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在油画店的后花园里,于曼之告诉罗贝利她要移居波士顿,她为此感到抱歉。既然是为了和自己喜欢的人团聚,罗贝利也不好意思挽留她。
我们两年后也许会搬到纽约。罗贝利说。
为什么?
我和韩格立都很喜欢纽约,我们很早以前就已经计划要在那里度过下半生。而且连房子也买了。自从孩子出生之后,我们想把这个计划提早实现。我希望我的孩子可以在一个多姿多采和自由奔放的国度里成长。
离开香港,不是意味着要离开林约民吗?
我和林约民已经说好了,只要有时间,他会来纽约探望我。我们会一直偷情到齿摇发落。罗贝利向往地笑了。
罗贝利处理爱情的方法常常让她感到不可思议。对罗贝利而言,三个人的爱情是能够以某一种方式长存的,用不着去抉择。
而她自己,却做了痛苦的抉择。
她太笨了吗?她只是更尊重爱情。
当李维扬知道她要离开的时候,他并没有挽留她。他连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心里觉得失望。他为什么不叫她留下来呢?假如他真有那么爱她,无论结果如何,他还是会努力争取的。
他却只是沉默无语,神情伤感。她太明白了,他不是一个会去争取爱情的人。
而她自己也大自私了,她希望他会说一句话,甚至做一些事情叫她留下来,但到了最终,她也许还是会离开的。
15
假如他们不是朋友,也许会好一点。偏偏因为他们是朋友,所以还是要见面。这几个星期以来,他如旧每周在海边公园的石阶上等她。
爱她是快乐的,也是痛苦的,但他别无选择。他们又回复到从前那样,打球,聊天,只是谁也没有提起离别的事。他不敢问她什么时候走,她也没有说。这个话题是他们之间的禁忌。
直到一个周末,她忽然打电话来,问他:
我们明天是会去打球的吧?
这个约会,是从来不需要事前再确定一次的,她为什么突然要确定一下?他立刻预感到离别的日子已经迫近眉睫了。也许就在星期一。
今天的天气不太好,早上下过一阵雨。他来到海边公园,茫然的坐在石阶上等待。他像是一个因为表现差强人意而被下令退役的球员,这是他最后一次代表球队作赛了。他的心情庄严而哀伤。
退出也许是好的,他不用再战战兢兢地担心自己的表现,那太累人了。
她离开也是好的。她去追寻幸福,那些幸福是他没法给她的。
她来了。既然是最后一次作赛,他要在观众心中留下美丽的回忆。他努力去投出每一个球,也勇猛地扑接每一个她击出的球,他不让她的球有机会从他手上失去。
太阳下山了,他们并排躺在草地上。他身上沾满了泥泞,在她旁边喘着大气。
我明天要走了。她说。
离别的时刻终于降临,他的喘气声愈来愈小,听起来像是微弱的哭声。他应该说些什么的,却悲伤得无法说些什么。
她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他以前送给她的那个棒球,转过头去问他:
这个棒球将来是可以换面包的吧?
他望着她,点了点头。
真的是永远通用?
当然了。他微笑说。
她站起来,把球放回口袋里,说:
和我跳舞好吗?
天气好转了。暮色里,晚霞低低地垂落在天边。一只鸟儿孤身在彩云与海波之间拍翼飞舞。明天,当旭日初升,也是她告别的时刻。
想到离别是不可忍受的,她搂抱着他。她的头悲哀地搁在他的肩上。
当太阳沉没晚空之中,他抱着她,和她舞在夜色下。月光缓缓升起,像夜室里一盏寂寞的吊灯,俯照着两个伤心的人。
三个人的爱情无法永恒,但这段短暂的寂寞时光里,只有他和她。他没有跳过别离的舞,她又何尝跳过?他搂着她的腰,每一步都是沉重而缓慢的,好像是故意的延缓。所谓人生最好的相逢,总是难免要分离。
她说:你明天不要来送我了。
用一支舞来别离,远远胜过用泪水来别离。
她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既然没有办法,我们接吻来分离。
他融化在无限之中,无限的悲凉。
他吻了她。所有的嫉妒,所有的痛苦和思念,所有的煎熬与难过,都消逝成一吻。
16
现在,于曼之坐在飞往美国的航机上,飞机还有十分钟便起飞了。
没有人来送她,她不要用眼泪来别离。
大约一年前,王央妮约她在这个机场里见面,然后把一本日记交给她。她自己的故事,却从此改写。
既然没有办法,我们接吻来分离。
这一支歌,也是王央妮首先唱的。现在想起来,整个故事充满了奇异的色彩。她和李维扬的相遇,难道是早已经埋下了线索的吗?那为什么又要安排他在这个时候才出现?他改变了她的生命,她也改变了他的,无奈他出现得太迟了。假如选择他,未免对于七年前就出现的那个人太不公平了。
她和李维扬一起看过一幅油画。在那幅画里,一个面包从面包店溜了出来,飞到行人的头顶上。也许,她就是那个面包,始终要回去。
飞机离开跑道起飞了。
他为什么不来送她呢?
昨天那支舞依旧在她心里飘浮。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李维扬不就说过爱情是很短暂的吗?也许他根快就会把她忘了,也会把那支舞忘了。
他会吗?
他不来也是好的。他来了,她也还是要走的。
人生漫漫长途,终有落脚之地。
从此以后,她不需要再说谎、隐瞒,也不需要再内疚和徘徊。
爱是不自由的,分开反而自由。
既然那么自由,她为什么又在座位上哭得死去活来呢?
17
李维扬在生自己的气。自从知道她要离开之后,他一直也在自欺欺人。他告诉自己,她走了也是好的。她走了,是一种解脱。他不用再承担对她的爱。然而,这一刻,他却茫然若失。他真的想她走吗?他真的有那么洒脱吗?
他在会议中途突然站起来说:
这个会议暂停,明天再继续。
在座的各人,奇怪地望着他。
他打开会议室的门,悲伤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他为什么不叫她留下来呢?是为了他那可笑的自尊吗?他害怕假如她说不,他会承受不起。如果永远不开口,那么,他还可以幻想,幻想她会为他留下来。如果开了口而得不到她,他的幻想也会随之破灭。
今天早上,他曾经很冲动想去找她。可是,那个冲动很快就被压下来了。他被突发的牙痛折磨着。想到她可能已经在飞机上了,离他愈来愈远了,他很懊悔没有去机场送她。
他为什么那么忍心呢?就是为了那脆弱的自尊吗?
他讨厌自己曾经对她说,爱情是很短暂的。在她抉择的时候,她一定也记得这一句话了。
他曾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不去爱上她,却没有尽最大的努力去爱她。
他现在永远失去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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