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所事事的日子令尤奇身心俱疲,一天到晚昏昏沉沉,像没睡够。这天下午杨卫卫不在,尤奇就借口身体不适,跟巫兵说了一声,提前两个小时下了班。回到谭晶家,进了自己住的房间,随手将门一措,倒头便睡。
真的睡起来,又睡不着了。一片肥大的龟背竹叶子在窗口摇曳,搅得光线荡漾不止。床好像浮起来了,令尤奇有些微的眩晕。他干脆半躺在床头,拿过一本余秋雨的《文化苦旅》,百无聊赖地随意翻阅着。目光迷离中,尤奇看见无数的黑蚂蚁在书页上蠕动。
客厅的防盗门响了一下,有人开门进来了。听那高跟鞋的响声就知是谭晶。还有一个男人,低声说了句什么,谭晶嘻嘻笑。无疑是秦大。
尤奇没在意,埋头看自己的书。
但是,客厅里的声响变得暖昧起来了。
尤奇立即意识到自己陷入了尴尬的境地,心悬了起来,脸上一阵发烧。他屈起了双膝,背对着门蜷成一团,试图关闭自己的听觉。但他的努力是徒劳的,门没有掩紧,他越是排斥,那些声响越是清晰。
后来总算安静下来了。门响了一声,秦大走了。他听见谭晶塞寒率搴地收拾房间,还轻轻地哼着一支流行歌。
尤奇蹑手蹑脚地爬起床,轻轻一推,将门关死。
谁知弄巧成拙,谭晶察觉了,喉咙里一声惊呼:"姐夫?"尤奇默不作声。
谭晶砰砰地敲门:"姐夫,你在家呀!"尤奇只好把门打开。
谭晶满面酡红,嗫嚅着:"对不起姐夫,我们不晓得你在屋里。"
尤奇窘迫极了,摆摆手:"没关系、没关系。"
"对不起,让你难堪了,"谭晶垂着眼帘,"你别在意。"尤奇拿起旅行袋,往里头装自己的衣服:"我没在意,我是过来人,能理解。"
谭晶立即夺过旅行袋:"你这是干什么呀?"
尤奇想想说:"谭晶,谢谢你收留了我这么久。我想我不该打扰你们的幸福生活了。插在你们的二人世界中,我算什么呀?"
"哎呀姐夫,你别跟我计较了!又不是有意伤你的自尊!"谭晶嘟起嘴道。"我都不在意,你较什么真呀!"
尤奇说:"不是,我住到集团公司集体宿舍去,我们都方便一些,我不能老当电灯泡吧?""方便什么?集体宿舍十多个人一间,你能住?"
"别人住得,我也住得。"尤奇说。
"你不是别人,你是作家,你要看书、写作,你需要安静。"谭晶说。
"谢谢你还记得我是个作家,我自己都不记得了。"尤奇叹口气,继续往袋子里装东西,"出来这么久,除了那个电视本子,正儿巴经的文字没写一个,没那个心境,还写什么狗屁作品!"
"你要走了,我怎么跟姐交待?"谭晶忧愁地说。
"别扯你姐,我跟你姐没关系了!"尤奇说。
"我知道你们没关系了,可她还这么关心你,那就是还有关系,关系还挺大!"谭晶说。
"你,知道我们"尤奇讶然。
"她是我亲姐,我能不知道?"谭晶说。
"那你更应该明白,我没脸面在你这儿住了,你应该理解我。"尤奇说。
"我怎么不理解你?我知道你自尊心强。你犟着要搬走,其实是神经脆弱的表现,而且是小心眼!这么一个小小偶然事件,就让你耿耿于怀侗你赔礼道歉了,你还不放过!以后,我们保证不在你面前亲热,手都不拉,行吗?"
谭晶看着尤奇,坦诚的眼神很能打动人。
在这样的眼神注视下,尤奇犹豫了,觉得自己有点理屈词穷。
"反正,也住不了多久了。你的试用期快满了,一满就是正式员工,就可以办调动。到时我跟严总说一下,尽快给你分一套住房。你再在我这儿委屈几天,不行吗?"谭晶显得非常诚恳。
尤奇喟叹一声。坐到床上。
"你一定要和打工仔扎堆,我也拦不住你,不过我敢肯定,你一天都住不惯。"谭晶抓过旅行袋,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一一放回原处,接着掏出五十元钱,朝尤奇一伸,"帮我做点事,去买点潮州柑回来。"
"我有钱。"尤奇挡回她的手,兀自走了出去。
晚饭时,两个人都还有点不自在。为掩饰这种不自在,谭晶不停地说话,夸张地笑个不停。秦大川蒙在鼓里,一个劲跟着傻笑,好像他有义务跟着女朋友笑似的。
吃过饭,尤奇就独自散步去了。
他走得很远,一直到了那条沿海岸修建的著名的情侣大道。蜿蜒远去的路灯晶莹璀璨,像一串美丽的珍珠挂在夜的胸前。可灯下除了偶尔掠过的车影,见不到任何行人,更没有依偎的情侣,冷清得很。也许是天凉的缘故吧,深冬时节,即使在这南方的海边,夜风中也有一缕轻寒了。
聆听着海浪的呢喃,凝望着空荡的马路,尤奇形影相吊,心境凄凉。
夜深了,尤奇往回走时出了一件事。一辆警车悄然而来,突然挡在他跟前三个警察跳下车来,要他出示边境证、暂住证和身份证。这三证他都有,可没带在身上。无论他怎么解释,警察都不听,就像他从许多的警匪片里看的一样,抓罪犯似的将他恶狠狠地往警车里一塞,要送往收容所,然后遣送回原籍。情急之中,他急忙大呼:"我住在姨妹家,我姨妹的男朋友就是你们******局刑侦队的秦大川!"警察们这才转变态度,对他笑笑,说声误会了,让他下了车。
他背上出了一层冷汗。亏得他在这有谭晶这么个亲戚,如不把秦大川搬出来,结果真是难以想象。
他脚步沉重,摇摇晃晃地回到了谭晶家。
星期天,谭晶和秦大出去了,尤奇守在电视机前,手里捏着遥控器,让电视节目在香港的翡翠台、明珠台和本港台之间跳来跳去。如今,他千方百计避免与热恋中的姨妹和侦察员在一起。他最大的消遣,也就是独自看看电视了。
电话铃响,尤奇抓起话筒不假思索地问:"找谁?"
"就找你!"
尤奇听出是谭琴,顿了顿:"哦,是你呀。"
"感到意外?乐不思蜀了?"谭琴问,"怎么样,还好吧?""还好。"尤奇说。
"话说得有点勉强呢。"谭琴敏锐地说。"你有什么事吗?"尤奇问。
"没有事就不能打吗?别忘了这是我妹妹家。今天还真找你有事呢,告诉你吧,我已经把那件事办了。"谭琴说。
尤奇心里一跳:"哪件事?"
"离婚的事。找了熟人,说了情况,还出示了你我的协议,就顺利地办妥了。"谭琴很平静.言语间还带点调侃,"离婚证印得蛮精致呢。感觉怎么样?是大喜过望,还是若有所失?"尤奇感到心里一空,但是他说:"我感觉很正常,没什么特别。"
"是吗?那很好。"谭琴说。
尤奇想想说:"为何在这个时候办?对你的进步无碍了?""你呀,自以为懂官场,其实只是略知皮毛。时代在进步,人们对离婚已习以为常,很多时候,官场对单身女子更加青睐。"谭琴说。
"谈论官场当然你更权威。"尤奇说。
"我之所以此时办手续,是基于两点考虑。"谭琴说,"第一点,你试用期一满,就可办调动了。而珠海有条规定,凡调动须夫妻俩同时调,以免造成两地分居。离了,有利于你调动。"
"谢谢你为我着想。第二点考虑呢?"尤奇问。
"你出去也有半年了,你对这种漂泊生活的忍耐力,可能也到极限了。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若打马回朝,我们再住到一个屋顶下,那就尴尬了,不合适了。所以说,形势逼人,不办这个手续也不行了。"谭琴。
"你还是那么自以为是!"尤奇颇为反感地脱口道,"你就断定我一定会吃回头草?"
"你没忘记我和你同床共枕了六年吧?还有谁比我更了解你?"谭琴语气咄咄逼人,锋芒毕露,也许与她职务的升迁不无关系,"就连你自己,都不如我了解你!你不是个想钱的人,更不是个赚钱的人,呆在那儿干什么?搞文学吗?NJ1根本没有文学氛围,许多名气比你大的文人到那里就改行了。既没有对的专业,又没有你喜欢的工作,还没有朋友,那儿的官场与内地也没有什么两样,生活习性审美趣味甚至连语言都是你不适应的,在那儿苟延残喘地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回到莲城,至少你还有心情搞点业余创作,浪得一点虚名,也还有人恭维你,算个人物。在那儿,你算什么?什么也不是,纯粹是浪费生命!"
尤奇心头一震,脑子里闪过在莲城当小公务员的情景,嘴里猝然叫道:"不!回到那个局里,无异于自戕!"
"好马也吃回头草,不想回那个局,我可以找找领导,给你安排个合适的岗位,你毕竟还算个人才。"谭琴说。
"不,我决不回去!"尤奇话语铿锵。
"面子上过不去,怕别人议论?你不是个讲究独立人格的人么,你又不是为别人活着!"谭琴话里隐含着讥讽。
"我不会回去的,你少操闲心。你已经不是我老婆了,我的生活不需要你来支配。"尤奇心烦意乱。
"我没想支配,民不过在力所能及的方面给你做点安排,也有利于塑造我离异后的形象。你我都不是不成夫妻就成仇敌的人。在这场婚变中你是过错方,但我宽宏大量,不与你计较,一日夫妻百日恩,即使离了,也还愿意是朋友。"
"没想到你变得这样高尚了,"尤奇闷声闷气地道,"不过,我确实还没想逃回去。"
"我懂你的自尊,即使想回来,也不会向我说的。"谭琴说。"既如此,费这么多舌做什么?还有别的事吗?没有就省点电话费吧。"尤奇说。
"好吧。"
谭琴挂了电话。尤奇似乎看见在千里之外,在他过去的家里,谭琴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蹙起了好看的眉毛。
电视上的节目再精彩尤奇也视若无睹,他的心乱了。
韩富化纤公司是富丽集团与韩国元山集团共同出资创办
的一家合资企业。总经理一职原由富丽集团派任,但因经营无方,效益一直不好。后双方商定,由韩方人员出任总经理,引进国外先进管理机制与经营理念。此举果然有效,一年之后,企业经营状况大为改观,由年年亏损而转为盈利百万。严总一个电话,点名要尤奇进行采访报道,文章不仅要在《富丽大观》刊头条,而且要拿到《珠海特区报》上去发表。
这位韩国总经理是个女士,叫朴淑英,三十多岁,据说还是个老姑娘。她在中国留过学,一口中国话不仅顺溜,而且还带点京味。
尤奇对这个人很感兴趣,这一上班,就让杨卫卫带他去采访。化纤公司在西区,有三十多公里远,集团派了辆车送他们。一路上杨卫卫喋喋不休,说这个韩国女子一眼看上去倒像个日*本人,白白胖胖,矮矮墩墩,眉毛画得很细。她养着一头纯种的英国犬,最大的业余喜好,就是外出遛狗,由于那狗高大威猛,看上去不是她在牵狗,而是狗在拉她。平时她很和蔼,尤其对男性,总是笑吟吟的;可是一进公司就判若两人,对员工特别凶,尤其对女性从来没有过好脸色,几乎天天都有人挨她的训。听杨卫卫这么一说,尤奇好奇心更甚,更想见识见识这位朴淑英了。
然而。这注定了是一次难以为继的采访。
一进办公楼,就听到总经理办公室传来气势汹汹的吼叫,尤奇心里立即跳出河东狮吼这个词。办公室门半掩着,几个员工在门外窥探,脸上交织着胆怯与好奇的神色。
尤奇和杨卫卫在门口停住,问怎么回事。一个员工压低嗓门说,朴总上洗手间前把一枚钻戒脱在老板桌上,回来就不见了,总经理办公室只有勤务工和秘书曾云霞进去过,朴总正在审问她们。
尤奇很纳闷,她怎么会把钻戒这样的贵重物品乱扔呢?
此时此刻,他们不好贸然进去,只好伫立在门外静观事态的发展。
尤奇挪挪身子,从不宽的门缝里望进去,目光一下碰到了冲门站着的朴淑英。果然矮墩,果然白胖,也果然凶悍。眉吊得老高,五官因为愤怒而挤作了一堆,有点分不出彼此,左手叉在腰里,右手倒拿着一把鸡毛掸子。两个被审者一高一矮,背门而立。矮的那个穿着灰色工装,身子瑟瑟发抖,显然是勤务工;高个子的秘书曾云霞穿一身职业女性的天蓝色套装,背影凝然不动,很倔强,很有威武不能屈的味道。
"啪!"朴淑英用鸡毛掸子猛抽了一下老板桌,吼道,"说,你们谁拿了?!"
"我、我没拿。"勤务工带了哭腔,怯怯地说。曾云霞也说:"我没拿!"
"不是你们拿了是谁拿了?难道钻戒自己会长腿吗?"朴淑英拿鸡毛掸子的把戳戳勤务工的胸口,。我知道,你家里很穷,中国有句话,叫饥寒起盗心!"
"我真的没拿呀!"勤务工声音都打颤了。
"还有你,"朴淑英转而指着曾云霞,"你长得漂亮,可是没有漂亮的首饰佩戴,你几次赞叹我的钻戒好看,你早就想把它攫为己有了!是不是?"
"不是!"曾云霞顶嘴道,"我从不要不属于我的东西,我没那种习惯!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什么?你说我是小人?"朴淑英愀然作色,脸涨得通红,朝曾云霞肩上抽了一鸡毛掸子,"你竟敢骂你的老板!跪下!你们都给我跪下!"
勤务工立即老老实实地跪下了。曾云霞却昂首挺立,纹丝不动。尤奇的心里,立即对这个女秘书有了几分敬佩,而那朴淑
英的做派,是太令人憎恶了。
"好呀,你敢违抗你的上司!你跪不跪?不跪我炒你的鱿鱼!"朴淑英将鸡毛掸子一扔,双手叉腰,瞪眼吼叫。
曾云霞稍稍侧脸朝门外看了一眼,仍站立不动。
尤奇瞥见了一张秀美的脸,脸上那对大眼睛里噙满了屈辱的泪。
"我看你跪不跪!"
朴淑英气急败坏,一手捏住了曾云霞的腮帮住下拉。那张秀美的脸立即变形了。
尤奇再也看不下去,只觉血往头顶一冲,脱I1叫道:"你住手!"他扒开前面一个人的肩,就要往里走。
"老尤,你要干什么?"杨卫卫赶紧抓住尤奇一只手,但尤奇一下就挣脱了。
他不假思索地推门而入,指着朴淑英气愤地说:"你这样做不对!"
朴淑英惊愕地瞪着尤奇:"你是谁?"
"我是谁无关紧要!你这样做是错误的!丢失了东西可交给保卫部门或者警方来处理,你没有权力侵犯员工的人身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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