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塞尔老城圣沃尔夫冈街的那家酒馆两百多年来一直是巴塞尔男人和同道们聚会的地方。他们在这里商量在即将到来的狂欢节庆典上干些什么,或者下个礼拜天出去到某个新地方打靶。
在瑞士,一个男人的家庭是基本的社会单位,这与意大利和其他地方都是一样的。但是意大利人可以求助于他的大家庭,一直可以求到三层之外的表亲,和一大堆的朋友,这些人和他的关系不是血缘关系,而是教父教母或者教子的关系;巴塞尔男人则只需找到他的同道就行了。
这是个小圈子,通常都是这个人的老街坊。这些人甚至可能和他上的是同一所小学,或者和他在一个办公室或工厂工作。不管原先是什么关系(有些同道圈子的关系可以追溯到几个世纪以前的什么时候,现在活着的人根本都想不起来了),一个男人的同道圈子就是他的大家庭,随时准备在他生病时帮助他,给他找份更好的工作,给他儿子弄个职位,硬塞给他女儿一门亲事,从不怀疑他老婆的清白,传递重要的秘密,躲开可恶的仇敌,提醒他留意马上出现的机会,败坏他对手的名声,为他扬名,支持他喜欢的竞选者,参加谨慎的公开抗议示威,满怀同情地听他诉苦,请他喝烈酒,参与各种商业和金融投机,在他伤心的时刻给他送花,跟着他的棺材去墓地。但是当代的同道圈子,除了还是个大家庭外,其主要作用在于狂欢节期间的吹吹打打和滑稽表演。大多数同道圈子的聚会都是为了这个目的。
还有就是玩雅士牌。
这种牌一般都是在吃过午饭或者晚饭之后玩,算是一种可以接受的助消化的方法和推迟回办公室或者家庭怀抱的高雅的方法。不过有些牌手却喜欢在和老婆孩子吃过义务晚餐之后打一晚上的牌。他们去同道们一般聚会的地方,玩雅士牌玩到深夜。他们通常是和对头圈子的人打牌,因为赢圈外人比赢自家兄弟要愉快得多。
八点钟,邦特已经在他常坐的桌子边就座。他从店主那里买了副新牌,店主此刻正和他坐在一起,打开那副新牌,非常老练地洗着牌。在圣沃尔夫冈街,邦特的雅士牌友所知道的是他的正式姓名,阿尔布莱希特-米特芬。
邦特将新牌呈扇形摊在深色橡木桌面上。雅士牌有三十六张牌,有点儿像皮纳霍尔牌①或者比西克牌。可以用巴塞尔人称之为“法国牌”的纸牌玩,也可以用桥牌或者扑克所使用的一般的纸牌玩。这得先将六和尖儿之间的所有牌拿掉。但是真正的巴塞尔人是用专为雅士牌设计的“德国牌”。只要几个法郎,店主就能提供一副新牌。
①一种美国纸牌游戏,有四十八张牌,二人或四人玩。
“德国牌”的花色类似程式化的玫瑰、纹章盾牌、橡树果和圆钟,跟圣诞树上的装饰品差不多。这四种花色分别叫作玫瑰、盾、橡实和钟。
在邦特现在盯着的这副雅士牌中,人头牌与一般的纸牌或者“法国牌”里的不一样。没错,你可以用一般的国王、王后、杰克玩雅士牌,但是总有点儿非瑞士的味道。可能问题出在王后上。
邦特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当然,他两种纸牌都玩过,不过十次有九次是用“德国牌”玩。因为是专为雅士牌设计的,所以牌里没有任何花色的王后。当然,有“国王”,或者留着胡子,或者没留,手里拿着它的花色符号。也有杰克,叫做“下牌”,叼着烟斗或者拿着封信,像个邮递员似的,好玩儿极了。但是在他们俩之间,本该是王后的地方,却是“上牌”,牌上是一个男人叼着陶土烟斗,或者,有一个花色上是叼着雪茄。没有王后。在纯粹的瑞士雅士牌中,没有王后。
在屋子那头坐着英格-胡费尔,他已经在那里和两个人玩着牌了。邦特和胡费尔仅仅是面熟,但以前从来没在这个地方见过他。从胡费尔玩牌时得心应手的样子,很清楚他玩雅士牌不比邦特玩的少。但是这人看上去有点儿心不在焉,好像仅仅是在打发时间。他的眼睛时不时地瞟一瞟通向马路的那道门。在邦特看来,这么不上心,胡费尔至少已经输掉两局了。
邦特不去看胡费尔了。这个人不是朋友,连熟人都算不上。巴塞尔越来越大了,到处都挤满了生面孔。甚至邦特这个年纪的人,也就是说一生六十多年的大部分时间,如果不是全部的时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人,不能再指望着街上所有的面孔他都认识了。自从邦特可以坦白地说看见一副新面孔会吓他一跳时起,已经有十多年的时间过去了。
朝街的门开了,进来了一个陌生人。他个子不高,年纪和邦特差不多,一张圆脸好像是藏在翻起的罗登呢外衣宽大的衣领后面,那衣领一直竖到耳际。即使如此,甚至在那个人还没有转身走向英格(他又要输掉一局了)的牌桌的时候,甚至就在这个时候邦特就已经认出了即将成为他主人的叔叔,全巴塞尔可能最炙手可热的人物,迪耶特-施蒂利先生。
邦特的眼睛越过店主的肩头朝那边瞟了好几眼,好像是在无声地催促店主回头看看。“贵客来了。”他压低了声音说道,嘴唇几乎没动。
他看着迪耶特背朝着屋子重重地坐了下来,客气地对胡费尔和他的牌友点了点头。牌局立刻结束了,而且对胡费尔来说,连这最后的第三局也输了。他的牌友立刻起身走了。
胡费尔在低声和他背对着屋子的新客人商量了一下之后,对店主叫道:“请来两杯白葡萄酒。”
店主以罕见的速度闪进他那座深色橡木小吧台,迅速在两大只绿色的酒杯里倒上满满的白葡萄酒,把它们送到桌上。酒已经斟到杯口,可居然一滴也没洒。
邦特看着,觉得挺有意思。这样一个人会和英格-胡费尔这种废物谈些什么呢,邦特自问道。他边想着,边又懒懒地重新洗了一道新牌。“国王”要从“下牌”那里得到些什么呢?
邦特的同道圈子不大,但是成员都是经过挑选的。他的雇主洛恩先生当然不会是其中的成员。但是雇员帮助雇主永远不会是件坏事,对不对?那当然。
邦特站起身来,缓慢地走过那张正在进行着秘密谈话的桌子。他绕过英格-胡费尔背后那堵黄色泥灰墙墙角的深色橡木柱子,继续顺着狭窄的走廊朝厕所走去。但是他走了两步就停下来听着。偷听吗?不,只是在去小便的路上停了停。
施蒂利先生的声音一下子大了起来。“……妈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两年前派你去干这份工作,去——”施蒂利的嗓门一下子又小了,邦特只能听到咕哝声。他往后退了一步,躲在那堵露出老橡木横梁和支柱的泥灰墙墙角,不让那两个人看见。
“……除此之外就不知道了。”英格-胡费尔辩解道。
“那就是说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施蒂利暴叫起来。
“但是谢尔特已经——”
“谢尔特?”迪耶特-施蒂利冷冷地打断他的话。他的声音大,但是并没有失去控制。“他知道的你也知道。闲言碎语。小道消息。捕风捉影。把它们凑在一起就是一团雾。有人费尽心机想把这个行动遮在烟幕之中,胡费尔。我现在就靠你拨开迷雾了。”
邦特用一条腿保持平衡。他对他们说些什么不太感兴趣,让他感兴趣的是那个大人物的咄咄逼人、火冒三丈。
“……今天来我们家烦我。”胡费尔在抱怨。
“那么说,他变得危险起来了。”施蒂利嘀咕着说。“威胁到我们了。”
那人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邦特的肩膀感到一股寒气。该去上厕所了,是不是?
“……不可能是那个新来的布里斯。”英格-胡费尔说道。他的声音中有一种特别的哀怨,好像不管他说什么话,都是在求饶。
“我知道!”施蒂利猛地说道,声音之脆,就像在骂娘一样。“我认出这烟幕的商标了。”他接着说道。“我知道这是谁的脑子想出来的主意。”
“如果他在巴塞尔,我可以——”
“他不在巴塞尔。”施蒂利几乎是咆哮着打断他的话。“他在鲁加诺。”然后他一下子压低了声音,就再也没提高了。
邦特等了一下,然后蹑手蹑脚地来到厕所,撒完尿,又弄出很大响动地回到了主厅。他偷听到的那些话里的某些东西,以及那两个人现在在那里压低了嗓门谈话,都让他觉得不舒服,不想再呆在自己的酒馆里了。
他朝店主打了个手势,留了枚一法郎的硬币在桌上,便出门来到清凉的夜色中。他抬头盯着月亮。几乎是圆月了,再有一两个晚上就圆了。
月亮那冰冷无情的脸让他想起了迪耶特-施蒂利的脸。他轻轻地打了个哆嗦,散着步走向莱因河,然后再回家睡觉。
这种人让人不寒而栗,邦特对自己说。可怜的英格-胡费尔,因为害怕,声音一直在哆嗦。倒不是说邦特自己的老板不会发火。但是主人艾里希发脾气不过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一会儿就过去了。他火冒三丈,他大喊大叫,他心平气和,他重开笑口。你可以为这样的人工作,把他当人面尊重他,绝不会怕他,绝不会吓得发抖。害怕老板可太不瑞士了。
而胡费尔却怕施蒂利先生怕得要死。他可能该怕。从偷听到的那点东西,邦特不可能了解到什么,但是至少可以知道英格-胡费尔被委任了什么秘密的卧底任务,却干砸了。
邦特站在湍急的莱因河畔,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已经走了一会儿了,心里琢磨着这件事。他就站在离脱顿唐兹区很近的上游,距渡船离开的地方不远。
他可以顺河向下游望去,可以看到汽车红色的尾灯和长长的、狭窄的双层电车。这么晚了它们还吮当吮当地在莱因河高架桥上来回穿梭着,一刻不停地在两半城区间奔走着,将巴塞尔融合成一个大都市。这座都市对于他这个大半辈子都住在这里的人来说变得越来越陌生了。
他走到莱因路的一个狭窄的街口。莱因路是条沿河的步行道。上几级台阶就是脱顿唐兹街。月夜非常安静。消防拖船静静地驶入泊位。月光下看不见船身上鲜红色的漆。渡船也卧在码头边休息。飞逝的河水在静止的船艄人水处激起细小的泡沫卷。在这么远的距离上,那几个栽着天竺葵的花盆看上去是平的,灰蒙蒙的。
邦特叹了口气,盯着河对岸的上莱因路。河对岸的那条街比他现在站着的这条街要宽,有车道和两条人行道。上莱因路那边不是有钱的世家住的地方。有钱的世家大部分是住在莱因河此岸格勒特街私家带围墙的花园中。
但是邦特的主人艾里希却住在河对岸的一栋房子里。从他站的地方,在这影影绰绰的月光下,邦特的老眼已经很难辨清是哪一栋房子了。上帝啊,他觉得自己老了,夜色中居然辨不出他白天工作的房子。
艾里希先生喜欢住在河对岸并不是因为那里不时髦——当然,他就喜欢不时髦——是因为那里安静,可以从独特的角度看到城市的风光。还有一点,没有对街的邻居拿他的进进出出说闲话。在艾里希房子的街对面只有飞逝的河水,永远在变化,没有一分钟相同的时候,对像艾里希先生这样出身高贵的情种的风流韵事毫无兴趣。
一条拖船拖着一溜三条驳船在匆忙地向上游赶路。邦特看着它小心地穿过莱因河高架桥下很窄的桥孔。他抬头看看满天的月光,看见明亮的云彩映衬着的教堂塔尖上的精致的装饰。不,圣马丁教堂的小尖顶绝不会超过德莱凯尼根的屋顶的。
邦特看了一会儿马丁教堂的尖顶。就在这时他发现在这里研究夜空的还不止他一个人。在朝旅馆方向的河边,距离他有一百米,有一个穿着黑衣服的人手拿一架夜光望远镜正凑在眼睛上看。
他似乎也在看邦特一直在研究的那个尖顶。但是从他拿望远镜的角度来看,他似乎更有可能是在监视德莱凯尼根的一个套房。邦特判断应该是朝他这个方向最当头的那间。屋里什么地方的一盏小灯发出的光,隐隐约约地将角窗照亮。那间屋子有一道很窄的阳台。有人站在阳台上吗?
有一个人,或者是两个人,邦特看不清楚,站在那里赏月。一想到有个监视者潜伏在夜影之中盯着他们,邦特就有一种几分钟前在酒馆里时的那种不自在。从一个隐蔽的地方以这种方式监视别人,这太不瑞士了。
他转身离开莱因河朝家走去。巴塞尔有太多的秘密、太多的阴谋、太多的窥探。这他很清楚。所有的城市现在都是这个样子,以巴塞尔最甚,这里保护着太多的商业和金融秘密。
但是巴塞尔也不再是他的巴塞尔了,邦特黯然神伤地默念道。巴塞尔已经变成了一座陌生的城市,到处是鬼鬼祟祟的谈话,出身高贵、身居高位的人不惜降低身分搞些偷偷摸摸的小动作。在这座城市里,卑鄙的人在夜里窥视旅馆的窗子。
“下牌”监视“上牌”。国王和小丑厮混。巴塞尔不再是巴塞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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