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晚上的画面更加精致优雅:碧眼金发的葆拉-柯里搂着光滑的大提琴,她的头偎依在琴颈上,眼睛半闭着,脸上呈现出梦幻般的表情。
“天哪,你吓了我一跳。”莉亚-伍迪森打开门走进公寓,只看见斯塔福伸展着身子躺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杂志。“你这么早在家干什么?6点钟还不到呢。你不会是今天想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我完成了。”他用一种十分肯定的口气说,“现在,你们就可以经常看见我的可爱之处了。你将会知道为什么那位美丽的塞莱斯蒂娜-普赖斯小姐会迷上我这位才华横溢的细胞生物学家了。”他对莉亚说。“请告诉我,你们有什么打算。”
“杰里,怎么回事,你像是变了个人,竟然如此放松,还彬彬有礼。你究竟最后完成了什么?”
“就是你们两位十分不耐烦地称作秘而不宣的实验。实验成功了。艾西今天晚上在写报告。明天,我和他一起看一遍,然后他将把它寄给一家杂志。他挑选了一家英国杂志,这样,在文章没有刊登出来之前,没有人会知道这事。”
莉亚摇了摇头。“你们这些科学家:先是拼命工作,不分白天黑夜地干,然后,你们在几个小时里面就把一切都写出来了。我可没有什么东西要‘详细记录’,或者说要“补写”的。对我来说,在我没有写完之前,我真的不知道我对于一个题材究竟是怎么想的。即使到那时,在我给我的朋友和顾问看过之前,我也不会把它寄出去。一旦寄出去了,一般杂志社也要过几个月才会接受它,然后,如果他们接受的话,要过上一年或者两年才能出版。真正使我感到莫名奇妙的是:你们一面如此匆忙地赶着发表你们的研究成果,一面却仍然高度保密。不知你是否知道拉丁文的词根‘publicare’的意思就是‘公布于众’?科学家们究竟想要什么?”
“莉亚,你别妄加评论了。”斯塔福用杂志轻轻地拍了拍莉亚。“至多再保密几个星期。我猜想艾西只是想让哈佛的克劳斯和其他几个大腕大吃一惊而已。”
“喂,你在看什么?”莉亚看着斯塔福手里的杂志,大叫起来。“我的《伦敦书评》!你究竟是怎么回事,斯塔福博士?”她把遮住她眼睛的头发捋到了脑后。这是她做得最频繁的习惯动作,斯塔福曾经问她为什么不干脆把头发剪短了。“你们科学家不会理解的:作家在写作的时候,手里需要有样什么东西。这就是为什么有那么多作家抽烟。我不会抽烟,所以我就这样。”她回答说。他点了点头,就不再提此事。他学会了让莉亚说最后一句话。
现在,他的脸上掠过了一丝顽皮的笑容。“我想了解一下文学评论家的近况。我发现了什么?甚至在这里,都可以看见科学家的作品!诺贝尔奖得主写的一篇文章:马克斯-佩鲁茨(MaxPerutz)写的。”
“你没有开玩笑吧?让我看!”
他指着一篇关于克劳斯-富克斯(KlausFuchs)的文章,说:“一个真正的骗子。不过文章写得很精彩。你该看看这篇文章。”
“骗子?我还以为科学家是诚实的模范,从来不欺骗呢。”
“富克斯在他的科学领域里并没有欺骗,他在这方面十分谨慎小心。不过在原子弹研究项目里,他是潜伏在洛斯阿拉莫斯替苏联人工作的特务。不说这些了。我们还是考虑晚餐吧。今天晚上,我来掌勺。”
“塞莉,我们出去玩几天吧。去那里看看雪。你可以教我越野滑雪。你说过你要让我这个南方男孩开开眼界,见识一下你们肌肉结实的西部女子的滑雪本领。我们去放松一下大脑,锻炼一下身体怎么样?”
“我很想,杰里,”她摇摇头说,“可惜,只能在床上了。我现在去不了。现在正是紧要关头,我正在学习病毒的结合。琼正在和我一起在做,我们在一起学习,所以我必须按照她的时间进度表工作。”
“就去几天也不行吗?就算是庆祝我的胜利?”
“不行,”她语气坚定地说,“别忘了,你上次甚至不能够脱身几个小时来庆祝我的成功。再说,艾西会怎么说呢?他会让你离开实验室吗?”
“这一次,他不会管我了。他告诉我说,我们明天把论文寄出去之后,他星期五出去,要到下星期一才回来。行了,我们去度假吧。我们从来没有出去好好地在一起呆过两天。”
“我知道没有,”她喃喃地说道,想起了格雷厄姆-勒夫金。他曾经告诉过她,如果她真想要了解一个男人内心深处最本质的东西的话,至少得与他连续呆上36个小时,也就是两夜一天,这是必要的条件。到现在,她仍然不能确定这种说法是否有道理,不过,与格雷厄姆在纽约度过的周末确实非常美好。“我不能去,杰里。我们的研究正在最关键的阶段。也许还要几个星期。”
“在此期间雪融化了怎么办?”
“真要融化了,我们就到大城市去参加文化狂欢。我有一位波兰来的姨妈,她不久前才搬到芝加哥。她说我随时可以住到她那里去。我肯定她不会介意我和你睡在一张床上的。说到床,我们还是……”
“我们,”他说,“我头都胀了。”
“这个周末,我们不妨换个乐曲。”康托在电话里说,“我想要庆祝一下。演奏作品6,第6段,怎么样?”
“又是海顿?艾西,我还以为你想要作什么变动呢。”
“谁说海顿了,索尔?我是说波开尼里(Boccherini)。”康托很高兴自己能捉弄一下他们的第一小提琴手索尔-明斯科夫。他们是纽约城市学院的同班同学,之后也始终保持联系。明斯科夫是位一流的小提琴演奏家;他的琴拉得非常好,实际上还曾经因此一度犹豫不决:究竟是成为专业的提琴手呢,还是当一位律师。最后法律占了上风。尽管如此,明斯科夫不论在哪里,始终组织起了一个业余小提琴四重奏组。他现在在芝加哥有很多业务,当他听说康托在这座城市有个临时住处时,便一下子抓住了他。业余中提琴手属于稀有品种,特别是真正拉得好的中提琴,他们与令人失望的小提琴家明显不同。后者人数很多;四重奏里的第二提琴手,就算在小广告上也很容易找到。
“啊,”明斯科夫记了下来,立即开始借题发挥,“波开尼里,他比海顿还要多产。就弦乐四重奏而言,你知道他比海顿还要厉害吗?91比83。”
“不,我不知道,”康托想,谈论音乐,索尔永远是赢家。
“91首四重奏算不了什么。他至少写了125首弦乐五重奏。假如我能够找到第二大提琴手,我们将尝试演奏他的作品37,第7段,多么奇妙的回旋曲啊!”他哼了几小节。“说到大提琴手,你将遇见一位新的大提琴手:葆拉-柯里……”
“葆拉?”康托的重音重重地落在最后那个字母上。“我还以为我们是一个男子演奏组呢。”
“啊,我明白了:自从你来了以后我们一直没有女性参加,对吗?其实我们差一点就有一位,在你的位置上,……一个女中提琴手,另外两个人很感兴趣,可我坚持要你……不管怎么说,赫布(Herb)遇到了意外,摔坏了腿。你没法上着石膏演奏大提琴。幸好他的大提琴不在车里。感谢上帝,在很短时间里,我找到了一位大提琴手。据说很不错,我还没有见到她。她刚来这儿不久。”
“听到赫布的事,我很难过。顺便说一句,我建议这一次在我那里演奏。其他人从来没有来过我这里。我想要在演奏完波开尼里以后给大家一个惊喜。你最好告诉其他人演奏作品6,第6段。假如正好有人想要练习这个……”
“艾西,我再对你说一遍,我们虽然是业余的,却不是初学者。我们全都识谱,可以即兴演奏。我们只是自娱自乐,而不是公开演出。首次演奏一个新曲目的体验,一起发现一些可爱的章节;设法完成以前没有演奏过的乐曲的困难部分,如果事先练习的话,这些乐趣都会被毁掉的。不,不行,绝对不行!”
“哪一位?”康托对着话筒大声吼叫。响亮的铃声把康托从盥洗室里叫了出来,剃须膏仍然留在脸上。会是谁呢?他觉得很奇怪。四重奏中另外3个人要过45分钟以后才来。
“我是葆拉。”对讲装置里的静电噪声简直可怕。我告诉物业管理人员多少次了,让他们把它修好?康托气愤地想。这应该是湖滨地带的高级住宅,而不是一些二流的公寓楼。
“谁?”康托茫然地问。
“葆拉-柯里。”那个声音重复说。“我是拉大提琴的。我恐怕来得早了一点。”
“早了一点?”康托小声地嘀咕。他甚至还没有戴领带,那感觉像是没有穿好衣服,他按下按钮。“上来吧。15楼。出了电梯往左转。”
康托迅速地洗好脸,抓了一条蝴蝶结领结。这是他特意缝制的服饰,专门在这个城市里度周末时穿的。他娴熟地把它结在蓝色衬衫领子上。在平常上班时间,他始终穿着白色的外套或者夹克衫,打着领带。他刚梳好头,门铃就响了。
葆拉-柯里右手拿着一把大提琴,个子比康托还要高;看着站在门框外面的这位女人,康托觉得血涌到了他的脸上。“请进,”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没有想到有人这么早来。”她轻盈地从他身边经过,康托情不自禁地想,她是不是拿着长矛的智慧女神帕拉斯-雅典娜,要不然就是《女武神》里的布伦希尔特(Brunnhilde)。她金色的头发,像瀑布一样卷曲地披在肩上。他不由得庆幸她幸好不是拉小提琴的,否则,她的头发肯定会和琴弦缠绕在一起。
“请进,”他重复道,“我来帮你脱外套。”对于这种礼仪,她忍不住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她把大提琴从一只手换到另外一只手,康托每次都拉住她拿琴的手臂,最后终于把她的皮衣拿在手里,他认为她归根结底是雅典娜:她无袖、香槟色的连衣裙,会很容易地被看作希腊人宽大的袍子。她小心翼翼地把大提琴盒子放在地板上,然后走进客厅。“啊,真漂亮!”她大步走到紧挨着窗户的低矮的沙发那里。窗台低矮而宽大,她弯下身子看着密歇根湖,湖岸上覆盖着白雪,在湖岸的映衬下,湖水宛如柔软的黑天鹅绒。“你会对此感到厌倦吗?”
“不,我不会的。况且,我在这里的时间不多。一般只是在这里度周末。”
“为什么?”葆拉-柯里不等任何暗示,就坐在沙发上了,金色的头发轻轻地掠过她的手臂。她裸露的手臂舒展地搭在沙发靠背上,眯起的眼保留着些许淘气。她的嘴微微张开,宽厚的嘴唇上抹着口红,高高的斯拉夫人的颧骨,丰满的胸脯使她苗条娇美的身材看上去似乎很丰腴,这一切组合在一起,使她看上去美貌出众。康托站在她面前,她问:“你经常旅行吗?”
“不经常。我工作的地方太远了,往返不方便。”康托想要改变话题。
“在哪里?”她追问。
他简单地提了一下大学,认为她会像研究生一样,意识到他故意有所保留,并且会尊重这一点。但他惊讶地发现,他这么做反倒激起了她的好奇心。
“这么说你教书了?”
康托点点头。“并且作一些研究。事实上,我主要从事研究。”
“哪方面的?”
“细胞生物学。”
她惊呼起来:“简直太巧了!我有一个外甥女也在那里学化学。她是个研究生,正在攻读博士学位。不知你是否认识她。塞莱斯蒂娜-普赖斯,她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的女儿。”
“好像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康托想了一下,回答说。“除非她选修我的课,否则的话,我不太可能遇见你的外甥女。我们学校很大,有将近3000名学生。化学大楼离开我们生命科学大楼很远。”他决定以攻为守,不让她再提问题。“柯里小姐……”
“你叫我葆拉好了。毕竟,我们将在同一个四重奏小组里。你叫什么名字?”
康托的脸刷地红了。有人对他表示亲密时,他总是觉得很不自在。这就是他只告诉别人他的姓的原因之一。他的名片也同样如此。“大家都叫我‘艾西’,”他小声咕哝说。
“‘冰冷的’?]即使在这个寒冷的12月的夜晚,在我看来,你也一点不冷。你怎么能够忍受这样一个绰号呢?”
在这种情况下,康托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幽默。“不是冰冷的,而是‘艾西’。”他清晰地念每个字母。
“噢,我明白了。”她故意揶揄他。“艾西,那你……”
康托知道她要问什么,他决定果断地结束它。“柯里小姐……我是说,葆拉……我听说你是从波兰来的。你怎么会到芝加哥来的呢?”
“来,坐在这里。”她拍拍身边的软垫。“我不习惯有人站在我面前,高高在上。再说看上去,你站着也不太舒服。”她转过脸侧对着他:“我为什么到芝加哥来?很平常的、世俗的理由:因为一个男人。”
“那你的……”康托脱口而出问道,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会惹来麻烦。我该如何称呼那个男人,他拼命地想:丈夫,情人,还是朋友?“……男人是干什么的?”他断断续续地说。“他怎么会搬过来的?”
他的耳边又响起了一阵笑声。“我并没有说我是跟一个男人一起到这里来的。实际上,我到芝加哥来是为了摆脱一个男人。他仍然在波兰。感谢上帝。”她补充说,并且向后靠在靠垫上。“艾西,你怎么样?是不是有位女主人?”
康托的脸红了,这是他今天晚上第三次脸红。“我是单身汉。”
“你是同性恋?”她问。见到康托震惊的表情,她赶紧把手放在嘴上。“对不起,我开玩笑的。在波兰,我来的地方,这是个很友好的问题。当然,这实际上与我毫无干系。”
“没什么,”他不自然地说。“我离婚了。已经很长时间了。”11年算是很长时间了吧?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想起他的前妻了。他现在几乎想不起伊娃(Eva)的脸长得什么样了,它已经消退到记忆的死角之中了。不过,他仍然还记得她走进他书房的那天晚上:书房里灯光幽暗,他正坐在书桌旁边,阅读PNAS或者什么杂志。他不知道她究竟站在门边观察了他多久。“艾西!”她清晰、冰冷的声音让他抬起头来。那声音真的使他想起了冰,他的手指仍然放在被打断时的地方。她说:“我们结束吧。所有这一切。”
“结束什么?”康托问,他的心思仍然沉浸在专业术语里,它们可比这个简单的单词长得多了。
“所有这一切,”伊娃回答说,用手模糊地朝房间四周一挥。“我们离婚吧。”
葆拉-柯里走过去审视乐谱架后面那四把椅子。“我还从来没有坐在赫波怀特式的家具上演奏过呢。这个餐具柜:是安妮女王时期的家具吧?”
康托点点头,一句话也没有说。
“可那些椅子呢?”葆拉问。“为什么这些壁突式烛台这样装在扶手上?假如你真的点了蜡烛,会烧着眉毛的。”
“如果你坐姿正确的话,那就不会。它们就会在你前面,而不是后面。”康托变得生气勃勃。“那是一张‘吸烟者’的座椅,你骑跨在那上面,就像骑在马上一样。”他补充说。
“真是这样!我前面的问题实在是很愚蠢。“
他走过去,在扶手的两边各旋转出一只用铰链装在上面的盒子。“这里面可以存放烟具,把宽大的背面当作阅读的书桌。我不抽烟,所以我就在那里放上纸和笔。这椅子看书时感觉不错,做笔记很方便。”
葆拉-柯里看来印象深刻。“我是否可以问一下,你在哪里找到的?在芝加哥?”
“不,在伦敦。”
“不会是在邦德街上的马利特商店吧?”
“不,是在一次拍卖会上。”
“苏富比还是佳士德拍卖会?”
“你怎么这么感兴趣?”
“只是专业的好奇心而已。”
这倒是很聪明,康托暗地里想,她想让我询问她的专业。“很抱歉,”他回答说,突然改变了话题。“我真不是一位好主人。要不要给你倒一点什么喝的?我这里有——”
“不,谢谢,什么也不要。”她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不让他站起来。“想想看,你可以给我点什么。你这儿的景观。”她指着俯瞰湖水的窗户外面,“你的家具使得我忘记了我为什么早来了。我是否可以看看波开里尼的乐谱?我从来没有演奏过那个作品,我也没有时间找到那首乐曲。”
“不要告诉索尔-明斯科夫我给你看过了。他不赞成预先练习。”
“知道了。我一个字也不说。”
康托觉得他们又回到了中间地带。他问:“索尔怎么会找到你的?”
“通过在波兰的一位律师。我以前经常与那人一起拉琴。”康托觉得在他自己意识到之前,她已经捕捉到了他脸上流露出来的询问的表情。
“只是一位第二小提琴手而已。“她笑着补充说。
虽然第一次与一位新成员一起演奏,他们的波开里尼四重奏还是演奏得相当成功。在第三乐章快板结束以后,大家脸上都露出愉悦的表情。“不坏啊,嗯?”明斯科夫欢快地说。“我们事先没有练习过。我们再来看看最后一章怎么样。”
他用手帕擦了一下额头,然后把它放回到脖子上。他转而问坐在他对面的大提琴手:“葆拉,你说再演奏什么曲子?”
康托抬起眼睛,第二小提琴手拉尔夫-德雷珀(RalphDraper)也抬起了眼睛。他们知道这个信号的意思:挑选什么乐曲,索尔-明斯科夫几乎从来不征求同伴们的意见。他不是建议,就是否决别人的提议。
“我们演奏作品59,第1段吧,”她毫不迟疑地说。“至少是第一乐章。”
康托与德雷珀再次交换了目光。他对她的建议会置之不理吗?贝多芬这个特殊的四重奏的第一乐章——三首拉苏莫夫斯基四重奏里的第一首,以其大提琴部分著称。乐曲一开始就是大提琴演奏。第一小提琴在这种选择中自然而然成了第二小提琴。“来吧!”明斯科夫说。
一个遥远的记忆不经意间浮现在康托的脑海里。他想,天哪,我得问问索尔他是否还能够回忆起来那幕与此相同的情景。那是他们在城市学院读四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明斯科夫与康托一起走过华盛顿广场。当时那里正在举办室外画展。他们漫不经心地浏览许多风景画、暴力抽象主义的艺术作品以及在这类展出中常见的庸俗题材的画。索尔指着一幅很大的挂在树上的油画。“你看她的乳头。你觉得和她一起玩怎么样?”他问,满脸猥亵的笑容。那幅画画的是一个全裸的女人,大腿之间夹着一把大提琴,右手举着弓,仿佛就要开始演奏。今天晚上的画面更加精致优雅:碧眼金发的葆拉-柯里搂着光滑的大提琴,她的头偎依在琴颈上,眼睛半闭着,脸上呈现出梦幻般的表情。
“艾西!”明斯科夫尖锐的声音把他带回了现实。“我们在演奏四重奏不是三重奏。重新开始。”
最后一个音符刚拉完,明斯科夫还没有来得及放下他的弓,康托就跳了起来。“你们把提琴放好,挪开乐谱架。我马上就来,就几分钟。今天晚上,我们要开个小小的庆祝会。”康托关上了身后的门。一切都已经事先安排好了:鱼子酱在玻璃盅里,只等放进银盘里去,碎冰块堆放在盘子的边上;切得薄薄的黑面包,耐心细致地摆放得整整齐齐,紧紧地用塑料制品盖着。烟熏的鲑鱼;水晶玻璃瓶里装满了深红色的酒。剩下所要做的就是打两个蛋白。康托正要把它们调入他下午就准备好了的蛋奶酥底里,身后的门突然打开了。葆拉-柯里问,“你在那里忙什么呀?要我帮忙吗?”
“我正在准备甜点。一个意外的惊喜。你把鱼子酱和烟熏鱼拿出去吧。”他用头指点了一下。“我把这个放到微波炉里去,我马上就来。”
回到客厅以后,康托点燃了蜡烛,把灯拧暗了。他站起身来,略微有些不自然地宣布说,“这个星期,我们完成了一项非常重要的实验,值得庆祝一下。鱼子酱,烟熏鱼,还有——”他看着他的百达翡丽金表,“一道你们意想不到的甜点,再过20分钟就好了。”
“告诉我们是什么实验。”葆拉立即问。
“你先告诉我,”明斯科夫打断他,“伏特加酒在哪里?谁听说过吃鱼子酱没有伏特加的?”
“这次大概就没有了。我这里没有。”康托转向葆拉柯里。“我希望你不在意。我很难得在家款待客人。我以前有些白酒,不过,这酒,”他举起玻璃酒盅对着一支蜡烛,里面的酒在烛光的映照下呈现出清澈透明的红色。“是一瓶非常特殊的酒,一瓶产自波尔多的61年的玛尔戈红葡萄酒。如果我们的律师愿意鉴赏红酒的话,我立即就可以把甜点端上来。”
“好吧,”明斯科夫盛了一勺闪光的黑珍珠般的鱼子酱到盘子里,显得很是满意。“蛋白在哪里,洋葱、柠檬呢?”
“索尔,这不是在你祖先的犹太人小村落吃的那种没人要的里海小鱼虾,这是白色大鳇鱼。我不想让你用蛋白或者洋葱把它的味道全给淹没了,如果你一定要的话,给你一些柠檬。”
葆拉-柯里一直在面包上涂鱼子酱。“你们俩为什么不停止这种胡搅蛮缠,一起来尝尝白色大鳇鱼?”
“说得对!”德雷珀大声赞同,举起酒杯。
巧克力蛋奶酥果然出乎大家的意料,连明斯科夫都说:“艾西,棒极了!”他举起酒杯。“如果你的实验有这个一半成功的话,你一定会出名的。”他咂咂嘴唇,看着他的同伴,说:“时间不早了,葆拉,我可以开车送你回家吗?”
“不用了,谢谢,”她回答说,“我开车来的。我留下来帮艾西收拾收拾。我们不该让他独自一人收拾――特别是在他展示了这样精湛的厨艺之后。”
大门关上之后,她继续说:“现在小提琴手都走了,只剩下很少有的二重奏了:大提琴和中提琴。在哪里演奏?”
她这番话突如其来,康托猝不及防。他尽量拖延时间,极力想要从她的脸上看出些什么。她眼睛里的表情几乎可以随你怎么解释。她的眼神警觉地掩饰了她的要求。他决定小心谨慎一点为好。“好吧,贝多芬的降E大调二重奏,还有亨德密特——”
“没关系,“她打断他的话,挽着他的手臂。“我们先到厨房间去收拾东西。你有没有围裙?”
两个人一起,只花了几分钟就用洗碗机把碗弄好了。康托用手洗刷酒杯,他正在擦干最后一只酒杯。他的客人再度让他愕然。
“我喜欢你,艾西。你是一位出色的厨师,古董的鉴赏家。我猜想你也是一位很好的细胞学家……”
他自鸣得意地故意用嘲弄的口吻反驳说:“完全可以非常谦虚地说,属于最好的……”
“提琴拉得还可以……”
“我知道后面总是有一个‘但是’。”
“不,没有‘但是’。你不会成为交响乐团里的中提琴,可我喜欢你的演奏方式。你没有不停地用脚打拍子,显然你是在欣赏音乐,你脸上的表情说明了这一点。并且,除非你说没有事先练习过是在骗人,你波开里尼的乐曲拉得很好。你是一个真正的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我想,我要叫你莱昂纳多(Leonardo),而不是‘艾西’,它听起来要温暖一些。莱昂纳多,在我走之前,请告诉我,你还干些什么?”
康托早已经有所防备,已经准备好了回答。“葆拉,我认识你才几个小时。不过,我敢打赌,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的话,你自己会发现的。对吗?”
“你说得对。莱昂纳多,顺便问一句,你多大年纪?”
“这个与前面的问题有关吗?”
“可能吧,”她承认。“你究竟多大年纪了?”
“快六十岁了。”
“真的?我还一直以为你只有五十几岁呢。你看上去体形保持得很好。你怎么锻炼的?慢跑?”
“慢步跑?”康托尽量在这三个字里加入更多的轻蔑。“葆拉,”他假装愁眉苦脸地说,“每当我觉得想要锻炼的时候,就赶快躺下,直到这种感觉过去。”
葆拉怀疑地注视着他。“那可真是太聪明了。你真的这么做?莱昂纳多,说实话。”
“我刚才想起来的。”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脸上绽开了笑容,他继续说道,“我并没有编造,我记得,这话最早是芝加哥大学以前的校长说的。”
“至少你很诚实,虽然不是你的原创。”
“我当然很诚实,”他回答说,“你难道不知道,所有的科学家都很诚实?有些科学家既很诚实又富有原创精神。”
“我没有比较的依据,我们换个话题。你什么时候离开芝加哥回学校去?”
“星期天晚上,也可能星期一早晨。现在实验室里的压力总算没有了,难得一次。”他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说。
“这样,星期天上我那儿去。我来表演一下我的厨艺。午餐还是晚餐?”
“还是吃午饭吧,”他停顿了一下以后说。
“呣,”她低声应答,并没有抬起眼睛,她正在把地址写在一张纸条上。
两个星期过去了,在此期间,没有下过一场雪。天仍然很冷。按照塞莱斯蒂娜的说法,积雪太硬了,在越野滑雪时对初学者并不合适。“我们还是乘火车到芝加哥去吧。”她向斯塔福建议。“住在我姨妈那里。你会喜欢她的。她是个很另类的人。”
“她知道你要带人去吗?”
“还不知道,不过,她不会介意的。她非常好客。当然我会提醒她的。”
“提醒她什么?”他朝她露齿一笑。
“当然是你在饭桌上的举止。”
“你姨妈她是干什么的?有姨父吗?”
“没有。他曾经与一个男人一起生活在波兰,一位律师……我姨妈在我们家是一个独立特行的人。不过,她现在独自一个人住在芝加哥。“
“她从事什么工作?”斯塔福仍然坚持问。
“她以前是波兰最好的室内装潢设计师:高级办公室,雅皮士的公寓,老房子修缮——诸如此类的工作。”
“她为什么搬到芝加哥去住?”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杰里,你的问题实在太多了。下个星期天你自己去问她吧。”
“柯里小姐,你为什么搬到中西部来?”斯塔福在对葆拉-柯里的热情款待表示感谢以后,就忍不住问。
“那你为什么来?”葆拉有一种本事:假如她不愿意回答某个问题的话,她能把对方的问题转变成提问。“听口音你不像是中西部的人。”
“我是南卡罗莱纳州的。”
“而且是一个彻底的浸礼会教友。”塞莱斯蒂娜笑着说。
“那我们这位西部的一神论者,又从她的浸礼会教友情郎那里学到些什么呢?”
塞莱斯蒂娜不理会姨妈的嘲笑,继续说:“很少。我主要是在施教。葆拉,你知道他们是怎么给年轻的浸礼会教友传授生活的真谛的吗?他们告诉这些年轻人……”
“塞莉!”斯塔福显得十分狼狈。
“别理她。我知道我的外甥女多么早熟。请告诉我,斯塔福先生……”
“请叫我杰里,”他打断她说。
“这样的话,你叫我葆拉吧。杰里,你怎么会从南卡罗莱纳州到这里来的呢?”
“为了跟一位教授攻读博士学位。”
“你也像塞莉一样,是学化学的吗?”
“不,我跟着康托教授,我是细胞生物学的博士。”
“我去给你们两位倒咖啡,”她说着突然站起身来。
等她端着两只杯子和碟子回来时,葆拉重新恢复了沉静。“你的教授,想必是位超级明星,竟然能把门徒从如此遥远的南卡罗莱纳州吸引到这里来。你说他叫什么名字?”
“康托,通常大家叫他‘艾西’。”
“冰冷的康托?为什么这样称呼他?他很冷漠吗?”
“不,”斯塔福大笑起来,他拼读了词首的字母。
“那他怎么样,你那位康托教授?”
“他是一位最优秀的科学家——”
“我不是这个意思。”葆拉打断了他。“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这倒是个有趣的问题。他是……他非常严谨,细致,思想开阔。他具有一种非常神奇的本领,可以把一些毫不相干的观察得出的概念综合在一起。我猜想当年没有临床实验和大量的医疗设备时,那些伟大的医学诊断专家都得具备这种本领。”
“不,不,我说的是人品。在实验室以外的人品。”
“那很难说。对于他实验室以外的生活我们几乎一无所知。”
“得了,难道他不邀请你们到他家里去?他妻子不举办聚会招待学生?”
“他离婚了。我从来没有听他提到过其他女人的名字。你既然说起这事,我可以告诉你,我从来没有去过他家。”
斯塔福没有注意到葆拉-柯里眼睛里面隐约闪现的调皮的目光。“真让人惊讶,你们竟然这么不了解他?他很可能过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他可能是个讨女人喜欢的人……他或许是一位音乐家……或者甚至是一位古董收藏家……或者所有这些那些。”
“不可能。”
“你为什么这么说?”
“艾西没有时间。你难以想像他要看多少杂志,参加多少会议,担任多少个委员会的委员。他甚至自己还动手做一些实验。他还要上课和写论文。”
“还要像监管奴隶的监工那样苛刻地逼迫他的学生,”塞莱斯蒂娜补充说。“杰里在这里白天黑夜地工作,一个星期七天,已经将近三个月了。我很难得看见这小子。”
葆拉-柯里怀着明显的兴趣看着那个年轻人,“为什么?”
塞莱斯蒂娜不让他回答。“杰里不光是康托的得意门生。他自称是实验室里的奇才。因此那位教授找到杰里,对他说:‘杰里,我有一个奇妙的想法,可它需要实验验证。我想请你到实验室里去,实验没完成不要出来。’你知道我这位浸礼教友情人是怎么做的吗?”
斯塔福试图用手捂住塞莱斯蒂娜的嘴。塞莱斯蒂娜使劲把他推开。“事实上,他完全听从他那位教授的吩咐,对他的情人不管不顾。如果不能把康托称作奴隶监工的话,至少我可以把你,杰里迈亚-斯塔福,称作他的奴隶。葆拉,这就是全部的故事。”
“你们在研究什么呢?真的就这么重要?”
他点点头。“情况真的是这样。塞莉说得对:教授坚信实验一定能够成功,他几乎不让我独自一个人呆着,一直在我身边。我真的认为假如我完不成的话,他会……”杰里的声音突然轻了下去。
“我再给你倒一点咖啡。”葆拉说,“刚才你说他是一位最优秀的科学家。他优秀在什么地方?”
斯塔福很开心地瞥了她一眼。“他很可能会赢得诺贝尔奖。”
“哇,真的?”葆拉惊呼起来,手里的咖啡壶有些抖动,她赶紧把咖啡壶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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