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睡吧,反正每天的日出都是一样。文治说。
你忍耐一下吧,我忽然很想看日出。
不行了,我昨天工作到很晚才睡。
求求你,不要睡,陪我看日出。
好的。他苦笑。
我把皮包里的钟盒拿出来,放在身边。
这是什么东西?
我把钟盒放在他身边,让他听听那滴答滴答的钟声。
是个钟吗?
我掀开盒子,盒子跟一个有分针的钟连在一起,盒盖打开了,便可以看到里面的钟。一只浮尘子伏在钟面上十二点至三点之间的空位。
这是虫吗?文治问我。
这种虫名叫浮尘子,别看它身躯那么小,这种虫每年能够从中国飞到日本。
为什么会在钟里面放一只已死去的虫?
这个钟是爸爸留给我的。做裁缝的爸爸最爱搜集昆虫的标本。
所以你的名字也叫蜻蜓?
对呀,他希望我长大了会飞,但是蜻蜓却不能飞得太高。
这只浮尘子也是你爸爸制的标本吗?
嗯。爸爸有一位朋友是钟表匠,这个旅行钟是他从旧摊子买回来的。他把爸爸这只浮尘子镶在钟面上,送给我爸爸。所以这个钟是世上独一无二的。
既然有那么多昆虫标本,为什么要用浮尘子?
妈妈喜欢浮尘子,她说时光就像浮尘,总是来去匆匆。
你经常把这个钟带在身边的吗?
去旅行的时候就会带在身边,来南丫岛也算是旅行呀。
我把闹铃时间调校到清晨五点钟:万一睡着了,它也可以把我们叫醒。还有二十分钟就可以看到地平线上的日出。
他苦撑着说:是的。
我的眼睑快要不听话地垂下来了。
别睡着。我听到他在我耳边叫我。
跟我说些话。我痛苦地挣扎。
渐渐,我连他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刺眼的阳光把我弄醒,我睁开眼,太阳已经在天边。
我望望身旁的文治,他双手托着头,眼睁睁地望着前方。脸上挂着两个大眼袋,欲哭无泪。
对不起,我睡着了。我惭愧地说。
不——要——紧。他咬着牙说。
为什么闹钟没有响?我检查我的钟。
响过了,你没有醒来。他连说话也慢了半拍。
离开南丫岛,方维志与良湄一起回家,熊弼回去大学宿舍。
看日出的事,真的对不起。在路上,我向他道歉。
没关系,我现在已经好多了。他笑说。
你真的不怪我?
在日出前就能睡着,是很幸福的。
在巴士上,文治终于睡着了,我轻轻依偎着他。
我望着我的浮尘子钟,到站的时候,文治刚好睡了二十分钟。
我们失去的二十分钟,竟然可以再来一次。
我到了。我叫醒他。
他醒来,疲倦的双眼布满红筋。
我们会不会见过?在很久以前?我问他。
是吗?他茫然。
我好象有这种感觉。别忘了下车。我起来说。
再见。他跟我说。
谢谢。我说,我两天后去成都。
是吗?是去工作,还是什么的?
去旅行,一个人去。
回来再见。
谢谢。
我走下车,跟车厢里的他挥手道别。
在日出之前,我早就爱上了他。
为什么?
在出发到成都的那天早上,我在火车站打了一通电话给文治。
我出发啦,有没有东西要我带回来?
不用了,你玩得开心点吧。
我上车了。
路上小心,再见。
谢谢。我挂上电话,站在月台上等车。那一剎,我突然很挂念他。他总能够给我一种说不出的安全感。
在从广州开往成都的火车上,我把浮尘子钟拿出来,放在耳边,倾听那滴答滴答的声音,多少年来,在旅途上,我都是孤单一个人,唯独这一次,却不再孤单。
从成都回来,我带了一瓶辣椒酱给文治。原本那个瓶子很丑陋,我买了一个玻璃瓶,把辣椒酱倒进去,在瓶子上绑上一只蝴蝶结。
那天在电视台见到他,我小心翼翼把辣椒酱送给他。
成都没什么可以买的礼物,这种辣椒酱很美味。
瓶子很漂亮。他赞叹。
是我换上去的。
怪不得,谢谢你。
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吃辣椒酱——
我喜欢,尤其喜欢吃印度咖喱。
你那个特辑顺利吗?
这几天从早到晚都在剪片,现在也是去剪片室。
我可以看吗?
你有兴趣?
嗯。
好吧!
是关于什么的?
是关于移民的。
在剪片室里,我坐在文治告剪接师后面,观看文治的采访片段。特辑探讨的是当前香港人的移民问题,为了逃避九七,很多家庭选择夫妻两地分隔。特辑里主要采访两个家庭,这两个家庭都是丈夫留在香港,太太和孩子在多伦多等候入籍。
其中一个个案,那个孤身在香港的男人,从前每天下班后都跟朋友去饮酒,很晚才回家,太太带着独子移民多伦多之后,男人反而每天下班后都回到家里等太太的长途电话。女人在冰天雪地的异国里,变得坚强而独立,反而男人,在圣诞节晚上,跟彼邦的太太通电话时泣不成声,还要太太安慰他。
他太太在电话里说:别这样,当初我们不是说好为了将来,大家忍受分开三年的吗?
男人饮泣:我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坚强的太太说:别离是为了重聚。
离开电视台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我送你回去吧。文治说。
谢谢你。
你觉得怎么样?文治问我。
我在想那位太太说的话,她说别离是为了重聚,别离真的是为了重聚吗?
以前的人,为了一段感情不离别,付上很多代价,譬如放弃自己的理想,放弃机会。现在的人,却可以为这些而放弃一段感情。离别,只是为了追寻更好的东西。
我觉得那个男人很可怜——
是的,他太太走了后,他才发现他不能没有她。圣诞节那天晚上,我们在他家里陪他一起等他太太的长途电话,没想到他会哭成那样。他一直以为是他太太不能没有他。下星期是农历年假期,我们采访队会跟他一起到多伦多,拍摄他过去探望家人的情形。
没想到我刚回来,他又要走了。
到了。他放下我,有什么要我带回来?
不麻烦吗?
他摇头。
我要一双羊毛袜。
为什么是羊毛袜?
只是忽然想到。
好的。再见。
谢谢,一路顺风。
他开车离开,转瞬又回来。
我刚才跟你说再见——他说。
是的。谢谢。
为什么每次我跟你说再见,你都说谢谢,而不是说再见?
我不说再见的。无论你跟我说再见、拜拜或者明天再见,我都只会说谢谢。我说。
星期天,在画室教小孩子画画的时候,我吩咐他们画一双羊毛袜。
为什么要画一双袜?班上一个男孩举手问我。
只是忽然想到。我说。
真正的理由十分自私,我挂念在冰天雪地里的他。
农历年三十晚,我在良湄家里吃团圆饭。
良湄问我:毕业后你有什么打算?
当然是找工作,也许会到制衣厂当设计师。
我哥哥要结婚了。
是吗?我问方维志,哥哥,恭喜你,是不是跟高以雅?
除了她还有谁?良湄说。
以雅要到德国进修,一去就是三年,她想先结婚,然后才去那边。
你会不会跟她一起去?
我会留在香港,我的事业在香港。方维志无奈地说。
你的意思是以雅向你求婚的吗?良湄问她哥哥。
我不介意等她,但是她觉得既然她要离开三年,大家应该有个名分。
哥哥,以雅对你真好。我说。
高以雅才二十七岁,她才华横溢,条件也很好,三年后的事没人知道,她根本没需要在这个时候给自己一份牵制。
我认为她有点自私。良湄替她哥哥抱不平,她要离开三年,却要你在这里等她。你成为了她丈夫,就有义务等她,你若变心,就是千夫所指。但是她忘了是她撇下你的。
爱一个人,应该包括让他追寻自己的理想。方维志说。
如果我很爱一个男人,我才舍不得离开他。蜻蜓,你说她是不是自私?良湄逼我表明立场。
德国,是很遥远的地方啊!我说。
是的。方维志说。
相隔那么远,不怕会失去吗?爱情应该是拥有的。
爱情,就是美在无法拥有。方维志说。
我要很久很久以后才明白这个道理。
文治从多伦多回来,带了一双灰色的羊毛袜给我。
谢谢你,很暖啊!我把羊毛袜穿在手上,你不是说喜欢吃印度菜的吗?我知道中环有一间,不错的。我请你好吗?我说。
他笑着说:好呀,那边的印度菜难吃死了。
那个男人的太太怎么样?在餐厅里,我问他。
她比她丈夫坚强得多,临行前,她吩咐她丈夫不要常常去探她,要省点钱,还叫他没必要也不要打长途电话给她,电话费很贵。
女人往往比男人容易适应环境。
因为男人往往放不下尊严。文治说。
吃过甜品之后,女侍应送来一盘曲奇蛋饼。
这是什么?我们问她。
这是占卜饼。她说。
占卜饼?我奇怪。
每块饼里都藏着一张签语纸,可以占卜你的运程。我们叫这种饼做幸福饼,随便抽一块吧。她微笑说。
我在盘里选了一块。
不知道准不准——我说。
你还没有看里面的签语纸。文治说。
我将蛋饼分成两瓣,抽出里面的签语纸,签语是:
祝你永远不要悲伤。
真的可以永远不悲伤吗?我问文治,不可能的。
签语是这样写的。
轮到你了,快选一块。
文治在盘中选了一块,拿出里面的签语纸来。
上面写些什么?我问他。
他把签语纸给我看,签语是:
珍惜眼前人。
谁是眼前人?他望着我,有点儿尴尬。
走吧。他说。
回家的路上,寒风刺骨,微雨纷飞。
已经是春天了。我说。
他没有回答我,他的眼前人是我吗?
我到了。我说。
他停车,跟我道别。
为什么你不说再见?他问我。
你要知道吗?
如果你不想说,也没关系——
爸爸最后一次进医院的那个早上,我离家上学,临行前,我跟他说:爸爸,再见。结果我放学之后,他已经不在了。妈妈临终前躺在医院,她对我说:以后你要自己照顾自己,来,跟我说再见。我对她说了一声再见,结果我永远再也见不到她。我讨厌别离,再见对我来说,就是永远不再见。
对不起。
祝你永远不要悲伤。我说。
谢谢你。
他在风中离去,那背影却愈来愈清晰。
他是另有眼前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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