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瑞士外交官和坐在轮椅上的杰斯特罗一起进入医院,他带来了一封德国大使给院长阿尔德贝。德。尚希伦伯爵的信。“想来您一定听说过,”这个瑞士人不在意地说,“这位先生的杰作《一个犹太人的耶稣》。”
德。尚希伦伯爵是一位退休将军、金融家、世系贵族,也是赖伐尔总理的烟亲。这一切使他能够甚至在当前的兵荒马乱年头里也还能平安度日。他把来信看了一下,点了点头。信中要求给予这位“卓越的作家”以尽可能最良好的治疗。珍珠港事件以后,大部分人员都已离去,因此这位伯爵便承担起这所美国医院的院长职务。仍然滞留在巴黎的少数美国人都到那儿看病。但杰斯特罗却是被送到巴登一巴登去的那一批人中第一个前来就诊的病人。伯爵对当代文学不甚了了,他也吃不准是否听见过杰斯特罗。《一个犹太人的耶稣》!在目前情况下,这封信倒是有点蹊跷。
“你将会注意到,”那个瑞士人又接着说,好象看出了对方的心思,“占领当局认为种族出身是无关紧要的。”
“是这样,”伯爵答道,“偏见跨不进医院的大门。”瑞士人听到伯爵表示这样的胸怀,脸上抽动一下,便告辞了。不到一小时,德国大使馆就打来电话探询杰斯特罗的病情和受到的待遇。这样一来,也就万事妥贴。当杰斯特罗在经过一次困难的、分两个阶段进行的外科手术,并痛苦了好几天之后开始复原时,这位院长便把他安顿在一个阳光充足的病房里,日夜都有护士照料。
德。尚布伦伯爵和他的妻子说起了德国人对待杰斯特罗的这种希罕的关怀。他的妻子是个很有主见的美国人,遇事都能不加思索,拿定主张。伯爵夫人原是名门闺秀,娘家姓朗沃思,就是和罗斯福家结亲的那份人家,她兄弟是前任美国众议院议长。在这些战火纷飞的年头,她为了消磨时间而承担起管理美国图书馆的工作,同时也埋头于莎士比亚研究。他们的儿子跟皮埃尔。赖伐尔的女儿结了亲,伯爵夫人早就入了法国籍,不过在谈吐举止上仍旧是个毫不含糊的美国人,外加一层法国贵族世家的极端势利的古色古香;一个七十高龄的古怪宝货的活典型,可惜没有一支普鲁斯特的生花妙笔给她来一番写照。
这件事儿一点也不奇怪,伯爵夫人开门见山告诉他丈夫说,她读过《一个犹太人的耶稣》,认为它不是一本什么了不起的作品,但这个人的确有点名气。他不久就要回国了。关于他受到的待遇,美国报章杂志要广为报道他所说的话。德国人正好利用这个机会去回击一下有关反犹政策的敌对宣传。她倒是对德国人表现出来的通情达理感到惊奇,因为她一向认为德国人都是其蠢无比的朱伯。
德。尚布伦将军也把关于杰斯特罗的侄女的事情告诉了她。在探望病人的时间里,他和她交谈过,她那憔悴而忧伤的美貌,她那娴熟的法语和敏锐的智力给了他以深刻的印象。这个姑娘可以到图书馆工作,他建议,因为杰斯特罗要有一段时间才能康复。伯爵夫人马上竖起了耳朵。一九四零年仓促撤离的美国人留下大量书籍尚未分类和编目,图书馆在这方面的工作远远没赶上。德国人可能反对这个想法;不过,话又说回来,一个著名作家的美国侄女,又是潜艇军官的妻子,可能没什么问题,即使她是个犹太人。伯爵夫人和监督图书馆和博物馆偷国官员商量了这个问题,后者欣然同意,让她雇用亨利夫人。
于是她抓紧时间行动起来。娜塔丽上医院去探望埃伦的时候,伯爵夫人便闯入病房,作了自我介绍。她一看见娜塔丽,就喜欢她的容貌。就一个难民而言,她的长相就是够漂亮的了,她又有美国妇女那种媚人的丰韵,浅黑色的美貌很可能是出自意大利或甚至是法国的祖先。睡在床上的犹太老人看上去象个死人;灰白的络腮胡子,大鼻子,棕色的大眼睛,神情忧郁,在那蜡黄瘦削的脸庞上闪耀着带有热病症状的光芒。
“你的叔叔看样子病得厉害,”伯爵夫人在院长室里说,她把娜塔丽请来喝一杯“马鞭草茶”,这种茶喝起来象,也许真的是,煮沸的草。
“他几乎死于内脏出血,”娜塔丽说“我丈夫说,他短期内不能回巴登一巴登去。在他康复到一定程度时,我们会把他迁到疗养院去的。亨利夫人,将军告诉我你是拉德克利夫女子学院毕业的,取得巴黎大学研究生学位。不错,你愿意做点有益的工作吗?”
伯爵夫人陪娜塔丽走回她的住所。夫人宣称,这种鬼地方对一个美国人来说,即使是偶然死在里边也不合适。她逗路易斯玩,咕咕地叫,或者更准确地说,呱呱地叫了几声。她决定要把他们迁到象样的住所去。她带领娜塔丽来到医院附近一幢古老的大宅第,这所大楼已经改建成为分套出租的公寓,住户都是医院里的人。在那里,夫人当即为她和婴儿解决了膳宿问题。黄昏到来时,她已把母子俩安顿在新居,上警察局去办好手续,并在内依耶郊区德国行政官员那里办妥了迁入手续。临走时,她答应明天早上再来领娜塔丽乘地铁到图书馆去。她还说她会找一个人照料路易斯。
这位从天而降的恩人,这位脾气乖戾的老太太使娜塔丽感到受宠若惊。她被流放到德国这段经历使她处于一种不太强烈的、但持久的震惊状态。在巴登一巴登的旅馆里,怀有敌意的德国职工、无休止的以德语进行的谈话、用德语写的菜单和标志、门廊和走廊里的德国秘密警察以及被拘留的愁容满面的美国公民——这一切使她神思恍惚,她能意识到的东西仅限于她自己本人和路易斯,他们两人每天的生活需要以及可能出现的危险。当那位瑞士代表使她确信,好几个属于特殊情况的美国公民事实上在德国占领下的巴黎过着自由的生活,并向她保证,瑞士当局会象在巴登一巴登一样把她置于保护性监督之下以后,这次到巴黎去的机会对她来说好比一个身系囹圄的人获得赦免一样。但在伯爵夫人出现之前,她很少出去溜达,领略一下巴黎的风光。她整天躲在斗室里,逗着路易斯玩或者看看旧小说。每日晨昏两次,她来去匆匆地到医院探望叔叔,生怕警察找她麻烦,而且她对自己的证件也缺乏信心。
到了图书馆工作以后,她的生活揭开了新的一页。工作是最好的镇痛剂。她开始到处走动。地铁里第一次的证件检查着实使她惊慌,但毕竟平安无事。本来,她在巴黎就差不多和在纽约一样毫不觉得陌生,如今变化也不大。地铁里把人压得透不过气来的人群,其中有许多年轻的德国士兵,使她感到新奇,也使她厌烦。但巴黎没有其他的交通工具可供代步,除非你骑自行车,乘坐破旧的马车或那种怪模怪样的象人力车似的用脚踏车拖动的出租车。图书馆的工作很简单,她办事的速度以及敏锐的理解力无不使伯爵夫人对她倾倒。
这位不可思议的老妇人给娜塔丽带来各种不同的感受。她在学术方面的谈吐很有见地,她讲的有关名人的奇闻轶事尖刻有趣,而且她又是一个给人以深刻印象的研究莎士比亚的学者。不过她的政治见解和社会观点都使娜塔丽难以接受。她断言法国的战败理由有三:赫伯特。胡佛准许德国人延期偿还战争赔款,社会主义人民阵线削弱了法国的力量,以及英国人背信弃义在敦刻尔克弃甲逃遁。法国人被英国人以及法国自己那些愚不可及的政客引入歧途,终于对德发动攻击(娜塔丽感到吃惊,是不是她听错了)。即使是这样,如果法军那时听从他丈夫的劝告,把坦克部队集中起来,组成一些装甲师,而不是把它们分散部署在各个步兵单位之中,那么在比利时发动一次装甲部队的反击本来可以把冲向海滨的德国装甲部队切断,一举打赢这场战争。
她从不花费心力去把她的各种观点和判断协调起来,或者说出一个所以然来。她只顾把它们象鞭炮一样放过就算。皮埃尔。赖伐尔是一个被人误解的法国救主。夏尔。戴高乐是一个装腔作势的骗子,他所说的“法国输掉的是一次战役,不是一场战争”是一句不负责任的废话。法国抵抗运动不过是一批共产党人和浪荡子的乌合之众,只是使他们的法国同胞遭殃,并且引起德国人的报复,损害不了德国人一根毫毛。至于法国被占领后的情况,尽管存在种种严厉措施,还是有其可取之处。剧院上演的戏现在健康多了,上演古典作品和正派的喜剧,不再是以前那种色情闹剧和花花公子的下流戏。现在的音乐会里已经没有那些叫人头痛、谁都听不懂的现代派不谐和音,所以更好听了。
不管娜塔丽说些什么都能引起一通滔滔不绝的独白。有一次,她们两人正在整理一位美国电影制片人留下的几纸箱书籍时,娜塔丽说巴黎的生活看来已异乎寻常地接近正常了。
“亲爱的孩子,正常吗?可糟透了。当然德国佬也想把巴黎打扮得看上去很正常,甚至很可爱。巴黎是个‘新秩序’的橱窗,知道吗?”她以辛辣的讽刺口吻说这个词。就是为了这个缘故,剧院、歌剧和音乐会才受到鼓励,甚至得到津贴。我们这个可怜的小图书馆还能开放,其理由也在于此。哎呀,那些可怜的德国人确实干方百计要装出一副文明样子,但说实在的,他们确实是畜生。当然,他们比起布尔什维克来,可要好得多了。事实上,如果希特勒当时有足够的常识不去进攻法国而是去干掉苏联,在一九四零年的时候他显然是能做到这一点的,他今天就会成为世界英雄,而且和平也就实现了。而今,我们必须等待美国来拯救我们。“
有一次,当娜塔丽和伯爵夫人一起去吃午饭,走在一条热闹的林荫大道上的时候,她第一次看到黄星。两个衣饰考究的妇女在她们身边走过,其中一个在愉快地说些什么,另外一个面带笑容。两个女人的衣服上都有一颗耀眼的黄星别在左胸上。伯爵夫人完全没注意到这一点。过了一会儿,娜塔丽又看见几颗;并不太多,只不过是那么一颗黄星,满不在乎地别在胸前。拉宾诺维茨告诉过她一年前在巴黎大张旗鼓兜捕犹太人的情况;要么这些犹太人大多数已被肃清,要么他们不再露面。那些禁止犹太人进入饭店或公用电话间的牌子都已卷曲,满是尘埃。每一天,象《巴黎晚报》和《晨报》等这些熟悉的报纸上出现的习以为常的恶狠狠的反犹主义使她惶恐不安。因为这些报纸的第一版看起来和平时并无两样,而且有些专栏作家也还是那么几个老人。
沦陷的巴黎的确有其独特的迷人的一面。清洁静溢的街道,没有出租汽车的刺耳喇叭和拥塞街头的车流,清新无烟的空气,穿上色彩鲜艳的服装的儿童在游人不多的鲜花怒放的公园里游玩,身穿巴黎时髦服饰的妇女乘坐的马车,这一切都象那些古老的油画里所表现的巴黎风光一样。但是象麻风病灶似的德国占领的迹象到处可见:大块的标语牌,上面用黑色字母写着“协和广场”和“士兵戏院‘等字眼;黄色的墙报,上面公布了被处决的破坏分子的长长名单,鲜红色的卐字旗飘拂在官方大楼和纪念碑上飘拂在凯旋门和埃菲尔铁塔上,饭店外面用粉笔写上的德语菜单,德军军车在空荡荡的林荫大道上飞驰,以及下班后穿着灰绿色军服的德国士兵带着照相机在人行道上醉醺醺地散步。有一次,娜塔丽碰上一个吹吹打打的军乐队带领一个踏着鹅步的卫队沿着爱丽舍田园大街走向凯旋门,鼓声咚咚,伴有刺耳的军乐声,乐字旗随风飘扬;只要看上一眼这种奇特的景象,就会意识到占领意味着什么。
人类的心灵因能随遇而安而得以挽救。娜塔而只要在图书馆里埋头工作,或和路易斯一起度过黄昏,或者午饭后沿塞纳河一边溜达,一边看看书摊,也就放下心了。每星期一次,她到瑞士公使馆报到。有一天路易斯病了,她只好呆在家里,一位身材颀长、衣着考究的年轻瑞士外交官到她家里访问,看看是否情况正常。这就足以使人安心了。巴黎似乎没有马赛那样可怕,人们看上去不那么胆战心惊。吃得也好一些,警察也比较文明。
三个星期之后,埃伦被迁到疗养院,住进一间窗口对着花园的房间。他还衰弱、渴睡,几乎不能说话。他对这种优待似乎受之无愧。但娜塔丽心里感到纳问。把病人送到巴黎来这件事在她看来本无什么出奇。因为巴登一巴登的医生说过,那所美国医院有第一流的医务人员,她的叔父在那儿要比在法兰克福好一些。巴黎本身更使人感到愉快,这是巴登一巴登难以比拟的。不过,一层恐怖的阴影一直笼罩在她的心头,象一个小孩对于一间长年上锁的房间的神秘感到恐怖一样。这是一种对不可知的事物的恐怖。在这个处于德国人占领下的城市里,她叔父所受到的优待和她自己享有的自由使她心神不定,她认为这是个难解之谜,而不是他们时运特别好。当谜底终于在美国图书馆里揭开的时候,她感到的与其说是惊奇,倒不如说是打开了一间上锁的黑暗房间时那种恐怖。
伯爵夫人从外面一间办公室里喊道:“娜塔丽,我们来了一位客人。是你的老朋友。”
她正在后边房间里,蹲在书堆中填写书目。她用手掠一下披在脸上的头发,匆忙走进办公室。站在办公室里的是韦尔纳。贝克,他一边喀嚓一声立正,一边鞠躬,眯起眼睛露出友好的笑容。
“德国大使馆的公使,”伯爵夫人说,“为什么你没有告诉过我你认得韦尔纳?”
自从离开锡耶纳以后,她从没穿过夜礼服。在锡耶纳,尽管她那时还受到意大利人的临时软禁,她有几次晚间外出时还穿过一套褪色的长礼服。而今,她只有手提箱所带的几身出门旅行的服装穿来穿去。那天晚上,在娜塔丽深受震惊的精神状态中,穿上伯爵夫人为她弄到的灰姑娘的华丽服饰,似乎是对现实的一种怪诞的嘲弄,象是被执行绞刑前显示其女性美的最后一次阴森可怕的机会。这套衣服很合身;伯爵夫人那个表妹的身材正好和她一样。娜塔丽在把平滑的、珠母似的丝袜拉上她的双腿,一直拉到大腿上的吊袜带的时候,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涌上心头。在今天,即使是一个富有的巴黎妇女,她从哪儿可以弄到这样的丝袜呢?如果穿上这样的一身打扮在太平岁月里和拜伦出去欢度一个良宵而不是现在这样面临一场使人寒心的恶梦,那将是什么样的滋味呢?
为了配上那套时新的灰丝礼服,她在搽脂粉的时候真是费尽心机。但她只有一些起码的、因为久已不用而干裂的化妆品:一罐胭脂、一支唇膏、一段画眉笔的笔头以及一些睫毛油。路易斯睁大了好奇的眼睛望着在化妆的母亲,好象她在点火自焚一样不可思议。她还在涂脂抹粉的时候,那个头发灰白的照看小孩的女人探头进来说:“夫人,您那位先生来了,他在楼下坐在汽车里——呀,夫人,您漂亮极了!”
除了接受贝克的令人胆战心惊的邀请之外,别无选择。即使有其他办法,她也没胆量去试一试。那天,在他离开图书馆时,伯爵夫人幽默地评论道:“嘿,德国公使,还有《费加罗的婚礼》!真不错。”娜塔丽脱口而出:“可是他怎能这样?除了我是个敌侨以外,他也知道我是犹太人。”
伯爵夫人噘起薄薄的、老得起皱纹的嘴唇——她们以前从未谈过这个问题——笑嘻嘻地回答说:“亲爱的,德国人喜欢怎样干就怎样干嘛,他们是征服者。问题是,你穿什么?”
至于娜塔丽和贝克的关系,她问也没问。也没一句带刺的话。她只是兴致勃勃地着手为一个准备在巴黎上流社会度过一个夜晚的女伴配备衣饰。伯爵夫人的表妹是个皮肤黝黑的年轻女人,她看到伯爵夫人带了这个美国姑娘突然出现在她的寓所时感到迷惑不解。她话不多说,也看不出是否高兴,只是温顺地把伯爵夫人要的华丽服饰拿出来。伯爵夫人对每一件衣饰都作出评价,她甚至坚持要一瓶上等香水。伯爵夫人这样做到底是出于好感,还是为了讨好德国公使,娜塔丽实在看不出来。她就是这样干,而且干得干脆利索。
路易斯伤心地看着他妈妈没有吻他一下就走了。她觉得嘴唇粘而油腻,生怕弄脏了儿子,也怕弄脏自己。在楼下,她披上一件紫红色附有帽罩的天鹅绒斗篷,这时她毕竟体会到一个女人在穿上盛装时的兴奋心情。她确实漂亮,他是个男人,而她是在瑞士当局保护之下。几个月来,在这些没完没了的苦恼日子里,这是她遇到的最可怕的事情,但她是个过来人,她在思想上准备好进行一次奋不顾身的自卫。
在发出蓝光的街灯下,在一轮明月的光辉里,一辆梅塞德斯牌汽车停在那儿。他一边轻声说了几句赞美的话,一边走出来为她打开车门。这是个暖和的夜晚,陈年的老屋前面有围栏的花园里正在开花的树丛飘来阵阵清香。
在他发动汽车的时候,娜塔丽说:“恕我大胆问你一声,你怎么能够和一个犹太女人一起出去呢?”
他那严肃的脸庞在仪表报发出的微暗的红光中露出微笑。“大使知道你和你的叔父在巴黎,德国秘密警察当然也知道。他们都知道我今晚请你去看歌剧。没有其他的人敢过问你是谁。你有点担心吗?”
“非常担心。”
“我能做些什么使你安心呢?是不是你不愿意去?我最不想干的事情就是强迫你去度过一个不愉快的夜晚。我本来以为你会喜欢的。我请你出去玩原是为了表示友好,至少是为了表示和解的愿望。”
娜塔丽想,如有可能,她有必要弄清楚这个人居心何在。于是她说:“好吧,我已经打扮好了。感谢你的盛情。”
“你真的喜欢莫扎特吗?”
“当然。我好多年没听过《费加罗的婚礼》了。”
“我真高兴凑巧选中了这个好节目。”
“我们到巴黎这件事你已经知道多长时间了?”
“亨利夫人,我知道你们在卢尔德。”在漆黑的、空荡荡的马路上,他缓慢地开着车子。“你知道,温斯顿。丘吉尔在非洲战役进行时曾慷慨地对隆美尔表示过敬意。‘越过战争的鸿沟,’他说,‘我向一位伟大的将军致敬。’你的叔父是一位杰出的学者,亨利夫人,但他不是一个能干的会办事的人。从锡耶纳逃到马赛肯定是你出的主意。你们的逃亡使我处于非常为难的地位。不过,‘越过战争的鸿沟,’我向你致敬。你有勇气。”
贝克用左手把住驾驶盘,他向娜塔丽伸出他那短而粗的右手。娜塔丽只好和他握了握手。这只手又湿又冷。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卢尔德的?”她不自觉地在斗篷上揩了揩手,又希望他没发觉。
“因为有人设法使你们获得释放。法国人马上通知我们,很自然……”
“什么?有人设法?我们不知道有过这样的事情。”
“真的吗?”他惊异地转过头来。
“我从来没听说过。”
“很有意思。”他点了几下头。“好吧,在华盛顿有人曾试探过,是否可以作出安排,让你们静悄悄地越境进入西班牙。你们在这儿出现使我感到宽慰。我担心你们出了什么事情。”
娜塔丽大吃一惊。是谁在设法使他们获得释放?这对他们目前的困难处境又发生过什么作用?“原来是这样你才知道我们在哪儿的。”
“哦,我迟早会查明的。在大使馆,我们一直密切注视你们这伙人。各式人等都有,是吗?外交官、记者、贵格会教徒、婆娘们、孩子们,等等!附带说说,维多利亚疗养院的医生今天告诉我,你的叔父好得多了。”
娜塔丽默不作声。过了片刻,贝克接下去说:“你觉得德。尚布伦伯爵夫人是个有趣的女人吗?很有文化,是吗?”
“很有意思的人,当然。”
“对,这对她是个恰如其分的说法。”
闲谈到此结束。从一片漆黑中走进灯火辉煌的剧院休息室使娜塔丽感到目眩。时间机器把她送回到一九三七年的巴黎。目前的景象和她跟莱斯里。斯鲁特一起去看戏的那些夜晚没什么两样,只是现在多了些零零落落的穿德军制服的军人。这是她记忆中的巴黎的精华苔革之处,雄伟的休息室、大理石圆柱、豪华的楼梯、丰富多采的雕像。身穿雨衣的长发飘散的学生带着身穿短裙的女友,挤在劳动人民中间拥向低价座位的入口处;一对对中产阶级轻松自在的夫妇走向正厅;还有象一流细水那样穿过人群的衣饰华丽夺目的上流人物。气氛活跃,典型的法国语音语调,一张张面庞——也许比往日消瘦了些或苍白了些——多半是法国人的面庞,而且为数不多的几个洒脱超群的是彻头彻尾的纯种法国人。尤其是妇女,那些永远是雍容华贵的巴黎妇女,发式别致,浓装淡抹,在回眸顾盼之际,在转动赤裸的手臂或发出轻快笑声之际,处处表现出她们善于显示自己和取悦他人的艺术。她们有的是伴着穿晚礼眼的法国男人、有的是和德国军官在一起。在等而下之的人群当中,德国士兵也带着法国姑娘,她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容光焕发,象小猫那样活泼欢快。
也许因为娜塔丽正处于兴奋状态——近在身边的贝克博士使她的肾上腺素不停地发挥作用——她在突然进入剧院休息室时使她感到目眩的不仅仅是强烈的灯光,而且是使她良心不安的一闪念。她心想:遭到盟国报章和戴高乐广播嘲弄和痛骂的“通敌者”是些什么人呢?原来这些人就是。可不是吗?他们是法国人。他们是人民。他们打败了。为了打赢上次战争,他们曾经血流成河。他们付了二十年的税,做了他们的政客要求他们做的事情,修筑了马奇诺防线,在德高望重的将军带领下走向战争。如今德国人占领了巴黎。好吧!我可不在乎!如果美国人能来拯救我们,那就上上大吉。在此期间,他们在德国人下面继续按法国人的生活方式生活下去。既然是苦难重重而欢娱很少,这就更应当尽情享受这些欢乐的时刻。这时娜塔丽觉得她有点理解德。尚布伦伯爵夫人了。在和贝克一起穿越人群走向座位时,她体会到有一点不同于一九三七年。在当年,在每次演出歌剧时,观众中总有许多犹太面孔。而今天,一张犹太面孔也看不见了。
序曲的头几个音符象是掠过竖琴琴弦的清风一样掠过她的神经,引起了不寒而栗的震颤。由于处在极度紧张状态,她震颤得更厉害。她试图全神贯注地倾听音乐,但听了几个小节以后,贝克透露的一点消息又闪现在她心头。他们呆在卢尔德的时候,究竟是谁作出徒劳的、带来不利影响的试探?在她苦苦思索、心事重重的时候,帷幕升起,舞台上出现了可与升平岁月里任何布景媲美的富丽堂皇的布景。费加罗和苏珊娜,两位都是第一流的歌唱家,立即便进入了他们的声情并茂的不朽的喜剧情景中去。尽管这场《费加罗的婚礼》演得很出色,但娜塔丽却未能领略多少。她内心中正在为眼前的困境忐忑不安。
贝克事先预订了一间比较小的休息室,里面一张小桌子,以供幕间休息时享用。侍者点头为礼,以亲切的笑容迎接他们。“晚安,夫人,晚安,公使先生。”他敏捷地带走了“保留席”牌子,接着送上香摈和糖饼。
“顺便提一下,”贝克吃着糕点、呷着酒,对那些歌唱家发表了一些颇有见地的评论之后说,“我最近重读了你叔父的广播稿。他确实是有先见之明,你了解这一点吗?他在一年前所写的东西正是今天盟国阵营里人们广泛议论的东西。亨利。华莱士副总统最近发表一次演说,他说的话很可能是从你叔父的广播稿里剽窃来的。削伯纳和罗素之流的最高超的思想家也都在说这些话。真奇怪。”
“我近来和盟国阵营可没什么接触。”
“是这样。嗯,我手里有那些报道的剪辑。等杰斯特罗博士好一些的时候,他应该看看这些东西。我一直很想发表他的稿子。说真的,所谓必须再加润饰的说法是根本没有道理的。这些稿子都是好文章。都是传世之作,它们显示出一种美妙的理智的进程。”侍者为他斟酒时,贝克停顿了一下。娜塔丽用嘴唇舔了舔酒。“你认为他现在愿意广播这些稿子吗?也许在巴黎电台?说真的,他正欠我这笔债呢。”
“象他现在这样衰弱,怎能讨论这样的事情。”
“但他的医生今天告诉我,他在两三星期后可望复元。他在维多利亚疗养院过得还舒服么?”
“他在各方面都受到最妥善的照顾。”
“那好。我坚持要做到这一点。法兰福克医院是一所很不错的医院,但我知道他在这儿要愉快些——呀,第一次铃声响了,你几乎还没碰过你的酒呢。是酒不好吗?”
娜塔丽一口喝干了酒说:“酒很好。”
这以后,有如洪流奔腾的美妙音乐在娜塔丽听来象是奔驰在远方的列车。当歌唱演员在舞。上以各种可笑的伪装出现、在纠缠不清的误会中相互戏谑时,各种可怕的可能性相继在她心头涌现。又一次,最坏的可能性正在变成现实。把病人送往巴黎医院之举绝非偶然。贝克博士本来就想把他们弄到这儿来,他等待时机,并利用了埃伦不幸生病这个机会来实现他的企图,因为如果采用更野蛮的手法可能会使他在瑞士人面前交待不过去。那么现在又将怎样呢?埃伦还是可以找借口拒绝广播,即使他同意,这样做会不会反而决定了他的命运,可能还有她的命运?显然他可以在回到美国之后马上就否认这次广播,而且贝克博士是个聪明人,他不会不估计到这个可能性。因此,德国人一旦把那些录音弄到手,他们会千方百计把埃伦留住不放,很可能也不让她离开。考虑到他们现在所处的不牢靠的地位,瑞士人提供的“保护”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有效吗?
然而,如果埃伦断然拒绝韦尔纳,贝克的要求,那又会发生什么情况呢?在福隆尼卡,他已使用过那种拖延策略了。
他们已经坠入陷阱,无法脱身;或者说,在她看来是如此。坐在巴黎歌剧院内,穿戴着别人的衣饰,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敏感的胃由于刚吞下的那杯酒而在折腾着她,身旁是个彬彬有礼的、很有才智的男人,耶鲁大学的毕业生,谈吐举止完全是个有教养有文化的欧洲人,而他的所作所为归结起来无非是以一个隐隐约约的可怕的未来威胁她和她的孩子。这一切是可以想象到的最可怕的感觉。而且这并不是一个她醒来时便会消逝的荒谬的恶梦;这是活生生的现实。
“太动人了,”贝克博士说,这时帷幕在热烈的掌声中徐徐下降,歌唱演员们走到台前谢幕。“现在去吃晚饭怎样?”
“我必须回家照看孩子,贝克博士。”
“你能很早就回到家里,我保证。”
他把她带到附近一间拥挤的、灯光暗淡的饭店。娜塔丽在以前听说过这地方:价钱昂贵,学生休想问津,而且要早一天订座。在这里,穿军服的德国人不是秃头的就是头发灰白的将军。法国人多半是大腹便便和秃顶的。她认出两个政客和一个名演员。女人当中有些头发灰白,身段丰满,但大多数都是高雅的年轻巴黎女郎,衣饰迷人,充满魅力。
甚至食物的气味也使她作呕。贝克劝她试试卢瓦尔的鲑鱼;这间饭店是目前在巴黎唯一可以吃到卢瓦尔鲑鱼的地方。她婉言谢绝,却点了一盆煎蛋卷,但蛋卷端上来后她只吃了一点点,而贝克却安详地、贪婪地吃着他的鲑鱼。在他们四周,那些德国人和富裕的法国权势人物和他们的女伴一边吃鸭子、活杀的整鱼和烤肉,一边畅饮美酒;他们时而争辩,时而嬉笑,幸福到极点。这是难以相信的景象。巴黎的配给制度很严格。报章上尽是针对食物短缺的特写以及辛辣的讽刺小品。在疗养院里,埃伦每天能吃到一份配给的牛奶蛋冻。这种只消一只鸡蛋就能制成的蛋冻已被认为是上等点心了。但只要有足够的权势或金钱,至少在这个不为人知的绿洲里,巴黎还是巴黎。
在贝克的力劝下,娜塔丽喝了一点白酒。这个人正在干的事情,她想,实在是卑劣之极。豪华的款待使她软化,同时在吃晚饭的时候连哄带骗地提出他的要求,施加赤裸裸的压力。甚至在菜还没端上来以前,他又开始向她软硬兼施了。当他们第一次在卢尔德出现时,他说,设在巴黎的德国秘密警察总部已经打算把他们作为持伪造证件从意大利逃脱的犹太难民立即逮捕。幸而奥托。阿贝茨大使是个有教养的、高尚的人。多亏阿贝茨博士帮忙,他们才得到达巴登一巴登。阿贝茨博士怀着极大的热情审阅了杰斯特罗博士的广播稿。在阿贝茨博士看来,要使这场战争取得积极的成果,唯一的途径是让英美两个盟国看到德国正为它们而战。为保卫西方文明抗击野蛮的斯拉夫帝国主义而战。对阿贝茨大使来说,凡有助于促进与西方取得谅解的任何事情都是非常重要的。
这是糖衣。药丸在他们进餐时出现了。贝克咂着嘴吃鲑鱼时若无其事地把这颗药丸塞给了她。他让她知道,德国秘密警察要逮捕他们的压力从未停止过。秘密警察急于审讯他们关于他们从锡耶纳到马赛去的经过。警察毕竟要尽到自己的责任。阿贝茨博士迄今为止一直在庇护着杰斯特罗博士,贝克说,不然的话,秘密警察会毫不延迟地把他们抓走。一旦发生了这种情况,以后的事情贝克就不能负责了,尽管他对此会感到无比痛苦的。在这种情况下,瑞士提供的外交上的保护措施会象稻草篱笆一样阻挡不住熊熊烈火。瑞士当局已有他们违法逃离意大利的全部记录。在娜塔丽和杰斯特罗博士两人确凿的犯罪记录面前,瑞士当局是无能为力的。奥托。阿贝茨博士是他们的庇护者,也是他们的希望。
“好吧,”贝克博士把车子停在她家门口,关掉马达时说,“我相信今晚过得还是不错吧。”
“承蒙盛情款待,又看戏,又吃饭,非常感谢。”
“我很高兴。我说,亨利夫人,尽管你经历了曲折多变的途径,看起来你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可爱。”
天啊!难道他还要勾引她吗?她匆忙而冷淡地说:“我身上的衣服没一件不是借来的。”。
“伯爵夫人?”
“是,伯爵夫人。”
“我也是这样想的。阿贝茨博士正在等候我向他报告今晚我们的情况。我能告诉他什么呢?”
“告诉他我很欣赏《费加罗的婚礼》。”
“那他一定非常高兴,”贝克闭起眼睛笑着说,“但他最感兴趣的是你对广播所持的态度。”
“那要由我叔叔决定。”
“自己并不立即拒绝这个建议?”
娜塔丽满腹怨恨,她想,如果他要求于她的仅仅是和她睡觉——尽管想到这里不由周身起鸡皮疙瘩——事情可要简单得多。
“我没有多大的选择余地,是吗?”
他点了点头,阴影遮没的脸上出现了笑容。“亨利夫人,如果你懂得这一点,我们今晚就不算白白度过了。我真想看一看你那个讨人喜欢的孩子,但我猜想他已经睡了。”
“哦,已经睡了几个小时了。”
贝克一言不发,只对她笑,过了好久,他才下了汽车为她打开车门。
房间里漆黑一片。
“妈妈?”完全清醒的喊声。
娜塔丽扭亮了电灯。起坐室里路易斯的小床旁,坐在椅子上的老太太在打瞌睡,身上盖着一条毯子。路易斯正在坐起身来,尽管泪痕满面,他现在眨着眼睛,破涕为笑了。灯光惊醒了老太太。她因为睡着了而表示歉意,然后打着呵欠蹒跚地走出去了。这时,娜塔丽赶快用一块破毛巾把脂粉全抹掉,并用肥皂把脸洗擦干净。她走到路易斯身边,拥抱他,吻他。他依偎在她怀里。
“路易斯,你该睡了。”
“是,妈妈。”自从到了科西嘉以后,他一直用法语叫她妈妈。
当他舒适地蜷缩在毯子下面的时候,她用意第绪语唱起摇篮曲来。自从到了马赛以后,这首摇篮曲就成为他在临睡前非听不可的歌曲。
宝宝睡在摇篮上,底下有头白山羊。
小小山羊干什么,宝宝长大也于它。
葡萄干和杏仁,睡吧睡吧,小宝宝。
路易斯半醒半睡地跟着一起唱,孩子噫呀学语,把意第绪语唱得走了样。
葡萄干和杏仁,睡吧睡吧,小宝宝。
第二天,伯爵夫人一看娜塔丽的脸,就知道昨天晚上出去看歌剧并不完全是一件乐事。娜塔丽把两包衣物放在办公桌旁的时候,伯爵夫人就问她昨天晚上过得怎样。
“不错。你的表妹真是慷慨。”
说完这句话,娜塔丽立即走到自己的小办公室里去弄目录卡了。过了一会儿,德。尚布伦伯爵夫人走了进来,掩上了门。“怎么了?”她带着浓重的鼻音问,这种语调和一个法国贵妇完全不相称。
娜塔丽无言对答,只是把惊魂未定的眼光瞪着她。娜塔丽不知道她周围还有什么样的陷阱,因此不敢贸然举步。她可以信任这个通敌的女人么?这个问题,以及其他一些同样难以解答的问题,使她彻夜未眠。伯爵夫人在一张小小的图书馆凳子上坐了下来。“快,我们俩都是美国人。说吧。”
娜塔丽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全告诉了德。尚布伦伯爵夫人。这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由于过度紧张,她两次哑了嗓子,不得不喝一些玻璃瓶里的水。伯爵夫人一言不发,眼睛象鸟眼一样发亮。娜塔丽说完之后,她说,“你最好马上回到巴登一巴登去。”
“回到德国?那有什么好处?”
“能为你提供最有效的保护的是代办。塔克是个激烈拥护‘新政’的人,但他是精明强干的硬汉子。你在这里没有律师。瑞士人只能装装样子。塔克是会跟他们斗的。他可以威胁对被拘留在美国的德国公民进行报复。你们现在的处境是万一出了什么事情,再提抗议就来不及了。旅途劳顿,你叔叔受得了吗?”
“如果他必须走的话,他是愿意走的。”
“告诉瑞士人,你们要回到你们那伙人那里去。你的叔叔很想念他那些记者同行。德国人没有权力硬把你们留在这里。采取迅速行动。请他们立即和塔克取得联系,并安排你们返回巴登一巴登,否则就让我来办。”
“把你自己卷进去太危险了,伯爵夫人。”
伯爵夫人翻动两片薄嘴唇,露出坚强不屈的笑容,随即站了起来。“我们去找伯爵谈谈。”
娜塔丽一起过去。这不失为一条计策;除此以外她也是山穷水尽了。伯爵夫人到了医院便进去了,娜塔丽继续往前走,独自去疗养院。埃伦元气未复,对有关贝克的事情他无从作出强烈的反应。他只是摇头,并低声说,“这是报应。”至于回到巴登一巴登去的建议,他说他让娜塔丽全权决定。他们必须做对她自己和路易斯最有利的任何事情。如果决定走的话,他觉得他的身体是吃得消的。
当娜塔丽和伯爵夫人在医院里再度碰头时,伯爵已经和瑞士公使谈过。公使答应和塔克取得联系,并安排他们回巴登一巴登。他估计不会有什么困难。
看起来也不至于有任何困难。瑞士公使馆第二天给图书馆里的娜塔丽打来电话,告诉她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德国人已批准他们回去,火车票已经到手。不过不能直接打电话给在巴登一巴登的塔克,电话必须通过柏林的交换台转过去。但他们估计能在杰斯特罗离开巴黎以前通知他。同一天下午,瑞士人又来了电话:出现了意外困难。阿贝茨大使本人对这位著名的作者很感兴趣。他已派出他的私人医生去为杰斯特罗进行检查,以便确定病人现在是否适于旅行。
娜塔丽一听到这个消息,就知道没有希望了。的确是这样。第二天瑞士公使馆通知说,那位德国医生宣称杰斯特罗过度虚弱,一个月内不能旅行。阿贝茨大使因此认为他不能承担让他离开巴黎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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