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彤云低锁山河暗,秋风卷尽故园残
梅蕊重重,丁香千结
一开了春,便是南北联盟军对扶桑人的全面反攻,一面是护国军挥师南下,与南面中央军会合,抗击已经吞没了南面三分之一江山的扶桑军,另一面是颖军的三线布防,在新平岛至鹄家口一带与扶桑军激战,牵制了扶桑军的大部分兵力,北面前线战况尤其激烈。
然不到一个月,颖军第一十九师师长竟是布防不利,临战失惊,让扶桑军突破了第二道防线,直接导致一、三两道防线岌岌可危,颖军总司令萧北辰急赴前线,直接枪决了第一十九师师长并两个团长,重新进行二线布防,勇猛抗敌,没过两个月,又传出第六炮兵团团长、独立营营长均因抗敌不利被萧北辰就地枪决的消息!
就在这样严峻的形势下,北新城内更是人心惶惶,粮价、药价全都飞涨,报纸上刊载的几乎都是前线的战事消息,也有外国领事馆直接抗议颖军总司令萧北辰用兵过于暴虐,那誓要与扶桑人同归于尽般的狠劲,简直就是疯了一样的不要命打法,几乎每一场都是硬仗,颖军与扶桑军皆是死伤惨重。
转眼间三月将尽,这一日中午,德馨小学刚敲了下课的钟声,孩子们便如出笼的小鸟一般从教室里跑出来,各自回家去了,杭景才走出学校的大门,就看到迎面停着一辆小汽车,萧书仪穿着件蓝色乔琪莎旗袍,等在那里,一抬眼也瞧见了杭景,便朝着她扬扬手,笑道:“杭景,我可等你好一会儿了。”
杭景微微一怔,道:“你怎么还在?没有跟着大姐、二姐去美国?”
书仪已经笑道:“这几天就准备走了,特意来看看你,瞧这会儿还早,下午没有课吧?我请你去喝咖啡。”
平安路的圣太咖啡馆是一家带着点欧美风格的店面,小圆桌子,亚麻桌布,桌面上的花瓶里插着大束的玫瑰,亮晶晶的玻璃冷柜里放着各色西点,杭景记得还是在她和书仪上圣颐女中的时候,却是常来这里吃栗子粉蛋糕的,这样简单并且颇具民间特色的蛋糕这里居然也有,在当时的两个人看来,这甚至都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
下午的咖啡馆里也没几个人,地方很大,更是透着几分静寂,书仪一直用小勺子搅着盛在小白瓷杯里的咖啡,就那么搅了半天,才抬起头来看看杭景,微微一笑,“杭景,你还记得以前七姨带着咱们几个在大帅府里的紫藤花架子下玩闹,现在想来,倒恍如隔世一般,好像是那样久以前发生的事情了。”
杭景应了一声,轻声道:“那时候真好。”她这样说着,便用小叉子叉着碟子里的栗子粉蛋糕,一下一下地,却也不吃,书仪看着杭景,忽地一笑,说道:“杭景,我给你讲讲我和三哥的母亲,好不好?”
杭景略略一怔,看看书仪,目光里透着不解,书仪笑一笑,慢慢地说:“其实我母亲去世时,我才不过六七岁,后来她的许多事情,都是听七姨说的,那时候我父亲在外征战,母亲便在台州乡下的家里操持家务,侍养公婆,又生下三哥和我,后来父亲发迹,成了北方二十四省的总督,却因为三姨太的挑唆怀疑母亲有了外心,与母亲大吵一架,母亲平白无故受此责难,愤怒之下竟说出与父亲‘不到黄泉不相见’的话来,母亲本就是个说到做到之人,弥留之际,不管父亲在病榻前如何忏悔,她都没有睁开眼睛看父亲一眼。”
杭景的目光竟是无声地一颤,书仪看看杭景,又接着说道:“其实与母亲吵过后,没过几日,父亲便知道冤枉了母亲,一怒之下将府里的几个姨太太全都赶走了,只留下七姨,却也得不到母亲的原谅,母亲把三哥留给了父亲,带着我住在台州的老屋里,她病危的时候三哥才十岁,竟一个人从大帅府跑到了台州,跪在母亲的病床前,母亲气得捶床大怒道,‘我叫你跟着他,是为了让你出人头地,若你再敢跑回来,就不再是我的儿子,我就是病死了,你也不许回来!’三哥被母亲连夜赶回帅府,后来我听人说,三哥在火车上哭了整整一夜,而三哥走了没到三天,母亲就死了。”
书仪静静地说完那最后一句话,抬起眼眸看着杭景,就那么默默地望着她,目光里含义颇深,半晌才开口说道:“杭景,你看,你的性子真的像极了我和三哥的母亲,可是你和三哥,不要像父亲和母亲最后那样,好不好?”
杭景抬起眼眸,目光静静地,她终于明白了萧书仪这一番话中的意思,低声说了一句,“书仪……”萧书仪将那一杯咖啡放下,却不给她开口的机会,又说道:“其实,你和我三哥本来就应该是一对的,只可惜,好像是一开始错过了,到了后来便怎么也拧不过来,这样的兜兜转转,却不知道尽头到底在什地方,这样下去可怎么是好?”
“杭景,我知道你性子倔强,心里的怨气始终难平,可是……”萧书仪轻声道:“我倒觉得,如果我这一辈子,有一个像三哥那样的男人如此至死不渝地爱我,那一定是我前世在佛前虔诚无比,才修来这样的福气。”
杭景心中微震,脸色微微发白,却只是坐在那里不说话,萧书仪略低了头,擦掉眼角的泪,深深地吸了口气,才抬起头来缓缓道:“如今我才知道,有些事情错过了,就真的回不去了,就像是七姨在时,大帅府里那样好,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总是喜气洋洋的,可到了现在,却都再也回不去了,杭景,我真怕这样的冷清,等到我走了,萧家只留下三哥一个人,你就真的还是不管不顾不理他?你就这么看着他……”萧书仪终于还是哽住,眼泪便落了下来,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
“杭景,我三哥纵然有万般对不起你,你也不能这样狠心,你不能!”
桌上的咖啡早已经是冰凉的了。
林杭景静静地坐在那里,心中便如无数双手在纠扯着,直叫人一阵阵生疼,那疼却是硬生生地鲠在嗓子里,即便是挣扎着,也发不出半点声音来,只有那呼吸却在不知不觉间,浅促起来。
桌面的花瓶里插着大束的玫瑰,有一两片落在细白的格子桌布上,红白相称,格外的刺目,桌子的一侧的墙壁上镶嵌着珐琅壁灯,光线柔柔地照下来,将杯碟上的罗钿的花纹照耀的清清楚楚,玻璃窗外的街面上,来往的人匆匆走过,天边的晚霞很是明亮,大红大紫一般地绚烂,万千道光撒出来,金丝交错,便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只除了人心。
北新城的四月,正是满城杨花柳絮飞舞之时,德馨小学里外面就是几棵杨树,那洁白的杨花被早晨的风一吹便过了围墙,凌乱地铺了一地,扫也扫不干净,铺在桌子上的宣纸也是洁白的,白得令人产生一种不真切的眩晕感,“啪”的一下,一滴黑墨落在了宣纸上去,那悬空了好久的毛笔还是没有落下去。
穿着育婴堂统一蓝布衣服的几个孩子站在桌旁,一个个疑惑地瞪大眼睛,抬着头看站在桌旁发着呆的林杭景,异口同声地道:“林老师,林老师……”
林杭景被那几个小孩子唤回神来,低下头才发现那宣纸已经脏了,才知道自己竟是又走了神,却再也没有了写下去的精神,转过头来对那几个孩子道:“一会儿就该上早课了,你们先去吃早饭好不好?”
那几个孩子极乖巧的点头,林杭景才刚把毛笔放下,就听得门外传来门房老爷爷的喊声,“林老师,报纸我给你买来了。”
林杭景听得那一声,心就怦怦地跳起来,慌走出门去接报纸,才刚将报纸拿到手里,就看到报纸上用大标题写着“新平军纪案:颖军第27旅旅长哗变!”林杭景的脑子“轰”的一下,眼前竟然是一阵眩晕,仿佛不认得那报纸上的字了,好容易才让自己镇定下来,看那报纸上正文写的内容竟是——
陆军独立第27旅旅长因触犯军纪害怕严苛军法处置,率领亲随连夜袭击萧北辰所在的临时指挥部,双方都死伤惨重,萧北辰侍卫长绍振鹏更是被当场打死,颖军总司令萧北辰生死未明!
那一下便好似是她的生死瞬间,报纸上的“生死未明”二字如钉子般狠狠地刺到她的脑海里去,林杭景的脸色一片发白,手指更是不住地颤,一旁的门房老爷爷看着林杭景的样子,也吓了一跳,连声道:“林老师,你这是怎么了?”
林杭景丢掉那份报纸,也顾不得说什么,转身便跑出了院子,那街上到处都是报童卖报,以“新平军纪案”为噱头,高声吆喝叫卖,林杭景连买了十好几份报纸,几乎全都是一样的内容,她脸白如纸,六神无主,才终于从那一沓子报纸中找出一张来,上面写的是颖军总司令萧北辰探视受伤的士兵,一看日期也是今天。
林杭景只觉得心中一松,便是全身一阵虚软,几乎站立不住,孤零零地坐到了街道一侧的椅子上,只能用力地攥紧了那张报纸,耳边却只有一个声音——他活着!
那早晨的冷风一阵阵地吹来,街面上全都是看过被丢弃的报纸,随着风发出沙沙的声响,雪白的杨花乱了人眼,自顾自地乱飞着,她孤独一人坐着,再也忍不住,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往下落。
就好像是小时候有一次,她闹着就是不肯写毛笔字,母亲说再也不要她了,她害怕得要命,吓得一个人在书房里一面写毛笔字功课一面小声地哭,后来,母亲推开门来找她,她才知道,母亲并没有走,她并没有失去,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她自己吓唬自己,然而就是这样,看着母亲走进来,却让小小的她哭得更凶起来,就好像是受到了满腹的委屈,为什么要让她这样提心吊胆?为什么要让她这样害怕难过……
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周围是陌生的人来人往,车辆更是来来去去,城外竟隐隐有着炮声一阵阵地传来,过往的人脸上都不禁露出一种紧张骇惧的表情,然而这个世界是空旷的,那些飞舞的杨花是乱得,耳边传来的一阵阵声音是陌生的,唯有报纸上的那个人,那个强取豪夺整整要去了她半生的人,却在此时此刻,是唯一与她息息相关的,两人之间那宛如宿命般的悱恻纠葛,她只以为自己的心里留下的是那些恨,却原来才知道,这样的年年月月,波波折折,他早就烙进了她的生命里,悄无声息,却又根深蒂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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