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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盗

  自从离开了陆子强和百科公司,周欣就结束了那种地下党式的隐蔽生活,尽管陆子强及其帮凶很可能还在到处找她,但她毕竟可以重新回到母亲身边,和母亲一起住在谷子家里,起居饮食、晨昏相伴。她可以在每天上午推母亲下楼去晒太阳,可以在每晚睡前帮阿姨为母亲洗脸擦身。也许只有她能感觉得到,母亲是有知觉的,在那张貌似混沌的脸上,和她一样流露着胜利的笑容。谷子的身体也已基本康复,已经可以回到画坊,如往常一样和画家们一起厮混。自从周欣搬进来后,他每天都早早回家,陪周欣一起吃饭,但周欣与他之间的话题,最多的还是关于高纯。

  “今天老夏带我一起去了公安局户籍处。”谷子说:”老夏的那个同学挺热情的,帮我们在电脑上查了半天,查到了几个叫高龙生的。还有几个音同字不同的高龙生,一看情况基本都排除了。”周欣说:“可高纯说他父亲就叫高龙生呀,那个来找他的蒋教授,也管他父亲叫高龙生……”

  谷子沉默一下,慢慢开口:高纯以前一直在找他父亲,能找的地方恐怕他都找过了,可到现在也没找到,咱们恐怕也不可能找得到了。咱们别再白费力气了。就这么一点线索,咱们该查的也都查了,该跑的也都跑了。现在他的骨头也接上了,我觉得元论从道义上还是从感情上,咱们都对得起他了。我不承认我还欠他什么,你就更谈不上还欠他什么!

  相比谷子的激动,周欣显得相当平静,她说:我不是想要对得起高纯,而是想要对得起我自己,对得起我自己的良心!谷子我不想勉强你,你完全可以到此为止,剩下的事我自己去做!

  谷子沉默片刻,降低了腔调,闷闷说道:今天,工商局我也去了·他停顿下来,周欣盯着他,问:怎么样,有其他公司也叫百科公司的吗?

  谷子先点头后摇头:今天我先去的工商局,可他们不给我查。他们说对公司企业进行调查需要什么手续,说了半天就是不提供情况。我在工商局营业厅的电脑上查了查,连你工作的那家百科公司都查不到。

  周欣万般焦虑,问:能找到认识工商局的人吗?谷子情绪低沉,但做了回答:原来老侯有个亲戚说是工商局的,不知道是工商局的头头还是在工商局做饭的,明天我问问他吧。”

  周欣说:今天我又去蒋教授教过课的学校,学校里已经没什么人和蒋教授还有来往了。我按高纯告诉我的地址去蒋教授家那边问了两个邻居,邻居说好像蒋教授好多年都没回来了。我又去找了老住持说的那个游处长,也没有一点线索。

  谷子没情绪地说:他不是住到山里去了吗?

  周欣自语:一个人,如果能忍得住寂寞,那该是什么样的境界呢?这个话题说到此处,两人再也找不出可说的内容。谷子情绪低落地站起来说:我累了,我去洗个澡,时候不早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谷子朝自己的卧房走去,他推开他的房门时,周欣在背后把他叫住:谷子!

  谷子站住,没有回头。

  周欣也没有上前,还坐在原地,她甚至没有把目光抬起,而仅仅把声音投向谷子:谷子,我需要你帮我,再帮我一次,可以吗?

  谷子回答:我明天就去问老侯,但愿他那个亲戚,是工商局舞的头头。

  谷子走进卧房,在房门关闭之前,周欣再次把他叫住。谷子仍旧没有回身,但这次,他似乎能感觉出周欣的目光已经落在他的背火上,他隐隐觉出了那目光焦灼的热度。

  谷子,你还记得咱们以前看过的一张碟吗?一个美国片,名字叫《雌雄大盗》,里边有一对男女情人,他们飞檐走壁……谷子关门的那只手停了下来,他的脊背像一尊强健的泥塑,充满力量,但静止不动。关于高纯父亲的线索,只剩下蒋教授这个缭纱的人物。蒋教授和原来的单位早已断了联系,亲友何在也无人晓得,唯一与他生前有过亲密接触的,只有他离群索居的那处古今来。蒋教授一年前就是从那座仿佛古往今来一直荒芜的院落下山远行的,从此一去再也没有回来。于是那院子就被遗弃在湖畔的空山古刹之后,白墙斑驳,杂草掩路,偶有飞鸟,人迹孤绝。

  一年后的此夜,月黑风高,古今来院墙的半明处忽然翻上两个人影。他们互相抵助翻进院内,利刃在玻璃上磁磁游走的声音如蝇在耳,窗上的玻璃被迅速划开一个整齐的洞口,黑影很快跳进屋内,两只手电的光柱随即在屋子的各个角落咨意横扫,元意中扫过彼此的面孔,能认出这对雌雄大盗,就是谷子和周欣。

  他们翻了主人的桌子和衣柜,床下的杂物也被一一搜索。屋侧的储物间堆了些农具之类,被手电左右晃了一下,光芒并未进入。入侵者在一个书柜下方的抽屉里翻出一沓大大小小的信封和纸袋,他们逐一打开检阅,内容大多无关紧要,只有一只牛皮纸袋里的文件封面上,公证书三个大字赫然入目O移开公证书露出的另一份文件上,另外两个大字撞入眼眸,那两个字让周欣意识到她已接近真相,而真相则意味着高纯的新生!——

  遗嘱!

  周欣没有去看遗嘱内容,她迫不及待地翻到遗嘱的尾页,尾页落款处的署名令周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立嘱人的署名签得笔划颤抖,却是清晰易辨的正楷仿宋,手电光柱把那白纸黑字的名讳照得笔划分明——蔡百科三个大字触目惊心!

  周欣和谷子都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走进公证处这种地方,公证这类字眼此前于他们何其陌生。他们在这里很顺利地找到了办理那份遗嘱公证的两位公证员,公证员的解释让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渐渐条晰缕清!

  蔡百科先生虽然早就不再担任百科投资公司的法定代表人了,但仍是公司的主要股份持有者。他去年查出患有癌症后就立下了这份遗嘱,由于遗嘱对财产的处理涉及到他的非婚生子女高纯,立嘱人不希望他的女儿蔡东萍过早知晓遗嘱内容,所以指定蒋达成先生作为遗嘱的保存者和执行人,以便在他死后监督执行这份遗嘱。至于蔡百科是否已经去世,是否知道他的受托人蒋达成已经意外死亡,这些情况我们也不清楚。既然你们是这份遗嘱的受益人之一蔡百科儿子的代表,完全可以去了解一下情况,如果蔡百科还在世的话,他们父子不也正好可以相见了吗?在两位沉着老成的公证员面前,周欣就像一个听故事的孩子,她茫然地看着摆在桌上的遗嘱和公证文件,各种头绪一时整理不清。http://hi.baidu.com/云深无迹

  高纯一直以为,他父亲叫高龙生,他不知道他父亲其实姓蔡。公证员熟练答道:据我们了解,蔡百科原名是叫高龙生,蔡百科是他当年结婚时改的名字。而谷子则以男人的理性和务实,询问了更为实际的问题:我们要了解蔡百科,也就是高纯父亲现在的情况,去哪里了解呢,是不是只有公安局才掌握他现在是死是活?公证员说:也不一定吧,你们至少可以到百科公司去问问嘛。据我们了解,百科公司现在的负责人就是蔡百科的女婿,他肯定了解他岳父现在的身体情况吧。就是公司里的一般职员,对他们的大股东是不是还活着,也应该知道吧。如果不方便到公司去问,你们作为蔡百科儿子的代表,作为蒋达成先生的转托人,也完全可以直接去蔡百科的家里问问一旦了解到蔡百科已经去世,这份遗嘱就可以立即执行了。

  每个家族都有复杂的历史,高纯在一年前从云朗出发访祖寻宗,辗转周折半途而废,这个行程在他垂亡之际重新启动,目标从寻找父亲的踪迹去向,转为查证他的生死存亡。周欣义无反顾地成了高纯的代表,她没想到命运会如此安排,让她在百科公司两代统治者之间,奇特地转换着自己的角色。

  她让谷子陪着,先去了蔡百科的家。蔡百科的家也就是陆子强的家。陆子强追求周欣时间不短,但如果不是高纯指点迷津,周欣根本不知道陆子强究竟夜归何处。

  那个归处,就是高纯尾随陆子强发现的仁里胡同三号院。这是周欣第一次走进一座纯正的北京四合院,此前她并不知道在繁华拥挤的闹市一隅,还能藏着如此幽静的院落。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上马石,抱鼓墩,传统的规制一应俱全。她和谷子按响门铃,能听出铃声遥远,足以丈量出朱门之内,几多广大,几许幽深。

  等候良久,门上的小窗被人打开,一个年轻男子声气粗壮,贴窗喝问:找谁?周欣仗义而来,答得从容不迫:蔡百科先生在吗?年轻男子显然只是个门房的角色,蔡百科三字让他气势转弱:请问你是哪儿的?

  "我是百科公司的,有急事找他。

  请问贵姓?

  我叫周欣。

  年轻人说了句:请等一下。便关闭了小窗。三分钟后,也许四五分钟吧,院门打开,狭长的前院首先现身。视线的尽头,绿阴掩映,一扇月洞门障人眼目。周欣谷子跟在年轻门房的身后,从前院的垂花门进入正院。正院的四角,紫薇玉兰红花绿叶,回廊抱厦柱红瓦青,懂行的人应当一目了然,这院子的布局装饰绝非民宅可拟,显见是王府的气派规格。

  他们踏着金砖境地的院子,穿过曲曲折折的游廊,被门房引人客厅。从客厅的正面可以看到一座不小的花园,小桥流水,山石叠峙,竹木荫郁曲折婉转于意想之外,除非身临其境,断难意料拥挤的都市之中,居然别有洞天。

  客厅里的沙发和明式的圈椅错落而置,不像实用的座席倒像观赏的陈设。周欣和谷子在两只圈椅上落座,立刻感觉椅面冰凉,有一种彻骨的激爽。少顷,年轻门房从园中去而复返,随在他身后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粉嫩女人。从那女人雍容得有些傲慢的步态上,周欣猜她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人。

  那女人进得屋来,看周欣从椅上站起,也并不客套,上下打量一下,目光短促干脆:你就是周欣?久仰大名!周欣也直截了当,不另寒喧:你是蔡百科先生的女儿吗?我有事需要和你谈谈。

  周欣要找的,正是蔡百科的女儿,陆子强的太太,从来不在百科公司抛头露面的蔡东萍。蔡东萍并不接话,神态仍旧慢条斯理:我早就请大师算过命了,说陆子强四十一岁那年,会碰上一个妖精。大师就是大师,不服不行。白骨精三十六变,这回变成了一个画家。

  周欣还未答腔,谷子抢先恶语相向:嘿,你讲话请文明点!

  谷子的反响,令蔡东萍的目光,移到了他的脸上,但口吻中的冷笑不变,方向依然冲着周欣。怎么,这是你的新男友?看样子也是艺术家吧。大师早说过,男婚女嫁,还是得门当户对。也怪我当时没昕人劝,像陆子强这种小门小户出来的猫,喂得再好也还是会去偷腥。周欣迎着对面的冷笑,以攻为守:大师有没有告诉你,我今天来,是为了什么?蔡东萍慢慢走近周欣,相形之下,她的身材显得有些矮小,而且已经开始发福。她冷冷说道:陆子强再怎么偷腥,我不闻不问。因为大师早就说过,他早晚要毁在妖精手里,我只是没想到这么快罢了。陆子强是个能干的人,本来还可以再为我们百科公司多卖几年命的,现在只好再换别人。我一猜你就会来找我,你大概是想告诉我你和陆子强的事吧,可惜晚了,你们之间勾勾搭搭也好,反目成仇也罢,对我来说,早不是新闻。

  周欣面目庄严,语调镇定:你没有猜对,今天我来这里要告诉你的,并不是关于陆子强的事情,而是关于你,关于你们蔡家的某些事情。

  我们蔡家,我们蔡家和你有什么关系?

  周欣看出来了,蔡东萍脸上的意外,用冷笑已难遮掩。周欣知道她将要道出的话语,会把还勉强挂在那张面孔上的冷笑,扫荡一空。

  你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是你们蔡家的骨肉,他现在身患重病,需要你们的帮助。你们是他的亲人,他需要你们的帮助。蔡东萍果然怔住,脸上的状况,果然可以用目瞪口呆加以形容。她的目光随即移向谷子,显然以为谷子就是她的同胞。她一时不知做何反应,只能下意识地遮掩她的震惊!

  …··胡说八道!你在胡说八道…

  周欣把语气放缓,她希望她的口吻能够煽动亲情的力量:你的弟弟名叫高纯,今年刚满二十二岁。他的腿摔断了,刚刚做了手术,他现在还躺在医院里,伤情随时可能恶化。你们是他唯一的亲人,只有你们能够帮他!

  蔡东萍强作镇定,但话从口出,却忽然歇斯底里:你,你说我有个弟弟,你说我弟弟才二十二岁?哼,我要有儿子倒是快这么大了,你要敲诈勒索就把故事编困一点成吗?不过要敲诈勒索那你算找错地方了。小张!她喊那位年轻的门房:送他们出去!

  蔡东萍说完转身向门外走去,年轻的门房上来做出送客的示意,周欣冲着蔡东萍的背影高声叫道:嘿,你弟弟就在光明医院,你不想去看看他吗?

  蔡东萍继续向外走去,同时气急败坏地大喊大叫:让他们出去!让他们走!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放进来!她的叫喊余音未散,客厅的大门轰然打开,几个男人大步走进,为首的一个与周欣视线相撞,撞得彼此目进火星。进来的就是陆子强本人。

  冤家路窄。

  陆子强想不到在他的家里,会碰上祸水周欣。跟在他身后的正是孙大胆和他的几个打手,见周欣自投罗网,个个虎视眈眈。他们彼此对峙,连孙大胆都一时拿不准这样一个现场,该如何处置。而这座深宅大院真正的主人,在客厅门前止住脚步,她对陆子强的态度,并不比对周欣稍稍温情。

  陆子强,这位小姐是你的助理吧。麻烦你请她从这儿滚出去。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现在唯一能让我清静一点的,就是这个院子,你要是连这点清静都不给我,那你也从这儿给我滚出去!

  陆子强看看门前的妻子,又看看面前的周欣,他不知自己该如何发作,该如何隐忍,他面红耳赤,咬牙切齿,一口恶气竟然无处发散。三人之中,反而周欣最为镇定,她用两句喜怒不形于色的话语,结束了这次不速而来的访问。

  我告辞了。她这话是冲陆子强说的,也是冲他的打手们说的。

  你等着律师吧!

  这话是冲蔡东萍说的。

  都说完了,她走了出去,和谷子一起,从这间客厅,从这座院子的正门,走了出去!这一天不知是不是因为周欣交来的费用正好花光,医院里对高纯的大部分用药突然停供,君君看着小药蛊里还勉强保留的那几粒可怜的药粒,去问一位巡视的hushi。hushi倒是直来直去:还保留的药都是消炎和退烧的,这还是医院给你们垫着钱开的呢。快点叫你们家送钱来吧,要不再过几天就不让你们住了,啊!

  hushi的态度让君君无地自容,看看左右的病人和陪床的亲属,左右的病人和亲属们也都在看她。那种目光让君君第一次感觉贫穷是一件多么羞耻的事情。她低头转脸,去看病床上的高纯,疼痛和高烧已麻术了高纯的神经。

  周欣第二次走进仁里胡同三号院,是在几天之后的正午时分,这一次她的身份仅仅是一个向导,她带来了高纯的正式代表,一位由她替高纯请来的律师。

  律师仗法而来,不得不被这幢大宅的主人延人客厅,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礼遇,没有寒喧,也未看茶。主人的冷峻面孔,律师也许司空见惯,落座之后开门见山,直言不讳。

  我是你父亲蔡百科的非婚生子女高纯聘请的律师,我们今天来,是想安排一下我的当事人与他父亲蔡百科先生见面的事宜。你作为我当事人的同胞血亲,我们希望你能够理解他的这份亲情,给予必要的协助。

  蔡东萍的情绪,不似几天前的激烈,但她的态度,却一如既往的坚决:我没有这个弟弟,我父亲也没有这个儿子,我没兴趣听你们给我讲这个离奇的故事!我最近真是撞鬼了我,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怎么都让我摊上了!

  律师的语气则照旧平和:如果你对我当事人的血缘真伪持有异议的话,那是可以申请进行DNA检测的,DNA检测作为…我申请得着吗?蔡东萍不容律师继续:我又没想认什么哥哥弟弟,我没事好好的凭什么要去检查DNA呀!律师的发言被无端打断,依然表现得不急不恼,继续说道:如果你不愿意申请检测,也可以由我们这一方向法院提出申请。如果你们对我当事人的血缘关系确实持有异议的话,那我们任何一方都有权申请亲子鉴定。

  他就是鉴定出来我们也不承认!他没有在我们蔡家生活过一天,也没对我父亲尽过一天的孝心,我凭什么要承认他,凭什么?血亲关系是天然形成的,不需要经过任何一方承认或否认。而且我当事人没有对他的亲生父亲尽孝,也不应当承担任何责任。相反,他的父亲既然生了他,就应当尽到养育的责任。至于他的父亲,也就是蔡百科先生,是否尽到了这个责任,不是我们今天要来讨论的话题。我现在只要求见到蔡百科先生本人,把我当事人的意愿,当面告诉他,然后,安排他们父子尽快团圆。因为按照我国法律的规定,非婚生子女与婚生子女享有完全同等的权利。

  蔡东萍的面孔由白变红,由红变紫,她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气息不匀地说道:你甭跟我谈什么权利不权利,你们赶快给我走人!这是我家,让你们进来轰你们出去都是我的权利!走人!以后你们要谈找我律师谈去!

  周欣始终旁听,这时忍不住开口插话:蔡女士,俗话说,血浓于水。我想你在这个世界上也没有几个亲人了。我不明白你对你的亲弟弟为什么这么无情。在他最需要亲人帮助的时候,你就没有一点怜悯之心吗?做人总得有点做人的道义!

  蔡东萍停下出门的脚步,她投向周欣的目光,饱含新仇旧恨:周小姐,要跟我谈什么做人的道义,你可就没有一点权利了。你勾引我丈夫就是你做人的道义?你为了钱什么下贱事都做得出来,让人泼一脸尿你都不觉得躁!就是你做人的道义?现在又给我弄出个弟弟来。你们不就是为了钱吗?俗话也说过: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们这么做,就是你们的道义?你就甭舰着脸跟我这儿谈什么道义了!走人,啊!小张,送客!

  蔡东萍转头出门,年轻门房随即进屋,挥着手赶他们出去:走吧走吧,昕见了没有?周欣想冲上去拦住蔡东萍继续理论,但律师抬手制止。律师冲着蔡东萍的背影提了最后一个问题,这最后的一个问题,再次将蔡东萍的脚步拉住。

  蔡女士,请问,您的父亲,蔡百科先生,还在世吗?

  蔡东萍声音发抖: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你这是人说的话吗?你是哪个律师事务所的,我要告你去!

  律师毫无惧色:如果你不正面回答我的话,那么非常抱歉,我们将依法向人民法院提出申请,要求法院对蔡百科先生进行生命和健康状况的认定,以保护我当事人的合法权益。我想您肯定不愿意我们这么做吧?

  蔡东萍张口结舌,或是愤怒,或是慌乱,一时失语失色。周欣和律师的目光同样坚定,盯着那张无措的面孔,不知过了多久,这场对峙才被蔡东萍的吼叫打破。

  滚出去!滚!

  律师淡淡一笑,以胜者的轻松和大度,说了句:后会有期。并且在主人之前,率先走出了客厅。

  周欣也走出了客厅,但她并不轻松。直到离开这座深宅大院,上了律师的汽车,她还在愤激和失望的心情中不能自持。她已两次无果而归,蔡东萍的嚣张依然如故。律师倒是口气平和,用一副事务性的神态,说了下一步的举措。

  现在,只能通过法院强制调查蔡百科的情况了,如果他真的已经去世了。我们还需要对百科公司和蔡百科个人的财产情况展开调查,以确定你朋友到底能够获得多少遗产。

  提到百科公司,周欣沉默了片刻,她说:百科公司……也许已经完了。

  百科公司是真的完了。

  在百科公司垮台的这一天,周欣的母亲重新回到了这幢大楼。

  她坐着轮椅,由女儿推着,从百科的金字招牌下从容进入,无人设防。因为这一天也是税务部门与gonganbu门联合查封行动的一天,整个公司的走廊上乱成一片,几乎每个办公室都狼藉不堪,被封存的财务报表及经营档案堆成小山。公司的职员们在税务官员和警察的监督下,慌乱地收拾着属于个人的物品,准备撤离。周欣的脸上挂着庄严的微笑,而她的母亲却像婴儿一样东瞧西看……混乱中无人顾及他们的长驱直入,无人认出轮椅上这位眼神空洞的女人究竟是谁。也许这个女人已经面目全非了,在轮椅经过财务部办公室的一刻,没人意识到她曾是这里的一名职员。但她自己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的面庞斜了过来,微微抖着,目光盯住财务部的门牌,似乎想说什么,但无法形诸语言。

  轮椅继续向前,就是周欣最熟悉的房间,她也曾经是那房间里的一名职员,左面的大门就是陆子强的办公室,右面的小门就是她上班的秘书室。大门在此刻被人打开,陆子强被几个警察押着从门内出来,周欣母女的视线一齐迎面截击,灼灼目光烧得陆子强仓皇万般。周欣看到,陆子强的手上,已经戴上了亮闪闪的手铐。手铐是一个象征,象征着一年前她在走进这座大楼时立下的誓言,终于实现。

  陆子强从她们的面前被押过去了,周欣和母亲都没有回头,她们看着那扇洞开的大门久久凝视。在那一刻,充满感知的和毫无感知的目光,相同之至,难以言传。

  工作人员挡在垂花门前,不再后退半步:对不起,今天蔡老板很不舒服,他已经睡了,现在不能见人,医生也不行……一再受阻让法官失去了耐性,开始厉声警告阻拦者涉嫌妨害司法:我告诉你啊,我们是人民法院来依法执行公务的,你这种行为是妨害司法,妨害司法是构成犯罪的你懂不懂?蔡东萍在哪儿,叫她出来!你们这种行为是要受到法律惩罚的!那位年轻的门房闻声跑来,一见又是周欣过来找事,遂不知高低深浅地上前动手动脚,推着法官和医生往外轰人:走走走,怎么又来闹,不是跟你们说了有病见不了人吗!走吧走吧,不走我们要叫警察啦!

  推操之中,法官火了,盛怒之下,声腔高亢:你们干什么!啊?你们藐视法律,可是要付出代价的!我警告你们啊,你们的行为已构成妨害司法了,我再问你们一遍……你松手!你把手放开!我再问你们一遍,人你们到底让不让见?不让见是吧,好!我们走!

  为首的法官率先向院外走去,年轻的门房鲁莽无知,还在身后高声叫板:我又没犯法我怕你什么,你们法院就可以随便进人家家里要见谁见谁呀,你们法院有什么了不起的!但那位公司干部已经面有惧色,拉着法官试图缓和。

  你们过两天再来吧,过两天我们蔡老板估计会好点了,我一定把你们来的事跟老板去说法官面色铁青:过两天?我明天就来!我明天来是来带你走的,还有你!法官指着门房:你们今天的行为已经涉嫌犯罪了,你们一个也跑不了!我今天怎么啦?我没做什么嘛……公司干部知道不好,跟在法官身边一通解释:这都是老板家里人的意思我也没有办法。法官、医生、律师以及周欣等一干人怒目向院子的大门走去。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等一下!周欣不用回头就已听出,蔡东萍大概沉不住气了,终于现身。法官站住了,回头去看,蔡东萍站在正房房门的台阶上,面孔冰冷,目光仇恨,她死死盯住的,不是法官,而是法官背后的周欣。

  你们要见我父亲?好,你们见吧。她身后的房门是打开来的,随着她的话音落下,一辆轮椅从屋

  内的阴影中被慢慢推出。推车的是个强壮的女子,年龄与蔡东萍相近,表情比蔡东萍还凶。她的目光在周欣脸上扫了一下,未做停留,而周欣的目光则全部关注于轮椅上那位病入膏育的老人。那老人应当就是久闻其名不见其人的蔡百科了,应当就是高纯不远千里来到北京所要寻找的那个高龙生了。

  蔡百科衣帽严整,捂着围脖,身形枯萎,面色含蜡,眼眶深凹,眼目浑浊。但他的视线似乎在众人当中,一下捉住了周欣。那位模样强悍的女子把他推进院子,院中的阳光让他的精神抖擞了一些。他的目光也从周欣脸上向周围移动,接下来他看到了他的医生。医生上前做了问候:蔡老板,你这些天好些吗?感觉可以吗?

  您还是不愿意住院吗?蔡百科木然点头,不知是在认同医生的哪一句话。法官抓紧时间上前开口:您是蔡百科先生吗,我是区人民法院的,我姓罗。你现在身体怎么样?我有一个问题现在可以问你吗?

  蔡百科表情迟钝,但法官还是看出他的头微微点了一下,于是接下去说道:我们需要和您单独谈一下,医生可以在场,时间不长,可以吗?

  蔡百科这一次很清楚地点了头,法官直起身来,像主人一样命令蔡东萍:请把你父亲推到房间里去吧,我们要单独谈一下。蔡东萍迟疑了一下,和强壮女人一起将父亲推进了侧面的一个房间,又在法官冷冷的目视下,很不情愿地和那女人一起,悻悻退出。屋子里,只留下了两位法官和一位医生,周欣请来的那位律师,经法官允许也进入了房间。法官就在这个房间里,向蔡百科做了如下询问:请你看一下,这是你去年一月立下的一份遗嘱,有长城公证处出具的公证书,你确认一下,是这份遗嘱吗?

  蔡百科身体虚弱,但神志清醒,他略略辨识了一下法官手上的遗嘱文本,然后点头表示确认。

  法官抬起头来,对医生说道:我问完了。

  其实,当法官见到蔡百科出现的那一刻,他们的使命就已经完成。他们来此的任务,就是核查这位立嘱人是否还活在人世。律师不失时机地接过话头,上前说道:蔡先生,您是否委托过一位蒋达成先生去寻找过您的儿子?您知道蒋达成先生一年前已经在一场车祸中过世了吗?但是您的儿子,他已经为您找到了。

  蔡百科的眼眸忽然定住,从昏沌中透出一丝光芒,他的喉咙咕噜作响,像是在排除窒痰的阻挠,他终于把自己沙哑的声音送出胸腔,听得律师大喜过望。

  ‘……我,我的儿子……在哪儿?

  在律师与蔡百科开始交谈之后,法官们已经步出房门,蔡东萍带着那位强悍女子立即进入,对父亲的身体问长问短。而律师则仍然坚持着自己的话题,在蔡东萍一句接一句的问候声中抢空提问:蔡百科先生,您的儿子现在就在北京,我们可以安排你们见面。如果您认为有必要,我们也可以先安排他去做DNA亲子鉴定,您需要做这个鉴定吗?

  蔡东萍粗暴地打断律师,不允许律师的问话继续进行:你不要再跟他说话了,你看不出他已经不能说话了吗!孙姐,把我爸推回卧室去!

  她指挥那位女子推走轮椅,轮椅上的蔡百科忽然全身挺直,歪着头试图用目光寻找律师,同时再次发出嘶哑的声音:我的儿子,在哪儿……刚刚走进屋子的周欣冲过蔡东萍和百科公司那位工作人员的隔离拦阻,快步抢到轮椅面前,蹲下(禁止)子急切说道:他就在北京,就在北京您的儿子,他找了您一年!

  蔡东萍气急败坏,大喊大叫:把他们都赶出去!谁让他们进来的!工作人员和年轻门房一齐上前拉起周欣,周欣拼力抓住轮椅的扶手:蔡先生,您想见您的儿子吗?他患了重病!他现在患了重病!他是您的儿子,您能帮他吗?蔡东萍也冲上来拉扯周欣,试图将她从地上拖起,从蔡百科的膝前拉开。律师刚刚上前理论一句:你们让她把话说完……也被那位强壮的女人推操到一边。场面有点乱。但接下来的情形让蔡东萍蓦然怔住,她在拉起周欣时忽然看到,周欣的胳膊被她的父亲死死拽住,她看得见父亲手上的青筋,在惨白的皮下蜿蜒,也许她意识到自己与之角力的,并非年轻的周欣,而是垂死的父亲,她的手松开了,她已经无法遏制周欣说出她要说的话来。

  蔡先生,您的儿子就在北京!他是蒋达成先生带到北京的,他在北京找您!他现在得了重病,只有您能救他,您希望您的儿子活下去吗?

  他在哪儿?

  他在医院,您要见他,我们马上可以带他过来。蔡百科抓住周欣的手忽然松开了,他吃力的疑问虽然气虚字弱,却显得声嘶力竭:你……你是谁?

  我是……我是您儿子的朋友。

  你是他的…女朋友?

  周欣不知如何回答自己的身份,她刚要摇头,蔡百科枯瘦的手已经再次抓住了她的双臂:过来……你,你就是我未来的儿媳妇吗?你过来……你带我去,去看我的儿子……这个垂死的父亲让周欣忽然感动,蔡百科的声音、动作,那副干枯骨架的每一个颤抖,都让周欣为之动容。

  她说:好,我带您去,去见您的儿子!

  蔡百科当然不可能跟随周欣去见他的儿子,他的身体状况不容许他过久地离开卧床。高纯那些天也发了高烧,神志忽迷忽清,一时也无法离开医院的监护,因此这一对父子虽然近在眼前,却暂时无法彼此相认。在高纯片刻清醒的时候,周欣用一只DV机拍下了他的一些镜头,她料想蔡百科一定渴望尽早见到儿子的模样,哪怕此时的高纯已是满面病容。

  父子虽未相见,但父亲的资助已经送到了医院。高纯的用药得以恢复,而且被换到一间单人病房。那病房不仅空间充裕,而且设施齐全,君君做功课也不用趴在床边了,病房里不仅有桌子和沙发,还有电视和冰箱,还有独立的卫生间,就像高级饭店一样舒适方便。

  为了让高纯尽量显得精神一点,在拍摄前周欣为他整理了头发,擦洗了面庞,扶他靠在枕头上,拍下了他病中的不同侧面。镜头中的高纯消瘦憔悴,委靡不振,但仍然英俊,仍然年轻。

  你笑一笑,笑一笑,得让你爸爸看看你高兴的样子啊!周欣着DV机,变换着不同高度,指挥着高纯脸上的表情,你找到你爸爸不高兴吗?君君,你往那边点……

  君君抱着作业本挪了挪地方,让周欣无碍地拍摄高纯:高纯哥跟他爸又没见过,没见过肯定没啥感情,没感情肯定笑不出来的。君君说:对吧高纯?

  高纯没答,咧开嘴做出笑容,笑了一下又收了回去,他问:我爸,他会来看我吗?周欣并未挪开眼前的DV,边拍边答:他身体不行,出不了门。你赶快治好你的病,等你能活动了,我就带你去见你爸。

  高纯问:我爸,他病很重吗?

  周欣答:有点吧,不过还行,还管我叫儿媳妇呢,都把我当成你女朋友啦。

  高纯问:他……他问我妈了吗?

  周欣把DV机从眼前挪开,看着高纯,斟酌着回答:他……身体不好,不能多说话。不过能看出来他很想你,你看,他一下就把你治病的钱送到医院来啦,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治病,快点了台好,治好你就能见到你爸爸了。

  高纯说:你拍我给我爸看,那能不能把他也拍下来,带给我看看?周欣停止了拍摄,答:我争取吧。不过你那个姐姐,也许她并不一定希望你爸爸见到你吧。我争取吧。高纯连疑惑都显得有气无力:我姐姐,为什么不希望我爸见我,是因为我妈?周欣含糊其辞:也许……你爸身体不好,你姐不想让他太激动吧。再说,你们家是有产业的,有产阶级的家庭会有什么想法我就说不清了,以后你自己慢慢了解,慢慢就会清楚了吧。高纯不再说话。

  周欣现在最盼望的,就是高纯能够康复。高纯因她而伤,因伤而病,所以一旦落下残疾,这个心理压力,必将随她一生。高纯父亲的钱汇入医院后,周欣又向主治医生做了多次探询,但从医生的口气上听,高纯的伤情病况,仍然不容乐观。

  他的左腿的腔骨、腊骨和酣骨都有多处不同程度的骨折和骨裂。右腿的腔骨和骸骨,也就是膝盖骨,都是粉碎性骨折。骨折嘛本来很好治,我们的处理也是得当的,但毕竟因为病人的治疗费用一直拖欠,所以治疗上有些药用的迟了。后来发现他的体内有病毒感染,这些天病人天天发烧,有时神志不清,就是体内炎症所致。现在当务之急不是治疗骨伤,而是要尽快退烧消炎。不尽早退烧消炎,还有可能引发其他病症。

  周欣说:现在我们的钱已经到了,医生,你们有什么好药都给他用吧,钱用完了我们再付!

  医生说:没有钱治不了病,但是,钱也不能包治百病。他现在几种病症胶着在一起,需要辨证施治。目前他的体质太弱,又不吃东西,这可能和他的精神状态有关。他过去是跳舞的,跳舞是他的理想,所以他的腿伤给他的精神打击,可能比普通患者要大得多了。你们要多做思想开导工作,他精神如果崩溃了,身体的抵抗力和免疫力也就会跟着崩溃。

  医生说得心平气和,周欣却听得心惊肉跳。她似乎至此才更加明白那句人生至理,钱并不是万能的。但医生下面的叮问又让她同时明白: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

  下一步的治疗肯定会比较复杂,你们在费用方面肯定没问题了吧?尽管高纯父子尚未相见,但既然已经相认,按理说费用问题应该没问题了。但面对医生的叮问,周欣只是在喉咙里含混地唔了一声,并未爽快答应。医生似也看出了她的迟疑,只补了一句:反正你们做好准备吧,并不多言。

  周欣也反复分析眼前的局面,她也知道,父子相认,并不意味着高纯已经成为蔡家的一员,更不意味着高纯今后的病养死葬,都已后顾元忧。接下来的几天,周欣和她请来的那位律师代表高纯,与蔡东萍及蔡东萍的律师又进行了几次艰苦的交涉,在高纯作为蔡百科血缘子嗣没有争议的前提下,就蔡百科遗嘱的落实问题,讨价还价,反复相持。

  高纯一方律师的观点是:既然高纯已被蔡百科确定为遗产的合法继承人之一,而蔡百科又已同意公开他的遗嘱内容,所以有必要尽快委托专业机构对蔡百科的遗产数量、范围和价值,进行详细的核查,并予以适当的保全。

  而蔡东萍的律师则认为:所谓遗产,是指立嘱人死亡后的个人财产。现在立嘱人并未死亡,所以也就谈不上什么遗产,更不存在继承问题。如果在立嘱人死亡之前清查立嘱人的财产,只有立嘱人自己做出决定,才能进行。

  在讨论中周欣曾经提议:可否由律师出面向蔡百科先生提出提前核查财产的建议,以取得蔡百科的同意。但她的建议立即被蔡东萍严厉否决。蔡东萍表示就算她的父亲同意核查财产她也不会同意的。人还没死就想分他的财产,你们也太缺德了吧。缺德的人,得了财也不得好死!

  蔡东萍习惯出口伤人,周欣为顾大局也只能忍耐。那次交锋之后双方律师又见了几次面,每次见面都是无果而终。谈判既入僵局,谈无可谈,便中断了一段时间,双方律师都在暗中准备新的对策,新的方案。周欣于是得以每天往返于医院与画坊之间,照顾高纯,也兼顾着筹备正在争取中的长城画展。独术画坊委托的法籍艺术品经纪人正在向欧洲文化协会申请画展的支持及赞助,并请专业摄影师拍下画作的照片,制成电子文件传送到国外的相关机构,以供选选和评判。送出的画作有周欣作的一幅《箭扣岭》,画的是箭扣长城叹为观止的陡峭和惊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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