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塔福看着车窗外面临近黄昏时分的街道。”艾西,我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洗刷那个星期天晚上所做的事,不光在你眼里,在我自己心里也一样。这才是我要到医学院去的真正理由。我不光是要翻过这一页,我还要开始一本新书。”
“我想这么做很聪明。”
“聪明?“斯塔福说话的声音很响,以至于坐在前座的陪同回过头来看了看。
大酒店三楼。拐角处的套房里,一叠信正放在一只红色文件夹里等着斯塔福。他以前从来没有收到过这么多的邀请信。这些邀请信包括:星期六在大酒店举行的午宴,参加的人有雷克托-麦格尼菲克斯以及卡罗林斯卡医学院的一些比较著名的教授;星期一晚上,由国王和王后在老皇宫为诺贝尔奖获奖者和他们的家人举行的招待会(斯塔福透过客房的窗户可以看到那里的灯光);星期二与美国大使共进午餐,地点在诺贝尔大街2号的大使官邸;星期三是斯德哥尔摩医学学生联合会举办的露西亚冷餐会。大概除了这个冷餐会,在接下来的五天里,斯塔福租来的那件燕尾服怕是脱不掉了。当他抵达的时候,这件礼服已经在等着他了,刚刚熨烫好,就挂在衣橱里。瑞典人考虑得十分周到,事先寄了一张尺寸表给他,他通过这张表格告知了他的身材尺寸:腰围,胯部到右脚的长度,胯部到左脚的长度,胸围,肩宽,左臂长,右臂长。
那一叠信里有两封特别厚。一封是星期天下午在位于麦干草广场的音乐厅举行的诺贝尔颁奖典礼彩排通知。这不能称为邀请信,而是一份通告,里面有一张非常详细的时间表,只差没有列出上厕所的时间了。信封里面还附着一份通知,建议在上午11点彩排时照此执行。另外一只很厚的信封里,是一张参加星期日在市政厅举行的招待会请柬。斯塔福惊讶地看着贵宾名单,上面共有1318个人名及其头衔。他们被安排在第66桌,具体位置在请柬中所附的一张地图上标示得非常精确,看得他头都开始发晕了。他真的没想到这场宴会竟然如此隆重,规模如此之大。
一阵电话铃声把他从梦中惊醒。房间里光线很暗,像是午夜时分。斯塔福过了片刻时间,才拿起听筒。“杰里,吵醒你了吗?”他听出那是塞莱斯蒂娜的声音。
“几点了?”他问,并伸手去摸床头灯的开关。
“快4点了。”
“你怎么凌晨4点就打电话吵醒我?”他抱怨道。
“傻瓜,”她温柔地说,“是下午,不是凌晨。你来到了北方,现在是十二月中旬。我们去散步吧——就我们俩,在那帮记者找到斯塔福王子之前。”
“你想去哪儿?”
“我们过桥到老城区去。你把带来的衣服全都穿上。外面很冷,这种天气会让你头脑清醒的。王子殿下,我相信你现在正需要。”
斯塔福还没有全部穿戴好,塞莱斯蒂娜就来敲门了。她脸上洋溢着热情和挚爱,看上去容光焕发。
“上帝,塞莉,有你在这里,感觉真好。几个小时之前,我还以为这些天我得一个人应付了呢。”
“杰里,你始终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你父母没有来。”
斯塔福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嗫嚅着:“我还是找个人说出来的好。艾西问过,我只是说他们没时间,来不了。你知道我父亲,他认为《圣经》里讲的才是真理,达尔文的进化论是对神的亵渎,也许我当初应该去学化学,像你一样,那样就可以避开进化论这个话题了。可生物学?自从我读大学以来,就只好闭口不谈,否则就会争论起来。在研究生院的时候,情况就更糟了。我父亲喋喋不休地谈论创世说,使我们之间造成了很大隔阂。如果你认为诺贝尔奖会缓和这种情况,那就大错特错了。”
“哦,杰里,我很抱歉。”
“我也一样。诺贝尔奖使我父亲更加不满。我邀请他们来,说由我支付一切费用,可我父亲一口回绝。对他来说,我又屈服于一种新的诱惑了。他只会对获得诺贝尔奖的儿子说:‘骄者必败’。既然我已经失败了,我们就出去好好享受一下吧。”
人们得知葆拉-柯里和塞莱斯蒂娜-普赖斯与两位获奖者的非正式伴侣关系的时间实在太迟,已经来不及把她们的名字加在印刷好的请柬上了。这样或许更好,因为她们的真实身份始终不很明确。“朋友”这个概念模糊的词汇并没有使事情简单化,瑞典主办方临时安排得十分得体。两张参加颁奖仪式的入场券(如果没有这种关系,在这么晚的时候是不可能得到的),及时送到了她们的房间里。她们的座位在中间第25排,就在瑞典议员和外交官员的后面。
诺贝尔招待会安排起来比较困难:请柬以及准确的座位安排已经提前几天发送出去了。根据所附的示意图,王室成员,诺贝尔奖获得者及他们的家人,以及一些最重要的政府官员和科学院官员,一共86人被安排在巨大的主宾桌上。其余的人分成两组:720位来宾,全都是像大使、公使、颁奖典礼主持人和著名教授这样的贵宾被安排在24张长桌上,这些长桌与主宾桌垂直摆放;另外512位不那么重要的客人,包括记者、特别邀请来的学生和最后一分钟添加进来的客人,以及少量外国名字的教授,都被安排在外围比较小的41张桌子上。全体贵宾的相对重要性和地位早已经过充分的权衡,反映在他们离主宾桌,特别是离王室成员的距离上。现在已根本不可能因为塞莱斯蒂娜或者葆拉的缘故替换下任何人。
诺贝尔奖获奖者在他们正式逗留期间全都有专人陪同,从到达飞机场的那一刻起直至12月14日。在露西亚日(Luciaday)庆祝活动后的那二天,获奖者在早晨7点钟醒来时,会有8位穿着白色长袍的年轻女子,她们唱着圣露西亚的赞美诗在床边伺候获奖者用早餐。(旁边有一组电视台的工作人员,他们负责拍摄全部过程)。他们的陪同负责处理所有的后勤事务,也提供会议纪要和社交礼仪方面的建议。康托和斯塔福两人的陪同现在还接受了额外的任务,要照顾两位获奖者的“朋友”,向她们解释为什么被安排在最后一桌的末席。“至少,那是中间第25桌。”其中一人安慰地补充道。作为一种补偿,他们提供了一副可折叠的观剧望远镜。“你们吃的食物与国王和王后的一样。我还可以透露一个秘密,”他弯下腰来故作神秘地说,“这可是个意外的惊喜。主菜是本地的名菜:瑞典野兔里脊肉加法国苹果酒调的酱和苹果圈。”
“你是怎么知道这个秘密的?”
“你可别告诉别人,”他回答说,右食指放在嘴唇上。“我认识市政厅内餐厅的主厨。内餐厅负责整个招待会的餐饮。”
星期日,她们受到的对“朋友”关系唯一特殊的认可是,她们与尊贵的获奖人一起乘坐沃尔沃加长豪华车,前往市政大厅参加颁奖仪式,再从那里去招待会现场。这也是午夜之前,他们实际上仅有的单独在一起的时间。下午离开酒店后的途中,他们很少说话。斯塔福实在太紧张了,勉强地微笑着,表示他感觉到了塞莱斯蒂娜安慰性地紧紧握住他戴手套的手。然而,到第二次私人会面的时候——从音乐厅到市政大厅那个意大利风格的绿色铜屋顶的塔楼时,他的情绪完全改变了。斯塔福,这位最新被戴上诺贝尔桂冠的人完全放松了。塞莱斯蒂娜也感到极度兴奋。
“杰里,”汽车门刚刚关上,她就未加思索地脱口而出,“当喇叭吹响,你从里面走进来的时候,我紧张得都快起鸡皮疙瘩了。你穿着燕尾服,看上去帅极了,比那些仪仗队的学生还要年轻。”她靠过去,亲吻着他的面颊。“等我们回家以后,你得去买几套燕尾服。我喜欢和你一起出去,你就这么穿着。”
“说定了,”斯塔福立即说,“你就穿着现在穿的衣服。我还不知道你有这样的衣服。”他向后靠过去,久久注视着她。
“我也没想到。这是葆拉姨妈的礼物。我这次旅行是她请的客。”塞莱斯蒂娜解开她的皮大衣,伸展开双腿。“那位女营业员说这件衣服我穿正合适。”
塞莱斯蒂娜继续说着,她的声音在黑暗的汽车里听上去很温柔。“杰里,我永远不会忘记,他们宣读完你的名字,嘹亮的喇叭声响起,所有的人都站立起来,你向着国王走过去的那一刻。”她转过身面对着他,露齿而笑。“他对你说了些什么?”
“这是个秘密。不过也许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
她害羞地说:“今天晚上?”
他用同样的语调回答:“可能吧。”
“杰里,你是从那里学会倒退着走路的?”她问,“其他人都不是这样走的。因为这样你就不会背对着国王和王后了?”
“正是。”他神采奕奕地说,“是我的陪同建议我这么做的。在服饰彩排的时候,他对我说,‘倒退着走,眼睛始终注视着王室成员,然后鞠躬。瑞典观众会很高兴的。’我猜我是唯一这么做的人。他答应给我一盘颁奖仪式的录像带。”
他们的密谈被陪同人员打断了。”普赖斯小姐,我们快到市政厅了。我送斯塔福先生到他宴会时坐的位置上去,他将坐在王后和议会议长托尔曼的妻子中间。然后,我马上领你去蓝厅。其实这座大厅并非真是蓝色的,而是白色的。您的座位在第25桌的那一头,就在康托的女友旁边。你会发现一张写有你名字的席次牌,在示意图上为第806座。”
下午的颁奖仪式场面十分壮观,喇叭声缭绕,演讲和交响乐交错回荡在大厅里,塞莱斯蒂娜心中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她情人脸上宁静的表情:他十分自信地倒退着走,手里捧着奖章(放在红盒子里面)和红颜色的皮文件夹。她原以为会看到他骄傲或者兴奋激动的表情,实际上他却显得平和而又冷静。
在宴会上,斯塔福与她相隔几百英尺,她把注意力始终集中在一个细节上:那些戴白色手套、穿笔挺制服的男女服务员上各道菜时的精确程度简直就像军人在执行任务。宴会上,一些获奖者发表了简短的演讲。康托是致词嘉宾之一。他的讲演时间比较早,就在第一道菜之后。“艾西很幸运,”葆拉说,“现在他可以放松一下,尽情享受这丰盛的大餐了。”
康托的演讲很精练,也非常优雅:“正如一位伟大的诗人曾经写的那样,‘……你所不了解的正是你所唯一了解的/而你所拥有的正是你所不拥有的。”他拉长了声音吟诵,“这位诗人最后赢得了诺贝尔文学奖。”那位诗人是谁?塞莱斯蒂娜很好奇地想知道,她从邻座一些人的交头接耳中发现,其他人也都有这个疑问。康托继续说,“还是他在另外一首诗里写道,‘为了要到达现在你所在的地方,离开你现在不在的地方,你必须经历一条/其中并无引人入胜之处的道路’,这些感受对于科学研究来说可能正合适。今天晚上,我把诗人的话引用到诺贝尔奖上,诸位如此慷慨地授予我的这份奖励,我其实并不拥有它,因为被各位冠以诺贝尔奖的这项成就并不是一两个个人的研究成果。它是多年研究成果的积累,而那些研究通常又是单调乏味、多以失败告终的,经常还会遇到无法自控的状况,许多……”塞莱斯蒂娜已经不再听下去了。她在猜测杰里会怎么说,如果他被邀请在宴会上发表演说的话。
服务员最富戏剧性的表演是上甜点。长长的宴会桌上摆放了许多蜡烛。小号响起的时候,灯光渐渐转暗,直至整个大厅肃穆地沉浸在摇曳的蜡光之中。服务员们每人高举着一只银托盘,走到每张桌子旁边的位置上,站定,准备将诺贝尔冰激凌分盘。这是传统的诺贝尔冰甜点,上面有一个冰冻的字母“N”代表诺贝尔奖。
随着领班一挥手,侍者们一齐行动,以完全相同的速度为每位客人送上甜点,他们同时到达每张桌子的一端。在第25桌,塞莱斯蒂娜与葆拉接受了最后两块冰甜点。塞莱斯蒂娜突然听见杰里的声音,吓了一大跳。杰里的声音经过放大,从公共演讲系统中传出来:开始她还以为他就站在身边。她抬起头来,只见他穿着正式的礼服,气度不凡,容光焕发,正对着话筒说话。塞莱斯蒂娜举起了她的观剧望远镜。他怎么没有告诉她要在宴会上发表演讲?
“尊敬的国王陛下,”他开始了演讲,朝着国王和王后的方向鞠躬,就好像他自孩提时起就一直与王室成员交谈一样。“尊敬的王后陛下,尊敬的阁下,尊敬的部长和大使,女士们,先生们。康托教授的演讲以艾略特的《四个四重奏》里的诗句开始,”宴席中有许多听众以点头和微笑表示赞许,“我认为自己最好与我的导师和教授一样,也援引艾略特的话:‘诺贝尔奖是通往一个人葬礼的车票。没有人在此之后,再有所作为。’”一阵明显的惊讶传遍了整个大厅。随后是低声的喃喃细语。他是想要开玩笑?斯塔福在短暂的停顿之后给出了答案。
“当然,艾略特在他接受诺贝尔文学奖时,并没有在这里说出这些话。那将是极端不礼貌的事。他是在私下说的,在他抱怨人们加在他身上的不切实际的要求和期待的时候。他接受这份最高荣誉的时候,已经60岁了,早已经举世闻名。而我,在几个星期之前还完全是个默默无闻的无名小卒。”他又作了一次短暂的停顿,这段时间刚好够葆拉对塞莱斯蒂娜低声说:“他时机掌握得很好。”“我仍然可以期待积极地工作几十年:我必须考虑他这些话。生活这么早就把诺贝尔奖赐予了我,它将会给我带来什么呢?正如艾略特最后一首诗的结尾一样,我要以同样的方式告诉你们我的答案,‘这些是我在公开场合告诉你们的心里话。’”
塞莱斯蒂娜把观剧望远镜紧贴在眼睛上,把眼睛都弄痛了。斯塔福的眼睛缓慢地扫过听众,她极力想要逮住他的目光。
“尽管康托教授慷慨大度地谈论他的学生和合作者,其实他完全能够公正地把诺贝尔奖当成对他成绩斐然的科学研究事业的最终表彰。而我之所以站在这里,完全是因为我有幸接受他的培训,应他的邀请在适当的时候,参加了至关重要的实验。就在几个星期之前,我还打算在完成博士后工作以后,自己在大学里找一份工作。如果我现在接到这样一份聘任,究竟是因为我是诺贝尔奖获得者——当然我只是与康托教授分享这份荣誉,还是因为我过去的成绩,抑或是对我未来的期待?我将永远也无法知道。”
“在我想像之中,许多诺贝尔奖获得者在准备他们的斯德哥尔摩之行时,都曾研究过他们之前的获奖者的经历:他们在这里讲过的话,他们此后的工作和生活。我也这么做了。在这一过程中,我对两位物理学家的印象特别深刻。这两位物理学家赢得诺贝尔奖的时候都很年轻。最年轻的是布拉格(W。L。Bragg)。他在25岁的时候,就与父亲一起,由于X射线结晶学的研究获得了诺贝尔奖。而格拉泽(DonaldGlaser)则刚刚30岁出头,就因为发明了气泡室获此殊荣。我觉得他是特别值得我学习的榜样。首先,他把他的部分奖金花在了蜜月上。”笑声在听众中荡漾开来,塞莱斯蒂娜觉得自己的脸红了。她把观剧望远镜放在眼睛上,这样一来,当葆拉用肘轻轻推她时,她可以借此不作回应。
“他成为我学习榜样的另外一个理由是,他在获得诺贝尔奖之后作出的一个决定。格拉泽把他的研究领域从气泡室和宇宙线转向了分子生物学和生物物理学。我决定仿效他,也转向另外一个领域:凭自己的努力开创新的研究方向。我选择了再进一步,走另一条道路,我深信它仍然与诺贝尔先生的初衷相符合。当初,诺贝尔先生设想在颁发诺贝尔奖的同时,通过发放奖金使得获奖者获得独立。今天,这一初衷只有在以下这一点上还是真实的,即诺贝尔奖通常可以确保获奖者能够从政府研究机构或者基金那里获得研究经费。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在比较狭窄的意义上使用这笔不菲的奖金,就像诺贝尔先生在将近90年前最初所预想的那样:为自己提供必要的资金,获得专业上的独立自主。我将回到学校——”斯塔福停顿下来,让这些话沉到听众之中去,“回到医学院去,去攻读医药博士学位,这将使我最终能够探索在康托教授的实验室里构想的肿瘤发生理论的临床应用。”
“既然康托教授在演讲开始的时候,首先朗诵了艾略特的诗歌,我相信他不会介意我从他所朗诵的那首诗里挑一段来结束我的演讲:‘我们将不停止探索/而我们一切探索的终点/将是到达我们出发的地方/并且是第一遭知道这个地方’。”
说完,斯塔福回到他位于瑞典王后旁边的座位上。塞莱斯蒂娜用餐巾纸抹去脸上的泪水。她忘记带手帕了。
宴会持续了将近3个小时。塞莱斯蒂娜一直没有机会与她的情人交换一句话或者一个眼神。他实际上已经在几百位客人面前公开向她求婚了。她原本希望在舞池里能够弥补的,可就连这种机会也被推迟了。由大学生举行的舞会地点在楼上的金厅。今年的学生会主席,可能是负责瑞典旅游团体广告的那位女士,她从王后身边领着斯塔福直接到舞池里去了。塞莱斯蒂娜只能与在汽车里陪伴他们的那个瑞典人跳华尔兹。下一支舞曲是狐步舞,康托过来邀请她。
“普赖斯小姐,”他风度翩翩地正式邀请道,“我相信你非常想与杰里一齐跳舞,不过找他的人特别多。狐步舞正适合我。能否请你跳支舞?”
康托的动作略有一点不自然,不过,他的舞可以说跳得很出色。他引领着她来到旋转的人群边缘。塞莱斯蒂娜祝贺他发表的精彩的受奖演讲,教授打断了她,说:“我们还是谈谈杰里的演讲吧。你想到他会发表这番演讲吗?”
“绝对没有。”
“我也没有,不过,我必须说这令我印象深刻。我曾经建议他读一些艾略特的诗,没想到他会那么认真。我真的很感动。”康托又说了一遍。“知道吗,我觉得他决定到医学院去与你有很大关系。”
“怎么会呢?”
“获得诺贝尔奖,然后决定回到学校去当学生?”他略有所思地说,“他也许是正确的。他确实也使我认真考虑了艾略特关于诺贝尔奖的看法。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康托把头往后仰了一下,以便能够正对着舞伴的面孔。“刚才我在那里祝贺杰里的时候,”他的头朝蓝厅的方向点了一下,“问他是否已经决定去哪所医学院。你知道他怎么说的?”
塞莱斯蒂娜摇摇头。
“我还以为他会选择哈佛。杰里已经在那里了,克劳斯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没想到,他告诉我说,他向威斯康星大学和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提出了申请。你不是说过威斯康星大学曾经表示要给你份工作吗?”
“是的。”
“可为什么选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呢?”康托很想知道。“那是一所好学校,可这个档次的学校至少有十几所。”
“我不知道,”塞莱斯蒂娜回答说,她的眼睛正四处搜寻斯塔福。“大概他在加州理工学院有什么朋友。”
直到开始播放比基士(BeeGees)的音乐,舞池里一些年纪稍大一些的舞客退出以后,塞莱斯蒂娜才来到斯塔福的面前。“总算来了!”他大叫道,“我花了多长时间才找到你。现在我们终于见面了,却根本没法接触。”他们和着迪斯科的节拍,扭动胯部、肩膀和手臂跳了起来。每次他们互相接近的时候,都会冒出一个问题。
“听说你在考虑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
“谁告诉你的?”
“康托。”
“讨厌!”
“不,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
“那你呢?”
“知道!”她大声叫喊说,“你想在我身边花你的诺贝尔奖金。”
“花在我们身上。”他大声吼叫着。
她干脆停了下来,拥抱着斯塔福说:“让跳舞见鬼去吧。”
在汽车返回酒店的途中,他们的陪同转过身来问:“斯塔福博士,关于诺贝尔奖和葬礼的话,艾略特真这么说过?”
“真说过,在他最新的自传里。”
“您的演讲非常大胆。”他看着塞莱斯蒂娜,“普赖斯小姐,你事先知道斯塔福博士打算去医学院吗?”
“不知道。”
“这事你怎么看?”
“非常大胆,”她笑了起来,“太棒了。我只希望他能被录取。”
那人看上去很惊讶。“他不是获得诺贝尔奖了吗?”
“这就要看你怎么看这件事情了,”斯塔福说,“我告诉你们一件事情,但是请不要说出去。除了威斯康星大学和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我还向哈佛大学提出了申请。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他朝塞莱斯蒂娜眨眨眼。“你们猜怎么样?就在我动身到斯德哥尔摩来的前几天,我收到了一张明信片,上面甚至没有签名。”
“上面怎么说?”陪同问。
“说我错过了截止日期。哈佛不能考虑我的入学申请。”
“可……可是,”那人开始咕哝着说。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斯塔福打断他的话,“显然他们并不知道我赢得了诺贝尔奖。这不正是我在受奖演讲中说到的观点吗?”
“怎么样?与诺贝尔奖得主做爱感觉如何?现在是正式的,真的。”他在塞莱斯蒂娜的耳边低声细语。已经过了3点钟了,他们两个人依然非常兴奋,睡不着觉。他们的礼服扔在斯塔福卧室的地板上,到处都是。此刻他们躺在床上,街上的灯光隐隐约约映照出他们身体的轮廓。
“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对吗?”他的声音里面有一种满足的阳刚之气。“真希望招待会上你能坐在我的身边。”
“那你可要错过与王后的谈话了。她怎么样?”
“和蔼可亲,美丽非凡。”
“等于什么也没说!你们都谈了些什么?”
“你永远也猜不着。”
“那你告诉我。”她捏了他一下,“快说呀,杰里。我还从来没有与王室成员谈过话呢。”
“明天晚上你就可以与他们谈话了,在王宫里面,和我一起去。”
“这我知道,可我想听你们在招待会上谈些什么。就举一个例子。”
“好吧。谈论餐具。”
“谈餐具?”她又拧了他一下。“杰里,别开玩笑了。”
“我发誓。你看见招待会上摆放的餐具了。你有没有数过有几把刀、叉和勺子,特别是有几把刀?”
“没有。”
“那好,我数过。我有生以来从没有用过切鱼的刀。当我们吃渍鲑鱼片的时候,我就用叉子切。后来我看见王后怎么吃,于是就学她的样子。显然,她注意到了,但什么也没有说,当兔子端上来的时候……”
“不是家兔,是野兔。瑞典野兔里脊。”
“你竟敢纠正诺贝尔奖得主的话?”
“对不起,我的诺贝尔奖得主。”她嘲弄地笑着说,“快讲下去。”
“我按照通常的方法切肉——就像我平时一样的吃法。最后王后终于谈起了刀叉。尽管她说得非常委婉,非常客气,我看得出来她实在忍俊不禁。”
“谈什么?”
“我使用刀叉的方法。王后说,欧洲人可以根据他们使用餐具的方式来区分。大多数欧洲人一只手拿叉,另一只手拿刀,从来不会交换。吃豌豆对他们是严峻的考验。”
“说下去,杰里。王后跟你谈到吃豌豆了?”
“是的,非常认真。吃豌豆的时候,根据王后的说法,除了英国人,欧洲人的叉都是用来承载食物的:叉子弯曲的那一边对着盘子,叉尖向上。然后,用刀把豌豆推到叉子上去。王后指出,英国人虽然也一只手拿叉,另一只手拿刀,但是他们把不换手发挥到了极致:叉尖始终指向盘子,就像戳肉片那样。结果,在英格兰,吃豌豆的唯一方法就是用土豆泥作为黏结剂,以防止豌豆掉下来。”
塞莱斯蒂娜哈哈大笑起来。“杰里,我真不敢相信!王后怎么会大谈豌豆的?”
“这是由我的吃法引起的。她注意到我是典型的美国人——第三种人的吃法——他们用餐具的方法被她称作最耗费时间的方式。她指出了我吃肉的方式:把刀放下,另外一只手拿起叉子;吃一口,然后,换回去;再这样,直到肉吃完为止。你知道她最后问我些什么?”
“说下去。”
“她说,据说美国人是很讲究效率的,怎么不请一位时间和行为专家进行一些分析,假如美国人全都像欧洲人一样吃东西的话,美国的生产力会提高多少呢?我回答说,美国人想要吃得慢一些,他们鼓励人们在宴席上尽量多对话。她对此很欣赏。”
“这就是你们全部的谈话内容?刀、叉和豌豆?”
“不。”
“还谈了些什么?”
“我讲演完毕,离开话筒回到座位上的时候,她问我关于蜜月的那段话是个假设还是我心里真有某位特定的人选?”
“你说什么?”
“我告诉她我讲的是真话,我的人选就坐在听众席上,可我还没有对她提起这件事。”
“你还没有?那你在几百个人面前的那番话该如何解释?”
“我想可能还是太含蓄了。”
“也许对王后来说是这样。对候选人则未必如此。”
“杰里,你过来看呀。”塞莱斯蒂娜叫道,她穿着斯塔福的睡袍,凝视着窗外。
“几点钟了?”从床上传来慵懒的声音。
“不知道,”她回答道,“大概很晚了。至少有10点钟了吧?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又是一个晴天。你快过来呀。”她作了个手势,指着下面的街道。
只见康托和葆拉站在水边,看着海鸥停在斯特罗曼河的岸边。他们手挽着手。
“看见艾西和女人在一起,感觉很奇怪。”斯塔福凝视着他们。“我从来没想过他会这样。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恋人。”
“我希望是这样。”
“他好像很快乐。”他继续若有所思地说,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
塞莱斯蒂娜惊诧地转过身望着他。“为什么他要不快乐?你不快乐吗?”
“不完全。今天是星期一。”
“怎么?”
“今天下午我们要发表正式的演讲。”
“杰里,你不会是担心这个吧?是吗?”她双手抚摸着他的面颊。“你准备了讲稿和幻灯片——你肯定知道自己要说什么的。”
“是的,我知道。可是,我还是很担心。”
卡罗林斯卡医学院是瑞典主要的医学院。这天在它的大礼堂里,熙熙攘攘地挤满了人。高级教职员坐在最前排,许多学生只得坐在走廊的台阶上,就这样他们也很满足了。除了记者和摄影师(他们的闪光灯无礼地频频闪亮),还有其他许多医学院以外的人成群结队地赶来聆听这两位获奖者的演讲。尽管是学术演讲,对于许多从未到过卡罗林斯卡学院听报告的来宾来说,癌症和诺贝尔奖加在一起具有挡不住的诱惑。斯塔福和康托坐在第一排。他们分别坐在克莱因教授的两边。克莱因教授是世界顶极的研究癌症的生物学家。作为卡罗林斯卡学院的资深教授,由他来介绍两位演讲人可谓责无旁贷。克莱因与康托互相认识已多年,而斯塔福是他在上星期六才认识的。由于这种情况,以及事实上康托的名气更响,在学界的认可程度也更高,克莱因只能以娴熟的外交技巧来处理这次介绍。关于斯塔福,他有多少可以介绍的呢?除了他在康托教授那里获得了博士学位(这一点大家都知道),他现在就是在哈佛大学克劳斯的实验室里工作。于是他决定一并介绍他们(捆绑式介绍)。他的致辞很简短却十分典雅。
“今天,我们很荣幸地有机会聆听两位‘不同凡响的人物’的演讲,”克莱因说着,两只手各伸出一只手指画了一个模拟引号。“我在这里想引用哈佛大学物理学家和科学哲学家霍尔顿的话来形容他们:他们在创造科学,而不是像许多科学界的一般人那样从事科学;那些人主要是在‘清扫处理’别人的工作。这种说法正好与另外一位科学哲学家库恩的话相符。我们这两位获奖者的履历和专业简历早已在昨天的诺贝尔庆祝会上介绍过了,今天我就不再重复了。他们的诺贝尔演讲所要描述的是他们共同努力的成果,我建议大家悉心聆听,不要打断他们。康托教授,”他微笑着看看坐在第一排的朋友,“希望您不介意在斯塔福博士演讲完毕之后立即开始您的演讲。就像瓦格纳的歌剧《漂泊的荷兰人》,需要不间断地聆听一样。斯塔福博士,”克莱因伸手作了一个姿势,“请先发言。”
斯塔福大步走上讲台。他略微调整了一下话筒就开始演讲。他就像一位游泳者,还不知道水的深浅,就一头扎了下去一样。除了朝着克莱因的方向略一点头之外,他摒弃了一般的客套话,连“女士们,先生们”也没有说。
“请放第一张幻灯片,”这是他的第一句话。他测试了一下屏幕上的激光指示,开始说道:“我们决定把我们的研究工作按照时间顺序介绍,十分幸运,这么做,也很合逻辑。我们首先来看理论构想——”
康托慵懒地向后靠在座位上,不仅因为从他第一排的座位上观看幻灯片的角度最佳,而且也因为他现在十分放松。在领略了异国情调的诺贝尔颁奖典礼的魅力之后,他重新回到了适宜的环境:实事求是的学术语句,穿过黑暗房间里的投影仪的光束,演讲者抑扬顿挫的声音,全都让他暂时平静下来,进入人们在聆听早已听过的演讲时那种心不在焉的状态。他仍然记得“理论构想”这些词语,它们出现在他从波士顿寄给斯塔福的草稿的第一段里面。斯塔福继续往下讲的时候,康托闭上了眼睛。他无需去看那些幻灯片——显而易见,斯塔福完全是按照康托准备的稿子在往下讲。
两位女士坐在坡度较陡的圆形剧场的中间,旁边就是一条过道。塞莱斯蒂娜全神贯注地听着演讲,而葆拉则开始打瞌睡了。对她来说,这个演讲的专业性实在太强了,许多词语她简直听不懂。斯塔福讲了将近半个小时之后,她突然觉得自己听到了能够听得懂的话,难道是他的声调改变了?除了她以外,塞莱斯蒂娜也陡然挺直了身子。她身子前倾,房间里光线幽暗,只能勉强看出斯塔福的脸部轮廓。灯光从讲台下照上来,他的上半部面孔被投影仪的灯光环绕着,无法看清他脸上的表情。“现在,我们回到理论与事实的关系上来。”他说道,“一个科学理论不能被证明,就只能被反证为误。换而言之,理论必须通过实验来检验。”
康托睁开眼睛,看了看手表。这些话听上去就好像在暗示该轮到他演讲了,不对,斯塔福才讲了28分钟。康托十分惊诧,杰里竟然没有讲足预定的45分钟。“因此,我现在想向诸位……”
康托脑子里的雷达开始探测最初的不规则的显示点,是因为他使用了第一人称吗?
“……介绍第一次实验测试,这次实验的目的是为了证实这种广泛的肿瘤发生理论。”听众里面只有两个人对这种提法做出了反应。对于他们来说,就好像是被迎头浇了一盆冰凉的水。康托身体坐得笔直,而塞莱斯蒂娜则捂住了嘴。她悄声说,“哦,不。”
“怎么回事?”葆拉焦急地向她的外甥女弯过去。
“你听!”塞莱斯蒂娜喘着气,在嗓子里说。
斯塔福转用第一人称,以一种直截了当的方式描述了他的第一个实验,那个在康托的想像之中已经被埋葬了的实验。塞莱斯蒂娜正在思忖着杰里怎么会谈起这个话题的时候,更加令她吃惊的事情出现了。“但是,单靠自己检验自己的理论还是不够的,还必须有局外人来验证。在我们这个案例中,哈佛大学的克劳斯教授决定提供这种验证,他让他实验室里的大桥博士来重复我们的实验。”
这家伙脑子怎么了?康托愠怒地想。杰里是不是发疯了?塞莱斯蒂娜闭上了眼睛。她觉得就像一个人在一条单行道上驱车,突然发现对面另外一辆车正朝着自己疾驶而来。她所能做的只有猛踩刹车,闭上眼睛。
就在她等着撞车的时候,只听见斯塔福说:“最初,他在重复我们的实验时遇到了一些麻烦。后来,他仔细地审视每一个细节,才发现了问题所在。最终,实验的差异微不足道。”他第一次看着康托说道,一丝微笑隐约从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来。康托从第一排凝视着他。“如果说这次经历有什么教训的话,那就是即使最小的细节也应该记录在笔记本上。”康托听到他自己经常重复的话,不由得眉头一皱。“你永远也不知道哪个细节最终会被证明是至关重要的。”
塞莱斯蒂娜瞪大了眼睛。斯塔福的微笑显而易见。“幸运的是,大桥博士在几个星期之前成功地重复了我们的实验。但是,正如实际情况所显示的那样,他的证实已经不必要了,因为,与此同时,我们已经构思出了第二种实验方案。这种方案非常完美。”他稍微停了一下,让听众听清楚这些话。“顺便说一下,这项实验目前也在克劳斯教授的实验室里,由他们在仔细审查。我完全相信它最终也会成功的。”在演讲过程中,斯塔福第二次把目光停留在康托身上。这一次,他没有笑。在大惊失色的康托看来,很可能只是对康托一个人来说,这就像是一个警告。“忘恩负义的家伙,”他低声诅咒道。他说的“最终”是什么意思?
康托还没来得及琢磨透那句隐含威胁的话的意思,斯塔福就已经把球扔给了他。“这样,我们就有了两个独立的实验来支持我们的理论。相信你们没有人会认为这是多余的交叉实验,一次不必要的在我(I)上加的一点,毕竟,‘肿瘤发生理论’中两个单词都是以‘t’开头的。而这项工作本身是由两个我(I)完成的:我本人,还有伊西多尔-康托。现在他将向诸位介绍第二次实验。”
灯光打开以后,听众中爆发出一阵掌声。斯塔福等着康托站起身来。讲台有两个阶梯,两边各一个。斯塔福看见康托慢慢朝右边的台阶走过去,他便从另一边走下讲台。
塞莱斯蒂娜晕乎了。如果杰里说的话是真的——他怎么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说谎呢,在一篇会被载入诺贝尔奖档案的演讲中说谎?就这样,他非常微妙地,把康托从一位“不同凡响的”人变成了另外一位科学家,现在他被降格到描绘很可能被称为验证实验的琐碎细节。然而,斯塔福做得很巧妙,只有康托和塞莱斯蒂娜心知肚明。
康托对于这种情况的变化只有提前不到一分钟的警告。那天晚上稍后一些时间,塞莱斯蒂娜和斯塔福十分敬佩地谈论起康托临时做出的应变。
“‘语言在重负下/损伤,迸裂,有时甚至破碎/而在压力之下,要跌落,溜走,消失/或者因措词不当而腐朽,不会停留在原处/不会停留不动。”康托抑扬顿挫的朗诵强调了艾略特的诗的韵律,他的眼睛盯着斯塔福。他等待着,直到斯塔福最后把眼睛挪开,他继续往下说:“不过,这不是我今天的主题,”他抬起眼睛看着听众,“因为我的同事的演讲,我能够很轻松地完成我们共同的报告。正如他已经正确陈述的那样,要论证一个理论,必须要做实验。对于一个重大理论来说,两项实验远比一项实验要强得多。我最后再一次援引艾略特的诗:‘老人们应该是探索者/在这里或者那里都无关紧要。’与斯塔福和我其他的学生相比,我肯定有资格算作老人了。这大概就是我有兴趣自己亲自动手做实验的原因。现在我将描述这次实验。”
在他的演讲结束以后,克莱因一宣布演讲结束,康托就对主持人说:“乔治,我想打一个非常紧急的电话到美国去。电话很短。我能借用你的办公室吗?”
“库尔特,”克劳斯刚把电话拿起来,康托就迫不及待地说,“我从斯德哥尔摩打的电话。我知道时间还很早——”
“没关系,”克劳斯嗡声说道,“祝贺你!你的演讲怎么样?”
“你怎么不等杰里-斯塔福回到波士顿以后,让他告诉你?”康托狡诘地说,“说到斯塔福,他告诉我说你们最后终于能够重复我们的第一次实验了。我很想知道,它最后怎么会成功的?”
“我想我该告诉你的,但是大桥几个星期之前刚完成。杰里想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他不断地纠缠大桥,要他再做一次实验,尽管我告诉他们,在12月10日之前完成两项实验的论证工作,实际上并不切实可行。”
“说下去。”康托机械地说,他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
“艾西,大桥想必已经完成了你的实验的三分之二。但是,斯塔福再三坚持要我们再对他的第一次实验重复一遍。他说,为了历史的缘故,第一次实验应该在今年12月10日之前完成,而不能推迟到将来什么时候。归根结底,你们两个人是因为这个实验而获奖的。他甚至主动提出要帮忙,所以,我就让步了,同意让大桥再重复一次。事实证明原因简单得可笑:显然,大桥一直使用一种新牌子的闪烁计数器,它的计量刻度没有经过校准。你是知道的,某些微不足道的细节……”
“是的。”康托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艾西?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克劳斯大声叫着。
“是的,我听见了。”
“还有一个问题,”克劳斯踌躇着,“大桥不能完成你的实验了。他在京都找到了一份很好的工作,那就意味着他很快将不得不把手头的工作告一段落。因此我决定把你的实验交给……”
康托没有听完他的话。他左手的食指牢牢地按住了电话开关,就好像掐灭一支点着的香烟。
回大酒店的时候,康托建议葆拉与塞莱斯蒂娜乘一辆车。他有点事情要跟斯塔福谈。
“杰里,”他开口说,“你为什么事先不告诉我你准备说些什么?且不说起码的礼貌,你不认为这么做是极不公平的吗?”
斯塔福避开他的目光,说道:“艾西,我不能。”
“哼,”康托嗤之以鼻,“为什么不能?”
“你会让我不要提那次实验。”他终于看着康托说道,脸上呈现出十分痛苦的表情。
康托凝视着他。“是的,我可能会的。”
“可是,艾西,难道你不明白?”斯塔福叫了起来,“如果第一次实验没有成功地在克劳斯的实验室里重复的话,我是不会到斯德哥尔摩来的。我想,如果我不当众宣布的话,你是不会相信我的。”
“你说得对,杰里,”他勉强同意道,“我今天只好拿起电话直接去问克劳斯。”
“你去问了?”斯塔福的语气非常尖锐,“什么时候?”
“就在演讲之后,在克莱因的办公室里打的。”
“如果我私下告诉了你实际情况,你还会打电话给克劳斯吗?”
“不,”康托承认,“我就不敢打电话去问了。就是这么回事,克劳斯很可能会夸大其词。杰里,是你逼我这么做的。”
“我知道,”斯塔福嘟哝着说,“我就知道。”
康托紧皱着眉头,凝视着窗外。最后,他终于转过脸来。“杰里,那个星期天的晚上,你在实验室里面干了些什么?就在我们的仪器完成实验前的那一天?”
斯塔福抬起头来:“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
康托耸耸肩。“没什么。这并不重要。”
“你说得对,”斯塔福赞同他的话。“我添加了一些酶到孵育物里面去。这就是我在你家里想要告诉你的事,向你解释我为什么那么做。可你不让我说。”康托闭了一会眼睛,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沉默良久。“第一次?”
“你还要再问吗?”斯塔福回敬了一句,“克劳斯不是向你报告了吗?”
“是的……但是……”
“但是,我在哈佛,大桥最后成功的时候,我也在场。艾西,你想说的是这个吧?”
康托默默地点点头。
斯塔福看着车窗外面临近黄昏时分的街道。“艾西,我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洗刷那个星期天晚上所做的事,不光在你眼里,在我自己心里也一样。这才是我要到医学院去的真正理由。我不光是要翻过这一页,我还要开始一本新书。”
“我想这么做很聪明。”
“聪明?”斯塔福说话的声音很响,以至于坐在前座的陪同回过头来看了看。斯塔福忘记了前排坐着的陪同人员。他随即装作低头看他伸展在加长汽车里面的双脚。“你就是这么想的,”他最后低语道,“仅仅是‘聪明’?你不认为可能是忏悔赎罪?你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在整个事件里面所起的作用?第二次,你是如何防止我在实验室里让你失望的?”他的声调不自觉地又提高了。康托把食指放在嘴唇上。
“最后,你所关心的只是这个世界上的克劳斯们会怎么想。你永远也不会原谅我,因为我把你置于他可能证明你错了的境地,所以你不会原谅我。难道不是这样吗?”
现在轮到康托望着窗外了。“‘永远不会原谅’言重了。‘永远不会忘记’可能比较准确。”
“因此,你不让我进去,你让我呆在一片黑暗之中。你所想要的是克劳斯能够重复的实验,是这样吗,艾西?”
康托瞥了一眼他的同伴,什么也没说。
“没有克劳斯的认可,”斯塔福的口气变得讽刺挖苦起来,“你的肿瘤发生理论就是不完善的。难道不是这样吗?回答我,艾西,”他逼着他回答。“是不是真的?”
“是的。”
“现在你在想大桥的实验结果。”
“对。”
有很长时间两个人都沉默不语,背对着背凝视着各自身边的窗外。汽车缓慢地驶过冬日的街道,非常慢。斯塔福再次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有点儿不自然,他故意显得漫不经心。“克劳斯没有告诉你大桥的事?”
“说了,”康托答道:“他说了一些关于闪烁计数器的校准问题。”
“我说的不是这个。”斯塔福骤然打断了他,“他告诉你大桥要回日本了吗?”
“也说了,”康托的声音听上去很疲惫,他忽然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很不舒服的想睡觉的冲动。“他说他把工作分配给实验室里的其他人了。”
那天下午,斯塔福的声音里第一次流露出些许同情。“我猜你并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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