆脱吗?我是说命运对他的摆布。”

  “目前是无法摆脱。无法摆脱我的构思就不尽合理。”

  “您可以用您的假设去给社会以启示呀,艺术是应该走到社会前面的。”

  “这不是艺术的社会功能。艺术的功能又是一个争论不清的复杂问题,你也许比我还懂。你能用一幅画去号召人们都做到尽善尽美吗?你可以号召,但画还是画。你不能说我画棵白菜人们就得看到善,就行善;我画门大炮就是恶,人们就得作恶就得去要求侵略。是不是?”

  “是。可艺术给人的启迪还是不可忽视的。”

  “是,是不可忽视。仅仅是启迪。可命运的摆布却是不可逃脱的,比如命运把你摆在响勺,命运使玉秀躲到我家。”

  “您这样比,我有点不高兴,或者说我反对。”

  “对不起,你是说你和玉秀?”

  苏眉显出不高兴,和他拉开距离走。

  “哎,你回来!”叶龙北说着追上她,又靠近她。

  “您怎么能这样比?那我可不可以问您一个问题。”苏眉问叶龙北,激动起来。

  “当然可以。”

  “也许玉秀躲到您的家里是命运的安排,可您要玉秀嫁给您是谁的安排?也是命运?那么可不可以说玉秀的命运就是您?或者您就代表着玉秀的命运!”

  “不可以这样说。命运的摆布也是一种精神,一种摆布和被摆布的精神。并不是指哪个具体的人。”

  “可您刚才分明是提到过我的,我反对的也是这一点。”

  “我暂时可以做些让步,因为我确实提到了你。”

  “要是别人呢?”

  “决不让步。”

  “为什么您要向我让步?”

  “因为,这还得说到你和响勺胡同,或者换句话:响勺胡同和你。你知道人为什么感到生命有时一阵光辉灿烂?”

  “您有过那时刻?光辉灿烂的时刻?您的生命?”

  “有过!肯定有过。”

  “在响勺胡同?”

  “可以肯定。在响勺胡同,在火车站碰见你的那个时刻。”

  苏眉不再说话。她和他并排走起来,走得和谐,一种前所未有的和谐。如果说来香山她是专门为了听他的剧本,那么现在她觉得她决不是为了听他的剧本而来。她也才觉得剧本再拖拉也是个最平常的战争故事,那故事只说明人都该有自己一份合情合理的工作,再没有其他了。而谈到命运的摆布,现在她跟他越走越和谐倒像是命运的摆布了。

  苏眉忽然想到虽城的丈夫,那个对事业兢兢业业、却连她睡大觉都不管的丈夫。

  “我结婚了。”苏眉突如其来地对叶龙北说。

  “我想会的。”叶龙北说。

  “为什么您会这么想?”

  “因为我也想结婚,这你知道。我不光想结婚,甚至还想结婚之外的事。”

  “我不知您指什么。”

  苏眉以企盼的眼光看着叶龙北,像在问:什么是结婚以外的事?您又为什么要对着我说?我可以理解成我和您的交往吗?比如来香山(看红叶),冷眼人看您和我,我们又是在做什么呢?为什么走起来没完,肩并肩?苏眉愿意听叶龙北说说,又愿意让来往的“冷眼”尽情去猜他们的关系。

  但叶龙北的回答却使苏眉非常意外而沮丧。

  叶龙北说:“你想知道我刚才是指什么?”

  苏眉说:“我想知道。”

  叶龙北说:“我不能瞒你,一切都不能瞒你。和玉秀的事不能瞒你,和你舅妈宋竹西的事也不能瞒你。对,有时候我和你舅妈在一起。”

  苏眉脑子里有点乱,现在他们之间又多了个舅妈和“在一起”。虽然她不知道叶龙北说的“在一起”意味着什么,但她知道他既然不打算瞒她,那么就是“在一起”了。她有点为叶龙北对她的坦荡而感动,虽然这已是近乎残忍的坦荡。她想起那次和竹西一起吃快餐,当她说起叶龙北时,竹西对叶龙北这三个字的躲闪。她更证实了这“在一起”意味着什么,也更证实了叶龙北这坦荡的残忍。这像对竹西的残忍,又像对苏眉本人的残忍。

  苏眉奇怪着自己的逻辑,又固执地不能从这逻辑中解脱。她一面想着他和谁在一起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又一面想着假若没有关系,叶龙北还有向我诉说的必要么?

  “我还是认为您应该结婚。”苏眉说。

  “跟谁?”叶龙北问。

  “跟玉秀。”

  “你也认为合适?你刚才不是分明说过这是我在摆布她吗?”

  “这是我的不礼貌。”

  “你是说她喜欢我?”

  “我是这么看。没有您她怎么能住进北京来?”

  “你没有道理这样形容玉秀。虽然她的确是一个农村女孩子,我也不愿吃她包的饺子,可你不应该这样形容她。”

  “真对不起,我又该向您道歉了。”

  “她喜欢跟我不是为了能住北京,当初她怎么知道我能回北京?”

  “这我完全相信。因为您呼吸着她就好比呼吸着乡下的空气。”

  “我的确有这种感觉。”

  “那么您的生命不是又开始灿烂了吗?”

  “不是。不一样。”

  “是您说过的返璞归真?”

  “倒可以这么说。”

  “遗憾的是您又回到了这难以脱俗的城市。如果您不是在摆着席梦思的房间里,您的身旁、脚下是泥土芳香的田野和林间空地,就像老托尔斯泰和他的女奴那样不更好吗?”

  “遗憾的是我不是老托尔斯泰,玉秀也不是我的女奴。”

  “那您把玉秀当什么呢?”

  “我在等玉秀。”

  “那竹西呢?”

  “是有时在一起。”

  “为什么等着玉秀又要和竹西在一起?尽管是有时。”

  “我觉得你今天是在逼我,我就要走投无路了。”

  他们不再有话。走过了香山一切可供人走的地方,看过了香山一切可供人看的地方。苏眉觉得还是走走、看看好。她又想起自己违背了自己的那个“笑而不答”的待人方式。假如叶龙北再开口,苏眉一定会笑而不答的。然而叶龙北不再开口。直到他们登上香山最高峰“鬼见愁”时,叶龙北才突然用询问的眼光望着苏眉说:“还不够么?你还要知道什么?”

  苏眉不答。

  “为什么我单跟你说这么多,你想过没有?”

  苏眉不答。

  “你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句话?”

  苏眉不答。

  “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生命只为你而灿烂过,并将永远灿烂,尽管我从来没想过得到你与你如何如何。我不敢碰你!竹西是什么?只会把身子横在我眼前;玉秀是什么?我得对她负责任吧?人连责任都不讲了我不知那该叫什么。为什么非让我说得这么白这么赤裸裸?我不愿意。”

  苏眉不答。她开始思想,现在才真的用不着作答了。她望着叶龙北,觉得真是她在逼他,她也在逼自己。

  她相信了叶龙北说的他生命的灿烂是因了她的存在,她明悉了叶龙北也明悉了自己,人生只需这一份明悉就足够了。她愿意使他们的关系用一个“不敢碰你”来保持永远,虽然这“不敢碰”肯定也包括了他和她的遗憾。人生没有遗憾就不存在什么“不敢碰”,世界也将会陷于混沌。

  “能握一下你的手吗?”叶龙北问苏眉。

  “您说过您不敢碰我。”苏眉到底又开了口。

  “不在于能不能握你的手,在于你到底又开了口。我还以为不开口才是你的永恒呢。”

  他伸出了手,她也伸出了手。他的大手握住她的小手,她的小手握住他的大手。他们打算就这么握下去。

  她掉下了洋洋洒洒的泪,而叶龙北却望着她那洋洋洒洒的泪说:“人想在自己的生命里保持住一份灿烂,就得找到一份和对方的距离感,虽然有时你对他唾手可得。你看眼前的红叶,有了距离才更灿烂。走近了反而变成了不红不黄的脏乎乎的叶子。”

  他放开苏眉的手,又把手搭上她的双肩说:“我愿意你永远照耀着我,你就是我的一片颜色,一片殷红的颜色。”

  司猗纹正站在他们面前。

  她的出现把他们吓了一跳。叶龙北本能地放下手。

  “我看着有点儿像,又觉得不可能。过来一看,真是。”司猗纹看看叶龙北,又看看苏眉。

  叶龙北只是惊异地看着苏眉,显然在问:这是怎么了?难道是你们的串通?

  苏眉明白叶龙北的眼光。

  “我想到过您会跟上来,可没想到您会爬这么高。连香山的顶峰您居然都不憷。”苏眉喘着气,以满脸难耐的愤怒盯住司猗纹。

  “没看见我穿着旅游鞋吗。”司猗纹伸出自己的脚。然后她绕过苏眉的眼光对叶龙北说:“您哪,怎么您也能上来?”

  “您认为我有回答的必要吗,对您?”叶龙北说。

  “没有必要的是您。因为这是……是勾引。”

  “您应该立刻下去。”苏眉对司猗纹说。

  “我要带你下去。”司猗纹说。

  “您以为我会吗?”苏眉说。

  “我要是崴了脚呢?”

  “您永远也不会。您会永远健康。咱们先走。”苏眉说完故意挽起叶龙北就走。他们顺势而下,走得很急。苏眉的笑声不时飘上“鬼见愁”。

  走着,叶龙北对苏眉说:“我还是认为人要逃脱命运的摆布几乎是不可能的。你看,不是又跟上来了吗?但愿你不再因为今天我对你的伤害而恨我。”

  “该忘掉的我会忘掉,该记住的我会记住。永远。”苏眉说。

  叶龙北回到家里急于想做一件事:他打开一只带锁的抽屉,拿出那个装“男宝”的纸盒,晃了晃还有。他三撕两撕撕得粉碎,投进马桶冲走。

  59

  司猗纹躺在床上,老是回忆她第一次感觉到腿麻的那天。

  那天她从香山回来,下了公共汽车还走得很好。走着,暗自赞叹这鞋的神奇。一双旅游鞋不仅帮她爬上香山,还帮她爬上了只有青年人才敢想的“鬼见愁”。一走上平地更是双脚生风。下车后,她双脚生风地穿过马路,双脚生风地走进响勺胡同,但是她的腿忽然麻了,两只脚也不听支配了。也许是坐车压的?又不像。她被这少有的感觉一震。她靠住墙,被钉在了达先生的门口。

  鬼见愁。

  她叮嘱自己再生走路的信心:先迈右脚,右脚不动;先迈左脚,左脚也不动,脸上淌下汗来。这时达先生正走出家门,看见靠在墙上的司猗纹,关切地问她哪儿不舒服。她冲他笑笑,竭力笑得轻松。她说她没有不舒服,是站在这儿等人。她请达先生走,不必为她操心。

  达先生走了,司猗纹又开始借助于墙来迈步。借助于墙,她终于迈开了第一步。可她不知道她的脚踩在什么地方,脚不像落在地上,却像落在棉絮上。但身体毕竟是移动了,她就一尺一寸地接近了家门。她移动着想着,不再想这鞋的神奇,倒想起从前街道开会时常听老太太们相互抱怨自己的腿,说腿疼腿麻腿酸腿胀腿沉腿“拉不开栓”。多么形象的一个“拉不开栓”。那时她暗自庆幸她的年龄虽与她们相仿,但她没有过“拉不开栓”。如今“拉不开栓”终于找上门来附上了她的腿。“拉不开栓”,那原是指生了锈的老枪吧?那么司猗纹也成了老枪?

  后来一切都证实了。司猗纹虽然不用达先生搀扶,凭着她的信念和惊人的毅力走进家门,她却再也没有走出来过。她因下肢瘫痪,一躺就是五年。

  五年之中司猗纹又把自己瘫给了竹西。

  竹西接受了司猗纹的瘫,这自然又成了响勺胡同值得传递的新信息。竹西把自己归回了南屋,做起了司猗纹的儿媳,一个有着无比耐性的儿媳。她开始按照司猗纹的愿望、要求行使(履行)自己的义务,尽管那义务之艰巨琐碎都是她始料不及的。

  为了方便,竹西打算把司猗纹挪到里屋,让宝妹住外屋。这打算就遭到了司猗纹的强烈抗议。

  “凭什么把我往里屋塞?”司猗纹冲竹西嚷。嚷着,一扭头一闭眼。

  扭头闭眼,这是司猗纹的新习惯,是她抗议的表示。她把眼闭得很紧,那闭眼的样子显得很拧很幼稚。“凭什么把我往里屋塞?”她又质问竹西。一躺上床她的嗓门也明显升高,就仿佛是对自己动弹不得的一种弥补。

  “您住里屋方便。”竹西说,语气平和。

  “什么方便,谁方便?”

  “都方便。”

  “都?都是谁?”

  “您、宝妹和我。”

  “我住外屋妨碍你们啦?”

  “没有。”

  “没有非往里屋塞我干什么?”

  “您是病人,病人有病人的许多特殊需要。比如大小便吧,里屋就比外屋方便。”

  司猗纹不再说话,还是扭头闭眼。

  竹西早示意宝妹开始按计划行动了。宝妹搬起司猗纹放在竹西背上,竹西背起来就走。

  司猗纹本来要再做些反抗的,但当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半空的口袋时,还是服从了竹西。她觉得竹西将她背在身上并不是为了方便她,那是竹西对她的炫耀。竹西是在向她证明自己的无所不能自己的强健,证明司猗纹今后的行动得靠竹西。她想起婴儿烦躁时在母亲臂弯里打挺儿,庄星、庄晨和庄坦都在她臂弯里打过挺儿。她也想发着狠打个挺儿,从竹西背上折下来滚下来。但她终于没有那么做,因为她想到了疼痛。

  疼痛固然可怕,但那毕竟是一种知觉。可怕的是麻痹,是知觉不再属于你。当她困在不到十二平米的屋里,当她长久地仰视那年久发黄的顶棚时,她还是觉得受了竹西的愚弄。外屋多么豁亮,一排窗子就正对着院子。里屋的窗子却对着西屋的山墙。院子虽然不是西山不是香山,可也是个活的世界。她愿意躺在床上随时看见她能看见的一切:谁走进院子,谁走了出去,她都一目了然。她还愿意在外屋听院里的动静,为了这听,她的听觉忽然变得比从前还灵敏:树上落了一个枣儿,大枣?小枣?生枣?熟枣?枣掉在院子的哪个方位;风吹掉了铅丝上的衣服,是衬衫还是裤子?是袜子还是手绢?衣服是躺着飘下来的还是立着戳下来的?至于人来人往,是生人还是熟人,熟人又是谁,那更是不在话下。一只脚刚迈下门洞的台阶她就在喊宝妹了:“宝妹,你的同学找你!”又有一声脚步响了,她马上会喊:“罗家住北屋。”至于嗅觉,司猗纹也有所发展。竹西刚离开厨房她便嚷:“花椒炸过火了。”“不能这时候放醋,烹不起来!”

  现在里屋窗外是西屋的山墙,山墙虽隔不断司猗纹的听觉、嗅觉,但她还是觉得它们碍事。

  鬼见愁。

  她永远也忘不了香山之行。她把她见到的一切写下来,堂而皇之地署上自己的姓名寄给苏眉的丈夫。她叫宝妹替她发出去,说:“寄双挂号。懂什么叫双挂号吗?双挂号有回执。”信发了出去,她开始盼望回执。信的内容和后果倒成了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她的回执。

  “报——纸!”送报的来了。

  司猗纹为这声“报纸”而心慌而焦虑,那声音近在咫尺但她就是不能走到那声音跟前。从前声音到时,司猗纹已经站在邮递员眼前了。现在拿报的是竹西是宝妹,竹西宝妹不在时便是罗大妈。罗大妈有时把司猗纹的报纸给她送到床前,她那过分的殷勤使司猗纹觉得她一定不是来送报,她是来打探病情的。

  “您受累了。”司猗纹和罗大妈搭讪。

  “咳,您好点儿比什么都强。这点儿小事。”罗大妈永远是这句话。

  这的确是一点小事,可司猗纹就连这点小事也做不成。当她从罗大妈手中接过她盼望多日的回执时,她对这回执也丧失了兴致。“这点儿小事”,这就像罗大妈对这回执的讥讽——这点儿小事你也值当的投书写信还要回执!

  为了这小事,罗大妈刚离开南屋她抓起茶杯就摔了个粉碎。想起过去她摔过的东西,一个茶杯又算得了什么。于是茶杯、药瓶、饭碗、报纸、枕头……她伸手能够着的一切她都摔起来。竹西下班回来,蹲在床前清扫碎片,什么话也没有。这种无话的清扫在司猗纹看来是对她更大的讥讽。

  “让宝妹给我倒杯水来。”司猗纹说。

  “我倒吧。”竹西说。她给司猗纹换新茶杯,倒新水。

  司猗纹接过茶杯当着竹西又摔在地上。

  竹西再把碎片扫走。还是什么也不说。

  司猗纹没趣儿。她在等待摔饭碗了。但竹西把饭碗和茶杯都换成了塑料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司猗纹看着床头桌上的新盘新碗问竹西。

  “结实。”竹西说。

  “塑料有毒你知道不知道?还是大夫呢。”

  “这是无毒塑料,连快餐店都用。”

  “我不用。”

  “那您用什么?”

  “平常用什么现在还用什么。”

  “现在的您可不是平常的您。”竹西淡淡地提醒一下司猗纹就回了西屋,她只给司猗纹留下一份盛在塑料碗盘里的饭菜。

  司猗纹终于从竹西的话里认清了现在的自己,她的确已经不是平常的自己。她何止是拿不了报纸,不能自己盛饭,她连拉屎撒尿也得预先喊人。可是她还活着,她活着的意义就在于给你换了塑料碗,你就别再妄想要求玻璃杯。她想起不知哪本书里有个人说过的一句话:“端给你的是啤酒,你就不要在杯子里找咖啡。”司猗纹已经没有找的能力,找,是要行动的。为了找,为了找的行动,七十多岁她从未停止过。现在她不能了,然而活着行动着是多么好啊!

  她太愿意活着了,她喜欢那句话:好死不如赖活着。但她不喜欢活非得跟赖联在一起,她愿意活还愿意活得不赖。于是她又看见了床头桌上已经凉了的饭菜。她想她应该吃掉它们,不管它们是否被盛在塑料器皿里她也要吃掉。她奋力侧过上身,端起塑料饭碗,胳膊肘拄在枕头上吃起来。她大口吞咽着冰凉的饭菜,想起从前丁妈的一句话:“能吃,就什么病也不怕;不吃,什么病都能找上来。”她应该能吃,她的消化系统并没有因她的下肢而受到牵连,而这副消化系统或许还大有可能帮助她战胜她面临的厄运。原来希望不是不能从塑料碗里升起来。

  于是“叉烧”又摆上来了,广式香肠又摆上来了,萨其玛又摆上来了,白脱双色布丁也摆上来了。她吃时嚼得认真,也不再气急败坏。为了今后的日子她一点一滴地酝酿起来,为了这一点一滴她想到了吃完之后的消化。为了消化就必得运动,运动才有生命,生命在于运动。

  最初司猗纹的运动只能靠一天一次的大便。

  竹西在地上撂下便盆,然后用一只放倒的杌凳将便盆圈住,司猗纹就坐在了杌凳上。但她这种坐必靠竹西和宝妹的“运”。

  “走,运奶奶去。”竹西对宝妹说。

  而司猗纹也正在急切地等待着被运。于是竹西架胳肢窝,宝妹抱腿,司猗纹被运下床来。那一瞬间的架空令司猗纹常常兴奋。

  现在司猗纹不满足于这一天一次的被运动了,她要她们多运她,她要多坐。

  早晨七点钟,司猗纹刚喝过热奶、吃完煎蛋,便在里屋喊竹西和宝妹了。

  “怎么都没事人似的!”她喊。以为别人早已理解她的行动计划。

  “您还有什么事?”竹西在外屋问。

  “我要坐盆。”

  “您不是每天晚上吗?”

  “今天改了,从今天改。”

  竹西看看表,七点一刻了。她和宝妹都该出门了,但司猗纹已经在里屋向她们奓起了胳膊。于是她们抓紧时间去运司猗纹,司猗纹又腾空而起了。虽然几秒钟之后她就落在盆上,但她内心却充满了新奇的感动。好久以来她第一次清晨下床,她看着一个新奇的四周,感觉着新的一天的来临,仿佛一个新的司猗纹就要站起来了。直到她发现自己那两条日益萎缩下去的腿,才一下子失去了刚才的兴致,连排泄也没了消息。

  竹西和宝妹不能再等了,她们把她运回去。

  她要求运动的欲望更强了,她抓紧一切机会——宝妹和竹西在家的机会,要她们运她。为了证明她排泄欲望的急切,她朝她们把胳膊奓得更高。她鼻尖也发红了,眼里噙着泪花。她们不再相信她的恳求,但还是满足她。熟能生巧,竹西和宝妹对于运的要领越来越娴熟。这娴熟的技巧使她们的“运”也变得油滑起来,她们运她一次就像玉秀手下一只饺子的诞生。既然熟能生巧,她们也不再看重这运,竹西对这运常常显出一种心不在焉的淡漠。

  “等会儿。”司猗纹要求被运时,竹西说。

  司猗纹准备接受这“等会儿”的淡漠,“等会儿”里毕竟有盼头。要是竹西说“不行”呢?一个行动着的人说什么不行。她不是没行动过、没说过。司猗纹按捺着这急切的心情等待这“等会儿”的结束,但她还是不断要求着。虽然这要求已经带出了一点乞讨的意味,她的乞讨终究不会落空。

  她们又使她运动起来。为了证明这运动的必要,她又为自己找出了许多根据。诸如树挪死人挪活,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她甚至还自编了一句:“要想活,就得挪。”

  竹西终于理解了司猗纹要求被运的目的。她对她说:“咱们干脆倒一下,上、下午您就坐着算了。我和宝妹早晨把您运下来。中午和晚上再把您运回去,也许更符合您的要求。”

  司猗纹接受了竹西的建议。她开始倒过来生活了。

  有时司猗纹坐盆“运动”时,也正是宝妹需要大便的时刻。她大便的特点依然如故,这使得她不能正常如厕蹲坑儿。蹲的时间过久,她会眼冒金星乃至休克。这使她只好也在家中设盆。当她在外屋隐蔽好自己坐起来时,司猗纹也正在里屋盆上坐着。

  作为奶奶,司猗纹有时还要关心一下宝妹,也希望和宝妹交流一下彼此的感觉。

  “拉出来了吗?”她问宝妹。

  宝妹不理司猗纹。司猗纹的问话像是对她的骚扰,骚扰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她就更没了盼头。一瞬间她忽然觉得司猗纹本是个少不更事的孩子,那孩子在里屋正坐着盆神不守舍地东瞅西看,就像在重复宝妹的童年。然后她还要去给这个东瞅西看的“孩子”倒盆,她要同时端起两个盆去公厕倒。

  可宝妹的倒盆也会引起司猗纹的非议。

  “笨。你就不会使个巧劲儿,找个窍门儿。”司猗纹说,“你为什么不把两个盆儿折成一个盆儿,为什么非得一手一个不可?耍杂技似的。”

  宝妹却坚持一手一个。她不愿意把自己的盆和奶奶的盆折在一起,她自有自己的思考吧。

  60

  漫长的五年。五年之间发生了多少事?或者换种说法:光阴似箭,五年之间还能发生什么呢?

  苏眉的丈夫收到了司猗纹的“双挂号”,他问苏眉是怎么回事,问得宽容,心不在焉。苏眉问他婆婆信中写了什么,他让她自己看。苏眉不看。她对丈夫说,就像信里写的一样。他不信,说这是婆婆(他也叫婆婆)一种特殊心理的特殊表现。苏眉说:“原来你还会大谈心理,我还以为你只会造房子呢。”他在建筑设计院设计厂房。苏眉仍然说信中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她想激他,劝他相信。但他只用一个轻轻的“哼”结束了这个悬案。这“哼”可以理解为真就真,还可以理解为是对婆婆那封“双挂号”的轻视、轻蔑。

  苏眉只有遗憾,她遗憾丈夫把这件事结束得太轻而易举。他为什么不跟她打一架?为什么她总也尝不到打架的滋味儿?她羡慕说打就打的夫妻,比如马小思和她丈夫。马小思告诉她,有一次她丈夫阻挡她去海南岛拍片竟然一直追到机场,当着摄制组的人把她的手提包扔到候机大厅的门外,之后便是在候机大厅里的拉拽。马小思举起手腕叫苏眉看:“全是他抓的,让我当着人出丑。当着那么多人,中国人,外国人。”

  苏眉没有同情马小思她有点暗中嫉妒,就像当年她嫉妒她“来了”那般嫉妒。什么时候她的手腕也会留下丈夫的指甲印呢?她也有点替司猗纹惋惜起来:婆婆竟然也碰上了苏眉的丈夫这种对手。

  苏眉把婆婆的病告诉苏玮,苏玮说:“该!”苏眉也和苏玮一起说:“该。”苏玮惊异地看看苏眉,苏眉说:“就该!”

  宝妹上了大学。她由于家庭的和个人的原因(那个难言的原因)只好走读。上大学和走读,都是宝妹的必然。

  竹西被评上了主治医师,年终街道办事处还把“五好家庭”的大奖状送到响勺胡同。那是全社会对竹西家庭的肯定和称赞:她以司猗纹儿媳的身份争得了这一荣誉,五年如一日,这不容置疑的荣誉。送奖状的人一走竹西就把奖状扔到大柜顶上了,连司猗纹都没看清。

  五年之间罗大妈一家也要发生点什么的:二旗托大旗新婚妻子的父亲的关系当上了“光大”的出租司机;罗大爷把喝白酒的习惯改成了喝啤酒;三旗用外汇券买回带全套筹码和“混子”的麻将,罗大妈也学会了打。晚上罗家人拍着司猗纹的麻将桌高喊着“和!”筹码和真钱相互交替。

  还发生过什么?发生过庄晨和苏眉或单独或一起来看司猗纹。

  庄晨还差一年就到了退休年龄,她坐在司猗纹床边说一年之后她就住在家里专门伺候她。为了证实她的决心和孝心她说着更多的“我怎么着都行”。她竭尽全力做出为病人“我怎么着都行”的姿态守护着司猗纹,但她的做事效率和能量却不及竹西的五分之一或者更少一点。司猗纹不顾女儿的高龄,任意给庄晨脸色看。庄晨不记仇,还是竭尽全力尽着孝心。司猗纹常拿竹西和庄晨做比较,她觉得平心而论,如果现在把竹西和庄晨摆起来让她挑,她是一定挑竹西的。虽然庄晨的孝心、诚心不容怀疑,而竹西的诚心、孝心她总给它们加上引号(司猗纹教书时对标点符号的要求格外严格)。

  庄晨终于觉出了自己的力不从心,又不忍心看竹西的艰辛,便跟竹西商量请保姆的事。竹西冲庄晨一笑说:“没有人愿意伺候这种病人。”

  “咱们可以多出点钱。”庄晨说。

  “也没有能伺候得了婆婆的人。”竹西说。

  “我总觉得过意不去。”庄晨说。

  “我守着近。”竹西说,“有我和宝妹就行了。”

  最后苏眉跟妈商量:婆婆的全部费用由妈负担,只让舅妈出力。

  庄晨说:“我怎么着都行。”

  庄晨一直不理解弟妹对婆婆这过分的热心和专心。她猜,也许这是对从前的一种追悔吧,从前她是给庄家添过难堪的。

  苏眉不这么看。她不相信舅妈有追悔从前的愿望,竹西生活里永远用不着追悔这个字眼儿。她收下了婆婆,无论其中有多少原因,那原因没有一种是常人所能窥透的。最了解竹西的苏眉所窥透的也只有一小点,竹西也只相信苏眉能窥透这一小点。于是面对着床上的司猗纹,苏眉和竹西便有了一点共同的心照不宣:她们愿意看见她就这么躺下去,虽然这并不是她们非让她躺下去不可。有哪位医学名家能叫一位患腰脊髓病变的病人再站起来?

  于是为了这一点心照不宣,苏眉和竹西不约而同地跟司猗纹大讲她们看过的一个美国电影《舞会皇后》。苏眉说,舞会的皇后不是姑娘,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竹西说,美极了,所有人都为她倾倒。她们讲着,共同观察司猗纹的表情,她们发现了她的烦躁不安和跃跃欲试的焦灼。于是为了司猗纹的烦躁不安和跃跃欲试的焦灼,她们在外屋打开录音机跳起来。她们把影片中的各种节奏都做了尝试,她们配合默契,跳得动情,显得惬意。

  司猗纹明悉了她们的惬意,她们的惬意给予她的更是肝胆俱裂。她发现她们的腿都能“拉开栓”,为什么她们不崴一次脚?

  她多么想再崴一次脚,可惜真崴假崴她都不再能做到,那长在她身上的两只脚已不再是她的。她又开始扭头、闭眼,这次她扭得狠闭得死,并且双手抓住了被头用手撕,用嘴咬。

  竹西和苏眉并着肩跳,对着脸跳,拉着手跳。那跳里有共同的惬意有相互的欣赏,也有热情的敌视,却没有为了争夺的厮杀。苏眉发现竹西在气喘,才想到舅妈已人到中年。她也想到叶龙北的一句话。“我们有时在一起。”莫非只有人到中年才需要“有时在一起”?苏眉问着自己。她永远也不愿意知道他们是否还有“有时”,那是他们的事。但她更不愿意把竹西想象成一片近在眼前的红不红黄不黄的脏乎乎的树叶子——即使舅妈是一片树叶,她也不愿这片树叶去依附在一个什么人的身上。她有金灿灿的脊背。

  苏眉决定去看看叶龙北和玉秀,她想念他们。

  叶龙北不在家,苏眉跟玉秀聊起来。

  “你怎么总不来?”玉秀问苏眉,态度很坦荡。

  “在外地工作,来北京一次总是匆匆忙忙。你挺好吧?”苏眉问玉秀。

  “挺好。”

  “还在饺子馆?”

  “还在。我几次想走,可是……”玉秀红了一下脸。

  苏眉很看重这红脸。

  “你们又谈过结婚吗?”苏眉问。

  “和谁?”

  “和叶先生。”苏眉问。她常常不知怎样称呼叶龙北,她叫过他叔叔,称过他叶老师,称过他老叶,现在她愿意叫他“先生”。

  “他可没少谈。”玉秀说。

  “你呢,还是不同意?”

  “你怎么知道?”

  “我……我猜。”苏眉说。

  “你猜对了。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我看见你红了一下脸,还问‘和谁’,于是我知道你没同意。也许你还有个‘谁’吧,我说你你不介意吧?”

  “看你说哪儿去啦!不,一点儿也不介意。我一会儿再告诉你跟‘谁’的事,行吗?”

  “行。”

  玉秀腼腆地看着苏眉说:“我为什么非得同意,就因为我把我给过他?”

  给过他。

  “你说他为什么非跟我结婚不可?”玉秀又问苏眉,“他再跟我讲卓别林般(比)他老丈人大二十岁也没用。他给我讲感情,为什么不问问我的感情?我知道他是怕对不起我,这有什么可对不起的。从前我把我给过他,那是我愿意,又不是他逼我。”

  “可是你现在还住在这儿。”

  “我不想老住在这儿。这我该跟你说那个‘谁’了。他是我们虽城老乡,也在饺子馆,当会计,比我大三岁。”

  “年龄倒合适。”

  “不光年岁。他和我在一块儿不会说那么多感情,可就有感情。你说人的感情那么自然,为什么还有那么多讲感情的书?有什么用。”

  “嗯,大概是这样。”

  “就是这样。”

  “也许是这样。”

  苏眉本来要等到叶龙北回来的,但想到就要和妈回虽城,还是向玉秀告了别。临走她给叶龙北留了一张条子压上书桌,告诉他有时间再来。在叶龙北的书桌上,她又看见摊开的一片稿纸和那上面的文字。那不再是“老营长”,好像是“大海”、“海滩”、“海边小屋”。是什么,她准备下次再听叶龙北讲。

  苏眉和妈一起回虽城。在火车上,庄晨第一次给苏眉讲了司猗纹的两次婚姻,还问苏眉是否注意过婆婆额角上有块伤疤,像月牙儿。苏眉努力回忆着。庄晨流着泪,说那就是父亲和母亲有过婚姻的证明。说从她懂事那天起就整天为他们提心吊胆,说你们小时候也为我和你爸提心吊胆,可那是因为我们在农场。

  “你为什么还不要孩子?”庄晨突如其来地问苏眉。

  苏眉只看着窗外笑。

  “要吧,我给你看着!”

  苏眉还是笑,笑而不答。

  或许她是笑妈谈话题目转换之快,或许是在笑妈的豪爽:“我给你看着!”

  庄晨见苏眉不说话,心想:怎么着都行(关于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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