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茶的水壶一失手,“哐啷”一声摔在地上,满壶的热水天女散花一般溅的到处都是。周处听到声音,一个箭步冲过来,站在门口,看着我问:“怎么了?”我摇头:“没事,不小心砸了。”然后蹲下身去拣地上的铜水壶,一蹲下再也起不来。他走过来,抬起我的手,轻声说:“又红又肿,都烫伤了。疼不疼?”对着手背吹气。我摇头,看着他说:“不疼,一点都不疼。”真的不疼,木木的,没有一点感觉。他拉我起来,柔声问:“有没有伤到其他地方?”
我摇头:“没有,就溅到一点。”他指着我大腿说:“夕,都湿了。”我低头,才注意到右腿一片濡湿,裤子上尚有袅袅升腾的水蒸气,忙说:“原来这里也溅到了。”伸手去擦,尚有余热。他担心的看着我,迟疑了一下,轻声问:“夕,出什么事了?”我将水壶稳稳当当的放在台上,摇头:“没事,就林彬拒捕被杀。”他不敢动,一眨不眨的盯着我,也不敢随便说话。
我好像没什么大的感觉,心里只不过麻麻木木的,仿佛是预料中的事。依然听的见心脏的跳动,只不过外面罩了一层薄膜,感官迟钝了许多,仿佛就此切断了一样,怎么都达不到神经末梢。我边往外走边说:“我想我得回去一趟,公安局让我回去领回他的尸体以及遗物。”他拉住我,好半天才喊出:“夕——”我居然还能微笑着说:“恩,没事——。”找出行李箱开始收拾日常用品,有条不紊。
他默默看着我,然后说:“恩,没事,我陪你一块回去。”我摇头:“我去的是公安居,可不是舞厅夜总会。你不好露面。”他露面的话,只会将事情搅的更复杂。在城里,有谁不知道周处的。他好不容易躲出来,怎可再回去自投罗网?我吞咽着不断涌上来的口水,说:“没关系,我自己应付的过来。这些事,我已经轻车熟路。”林家的葬礼,一次又一次由我上演。
他看着我,没说话,然后站出去打电话。我收拾好箱子,站在房间里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仿佛事情就这样划上了休止符。空茫茫的想了好半天,才记得给赵静打电话:“大姐,我家里出了急事,现在就得回家一趟。你能跟领导说一声吗?”赵静显然有些为难,说:“木夕,你刚请了两个来月的假,现在又请假,只怕领导会有意见。还有,你的柜台怎么办呢?怎么能说走就走,总要先安排一下呀。”我没出声,我现在还管他领导同不同意,要炒鱿鱼就炒吧!
她问:“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平静的说:“家里,有人——,去世了。我得回去处理后事。”她愣了下,随即说:“行,你走吧,我跟领导解释。”我对她说谢谢,提着箱子出来。周处正在抽烟,眼神沉寂幽暗,见我出来,接过我手里的箱子,说:“走吧。”我问去哪。他说:“直接去机场,我送你去。”我没说什么,跟着他坐进车里。他亲自开车,一个人,没有跟班,也没有保镖。
我没有说话,意识明明清楚的很,可是为什么动不动就有瞬间的空白?脑海里的思绪像坏了的光盘,播映的时候不断的卡带,闪花了人的眼睛,但是还是咔嚓咔嚓的往前放映。周处也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右手紧紧的握住我的左手,一直没有放开。
一下车,立即有人递上两张飞机票。我转身去提箱子,有人快步上前接过去,我没放手。周处拍着我的手说:“我来吧。”牵着我走进大厅。在候机室,他亲自去给我买热饮。我说:“周处,我要喝咖啡。”他轻声说:“咖啡不好,喝牛奶怎么样?”我摇头:“不,我要咖啡。”他哄着我:“你需要休息,等会儿会睡不着。”我说:“我没有一点睡意,我想喝咖啡。”他还是给我买了咖啡,又浓又黑又苦。我一口一口慢慢品尝,像在回味那种苦涩的滋味,不过没有想象中苦嘛。
他陪我一起进去。跟在他旁边的人错愕的叫:“周哥,你——”他面无表情没说话,那人立即噤声。我甩开他的手,平静的说:“周处,你别担心,我还撑的过来。再说,这是我们林家的事,是我一个人的事。你回吧,我不想你插手。比这更恶劣的我都经历过了,没事的,没事的,挺一挺就过去了。”我接过行李箱,一个人上了飞机。是的,总要一个人面对的。
夜色深浓,漆黑的仿佛就此沉沦,再也不会天亮了。机上的乘客大都埋头就睡,东倒西歪。身体疲倦欲死,可是意识却无比清晰。我知道我应该休息,我需要体力,接下来不知道还有多少事情在等着我。可是睡不着,连眼睛都闭不上。我紧绷着身体端端正正坐好,问服务小姐:“有什么报刊杂志?”她拿了一大堆,任由我挑选。我翻了翻,拣了好几本八卦娱乐周刊。埋头苦读,一个字一个字看的聚精会神,全神贯注,像在研究课题。一本接一本,不肯歇息。等全部翻完,播音员已经在提示飞机即将降落,请大家做好准备。我合上书,揉着眼想,多好,都是绯闻,轻松的娱乐大众,没有死人的大事,没有生离死别。
转头下飞机的时候,我努力想刚才到底看了什么,可是一个字都不记得了。不记得就不记得,谁真的关心谁呢。我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人群,一个一个擦身而过。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刚走出来,仿佛听到有人在喊:“林艾!”我顿住,转了一圈,没见到熟识的人,继续闷头往前走。手臂忽然被人扯住了,我回头一看,吃了一惊,隔了半晌,才喊:“小飞哥,怎么会是你?”小飞可以称的上是林彬唯一的真正的朋友。
小飞个头不高,可是身体结实,皮肤黝黑,身手干练,目光炯炯的看着我,也只是说不出话来。半天,接过我的箱子,拍着我的肩膀说:“走吧。”穿过无数的人群,我跟着他上了出租车。他说:“先回去,安顿好,再去公安局。”我一听公安局,心一抖,咬牙极力忍住,默然不语,转头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他看着窗外,低声说:“周处让人跟我说,你回来处理林彬的事。”
我打开房门,习惯性的看了一圈,这个地方真的只剩我一个人了。小飞问:“林艾,你还好吧?”我点头:“没事,还好。你随便坐,没什么可招待的。”他说:“林艾,你别伤心过度。坐飞机累了吧,先睡一觉。”我摇头:“不,我还不累。我给你倒茶。”站起来要去给他倒茶,只觉得头晕沉沉的,脚步有些虚浮。他按住我,一字一句说:“林艾,林彬走了,你自己要想开——,身体要紧——”说着说着,他自己的眼先红了,声音哽咽。
我压抑着说:“以前我老骂他,小命迟早要玩完,没想到一语成谶。林彬这人,人不是好人,可是再坏也不至于死——”他坐在沙发上,眼睛怔怔看着前方,慢慢说:“他不该走这条路,他又不是周处,不够心狠手辣。走这条路,能有好结局吗?可是——,如果不是那些人,他也不至于这么惨——”
我背对他,紧紧捂住唇,等眼泪逼回去了,气息平静下来,才问:“他怎么被发现的?”小飞忽然捶了一拳,桌子“砰”的一声响,愤怒的说:“是马哥那边的人告的密。他回来找我,郑重其事托我去给他买东西,行踪可能被人发现了,想陷害他,故意惊动了警察——”我越发的悲哀,林彬那人,就是被他自己交的那些所谓的“朋友”给害死了。教训是如此的惨重。
小飞那样一个硬汉子,经历过多少风浪,此刻嘴唇发白,肩膀微微颤抖,握紧拳头,恨恨的说:“那些人,猪狗不如,林彬真是瞎了眼——”林彬本来就是瞎了眼。他顿了顿,又沉痛的说:“他怎么就那么傻,为什么要跑呢,进去了,总还活着,好死不如赖活着——”我明白他,喉咙又干又哑,艰难的说:“他不愿意进去,一出事,那些人绝对不会放过他。一旦进去,永无出头之日,他这一生也就完了。”对他来说,生不如死。所以会拒捕,作困兽之斗。
他转头看我,说:“林艾,你要不到我那里去住?这里,就你一个人——,到我那里去,也好有个照应。”我摇头:“没什么,我跟林彬在这住了多少年,还怕什么。当真有鬼魂,我也不怕。我倒希望有鬼魂,至少还能见他一面——”他见我坚决不去,安慰我:“那你好好睡一觉,人死了,再伤心也没用。明天,明天够你熬的,别再多想了——”我踉跄的站起来,送他出去,低着头说:“林彬,这一生,活的再差劲没有,不过,有你这么一个朋友,也算没有白活。”他听了,立即偏过头,看不清楚脸上的表情,好半天才说:“有什么用?照样救不活他!”说完,跟我打声招呼,匆匆走了,下楼梯的时候,在转角处差点跌倒。
我扶着墙一步一步挪进来,觉得累,浑身散了架一样,从来没有这么累过,连站的力气都没有。筋疲力尽的倒在床上,可是还是睡不着。身体明明累的要死,脑袋为什么偏偏不肯停歇?忘记带安眠药了,我一个人躺在黑暗里,一点一点捱着,将以前所经历过的一切再细细咀嚼一遍,在苦味中继续回味着更深一层的苦。真希望漫漫长夜尽快过去,真希望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真希望自己还停留在噩梦中没有醒来。赶快醒来吧,赶快醒来吧,醒来就好了,醒来就不是一个人了。我一遍又一遍的祈求。
挣扎着起来,一夜无眠,却丝毫没有困意。阿飞和我一起前往公安局。办理过手续,一个女警带我去领林彬的遗物,白色的布上放着寥寥几件物品。一个钱包,一台手机,都是他随身的东西,一粒铁灰色的扣子,可能是身上掉下来的,另外,还有一个精致的小盒子。物在人亡,眼睛忽然又干又涩,仿佛在盐水里泡过一样,失水过多,可是没有眼泪,半滴眼泪都挤不出来。办事员问我:“可看清楚了?”我默默点头。她说:“那就拿走吧。”我拿起那盒子,一点一点打开,竟然是一对戒指,上面镶嵌了米粒大小的钻石,发出细小璀璨的光芒。吃了一惊,眼睛刺痛,随即越发酸楚。他是准备给谁的呢?欧阳水吗?
小飞走过来,哽声说:“走吧,都办好了。已经运往火葬场了。”我轻轻点头,问他:“小飞哥,他托你买什么东西?是这个吗?”递给他盒子。小飞点头:“当时我很高兴的想,他终于是要好起来了。想要结婚生子,以后就收性了,不再在那条道上混了吧?哪知道,连这点机会都不留给他——”我觉得心头有一种痛,到底是怎样的痛,却说不出来,只是无声的压着,压着,压着——
钱包里的现金不多,有几张卡,另外夹层里有一张和我包里一样的黑白全家福照片,其他的都是些名片地址。手机关机了,我按开机键,需要输入密码。尝试着输了123456,随即跳出欢快的音乐声。那人,连设个密码还是这么傻。我闷着声音说:“小飞哥,没什么事了,走吧。”
话还没有说完,短信的声音接连不断的响起。一条一条打开看了,全是欧阳水发过来的,大都是问他在哪。其中有一条显示是“林大哥,你现在在哪?不是说好来看我的嘛?为什么还不来?我好失望哦,不过,不要紧。你路上小心。”日期是四月四号凌晨,也就是昨天的。也有今天的,林林总总一大堆。兴致勃勃的发一大段一大段的笑话,是想给他释愁解闷?她应该还不知道吧?
不知道也好,他和她就这样吧,没必要知道。坐出租车离开。刚上车没多久,手机响,翻出来,才发现是林彬的手机。看了眼上面显示的号码,犹豫该不该接。铃声一直响,大有誓不罢休的意味。我还来不及说话,就听到里面传来兴奋的声音:“林大哥,终于打通你电话了!你为什么老关机?”林彬的手机至少关了一天两夜,而我一开机,没过多久,她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她是不是抱着手机一遍又一遍的拨,无聊的期待着,就为了等他一个电话?
我拿开手机,用力清了清嗓子,拼命咳嗽两声,才说:“我不是林彬,我是林艾——”她愣了下,随即说:“啊,是林艾呀,那林大哥呢?他在不在你身边?让他接电话好不好?”我闭着眼微微摇头,轻声说:“林彬他——,他,走了,不在了——,接不了你的电话。”
她失望的“哦”一声,也没问我为什么林彬的手机会在我手上。过了会儿又有些兴奋的说:“林艾,你回来了是吗?那能来看看我吗?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哦!”我沙哑着声音问:“那你在哪?还是在医院吗?身体有没有好些?”她急急忙忙地解释:“这次我住院,可不是因为生病哦。等你来了再告诉你,你一定会大吃一惊的!你一定要来哦,跟你也有关的。”我想起那个戒指,林彬一定是希望给她的。于是答应去看她,让司机转道去市医院。
见到她,脸色不若以前苍白,嘴唇红润,身体似乎白胖些了,嘴角隐隐有笑意。拉着我的手,有些吃惊的说:“林艾,你怎么——,怎么这么憔悴,眼窝深陷,脸色蜡黄,身体不舒服吗?是不是生病了?”我摇头:“没有,昨天晚上熬了通宵,所以气色看起来才不好。”她将信将疑:“是吗?可是怎么会瘦这么多?你看你,本来就是巴掌大的脸,现在一瘦,都快没了啦?”
我仍旧摇头:“这段时间被老板压榨的太厉害,所以瘦的多。”她叹气,同情的说:“可怜的林艾,那你要多吃点。我摇头:“吃的再多也不管用。”她不赞同,说:“吃的多就会长胖了。我现在就吃的多。你看我,是不是长胖了?大家都这么说。”我看着一脸兴奋雀跃的她,哪知道她和林彬已经阴阳相隔,永世不能见了。拼命抑制颤抖,慢慢点头,仿佛重若千斤。
我攥紧手里的戒指,用尽全力挤出一个微笑,说:“欧阳水,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她笑:“是吗?那是什么?”随即又有些害羞的说:“林艾,我也有话要告诉你的。”我点头:“那你先说,我听着呢。”她扭扭捏捏半天,最后红着脸说:“林艾,我有宝宝啦!是不是很惊喜?”
四月的晴天忽然闪了电。
这个消息简直比林彬的死讯还让我吃惊,还让我难以置信。我瞪着她,茫然地问:“欧阳水,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她没察觉到我的异样,低着头害羞的说:“我有林大哥的孩子了。医生说,已经两个多月了。”两个多月,两个多月前,那时候林彬还只是一街头混混,虽然不成样子,却什么事都没有,平平安安的。
可是短短两个月,一切都变了,翻天覆地亦不足以形容。我喃喃的重复:“欧阳水,你说什么?你说你怀了林彬的孩子?”她怕我不相信,连忙说:“恩,是真的,就是过年的时候,我去看林大哥——,然后就,就——那个了嘛!哦,想起来了,你那天还打电话给林大哥了,就是那天晚上,应该就是那天晚上——”声音越说越小,显然是害臊的说不下去了。我紧咬着下唇,用力过度,下唇被尖锐的牙齿穿出了一个洞。满嘴的血腥味,像在吞噬自己的鲜血。
我咽着血水,然后问:“你爸妈知道吗?”她缓缓点头,说:“妈妈知道我和林大哥的关系后,十分生气,然后去找林大哥——算帐,把林大哥气跑了。我从那时候起,再也没有见过林大哥了。”抬头看我,闪着亮晶晶的眼睛说:“林大哥说要来看我的,我等了好几天了,可是他还没来!林艾,你去问问他什么时候来好不好?不要再生我妈妈的气了好不好?我想早一点看到他。现在,爸爸妈妈,医生护士都不让我离开病房,说我怀孕了,很危险,所以不能去找他。我自己也不敢随便溜走了。”
我勉强镇住心神,拼命控制着,问:“那,那——,林彬知道你怀孕了吗?”她甜蜜的笑:“我没事就给林大哥发短信,把发生的所有事都告诉他,也不管他有没有收到。前几天林大哥给我电话,说知道我怀孕的事了。他很高兴,说要来看我,还要给我一个大大的惊喜。”
所以,所以林彬才会从藏匿的地方赶回来,还托小飞去买戒指,是想给她一个交代?所以,所以他是在来看她的途中,被发现行踪,当场击毙的?为什么林家的人的命运都如此凄惨?我自己也是一样。
半刻都待不下去,急匆匆的站起来,说:“林彬临时有事,托我亲自来跟你说一声,对不起的很。”她的脸瞬间黯淡下来,整个人失去活力。我实在不忍心,强笑着说:“不过,他托我将一件东西交给你,你一定不会怪他的。”递给她那个盒子。她好奇的打开来,喜的整张脸熠熠生辉,连声问:“这是林大哥送给我的吗?真的吗?林大哥真的是这么想的吗?”我艰难的点头,转过头去盯着门外,说:“他交代的事——,我办妥了。那我走了。”不敢再多看她一眼,跌跌撞撞走了。她越高兴,我越凄凉。
火葬场的事还等着我去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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