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的伤逝
深夜里,一灯如豆,心素独自一个人,捧着茶,坐在灯影下。
她已经静静地,坐了很久。
她闭上了眼。
为什么,在她已经心如止水的时候,在她已经想把往事,回忆,还有那个人全部尘封在心底最深处的时候,所有的这一切,还要再来缠绕她?
为什么,看着简庭涛的那种眼神,她的心里,还是会莫名地……心痛……?
为什么?
心素垂下眼,默默地,看着杯中袅袅转动的,碧绿的茶叶,和它所冒出的丝丝热气。
曾几何时,陪她品茶的,陪她坐着聊天的,是简庭涛。
但是,现在……
心素低下头去,她的嘴角掀起一朵苦涩的笑,她的心里,又是剧烈的,一阵一阵的疼痛。
当年……
当年,十八岁的她独自一人穿过那个长长的石阶,静静地,坐在那个墓园,坐在夜风中,对着那方洁白的墓碑,那一次,在满天灿烂的星子下,在松林间穿梭来去的阵阵清风中,她埋下了头去,尽情地,毫无顾忌地,低低恸哭。
那时,在如水的月光下,在静静的夜风中,她曾经以为,那是她最后一次流泪。
在那方小小的墓碑前,对着那张温和的笑脸,她曾经发誓,有了她的天使,她从此,这辈子,再也不会伤心,再也不会难过,再也不会――流一滴泪……
可是,为什么,现在的她,再一次,尝到了眼泪的苦涩,那种刻骨铭心的苦涩……
她的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了杯中。
第二年的春天已经来到了。
心素在这段时间内,经常回去,帮老爸和萧珊阿姨做做事情,陪萧珊四处活动活动,间或,也陪萧珊去做产检。她对于这个即将来到世间的小生命,充满了感情,甚至,四处张罗着去买婴儿衣服,去给萧珊去买营养品。
有时,得知情况之后,同样也很高兴的柯轩,也来帮帮手。
只是,那天之后,简庭涛再也没来找过她。
他就跟完全消失了一样,电话也从此音讯全无。就算有什么公司业务,又重由刘副总或张经理接手,简庭涛先生不再亲自过问与邱氏公司有关的任何业务。
只是,报纸上,尤其是那些小报上,仍然三天两头有他的消息。尽管小妹方亭愈来愈躲躲藏藏,欲盖弥彰地背着她看那些小报,面对她仍然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实质时时刻刻窥探她的反应。
她不用看,也当然知道那些小报上写什么,无外乎是竭尽能事地猜测简庭涛先生和叶青岚小姐什么时候会发布消息,宣布结婚这一大好喜讯。毕竟,沸沸扬扬地猜测了将近一年了,当事人尤其是简先生一直没有给过任何正面答复,实在是太具有悬念了,一旦抢到独家新闻,必定能赚得盆满钵满。
但是,有一天,当她经过一家报亭,心里突然一动,还真的去买了一份平时她正眼也不看的八卦小报,带回家去,晚上临睡觉前,她打开来一看,果然,上面有叶青岚明艳照人地挽着简庭涛,微笑着,出席一场慈善晚会的大幅照片,旁边的标题是“郎才女貌,好事将近?”。
心素凝视了片刻,淡淡一笑,便将报纸移开,关灯睡觉。
一日下班后,心素正走在路上,一辆轿车静静滑过她身边,并停了下来。
心素定睛一看,缓缓摇下的车窗内,露出的是贾月铭女士含笑的脸。
她温和地:“心素,上来吧。”
心素有些意外,因为自打离婚后,除了贾女士过六十岁生日那次,尽管仍会时不时打个电话给她,但是,贾女士还是第一次主动来找她,因此,她顺从地上了车。
前排坐在驾驶座上的,还是贾女士专属的老李司机。他回过头来,略带尴尬地,然而友善地冲心素笑了笑。
心素报以一笑。
不一会儿之后,车开到了一个风景优美的半山腰上。
贾女士对司机说了一句:“在车里等着我们,我们下去走走。”
说着,便领着心素下了车。
俩人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走到一个小亭旁,贾女士转身对心素说:“心素,到亭子里坐坐吧。”
心素明白她一定有话跟自己说,因此,一言不发地,跟着她,一起在亭内坐下。
贾女士悠然看看四周:“我每天都会来这儿晨练,也好锻炼锻炼身体,”她看向心素,“心素,你也不要只顾着上班,回家后也不要只顾窝在家里看书,有空的话,也要多运动运动,毕竟,身体最重要。”
心素听着这番慈母般的叮咛,心头既暖且酸,她低下头去,轻声地:“谢谢贾――”
贾女士伸出手,覆住她的手,轻叹一声:“心素,虽然我们无缘做婆媳,但是,我一直是把你当女儿的,以后,你还是叫我一声妈吧。”她抚摸了一下心素的长发,“就当我虽然少了个儿媳妇,但是,却多了一个女儿。”
一向感情不外露的心素也眼角微湿,她只是踌躇片刻,便低低地:“知道了,妈――”
贾女士略带欣慰地笑了笑,然后,她又注视了前方半晌之后,似是不经意地,“心素,我听说,前一阵子,庭涛到你公司找过你?”
心素垂下眼:“嗯。”简庭涛那天的所有举动,仍历历在目。
贾女士注视着她:“心素,你一定知道,我是为了什么找你,但是,你可能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早不晚,会这个时候来找你。”
她的语气,温和而平淡:“心素,当初,我一见到你,就很喜欢你,而且,那时候,庭涛一心爱着你,全心全意地待你,”她的声音里,微微带上一丝调侃地,“我这个做母亲的,吃醋归吃醋,看到儿子把你当成捧在手心里的宝贝,不知道怎么呵护是好,我心里自然也很高兴。你们结婚后,小两口甜甜蜜蜜地,我看着也替你们开心,但是――”她转过脸,第一次,略带锐利地,盯着心素,“我眼睁睁看着庭涛这一两年来,特别是这大半年来,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就像完全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在公司里脾气越来越大,在家里也是郁郁寡欢,一天也跟我说不上几句话,我这个做母亲的,心里的那种滋味,你能体会得到吗?”
心素继续垂着头,她的心里,又是微微的一痛。
是的,好似自打他们结婚两周年纪念日那天起,简庭涛的脾气就日益古怪起来,而且,与叶青岚的绯闻,似乎也从那时候开始风生水起。
从那天开始,他们之间,渐渐如同两条平行线,悠长,但无从交错。
贾女士继续锐利地,注视她:“我还听说,在你和庭涛商议离婚之前,叶青岚来找过你,是不是?”
心素的心里,微微一沉,她――怎会知道?
但是,旋即她就释然,以贾女士多年来的阅历,只要她想知道的事,就必定打听得到,但是,就像她自己说的,她早不说晚不说,偏偏选在这个时候,想必自有她的一番考量,于是,她静待下文。
果然,贾女士似是略带嘲讽地,冷冷一笑:“她一定跟你说了些什么吧?”
心素一愣,低下头去,她渐渐愈合的心上,像又被狠狠地,戳了几个血泡,多了几弯深深的泪痕。
贾女士又是沉吟了片刻,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接着,轻轻地,但是在心素听来不啻是扔下重磅地:“她还给你看了一样东西,对吗?”
心素完全怔住了。
她又回想起那一天,当她第一次,下定了决心,找到简氏公司去,想打开她和简庭涛之间近期以来的无名心结,但是,在简氏酒店门前,她看见了……
她的嘴角牵出一缕略带讽刺的笑,她看见了简庭涛,站在那个小小的广场上,无视周围来来往往的人潮,被叶青岚搀扶着,彼此之间说不出的亲密。她心中的酸楚,一瞬间,无边无际地,漫过心堤。
但是,她真的很傻呵,傻得完全不像那个曾经冷静无比的关心素。回家后,她把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关在房内,一直固执地等着简庭涛回来,等他解释,等他……,从傍晚,等到半夜十二点,再等到凌晨,简庭涛依旧踪迹全无,于是,她试着拨他的手机,结果……
结果,是叶青岚接的手机,半夜一点多,她在电话那端,对心素冷淡地说:“庭涛今晚不回去了,他已经睡了,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说完,径直挂了电话。
心素的嘴角,又掀起了微微的苦笑,一个做妻子的,被另一个女人告知会好好照顾自己彻夜不归的老公,不知道是应该大哭,大闹,抑或是追上门去吵它个天翻地覆?
但是,她终究,什么都没有做,她只是在早春微带寒意的夜风中,蜷在窗前的那个躺椅上,整整坐了一个晚上,她仍然在等,一直在等,她居然傻得还抱有一丝幻想,她还幻想着,简庭涛会回来跟她解释,会回来……
但是,老天还是没有放弃继续折磨她,当她不吃不喝地,从晚上,等到第二天早上,又等到第二天下午,等了大半天之后,她等到的电话,是叶青岚打来的。
她邀心素外出一见。
当心素应邀前往时,她看到的是叶青岚面容冷峻的脸,她接触到的是叶青岚微带轻蔑的眼神,接着,她就看到一张纸条轻轻滑落在桌面上,然后,叶青岚礼貌但掩饰不住敌意的声音响起――
“我们还是打开窗户说亮话吧,大家都是成年人,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想必你也很清楚,并且,”她将那张纸推到心素面前,“看了这个,你会更清楚。”
心素下意识低下头去,倏地,脸上失去了任何血色。
简庭涛背叛她的证据,活生生地,呈现在她面前。
她的心底,尖锐的痛,痛得失去知觉,仿佛一瞬间,世界在她面前,没有了任何颜色。
叶青岚的声音中,带上了几分尖锐:“关心素,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无论是以一个女朋友的角度,还是以一个太太的角度来看,你都一样很失败!”她将身体倾了过来,她的脸上,除了些微的鄙夷,还夹杂着一丝愤怒,“你知不知道庭涛哥最喜欢吃什么?你知不知道庭涛哥最喜欢的运动是什么?你知不知道庭涛哥最爱看的书是什么?最爱的娱乐又是什么?……”
她眼中的鄙夷和愤怒越来越浓:“让我来告诉你,他从不喜欢吃小馄饨,并且,从小到大,他从不吃辣!他最喜欢的运动,不是登山,而是打高尔夫,他最爱看的书,是《麦田里的守望者》,他根本就不喜欢看话剧,他真正喜欢的,是音乐剧!”她的眼中,掠过一丝黯然,“你自己好好想想,跟庭涛哥结婚以来,你真正让他快乐过吗?你觉得他快乐吗?你觉得他幸福吗?!你没有感觉到他越来越郁郁寡欢吗?你好好了解过自己的丈夫吗?!”
听着叶青岚一声比一声高的质问,心素低着头,她的心底,一片湿润。
叶青岚的声音,仅仅片刻之后,重又响起来:“说起来,我认识庭涛哥已经差不多二十多年了,就算他当初被你迷住了,但是,你应该也感觉出来了,现在他的心,已经完全不在你身上了,”她胜利般笑了笑,“既然这样,你又何必强求呢?”她探测般打量打量心素,“而且,你应该也不是这种死缠烂打的人吧,庭涛抹不下面子跟你说,那么,只有我来做这个捅破窗户纸的人了,不过――我还是希望你,成全我们……”
心素淡淡一笑,成全?第三者理直气壮要求她这个原配成全?原来,简庭涛躲了她一天,是因为无法面对她?他居然,也会有无法面对她的一天?
那么,当年……
心素的心底,剧烈的,无以抵挡的疼痛,她的心里,在缓缓流着泪,无休无止,这就是她穷尽十年,穷尽所有的一切,包括亲情所换来的吗?
她缓缓起身,她的声音,有些暗哑:“好吧,我会成全――你们。”
她低着头,走了出去。
那天,走在初春暖阳中的她,心底完全一片冰冷。
但此刻,心素知道贾女士的这番话绝对不是空穴来风,于是,她略略有些疑惑地看向她。
只见贾女士又是冷冷一笑:“她倒是很了解你,知道你一定不会去质问庭涛,”她微微叹了一口气,“心素,你的脾气未免也太倔了,而且,未免也太轻率了。”她继续意味深长地:“心素,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而有时,眼见亦未必实,”她顿了片刻,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一张纸条,递给心素,“如果你愿意,不妨去找这两个人,或许,会有所收获。”
她幽幽地,又叹了一口气,“做父母的,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子女快乐。你知道吗,叶家已经上门提过好几次亲了,庭涛从未答应,但是,三天前,他突然对我说,他要重新考虑――”她看着默默低头的心素,“我知道,这次,他是灰了心了。但是,我不能看着他这一辈子都忘不了过去,也不愿看到你们这一辈子都解不开以往的心结,”她的话语里,第一次地,带上了重重的感伤,“心素,就算你们不能重新来过,只要你们觉得幸福,我这个做母亲的,也无话可说。我只是希望你们能在完全放下过去之后,再各自去寻找新的属于自己的幸福,我这辈子,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心素默默坐着,她的泪水,滴落在手里攥着的那张纸上。
十天后的一个雨夜,心素全身上下微带颤抖地,在大雨中,跑进一个公用电话亭。
她甩了甩头发上的雨滴,下意识地看着那个电话机,只是思考了片刻,冲动之下,便投入硬币,拨出了一个电话号码,她很少打,几乎从不打的一个号码,简庭涛的手机号。
她原本以为她早已忘了,但是,等到她不假思索地拨出那一串数字的时候,她自己也一愣,她没有想到,她居然,还能记得那么清楚。
响了两声之后,电话接通了,那端传来简庭涛平淡而有礼的声音:“喂,请问哪位?”
心素困难地,张了张口,但是,她发不出一个字,她连一个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的泪,静静滑下脸,她下意识抬起手,擦了擦,然后,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那端沉默了片刻,只是片刻之后,简庭涛的声音,略带屏息地:“喂――请问哪位?”
心素又吸了一口气,然后,准备放下电话,正在此时,那边似是倏地反应过来,准确无误地:“是――关心素?”
心素有些微讶异,然后,低声地,有些暗哑地:“是――我――”
那边又沉默了一下,然后,似是轻笑一声:“我还以为我听错了,毕竟,这是近一两年来,你第一次给我打电话呢。”然后,声音微带尖锐和冷淡地,“关心素,你这么深更半夜地打电话给我,有什么事吗?”
心素又是张了张嘴,然后,有几分困难地:“对不起,我――”她终于忍不住了,微带哽咽地,“对不起,我拨错了―――”
然后,很快地,挂掉了电话。
她重又走上了街头。
雨仍然下着,她就这样,脸上雨水和着泪水,一路走回了她住了那座公寓楼下。
走到楼下,她昏昏沉沉地,完全没有注意到周围的状况,她只是缓缓地,擦了擦从脸上,头上滑落的雨水,慢慢走向那一级级的台阶,突然,一辆轿车飞快驶近她身边,车灯亮得刺眼,她站在滂沱的雨中,下意识遮了遮眼,车急煞住了,然后,她就看到车里飞快地冲出一个人,那个人快速跑近她,,同样快速脱下外套,遮住了她的身体,然后,愤怒地大声对她吼道:“关心素,你到底在发什么神经?!这么大的雨,你就不会记得带把伞吗?!”
说完,浑身怒火地,用力拽着她的手腕,将她一路拽进公寓大楼。
心素完全呆住了。
因为那个人,竟然是她方才刚刚打过电话的简庭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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