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努努·几米·绘本·努努旧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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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夕阳西下水东流(下)

  科班散了,像中国——惨胜!喜乐背后是痛楚。

  菊仙拎着一个蓝布袋,里头盛了银元。徒儿们,最大不过十三四,最小,便是那八九岁的,排成一行,一个挨一个,来到段小楼跟前。他以长者身份,细意叮咛:

  “科班散了,以后好好做人!”

  分给每人两块银元。孩子接过,一一道:

  “谢谢!”

  也许可以过一阵子,但以后呢?

  小楼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又叮咛:

  “好好做人!”

  眼前细雨凄迷,前路茫茫。非常无助。

  孩子们抬头看天色。空气清明如洗,各人心头粘粘答答。师父在,再不堪,会有落脚处,天掉下来有人担戴,大树好遮荫,不必操心,只管把戏唱好。如今到哪儿去呢?一个眼中含泪。有两个,索性抱着头,哭出声来,恋恋不舍。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一个个各奔前程,前程是什么?

  此时,一柄紫竹油纸伞撑过来,打在小楼头上。

  是蝶衣。

  伞默默地遮挡着雨。

  两个人,又共用一伞。大师哥的影儿回来了,他仍是当头儿的料,他是他主子。彼此谅有,一切冰释。什么也没发生过。

  真像是梦里的洪荒世界。

  菊仙蓝布袋中的银元分完了。布袋一下子瘪掉。她摸摸微隆的肚皮,妒恨和不悦一闪而过。只觉危机重重,惊心动魄,心里很不安宁,又说不出所以然。

  小楼冲蝶衣和菊仙叹喟:

  “看,一家人一样了,不容易呀,熬过这场仗。还是一块吧。”

  蝶衣满足地又向菊仙一笑。

  菊仙赶紧展示对肚中孩子的期待:

  “对了,将来孩子下地,该喊你什么?”

  挨近她丈夫,声音又软又腻:

  “你说说看,该喊蝶衣叔叔呢?还是干爹?”

  小楼一想,道:

  “就喊干爹。我这师弟呀,打小时候起就想养一个孩子了!”

  菊仙胜意地点点头,——她为了点明他的身份和性别,不遗余力:

  “真的?那蝶衣日后‘成家’了,一定养一大堆。”

  又很体己地一笑:

  “你就是艺高人登样,等闲也看不上。”

  一场仗结束了,另一场仗私下要打。她的头轰轰地疼。

  日本天皇的“玉音放送”,广播周知:战争结束了,日本是战败国,开始撤军。……

  一九四五年,低沉的语调被衬托出高昂的士气,但这只是表面。

  戏园子门楼氏原来有对联儿:

  功名富费尽空花玉带乌纱回头了千秋事业

  离合悲欢皆幻梦佳人才子转眼消百岁光阴

  炮火和烟尘令它们蒙污。

  经理在旁,照应着下人把顶上悬着的日本太阳旗除下来,改挂青天白日满地红。太阳给扔在地上,一双双鞋子踩踏过—一是军鞋、伤兵的鞋、肮脏的赤足,还有残废人的拐杖。

  日本人投降后,市面很乱,百业萧条,——时间不能恢复元气。

  学生们又闹罢课,街上天天有游行队伍,他们对一切都感觉悬空、失重,不知为了什么,也不知应干些什么,天天放火烧东西,示威。

  国民党势力最大,也打兵出来抢吃抢喝。金圆券膨胀,洋火也要好几万。

  很多班全看上座不好。便把戏班散了改了跳舞厅。了是市面亡的橱窗,出现厂他们平沽的戏衣,凤冠蟒袍,绣花罗裙。

  无论日子过得怎么佯,蝶衣都不肯把他的戏衣拿出来,人吃得半饱,没关系,他就是爱唱戏,他爱他的戏,有不足为外人道的深沉感觉。只有在台上,才找到资托。他的感情,都在台上掏空了。

  还是坚持要唱。窝在北平,有一顿唱一顿。

  戏园子上座的人多,买票的少。

  舞台两侧,除开国民党旗帜以外,还张贴着花绿纸饰和标语:

  “慰问国军!”

  “欢迎国军回到北平!”

  “向士兵致意!”

  全是惊叹语,是劫偶余生一种不得已的激动。

  来了—群混混,他们之中,有流氓地痞,也有伤兵,全都是无家可归的男人。睡在澡堂和小饭馆外,也联群结党到小戏园子白看戏,不是看戏,只是找得一个落脚处,发泄他们的苦闷。摔东西,躺得横七竖八,胆小的观众都受惊扰,但凡有脚的都争相走避,除了桌椅,逼于无奈地忍受蹂躏。

  有个在一角静静流泪,“不知如何”,也不知为谁。

  仍是《霸王别姬》的唱段。又从头把恩爱细唱一遍。

  那哭过的伤兵,只剩一条腿,不断用拐杖拍击来发泄。

  忽然一道手电筒的光芒照向台上虞姬的脸。吃这一闪,又晃的头昏目眩,蝶衣几乎立足不稳。

  “别唱了,打吧!狠狠地打吧!”

  苦闷变成哀嚎,一池座子在失重状态。

  一个瞎了一只眼的很猥琐地怪叫:

  “虞姬怎么不济事了?来月经吧?”

  蝶衣气得色变,又羞又怒。

  满堂哄笑。

  小楼马上停了唱,忙上前解围,双手抱拳,向伤兵鞠了一躬。

  “诸位,戏园子没有拿手电筒照人的规矩,你们请回座儿上看——”

  话没了,猛听得穷吼怪叫:

  “老子抗战八年!没老子打鬼子,你他妈的能在这儿唱!兔崽子!你还活不了呐!”

  都乘机发泄,更凶:

  “‘前方吃紧,后方紧吃’,你们下三滥戏子扛过枪么?杀过鬼子流过血么?”

  一个手电筒扔上来,把小楼砸中了。

  没来由地受辱,他一怒之下,把砌末推倒,向伤兵们扔去。

  一众哗然,混混们也推波助澜。

  小楼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自台上打到台下,蝶衣见状,也奋不顾身捍卫,他哪是这料子?被当胸揪订几拳,一块木板砸下去,头破血流。柔弱得险要昏倒。

  小楼抓住那人的脑袋,用自己的头去顶撞。古人和今人簇拥成堆,打将起来,一如九里山项羽力战群雄。

  人多势众,又有拐杖板凳作武器。眼瞅着一记自他背心迎头击下——

  菊仙也不细想,即时冲出,以身相护,代小楼挡这—记。慌乱中,一下又一下,她肚子被击中了……

  菊仙疼极倒地。

  冷不提防,只听见小楼惨叫:

  “菊仙!”

  血自她腿间流出。

  如刀绞,如剜心,她也惨叫:

  “哎——”

  全身蜷缩,一动,血流得更凶。

  小楼如愤怒的狂狮,疯狂还击。他歇斯底理,失去常性:

  “我的孩子!菊仙!我的孩子!”

  大伙眼看不妙,喊:

  “出人命了!”

  “快走!快走!”

  小楼狂势止不住。

  蝶衣捂着流血的额角。他没有为小楼牺牲过。他恨不得那失血昏迷的人是自己,名正言顺,义无反顾。蝶衣也很疼,但他有更疼的在心胸另一边。不是不同情菊仙,间接地,是他!因自己而起的一场横祸,她失去孩子了。

  啊,终于没有孩子横亘在中间。

  拔掉另一颗眼中钉!

  蝶衣只觉是报应,心凉。只要再踹上一脚……他的血缓流,遮住眼角。菊仙的痛苦比他大多了。——但这又是师哥最亲的人。瞧小楼伤心悲嚎,不忍呀。

  蝶衣掩耳闭目。

  一地碎玻璃,映照惶惶的脸。——中国人,连听场戏吃个饭,都以流血告终。

  警察来了,人声鼎沸,抓人。

  抓的竟是汉奸!

  为日本人服务过哈过腰唱戏的角儿程蝶衣是汉奸。

  菊仙在昏迷以前,见到蝶衣被带走。

  一天一夜,她终于醒过来。孩子流产了。

  小楼陪伴在病榻旁,眼皮倦得有千斤重。浑身像散了架,伤势不要紧,从小打到大,致命伤是失去了孩子,还有,师弟又被抓,以“汉奸”入罪。此罪可大可小,经一道手,剥一层皮。政府最恨这种人。一下子不好便枪毙。

  小楼是两边皆忧患。

  见菊仙终于醒过来,脸色苍白如洗,命保住了,人是陡地瘦下去——是肚中另一个人也失掉了,血肉一下子去了一半,菊仙如自噩梦中惊醒,狞厉一叫:

  “——小楼!”

  他楼着她,相依为命的当儿,他竟又抽身他去,营救蝶衣。

  “……”菊仙气极,“小楼你……叫那假虞姬给你生孩子去!”

  “得去想法子呀,他们是说拿便绑,说绑便杀。汉奸哪!也是人命!”

  “蝶衣他是有干过这事,大概罚罚他,关一阵子就给放出来。你跟他们是说不清的。”

  菊仙不想他走,在一个自己最需要的当儿,他为另一个人奔走!这人,台下是兄弟,台上是夫妻。而她,是他终生的妻呀。

  “他没杀人,不曾落了两手血。”菊仙道,“一定从轻发落的,你能帮上什么?”

  “那回是为了我,才一个人到鬼子的堂会。他们怀疑他通敌!”

  “吓?”菊仙一听,才知事态严重。

  她当然记得那一宗“交易”,她背叛了他——或者说,她答应离开小楼,只是小楼不曾离开她吧。她没强来呀。她当然也记得二人转身朝林子路口的黄包车走去时,身后那双怨毒的眼睛,刺得背心一片斑调。

  是对是错,她已赔上一个孩子了。真是报应。也许双方扯平了。

  但菊仙太清楚了,如果三个人再纠缠下去,小楼仍是岌岌可危的。她应该来个了断!她还他,救他这次,然后互不拖欠。

  菊仙拉住小楼,道:

  “我和你一道去!”

  小楼望着她。

  “咱们去求一个人。救出来了,也就从此不欠他了。”

  她挣扎着要起来:

  “那把剑让我带去。”

  蝶衣在法院被告栏上受审。他很倔傲,只觉给日本人唱戏出堂会不是错。——他的错在“痴”。不愿记得不想提起,心硬嘴硬,坚决地答辩:

  “没有人逼我,我是自愿的。我爱唱戏,谁懂戏,我给谁唱。青木大佐是个懂戏的!艺嘛,不分国界,戏那么美,说不定他们能把它传到日本去。”

  完全理直气壮,一身担戴,如苏三的鱼枷。

  不是为了谁。

  根本为自己。

  这样的不懂求情,根本是把自己往死里推。

  菊仙重新打扮,擦白水粉,上胭脂、腮红。棉纸把嘴唇染得艳艳的。有重出江湖的使命感。她的风情回来了,她的灵巧机智仍在。男人,别当他们是大人物,要哄,要在适当时候装笨,要求。

  她抱着那把剑,伴着小楼面见袁四爷。

  她知道蝶衣这剑打哪儿来。袁四爷见了剑,一定勾起一段情谊。把东西还给原主,说是怕钱不够,押上了作营救蝶衣的费用,骨子里,连人带剑都交回袁四爷好生带走,小楼断了此念,永远不必睹物思人——这人,另有主儿。……

  菊仙设想得美,不止一石二鸟,而且一石三鸟。

  她弱质纤纤,万种温柔。仿佛回到当年盛世,花满楼的红人。旧戏新演。

  袁四爷还着实地摆足架子,羞耻了段小楼一顿,以惩他个不识抢举。小楼都忍了。

  ——谁知—切奔走求效都不必了。

  意外地,在法院中,蝶衣毋须经过任何程序,被土兵带走。

  到什么地方去?

  无罪,但又不放。

  所有人都疑惑起来。全场哗然。———这个人根本‘早勾结官府!”

  其实他又去了堂会。国民党军政委员长官,到了北平。为了欢迎、致敬。政府以最红的角儿作为“礼物”,献给爱听戏的领袖。于是。什么法律就不算一回事了。

  —时间,“程蝶衣”三个字,又逃出生天了。他的唱词。仍是《游园》、《惊梦》、《皂罗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

  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

  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百年不易的词儿,诉说着得失成败,朝代兴衰。国民党的命运,中国人的风流云散……

  菊仙一番铺排,帐然落空,如同掉进冰窖里。小楼身边硬是多了一个人。

  菊仙的身子一直好不过来,成天卧床,有点放弃,或者以此绾住男人的心。反正说不出常理来。

  蝶衣倒是前事完全不提,见二人各有所失,只得相安无事。

  这天见小楼喂药,他对菊仙那么的关怀备至,一脸胡碴子。失去孩子,更心疼大人。蝶衣很矛盾地,把一网兜交给小四,里面全网住大捆大捆的钞票,小

  四抓药去。蝶衣表示了心意,言语上却不肯饶。他也关怀地嘘问:

  “算了,这时局,孩子若下地,也过的苦日子,你还是歇着吧。”

  又不怀好意:

  “不然病沉了,就难好。怕是痨病呢。怎么着?”

  菊仙倒是冲小楼抿着嘴儿俏俏一笑,眉梢挑起战意:

  “往后,我还是要给你生个白胖娃娃!”

  有意让蝶衣听得:

  “唉,‘女人’,左右也不过这么回事!”

  非常强调自己是个“女人”。

  蝶衣附和:

  “谁说不是呢。”

  小楼道:

  “药都凉了,还吃不吃?”

  “你这堂堂段老板伺候我吃药,岂不是绣花被面补裤子么?”

  “对呀。可湿手抓干面,想摔摔不掉。”

  贫贱夫妻鹣鲽情浓,不把蝶衣当外人。他但觉自己是天下间多出来的一个。

  幸好小四回来了。

  他依旧提着那—网兜的金圆券进门。蝶衣乘机解围:

  “药买着了?”

  小四把钞票一扔,气道:

  “裕泰那老板说,这钱是昨儿的行情。今儿,不够了。”

  小楼一巴掌把钞票打翻,票子满屋子乱飞。大骂:

  “xx巴中央钞票!不如擦屁股纸,真是‘盼中央,想中央,中央来了更遭殃’!”

  气都出在小四身上。

  小四快十九了,无父无母,跟了关师父,夹磨长大,—直受气。后来跟了蝶衣,说是贴身侍儿,当的也是跟班跑腿事儿,他倾慕他,乐于看他脸色,讨他欢心,日夜相伴,说到底,也就是个小厮了。这当儿,小楼又在他身上出气。自己也是聪明伶俐大好青少年,难道天生是个受气包?一辈子出不了头?屈居人下?谁爱护过他?谁呵护过他?谁栽培过他?连蝶衣也这样说过:“小四呀,你呢,还是成不了角儿啦。”

  他立在原地,望着一地的几乎无用的钞票,克制住。走出去?更不堪。还是忍,衣食足,然后知荣辱。吃不饱,哪来的爱恨?

  小四又环顾小楼屋子里,看有值钱的东西能进当铺?

  没有。

  忽见那把剑,悬在墙上。它已回来了。一样甩也甩不掉的信物。

  所有人都发现那剑了。它值钱!

  菊仙望向小楼,蝶衣又望向小楼,他一想,马上道:

  “这家伙不能卖!”

  蝶衣方吁一口气。

  菊仙只想把它扔到天脚底,黄泉下。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小楼已然动身,骂骂咧咧:

  “我去给裕泰说说看,妈的,救急活命的药店子,怎能如此不近人倩?”

  大步出去,牢骚不绝。

  蝶衣乘机也去了:

  “师哥——我这儿还有点零的。”

  菊仙朝小楼背影扯着嗓子:

  “小楼,你快点回家,别又乱闯祸了!真是,打刚认识起就看你爱打架!”

  本来温馨平和的平凡夫妻生活,为了他,她什么都不在乎,只要他要她。谁知又遭打扰,无妄之灾,菊仙恨恨不已。

  市面很乱。

  一个女人刚买了一包烧饼,待要回家去,马上被衣衫槛楼的汉子抢去,一边跑,一边吃,狼吞虎咽。女人在后头嚷嚷:

  “抢东西呀:抢东西呀!”

  没人搭理。追上了,那饥饿的汉子已经全盘干掉,塞了满嘴,干哽。

  黄包车上的老爷子牢牢抱着一枕头袋的金圆券,不知上哪儿去,买什么好,又不敢下车。

  “吉祥戏园”早改成跳舞厅了。但谁跳舞去?都到粮油店前排着长队,人挤人,吵嚷不堪,全是老百姓恐惧的脸。

  “给我一斤!二十万!”

  “我等了老半天哪!”

  “银元??银元收吧?”

  店子一一关上门了。店主都拒客:

  “不卖了!卖了买不回呀!”

  路边总是有人急于把金圆券脱手:

  “一箱子!整一箱子!换两个光洋!”

  ——没有人信任钞票了。

  老人饿得半昏,他快死了,只晓得呻吟:

  “我饿呀!我饿呀!”

  说说已经死去,谁也没工夫发觉。

  远处来了—小伙人,学生们又示威了。

  “要民主,不要独裁!”

  “反内战!”

  “反饥饿!”

  “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国民党的军警,架起水龙头向游行队伍扫射,学生们,有气无力,队形大乱。

  如抓了共产党,则换作是游街和当众处决。有时枪毙,有时杀头。

  久末踏足人间的蝶衣,吓得死命扯住小楼,从人堆中挤出去。逃离乱世。

  拐到街道另一边,才算动后余生。

  二人衣衫也遭水龙头溅湿了。

  见到角落有个寂寞的烟贩摊子,路天摆着。—个老人,满头银霜,如一条倦蚕似地蹲在旁边。老得要变成不动的蛹了。没有知觉。小楼把一叠湿透了的票子递过去,想买盒洋火。

  蝶衣一瞥,怔往。

  这老得不成样子的烟贩子,好生眼熟,竟是当年的倪老公!

  “您?您老还认得我们么?”

  他曾是他抱在怀中的小虞姬呀!”

  倪老公抬起花浊的老眼,瞅瞅二人。

  他只坚决地摇摇头,垂眼不答。

  “您府上唱堂会时,我们还小,给您唱过《霸王别姬》。”

  倪老公前尘不记,旧人不认:

  “不认得!没办过堂会!”

  他落泊了。只颤危危地把洋火卖给小楼。

  此时,一群溃散的学生急急奔逃,把摊子撞翻,香烟洋火散了一地。倪老公更趁此时机,低头收拾,不要见人。

  他沉吟自语,—生又过去:

  “满人好歹坐了三百年天下,完了。这民国才三十来年,也完了。共产党要来了,来吧来吧!你们是共产党么?……”

  蝶衣和小楼默然。

  二人缓步离去,—阵空白。

  蝶衣抬头,见天空又飞过—只风筝。是蜈蚣,足足数丈长呀,它仍在浮游俯瞅,自由自在。儿时所见的回魂。

  小楼只忐忑地,又率直地问:

  “师弟,你说,‘共产党’是啥玩意?共田共地共产,会不会‘共妻’?”

  蝶衣望望他,没回话,再抬头,咦?蜈蚣风筝不见了。他唏嘘。

  “怎么没影儿了?”

  “什么?”

  “没什么。”蝶衣又自语,“要来就来吧。共产党也得听戏吧?”

  抗战才胜利,接着又是国共内战,烽火连天,一般老百姓,只要求吃一碗饭,管谁当皇帝?但唱戏的,老吃北平已经不成了。就是梅兰芳的《天女散花》,也不能老在一个地方散呀!

  段小楼和程蝶衣再跑码头去了。这回跑码头,完全是钗贬洛阳价。战火燎原,简直寸步难移,只剩得几个大城还可以跑——跑。先到沈阳,后至长春。到了长春,才唱了一天,解放军就包围此地。

  不久。此地便解放了。

  然后一地一地地解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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