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
天山雪门花谷洞天。
“湛羽已经快不行了,却硬得狠,死也不肯吐露化解连心蛊蛊虫反噬的方法,属下已派人快马加鞭去请漠北名医平先生,总会寻得解救门主之法!”
花谷内。
叶初寒静静地伫立在池塘旁,望着平静无波的池塘,听着他身后天山雪门的执法老人杜衡说的每一句话,他却只是淡漠地说道:
“别管什么漠北名医,只是不能让湛羽死,慢慢的折磨他,直到他吐出连心蛊的解法为止!我倒要看看,他能硬到什么程度!!”
“是。”
杜衡面容冷漠,眉宇间没有半点不忍,“谨遵门主之命!此刻在地牢里的湛羽,已经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过如果我们换一种方式逼问,也许可以……”
叶初寒微蹙眉头,“什么方法?”
“如果这个世上,湛羽最挂牵的人将要遭遇到什么不测,湛羽恐怕就无法硬撑下去,我们可以利用莲花姑娘的生死……”
“住口!”
叶初寒忽地一声叱喝,执法老人杜衡一怔,抬起头来看叶初寒,惊愕地在他的脸上发现了一股骇人的煞气!
杜衡大惊,慌忙跪下去,“属下该死!”
叶初寒冷冷地看着他。
他的眼瞳缩的死死的,透出一抹针一般尖锐的锋利,望着杜衡,一字字地道:“莲花是我的,她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你给我记住了!”
他的一字一句都透出霜雪一般的冰冷与决绝!
杜衡无声地低头,“属下谨记在心!”
叶初寒一言不发地转身朝西苑走。
“传达给天山雪门的每一个人——”
叶初寒修长的身影渐渐隐没在梅花盛放的花雨中,他的声音很缓很慢,“我与莲花,三日后成亲。”
杜衡惊愕地抬头。
他甚至怀疑自己刚刚听错了!
门主与莲花……他们……是要成亲么?!!
西苑禁地内。
石屋,房门紧闭,烛光昏暗,如玉像一般的叶初雪静静地睡在石椅上,面容宁静,那一片冷色的苍白,恍若清寒。
石桌上,摆着大红色的嫁衣,嫁衣上,是金线绣出的展翅欲飞的凤凰,珠玉凤冠,华丽夺目,红色的喜帕叠成方方正正的形状,在烛光下,鲜红如血。
如斯华丽的嫁衣啊!
莲花躺在病榻上。
叶初寒废了她的武功!
她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任督二脉被封,全身的功力尽被化散,甚至连站立的力气都已经没有了,她无声地躺在那里,眼望着冰冷的屋顶,如行尸走肉一般,绝望的泪已干,乌黑的长发如云一般倾泻在那一片雪白如云的衣上,双眸却死寂如深井。
只有恨!
发疯一般的恨,沉淀在她黑夜一般没有尽头的身体里,如同这世间最可怕的毒蛇猛兽,不顾一切地啃食着她最后的灵魂与理智。
石桌上,忽地一阵阵簌簌作响,恍若有什么活物在动弹。
死去般的莲花却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她慢慢地转过头去,死寂冰冷的目光投注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是连心蛊!
遍体金色的连心蛊,在叶初寒用内力催化练出一只相思蛊虫之后,居然在沉寂了半年后,再次簌簌作响,犹如蛊内有什么东西活了过来。
从连心蛊内练就出的相思蛊虫,可使练功之人的功力剧增,突破自身极限,一日便胜他人一年之功!
只是蛊虫反噬撕心裂肺,狠毒非常,至死方休,除白氏一族外,江湖中还无人知晓破解之法!
莲花死寂的眼底,慢慢地泛出一抹异样的光芒来。
她伸出微颤的手,按住软塌,用自己剩下的最后一点点力气将虚软的身体翻转过来,往地面一挣!
她重重地跌落在地上面。
伤口传来一阵窒息的疼痛,莲花一声闷哼,咬住嘴唇抑制住一阵阵袭来的疼痛,伸出手来拖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地朝前爬去……
每前进一点,伤口就是一阵剧痛。
她功力尽散,力气全失,才刚刚爬出一点点距离,就已经气喘吁吁,额头上沁出细细的汗珠,循着面颊一行行落下……
她一直咬牙艰难地爬到石桌旁。
石桌上,连心蛊内簌簌之声绵延不绝地传出来,莲花朝着桌面竭力伸出手去,一只手死死地按住桌面,依靠在石桌上,另一只手摸向了那响声不绝的连心蛊金鼎。
她的食指循着鼎上的小洞,慢慢地探进去。
手指刚刚探入鼎中,鼎中,便立刻有一排尖细的牙齿咬住了她的手指,莲花咬住嘴唇,只觉得有一线细细的疼痛刺破她手指,慢慢地钻入她手指的血肉中。
那是相思蛊虫!
她支撑着,忍受着那钻心的痛,全身一阵阵发麻,却感觉到有一种温暖的内力在她的身体里积聚,冲击着任督二脉的血封……
连心蛊内,簌簌之声慢慢停止。
莲花痛苦地喘息着,嘴唇泛出青白的颜色来,她的身体麻木到没有知觉,手臂一沉,人已经沿着石桌边沿慢慢滑下……
大红的嫁衣被她麻木的身体拖拽而下,莲花躺倒在地,失神的眼眸无力地张开一条小小缝隙,时间仿佛是在那一瞬凝固的,她的嘴唇无声地颤了颤,眼望着红色的嫁衣在她的眼前缓缓降落……
……
……
“莲花,终有那么一日,”他终于转头看她,面容清逸俊美,声音低沉多情,“我要你穿嫁衣,蒙喜帕,成为我叶初寒的妻子。”
……
看着她失神的面孔,他的眼中却闪动着一抹快意的冷漠,“你真的以为我会喜欢你?你真的以为我会为了你放弃天山雪门纵马大漠与你一世逍遥?还是……你真的以为我会因为你的拒绝而难过痛苦?”
……
……
那一团红色的喜服,覆盖在昏厥的莲花身上,犹如火焰一般燃烧着……
伤痕累累的她终于明白了……
原来这世间的爱……
哪怕他曾如此多情的说过那么多山盟海誓,此生不渝的话,在纠缠不清的恩怨情仇面前,也不过是一个浮华的幻影……一场绝望的骗局……
傍晚。
叶初寒慢慢地推开石屋的门。
他先看到那一团火焰般喜服中昏厥过去的莲花,他慢慢地走过去,走至莲花面前,俯身抱起了莲花。
莲花气力全失,面容苍白地倒在他的怀里,全身冰冷。
叶初寒凝注着她昏厥的面容,手指在她云一般的秀发上缓缓地滑过。
心中一阵疼痛,却与连心蛊虫的反噬无关。
“莲花,你不要怪我……”
他将昏迷的她紧紧地拥在自己的怀里,在没有人看见的时候,他的脸上终于出现了深邃伤痛的神色。
“我只有如此,才不会让你背弃我,才能把你永远留下,你根本想象不到,我有多害怕……被别人背弃……即便全天下人都背弃我,我也不能让你离开我,我情愿欺骗你,甚至杀了你,我也不会让你走!”
他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害怕背弃,所以总是要先在被背弃之前先背弃别人,害怕伤害,所以总是在被伤害之前先拔剑去伤了别人!!
爱越深,伤越深!
************
三日后,是天山雪门门主叶初寒大喜之日。
花谷内屋舍俱都装饰一新,百花繁盛,侍女俱都喜气洋洋,满面笑容地来侍候移居到南苑的莲花,为她盥洗梳妆。
她们推门走进来的时候,却愕然地发现原来新娘子都已经装扮完毕,静静地坐在梳妆台前,一声不语。
侍女相互转头,俱都掩唇一笑,吉时还未到,原来这新娘子竟如此着急啊!
菱花铜镜内,映入的是一张清丽绝伦的苍白容颜。
莲花头戴珠玉凤冠,身穿华丽宽大的大红嫁衣,嫁衣上用金线绣出的凤凰灿烂耀眼,宛如□涅磐重生……
那一身红色嫁衣,却映衬的她面容更加惊心动魄的白!
娇俏可人的侍女走上前来,拿起一旁的玉梳,一手挽起莲花乌黑的秀发,笑语,“莲花姑娘,吉时还未到,我们就再为你细细装扮一番吧!”
莲花淡淡出声,“不用了,去告诉叶初寒,在与他成亲之前,我要先去见我哥。”
半个时辰后。
去禀告的侍女回转,她的身后是天山雪门的执法老人杜衡。
杜衡面容沉静如水,死灰般沉寂的眼眸中泛出一片冷冷的锐色,“门主说可以让你去见湛羽,但是见过之后最好乖乖地回来,毕竟你一身武功尽废,湛羽的性命还在门主的手心里,劝你还是不要做任何非分之想才好!”
莲花转头看了看杜衡,她抬起眼眸,低声说道:“是,我记得了。”
迎着她的眼眸。
执法老人杜衡却没有来由地心下一慌,只觉得眼前这个女孩的眼眸明亮如雪,亮的让人惊心,就像是……
人之将死之时,那一瞬的回光返照!
地牢内。
黑黝黝的阴暗墙壁里,钉着一个浑身鲜血的人影。
血迹斑斑的六十八颗金钉深深地刺入那人肩,臂,手,腿,足中,将他钉在石壁上,全身肌肉都已经溃烂,指节关节尽皆破碎,从他身上流出来的血腐臭难闻,他的头无力地低垂着,惟有一息尚存。
地牢外,那一扇低矮的小窗,竟云集着大批黑色的食腐鸟类,在外振翅盘旋,等待这垂死之人的死亡,好来尽情吞噬他的血肉。
已经分不清遭受了多少日的折磨,酷刑,杜衡冷酷的威逼之声犹在耳边回响,只可惜,他的身体似乎失去了知觉疼痛的能力。
然而即便是求生能,求死不得,他还是没有把连心蛊的秘密吐露出给那些人。
他是白氏一族的人啊!
白氏一族的人,骨子流的都是守护忠义的血,秉承的都是骄傲不屈的灵魂,十二岁的时候,他不懂这一切,他背叛这一切,他将自己隐身在黑暗里仇视所有的人,甚至不惜出卖族人,让自己成为白氏一族的耻辱!
现在,他懂了!
只可惜白氏一族已经不存在了!
周围死一般的宁静。
奄奄一息的湛羽只能听到自己身上的鲜血,一滴滴在地面上流淌的声响,倒仿佛是午夜的更漏,一声连着一声。
湛羽已经没有多少意识还存在了。
这样的黑暗与沉寂,却对他如此熟悉,仿佛是多年来萦绕在心头,挥散不去的一个瞬间,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是置身在这样的黑暗里,泪流满面地听着屋外,六岁的小女孩急促地敲着封死的窗户,紧张哭泣的声音。
……
……
“我要走了,哥,我求爹放了你,爹说只要我回外婆家住就放了你,我要跟娘去江南外婆家了。”
“哥,你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的。”
“如果小萱一直都没有回来,哥不可以忘记小萱,哥要记得去找小萱啊!”
……
……
黑暗中。
湛羽涣散的意识里,终于出现这样清晰的童音,那个六岁的小女孩,是他十二岁生命里,最可望不可即的一线纯白啊!
“小妹……”
他的嘴唇吃力地颤动,血的腥味遍布在他的唇齿间,他垂着头,咳着血,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轻轻地唤道:
“……莲……莲花……”
“哥,我在这里。”
死寂的地牢里,女孩含泪的声音慢慢地响起。
湛羽被钉在石壁上的身体无声地一颤,顿觉一阵疼痛直入心窝,他缓缓地抬起头来,满面死灰,涣散无光的瞳仁里,慢慢地映出一张素白的容颜来。
恍若隔世。
原来是……他的小妹啊!
莲花站在他的面前。
一袭大红色的嫁衣鲜艳如火,珠玉凤冠,乌黑的长发如流泉倾泻,她站在那里看着浑身是血,情状凄惨的湛羽,满眼悲恸之泪。
一滴滚烫的眼泪从湛羽的面颊上长划而下,在他血污的面孔上流下一道清亮的泪痕,他痴痴地望着她,身穿大红嫁衣的小妹萱儿,恍若在梦中,他竟吃力地柔柔一笑。
“……真……好看……”
那一团嫁衣如火,映着她苍白的素颜。
她眼望着湛羽的惨状,一步步上前,每走一步都仿佛是踏在棉花上,虚软无比,她的身体因为这巨大的悲痛,残忍的现实而拼命地战栗着。
她终于走到了湛羽的面前。
纤细的手指轻轻地触到湛羽冰冷的面容,被血浸透的头发,莲花的泪,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滑落……
“……哥,我伤你伤得那么狠……”
“……不痛……”湛羽凝注着她,眼泪一串串地滚落,任凭鲜血从他的伤口里涌出,他吃力地对她笑。
“……一点都不痛……真的……”
“哥……”莲花苍白的手,无声地捂住了他胸口的伤口,泣不成声。
“……那一箭……带回了我的小妹啊!”他望着她,血迹斑斑的面孔上,神色竟是如此安详,“原来你还活着……原来……你已经这么大了……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小时候发生过的事情……”
“记得,那些事我都清清楚楚的记得……我不会忘记……”莲花抬头看他气息奄奄的模样,泪落面颊。
“……我还记得哥抱着我去采花,捉萤火虫,无论到什么地方都带着我,哥哥一直都陪着我……后来,爹要送我去外婆家,还没有到江南,我和娘就被人追杀,后来……娘也死了……就剩下我了……”
“吃了很多的苦么……”
“没有吃苦,有一个很好很好的人照顾我,但我却很害怕,我以为白氏一族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很害怕……害怕一个人孤单地活在这个世上……”
莲花的手指慢慢地停留在他的面颊上,为他细细地擦掉了污血,“可是,现在我知道有哥哥在了,我一点都不害怕了……原来这么多年,我和哥哥都活在这个世上……我们都活着……哥,我会救你出去……”
她宽大的喜服内,藏着他的青冥剑刃。
然而,被钉在石壁上的湛羽却一瞬不瞬地凝注着她苍白的面孔,颤抖着低声说道:“小妹,你杀了我吧!”
莲花的手指顿住。
她的眼泪疯涌出眼眶,弥漫整张面庞。
“……我……太累了,就快要……坚持不住了……可我不能死在天山雪门的酷刑下,不能这么屈辱的让他们折磨死……”奄奄一息的湛羽望着瞬间泪如雨下的莲花,痛苦地喘息着,吃力地微笑。
“哥,我要救你出去……”
“小妹,你杀了我……成全我……”
他止不住的血落在她的喜服上,阴暗的地牢里,被鲜血浸透的喜服愈发的鲜艳夺目,有着残酷的火红……
六十八颗金钉彻底废了他的身体,将他永远钉在石壁上,若强行将金钉从他的身上拔出,只会让他的死得更惨。
她已经不可能从这个地牢里带走他。
不会在旦夕间死去的他却还要遭受着这惨无人道的酷刑,天山雪门的人就是要看着他这样痛苦屈辱地……一点点死去……
所以……
他求她杀了自己!
莲花终于孩子般地失声痛哭,她绝望地跪下身去,将脸深深地埋入手心之中,浑身剧烈地颤抖,声音嘶哑沉痛。
“哥,我不能,我做不到……”
“小妹,别让我死在天山雪门人的手里……”
“哥……”
“杀了我……”
被钉在石壁上的湛羽却还在吃力地笑着,眼眸渐渐失神,一片惨淡的光,“小妹,你用青冥剑切下我的头颅……然后……把它带走,我的身体……会成为外面那些秃鹫苍鹰的血食,它们会把我的灵魂带走,这样,我的灵魂……就可以在天空中自由的飞翔……可以自由地……化成风……”
他的唇角犹带着解脱般的宁静笑容。
莲花死死地咬住嘴唇,听着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听着他的呼吸越来越虚弱,她的泪纷纷落下。
眼前的黑暗,犹如亘古化不开的浓墨!
“要记得……把我的头颅送到雪崖边,这样,我就可以再见到白氏一族的人,我可以与族人团聚,我……要去向他们磕头……谢罪。”
“哥从来都没有错!”
“你不知道的,你真的不知道十二年前发生的事情……”濒死的湛羽苦痛悲哀地流泪,冰冷的面容带着绝望的悲怆,低哑沉痛地说出那些话来,“小妹,我是……我是白氏一族耻辱啊!”
他的泪簌簌落下……
耻辱啊,他就是白氏一族的耻辱!
莲花的眼眸一片悲伤的柔和,“哥,不管曾经发生了什么,你现在已经做得够多,做得够好。”
莲花缓缓地垫起脚尖,轻吻他的面颊,大红色的嫁衣犹如一团鲜红的火焰。
“哥,你是白氏一族的骄傲!”
她轻轻地吻他。
湛羽慢慢地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微弱,他的唇角,却慢慢地泛起一抹柔和的微笑,在濒死的一刻,他静静地笑……
“我在很久很久以前,在白氏一族里,我……爱过你,我真的爱过你……我的小妹……谁也不能从我的身边抢走……”
他虚弱的笑容绽放在唇边,恍若一个虚幻的梦,“……我爱过你……”
莲花泪落,“我知道……”
湛羽血如雨落,他恍惚的声音已经微不可闻,“小妹,下辈子,你不要再做我的小妹了,好不好?”
“……好,哥,我都听你的。”
死寂的空间里,恍若有着心碎的声音。
莲花泪水如溃堤般涌出,她举起了青冥剑,望着石壁上哥哥那张依然微微笑意的面孔,她雪白的面孔上有着剧烈伤痛的气息,心神溃散成齑粉……
在青冥剑落下的那一刻。
莲花绝望撕裂的哭喊恍若万箭穿心的悲怆。
“哥——————!!!”
锋利的青冥剑在阴暗的地牢里,迸射出一抹如闪电一般雪亮的光,而鲜红的血……如血雾一般……弥漫开来……
湛羽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唇角,犹是无比宁静的笑容。
这么多年了啊!
他忍辱负重,苟且偷生地活了这么多年,现在,他终于可以见到白氏一族的人,他终于可以前去……向那些像英雄般不屈骄傲死去的白氏一族人……
……磕头谢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