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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不好

  王跃文

  这些天,小刘晚上开始失眠。他内心很是凄苦,县长对自己印象不好,简直太可怕了。小文总是劝慰他,叫他想开些。大不了就是不提拔,又能怎么样?小刘也愿意这么去想。只要老婆理解,还有什么说的?可是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自己三十多岁的人了,讲起来本事天大,实际上鸟都不算,心里能畅快吗?今晚还是睡不着。他怕小文担心,先是佯装入睡了,等小文睡着了,他便睁开了眼睛。他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感觉头在胀大,大得像热气球,很难受。睁开眼睛也不好受,大脑更加活跃,许多恼人的心事一齐涌来。

  小刘是县长的右手,但不是左臂右膀的右手。只有几位副县长才有资格被叫做县长的左臂右膀,小刘只是一般干部。这地方老百姓在一旁叫领导为舞左手的,那么当兵的自然就是动右手的了。小刘是政府办写材料的,县长大会小会上的同志们加冒号多出自他的手,小刘就是名副其实的右手了。尽管小刘起草的稿子还需政府办向主任把关才算数,但谁都知道这几年李县长真正的右手是小刘。替县长捉刀本是件值得荣耀的事,可右手毕竟只是当兵儿的,所以听别人说他是李县长的右手,他心里的味道也说不清楚。

  李县长对小刘好像也还满意,但李县长马上要调到别的县任县委书记去了。今天,政府办向主任同几位副主任设宴为李县长送行。小刘给李县长写了几年报告,劳苦功高,也被破格邀请了,这是一种殊荣。气氛自然热烈,大家轮番给李县长敬酒。李县长海量,有敬必喝。况且今天又是什么日子?大家共事几年,不容易啊。李县长不论接受谁的敬酒,都要说几句热乎话,算是对下级的临别寄语。敬酒也有个次序,向主任打头,接着是几位副主任,小刘当然到最后才有资格敬酒。李县长客气了几句,说,小刘工作态度认真,文字仍须提高。

  这话听起来像中山先生遗嘱: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领导同志肯定一个下级,不能讲过头话,那样不利于同志进步,对下级文字功夫的评价更要留有余地。文章这玩意儿本来就难有一个标准,天下没有一个天才的语文教师敢斗胆给学生的作文打满分。领导同志更应注意,若是讲下级的文章很不错,那他自己就不行了。领导哪有不行的呢?不行还要管你?小刘想想这些道理,便觉得李县长对自己的评价是不错的,心里也就高兴。一高兴,就多喝了几杯酒。晚上回家,妻子小文见他红光满面,问他有什么好事这么高兴,小刘很满足地靠在沙发上,双手摊开,自得地敲着沙发靠背,半晌才慢悠悠地说,李县长说话很贴心,对我的评价不错哩。便把李县长在酒席上说的原话告诉了小文。小文听了却风凉起来,说,你就受宠若惊了?他讲你不错,这几年给你提过一级半级没有?你没日没夜地为他爬格子,最后就得这么一句话,就这句话都还是一分为二,功过各半。他一拍屁股走了,你再激动也是枉自多情!

  小文这些话听起来也很有道理,就是太伤小刘面子了。夫妻间有时是无道理可言的,小刘明知不该发火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乱嚷了一通。小刘一嚷,小文就笑,说,好了好了,大人息怒。你为人民忙碌了一天,很辛苦的,我侍候你洗澡休息吧。你为人民服务,我也是人民的一员啊,现在我就来为你服务吧。小刘轻轻拧了小文的脸蛋儿,说,就奈何不了你这张嘴!说着,便满怀了爱意,伸手揽过小文就要亲热。小文嘴巴努向里屋,就挣脱了。保姆红妹子正在里屋哄儿子刚儿睡觉。

  小文清了衣服出来,附在男人耳边说,我也洗个澡算了,我俩一起洗。小刘听了就咬着嘴唇儿笑。

  卫生间连着厨房。厨房门一关,小文就扑向男人,轻轻一跳,双腿夹在男人腰间。小刘就这么搂着女人,进了卫生间,将衣服放好,再关了门,打火开水。试试水温可以了,再把女人送到莲蓬头下。小文闭着眼睛舒舒服服地淋了一会儿,双脚才滑到地上来。

  小文身子依着男人,替男人搓背。搓着搓着,小刘就来事了,非就地解决不可。小文咯咯地笑,任男人搂了起来。

  水龙头仍开着。两人疯过之后,发现壁上挂的衣服全弄湿了。小文怪小刘,你呀,一来了就什么都不管了。小刘说,管什么?别人是阅尽人间春色,我跟自己女人怎么了?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上床之后,小文柔柔地偎着男人,说,我也并不想你当什么官。我们文家祖祖辈辈是皮鞋匠,不照样过日子?轮到我当了教师,家里人认为我为他们争了大光。小刘说,我也不是有官瘾的人。我家世代务农,爷爷活到九十五岁,爸爸今年七十岁了,力气比我还足。小文说,是嘛,人要随遇而安才好。只是那些当官的,把你们当马骑,他们哪管你?你也真是一个好人,别人一句漂亮话就把你感动了。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在外混得再好,到底还要我俩自己过得好才是。说着就抱着男人温存起来。

  小刘想天下所有女人都指望夫贵妻荣,只有自己女人看淡世间浮华。修得这样的女人为妻,想必自己早做过三辈子的善人了。小刘便回报女人深长的亲吻,恨刚才疯劲儿不用在浴室就好了。这会儿不疯一回真对不起小文,就又去撩女人。小文却双腿夹住了男人,说,不准来,不准来,你不要命了?今后不准你随行就市了,仍旧搞计划经济。小刘像小孩子吵奶吃似的,磨了一会儿,也不再油了。

  过了几天,新任县长到了,姓张,外县调来的。张县长在向主任的陪同下与政府办的同志一一见面。向主任介绍一位,张县长就同一位握手,说声哦哦,好!同小刘握手时,哦哦好之后多说了句笔杆子,好,并拍了小刘的肩膀。似乎张县长这一拍有舒经活络之效,小刘顿时浑身爽快异常。直到整个会见结束,小刘才有暇细细琢磨刚才同张县长握手时的情景。张县长特别地叫他笔杆子,还很亲切地拍了他的肩膀,看来自己给张县长的第一印象不错。这第一印象可是太重要了。

  下班回家,两口子一起忙做晚饭,红妹子带着刚儿玩。小文问,听说新来的张县长上班了?小刘说,是的,今天到办公室同大家见了面,人还不错。小文笑了笑,说,你真有味道,说什么人还不错。这算什么评价?评价领导吗,调子太低了。把他当普通人评价吧,结论又下早了。小刘叹服小文的精明,说,唉,在外面别人都说我聪明,写文章来得快。怎么一到你面前我就觉得自己比你少长了三张嘴。小刘本意是不想在小文面前流露白天同张县长握手之后的感受,只想表现得平淡一些。可这个女人呀!小刘觉得自己真的愚笨可笑。小刘并不在乎自己在小文面前的鲁钝,反觉得这样很有意思的。

  小刘越来越感激小文的开朗和淡泊,这让他回到家里心情更加轻松。如今哪,不怕老婆看不起,也许是男子汉最幸福的事了。小刘在家解了领带,趿着拖鞋,松松垮垮,在小文面前甚至有点儿想撒娇的味道。这也满足了小文的爱心,她是一位母欲极强的女人,在她的怀里,丈夫和刚儿都是孩子。

  可是奇怪,小刘一旦跨出家门,立即绷直了腰板,左腋下的公文包夹得紧紧的,右手摆得很风度,见人打那种很官味儿的招呼。自然天天要见到张县长,笑着喊声张县长好。张县长也亲和,回声好,或应声哦。

  今天召开县长办公会,重点研究财政问题。这样的会议,小刘都被叫去听听,掌握掌握情况。这是张县长到任后第一次主持县长办公会,参加会议的同志都很严肃认真。财政、税务等部门负责人发了言,几位副县长也发表了意见。张县长最后讲,原则同意大家的意见,将同志们的意见归纳成几条,算是拍板。张县长着重讲到个体税收和其他零散税收的征收问题,说这是过去一段多有忽视的一大财源,一定要抓紧。聚少成多,滴水成河嘛!

  谁知小刘一听到滴水成河,猛然想起了一个笑话,忍不住想笑。这场面是万万不可笑的啊,一失笑便成千古恨!小刘紧抿着嘴,用力咬住自己的舌头。记得心理学老师说过,这样可以止住笑。可是不奏效,他感觉出自己的脸在慢慢作莲花状,急中生智,忙低头端起茶杯喝茶,一来借来掩饰,二来想用茶将这即将脱口而出的笑冲落肚子里去。这该死的笑呀,宁可让它通过肛门化作臭屁放出来,也切切不可从嘴巴里吐出来!

  真是背时,茶刚进口,却被一阵爆发性的笑喷了出来。这下不好了,小刘不敢抬头,只觉得会议室顿时鸦雀无声。好像挨过了一个世纪,才听到张县长继续讲下去。这时,小刘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叫茶水弄湿了,样子极狼狈,身子却在冒汗。

  散会后,小刘隐约听见张县长轻声问向主任,穿蓝西服那个小伙子是谁?向主任告诉他,是小刘,办公室搞综合的,这几年县长报告都是他执笔。

  小刘身子更加冒汗了。自从上次握手起,他一直以为张县长对自己第一印象不错,每天碰见都热情地打招呼。哪知道县长大人根本就不认识他,自己一直在自作多情。今天可好,却叫张县长这样认识了,而且印象一定很深刻!

  小刘准备下班回家,向主任叫住了他。他知道为什么了,就坐在了向主任办公桌对面。向主任脸色不好,问,你在会上笑什么?小刘说,不笑什么。向主任更加不高兴了,不笑什么你笑什么?嗯?嗯?向主任嗯了好几声,好像硬是要嗯出个水落石出。小刘只好说,我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件好笑的事,忍不住就笑了。向主任批评道,开会不用心,思想开小差。什么事这么好笑?你讲讲,你讲讲!小刘哪敢讲什么笑话?却讲了更不该讲的话。他说成年人的注意力集中最多三十分钟要跳跃一次,小孩子注意力集中时间更短一些,这是心理学原理。向主任发火了,嚷道,我说你是读书读多了!

  小刘回到家里强打精神,却瞒不过小文。小文问怎么不舒服了?小刘硬说没什么,只是累了。小文看他一会儿,说,不像是累了,你一定有什么事。

  小刘死活不肯讲,小文也不多问了。小刘吃了一碗饭就放了碗。小文就认真起来了,说,这你就没用了。哪怕天大的事,饭要吃饱。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去坐牢,我天天送饭,你杀了头,我为你守寡。小文说罢,去厨房弄了一碟酸蒜苔来。这菜很开胃,小刘最喜欢吃的。小文硬盛了一碗饭端给小刘,说,你当药吃也要吃了。小刘鼻子发酸,这女人太贤德了。他只得勉强吃了这碗饭。

  小文哄孩子似的搂着小刘睡。小刘情绪好些了,小文问,到底有什么事?让我也为你分担一下。小文真的这么当做一回事问起来,小刘又觉得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说出来,反让小文好笑。是的,什么事?不就是笑了一声吗?犯了哪一条?这么一想,也真的没有事似的,说,是没什么事,是没什么事。小文不相信,知夫莫如妻。没事你回家时脸都是白的?小刘不肯承认脸白,硬说外面风大,冷。小文温柔地开导了好一阵,小刘才说,今天下午开县长办公会时,张县长正在讲话,我却突然大声笑了,茶水喷了一地,自己的衣服也湿了。我头都不敢抬,知道大家都望着我。张县长起码十秒钟没有讲话,那十秒钟比十年还长。下班后向主任又找我谈了话,问我笑什么。向主任很生气。

  小文也觉得他笑得荒唐。人家张县长会怎么想?这有犯领导尊严,是你们官场的大忌哩。是啊,你笑什么?小文又问。小刘说,不笑什么。不笑什么你发神经了?小文也有些不快了。小刘只得说,我当时想起了一个笑话,就忍不住了。小文责怪他,你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小孩子样的,什么笑话那么好笑?就让你忘乎所以了?说出来我听听。小刘不肯说。小文问为什么不肯说?小刘说,有个笑话,说是新婚夫妻白天听见腌菜坛子冒气泡的响声,就想起夜里的事,忍不住好笑,新娘子还会脸红。小文拧了小刘一把,说,你当时吓得要死,这会儿正经问你你又在开玩笑。小刘说,不是开玩笑,我当时想起的那个笑话也是这一类的。比这个还粗俗,真讲不出口。

  小文偏要他讲出来,说,夫妻之间粗的细的都做了,还有什么更粗的讲不出口?小刘无奈,只得讲了。原来上大学时,同寝室的同学无聊,炮制了许多稀奇古怪的笑话,被大家戏称为寝室文化。最经典的笑话,是全寝室集体创作的。假设全世界男人同时射xx精,汇聚起来到底有多少?中文系的数学都不怎么好,七八个脑袋凑在一起,在一张大纸上加减乘除,最后算出一个惊人的数字,竟同长江的流量差不多,那才真叫做白浪滔天哩!今天张县长讲到滴水成河,我鬼使神差就想到了这个笑话了,怎么也忍不住笑了。小文哭笑不得,说真无聊,你们男人真无聊。小刘说,是无聊,这么个笑话,我怎么敢同向主任讲?

  小文骂了一阵无聊,说,你笑过了就笑过了,再去哭一回也白搭。不要再作任何解释,让时间来冲淡它。小刘也觉得只有这样。不过这一笑,虽然摆到桌面上不算个事,放在人家心里只怕又是个大事了。现在还有谁愿意把事情放到桌面上来?所以小刘心里终究不踏实。

  这以后,小刘很注意张县长的脸色。远远地见了张县长,他就脸作灿烂,双目注视,期待着同张县长的目光相遇,再道声"张县长好"。可张县长的目光不再同他相遇了,他那句"张县长好"就始终出不了口。这样过了好一阵,"张县长好"在小刘肚子里快沤臭了。他想自己在张县长心目中的印象怎么也好不起来了。

  马上要开全县经济工作会议,小刘下决心抓住这次机遇,把张县长的报告写出水平来,改变一下印象。他一边很认真地搜集资料,一边等待张县长召他去面授机宜。这样忙了好些天,总不见张县长找他。最后向主任找了他,转达了张县长的指示。向主任要他按张县长指示精神,先弄个详细提纲出来。小刘忙了一天一夜,弄了个自己很满意的提纲。向主任接过提纲,说,放在这里吧。又过了几天,向主任把提纲给了小刘,说,先按张县长的意见动笔吧。小刘一看,见张县长只对提纲作了小改动,批道:原则同意此提纲,请向克友同志组织起草。提纲顺利通过,小刘心里欢喜。可张县长批示不提小刘半字,他又不太自在。

  不自在归不自在,革命工作还得干。小刘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艰苦劳动。

  奋战了四昼夜,终于拖出了初稿。交稿那天,他头发也不梳就出门上班。小文说,你头发都不梳一下?他一边用手胡乱地理了一下头发,一边匆匆走了,说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小刘其实是最讲究发型的。

  径直到向主任办公室,交了稿子。今天向主任心情可以,接过稿子,说辛苦了。见小刘满头乱发,又关切地问,昨夜又加班了吧,辛苦了辛苦了。小刘笑笑,说,没什么。这几个晚上都不怎么睡,还挺得住。今天小刘是有意不梳头的。

  稿子交上去了,就天天等着张县长的意见,这比当年等大学录取通知书还要紧张。偏偏张县长这几天很忙,上面来了领导,要汇报工作,要陪同视察。不知张县长有时间看吗?眼看着会期近了,到时候稿子一旦不行,再推倒重来,时间又紧,那不要整死人?这样的事不是没碰到过。

  向主任终于将稿子给了小刘,说,按张县长意见,再认真修改一次。只见张县长批示说,总体上可以,有几处要做修改,最后一部分要大动。请克友同志组织认真修改一次。

  这算是万幸了,小刘终于松了口气。

  这么上上下下好几个回合,最后定了稿。张县长批示:同意付印。

  报告是否让张县长十分满意,小刘心里没有底。但这次起草报告,对改变他的印象好像没有什么帮助。张县长的批示批来批去,似乎都不在乎他小刘的存在。他小刘的一切辛劳对张县长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可是见了张县长,他照样还得笑哈哈,尽管张县长并不曾注意他笑得怎么好看。

  这些天,小刘晚上开始失眠。他内心很是凄苦,县长对自己印象不好,简直太可怕了。小文总是劝慰他,叫他想开些。大不了就是不提拔,又能怎么样?小刘也愿意这么去想。只要老婆理解,还有什么说的?可是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自己三十多岁的人了,讲起来本事天大,实际上鸟都不算,心里能畅快吗?今晚还是睡不着。他怕小文担心,先是佯装入睡了,等小文睡着了,他便睁开了眼睛。他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感觉头在胀大,大得像热气球,很难受。睁开眼睛也不好受,大脑更加活跃,许多恼人的心事一齐涌来。

  小刘揉醒小文,说,让我玩一下吧。小文说,你昨天才来的,这样不好,叫你骨髓都要空的。小刘叹道,实在睡不着,让我玩疲倦了,好入睡。

  完了之后,小文搂着小刘,呵护小孩一般,说,好了,现在闭着眼睛,好好睡吧。

  小刘将脸紧紧偎着小文的Rx房,一会儿,竟暗自流起泪来。说不清是感激小文的温柔体贴,还是为自己伤心。他多想就这么偎依着,衔着甜甜的乳头睡去啊。可仍然睡不着,也许是神经衰弱了。但怕吵了小文,就强耐着一动不动,直到天明。

  小文醒来,见小刘夜里一直贴着自己的胸口酣睡,内心一阵甜蜜。她动情地抚摸一会儿男人,再轻轻起床。

  小刘弯在被子里又一次鼻子发酸。女人蹑手蹑脚出了房间,去准备早餐去了。多好的女人呀!小刘真想叫回女人,仍旧搂着睡,不吃不喝,永远不起来,管他什么县长省长!皇帝老子都不管!

  可是今天还得去上班。

  政府办值班室二十四小时得有人值班。白天是返聘的两位退休老同志轮流,晚上由办公室全体同志轮流。今晚轮到了小刘。值班室晚上很热闹,在那里玩扑克、下棋的都有。张县长有时也来下几盘棋。张县长棋艺不错,小刘好几次听向主任这么说过。向主任曾拿过县直机关象棋大赛冠军,他的评价应是权威。张县长一般也只同向主任对弈,多半是向主任输。其实小刘棋很精,只是在机关里从未露过锋芒。

  今晚值班室亦然集者如云,打牌的开两桌,看牌的围了两圈。小刘当班,原则上不可以打牌,只在一旁看。这时,张县长来了,喊声有人下棋吗?目光却在屋内环视。小刘明白他在找向主任,向主任晚上一般都会来看一下。在场的好像没有谁敢应战张县长,都赔笑着等待有人出面应付。小刘是当班的,似乎觉得自己有责任主动招呼一声,便说,我来领教一下张县长棋艺如何?张县长这才望了一眼小刘,说,你的棋怎么样?小刘一边摆棋,一边谦虚道,学习学习。

  刚摆好,向主任剔着牙进来了。小刘便谦让,向主任来?向主任摆摆手,说,你来吧,你来吧。于是小刘便同张县长对弈起来。张县长说,跟我下棋要认真啊,不准马虎了事。小刘点头,牢记牢记。向主任自然站到了张县长一边,成了张县长的啦啦队。张县长每走一着,向主任都要叫一声好棋,并做出简短评点。好棋!张县长,你这马同那车形成掎角之势,让他的炮和象动弹不得。对,好棋!你这炮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好棋好棋!你这车进可攻,退可守。慢慢地围过好些人来观阵,没有一个人叫小刘好棋。

  小刘发现张县长的棋真还可以,但没有向主任吹的那么神。既然张县长指示他要认真,他就使出浑身解数。战了若干回合,向主任最后喊了一声好棋,哎呀呀!张县长败北。张县长宽厚地笑笑,年轻人不错,后生可畏呀!小刘不好意思地说,张县长棋锋犀利,咄咄逼人,我是侥幸获胜,侥幸侥幸。张县长说声哪里哪里,就走了。向主任送到门口说,不再玩一会儿?张县长说,不了不了,还有事。

  向主任回来,说,小刘不错嘛,让我来领教领教。小刘一听这话中有话,心里就发憷。向主任一言不发,只把棋子摔得砰砰响。走了几着,小刘就发现向主任棋术果然老道,在张县长之上。下棋的气氛好像不对劲,观阵的人便阴一个阳一个地散了。只剩老肖一人坐在一旁看报,并不关心这边的棋局。二人一共下了三局,小刘只险胜一局。最后向主任将棋盘一推,说,年轻人,谦虚点。说罢就走了,好像谁得罪了他似的。

  时候不早了,打牌的人也都散去,只有老肖还在。老肖诡谲一笑,说,小刘你看,原先你同张县长下棋时,向主任一口一个好棋。我容他不得,我在一旁打正字作记录,看他到底能喊多少声好棋。你数数,他一共喊了一百零九声好棋,最后张县长还是输了。小刘见老肖原来还这么幽默,忍不住笑了。到了老肖这个年纪,对什么都不在乎了,也不怕得罪了谁。换了别人是不敢同小刘说这些的。

  不过你的确不该赢张县长的棋。老肖说。

  老肖走后,小刘一个人在那里发呆。悔不该同张县长下棋,更不该赢。向主任都不敢赢张县长的棋,你小刘算老几?吃了豹子胆了?

  一个人睡在值班室单人床上,翻来覆去。唉,若是小文在这里,他真会伏在她怀里哭一场。

  春节将至,机关开始办年货。今天拉来了一车鱼。自然先挑一些大个的给县领导,这个大家都觉得顺理成章。有条大鲤鱼,一称竟有三十五斤,像头小猪。大家从来还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鱼,啧啧称奇。这条鱼当然非张县长莫属,可是管后勤的李副主任考虑再三,还是觉得不合适。因为这鱼肚子鼓鼓的,估计光鱼子就有好几斤,张县长买了划不来。最后李主任说还是给张县长选几条没有鱼子的。这样一来,那条大鱼竟被大家冷落了。你也来提一下,他也来提一下,都觉得买了吃亏。小刘心想,鱼子虽然味道不好,营养却很丰富。最近母亲说头晕,小两口正准备接老人家到城里来调理。不如买了这条鱼,给母亲熬些鱼子汤吃。小刘说,大家都不要,我买了算了。

  小刘驮回这么大条鱼来,全家人高兴得不得了。放在浴盆里开膛破肚,浴盆都放不下。鱼子果然很多,取出两大海碗,足有六七斤。这鱼现在还舍不得吃,只用盐腌着,过几天再取出来,熏成腊鱼,过年时分送两边老人家。老人家只怕这辈子都还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鱼。两口子一商量,明天就去乡下接两位老人来。

  小文学校已放了假,第二天就搭班车去乡下。小刘走不开,还得上班。一到办公室,老肖就将小刘叫到一边说,你昨天不该拿那条鱼。小刘莫名其妙。怎么了?大家不是都不要吗?老肖说,这些人患得患失,那条鱼你一拿走,有人就后悔了。你也不兴想事,就是张县长不拿,也轮不到你呀!老肖见小刘不知所措的样子,又安慰道,拿了就拿了,这些人的名堂,你不要放在心上。小刘鱼还未吃,却如鲠在喉。

  老人家见儿媳接他们了,喜滋滋的,将自家养的大白鹅宰了一只,随儿媳进城来了。

  小文找了一位熟识的中医,看了母亲的病,开了些中药。中医说,鱼子同这中药一起熬,治老人家头晕最好不过的。小文将鱼子分成好几份,放在冰箱里,一回熬一点,叫老人家每餐吃一小碗。父亲不肯吃,说自己硬朗得很,留着母亲吃。小刘不想败了大家的兴,便不把老肖讲的话告诉小文。

  母亲吃了一个星期鱼子药汤,精神好多了,脸上有了血色。鱼子果有这等奇效,小刘小文很高兴。小文说,当然啦,鱼子酱西方人可是常吃哩,看外国电影不常听说?小刘问,这鱼子到底是鱼精还是鱼孵?小文说,是鱼孵,鱼精俗称鱼白。说到这里,小文猛然想起一件事,便问,你在外面也讲了那个笑话?小刘一时反应不过来,反问,哪个笑话?还有哪个笑话?不就是全世界男人同时什么那个笑话。小刘好生奇怪,我没有讲呀,又怎么了?原来小文在外面听人说,政府大院里的干部闲得无聊,用计算机计算全世界男人同时射xx精,到底有多少。小刘摸不着头脑,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同别人说过这笑话。那是怎么回事呢?这世界就有些可怕了。

  母亲熏腊味很里手,将鱼和鹅放在阳台上,文烟熏烤,小心照管。腊鱼腊鹅熏好了,鱼子汤也吃完了。两位老人硬要回乡下去,留也留不住。临走时,母亲抱着孙子刚儿问,宝宝说腊鱼给谁吃?刚儿说,给爸爸妈妈吃。还给谁吃?给爷爷奶奶吃。还给谁吃?给外公外婆吃。老人家乐陶陶的,亲着小孙子。小文告诉刚儿,宝宝说刚儿过年给爷爷奶奶送大腊鱼回来。刚儿便把妈妈的话学一遍。

  如今像小文这样孝顺的儿媳的确不多,小刘为自己家庭的天伦之乐而倍感欣慰。家和万事兴,真正幸福的家庭往往是清贫之家,管他什么功名利禄!近来小刘两口子常常议论这样一些话题,心情就特别好。

  可人的好运一来,你躲都躲不脱。小刘把什么都想淡了,向主任却找他谈了话,组织上考虑,小刘工作不错,能力不断提高,准备给他加点担子,拟任政府办副主任。向主任说,办公室党组研究时,专门征求了张县长意见,张县长也认为小刘不错。不过现在不是正式谈话,先打个招呼,今后工作要更主动些。不久县委常委会就要研究。

  这大大出乎小刘的意外。他同小文讲,小文却不怎么奇怪,凭你们办公室年轻人现在的力量格局,也只有你上合适些。不过从这件事上你也要明白一些道理,不要把什么事都放在心上,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人活在世上本来就不容易,何不放松些?小刘说夫人言之有理。

  小刘再见到张县长时,心情完全变了,但张县长对他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小刘注意到,张县长不像刚来时见人就打招呼了,总是很严肃的样子。设身处地一想,小刘也理解了张县长。张县长刚来时,认得的人不多,见面就打个招呼。现在,他认得的人多了,大家也都认得他。碰到所有认识的人都要点头致意,那么张县长一天到晚不像鸡啄米一样?再说,一县之长,太随和了,总不见得好。

  小刘对向主任更是感恩戴德。向主任只是要求严格些,有时批评人有些过头,人却是个好人。小文却不以为然,她说人嘛,没有绝对的好坏之分。不过做人要恩怨分明,人家对你有恩,一定要心中有数,不要好歹不分。小刘说那当然。既然说到了这个意思,两口子都觉得应该去感谢一下向主任才是。想来想去,只有把那条鱼送去合适些。可人家明知这鱼是在单位买的,自己舍不得吃,却拿去送礼,又显得太巴结了。不如再搭上腊鹅,说是家里老娘自己做的。决定之后,心里又有些不舍,腊鹅倒不稀罕,那么大的鱼,只怕今后再也难得碰上。但欠着人家情,也只有这样了。

  当天晚上,小刘夫妇带着腊鱼腊鹅拜访了向主任。向主任好像有意见似的,说,同事之间,不要这么客气嘛。小刘说,不客气,不客气,家里老娘自己做的,不是什么值钱的,也让向主任尝尝,自己还留得有。客套了几句,向主任就说些贴心话,要小刘好好干,年轻人辛苦点没关系的。今后位置不同了,各方面都要注意,特别要注意尊重领导。小刘点头称是,很谦恭的样子。

  回家路上,小文问,你不像不尊重领导的人呀?小刘说,我听出来了,向主任讲的领导,名义上是县长们,事实上暗示我今后要听他的。这个好说。

  睡在床上,小刘突然难过起来,唉声叹气。小文问他高高兴兴的,又怎么了?小刘叹道,自己没有本事,父母天生穷命。老母亲天天守在阳台上,把那条大鱼熏得漂亮不过了,却没有口福消受。刚儿还说过年给爷爷奶奶送腊鱼回去。这么一说,小文也有些伤感,一时无语。过会儿却来劝小刘,说,莫想那么多了。老人家见你有出息了,有个一官半职,比吃什么山珍海味都要高兴的。好在我平时还修了个孝顺名儿,不然,老人家还会以为我把腊鹅腊鱼送给娘家了。小刘这时像突然醒悟似的,说,其实刚才只送腊鹅给他也行了,为什么偏要腊鱼腊鹅全送了呢?是啊是啊,小文也觉得刚才两个人都懵懂了。

  次日清早,刚儿起床,见阳台上的腊鹅腊鱼不见了,大喊妈妈,要哭的样子。小刘跑过来,佯作惊慌,说一定是该死的猫叼走了,这猫真坏。刚儿不相信,妈妈不是讲猫是好动物吗?猫抓老鼠的。小文说,猫也有坏的,不抓老鼠,专偷吃人家东西。好不容易才哄过了儿子。

  过了一天,小刘有事从常委楼下走过,无意间一抬头,见二楼张县长阳台上挂着一条大腊鱼。小刘认得,正是他家那条。这条鱼从鲜鱼变成腊鱼,他每天都看好几回,太眼熟了。回来同小文一说,小文就笑了。你看你看,这回你想通了吧,那条鱼向主任也无福消受。

  小刘送了个材料到县委办。县委办的同志拍他的肩膀,说要他请客。小刘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只是说,别开玩笑了,我请什么客?大家都不挑明,就这么玩笑一会儿。事办完了,也应酬过了,小刘告辞。一出门,又想小便了,就上了厕所。小便完了出来,就见楼头常委会议室的门开了,张县长低着头朝厕所走来。小刘知道,今天常委会在研究干部,他的事也在这一批研究。小刘刚准备同张县长打招呼,却突然想打喷嚏了,就皱起眉头。可又半天打不出来,不打又难受。他就抬头望天,想让光线刺激一下。可今天偏是阴天,抬头望天也打不出来,望了一会儿天,打喷嚏的感觉渐渐消失了,这才想起刚才没有同张县长打招呼。张县长进去一会儿,还没有出来,可能是在大便。总不能为了同张县长打个招呼专门站在厕所门口等吧,只好走了,心想却是说不清楚的味道。

  第二天,就有消息传出来,说小刘任政府办副主任的事常委会没有通过。现在开常委会也保不了密了,很快具体细节都泄露出来了。原来,会上议到小刘提拔时,张县长正好想上厕所,就说,同志们先议议吧。大家就议了一议,认为小刘任政府办副主任还比较合适。但任用政府这边的干部,主要应听听县长的意见。张县长上厕所回来,说,小刘工作可以,能力也不错,就是太骄傲了,暂时放一放吧。张县长一锤定音,小刘的提拔就泡汤了。

  这让向主任在小刘面前很难堪。他找小刘推心置腹地谈了一次,叫小刘不要有情绪,要正确对待。骄傲问题,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当然人骄傲不骄傲,自己往往不觉得,别人看得清楚,所以还是加倍谦虚为好。特别要注意尊重领导,我同你反复讲过的。小刘听得出,这回向主任讲的尊重领导,可能是暗示他在什么地方让张县长不满意了。

  小刘怎么也想不出自己在哪件事上得罪了张县长,要说只有那天打喷嚏的事了。小文一听,笑出了眼泪。小文说,肯定就为这事。你打喷嚏的样子我还不晓得?皱起眉头,像跟别人血海深仇似的。这就怪不得张县长了。是人莫当官,当官都一般。换了你,你也不会提拔一个见了你就皱起眉头,昂首望天的狂妄之徒。小刘摇头晃脑,徒叹奈何。他妈的这才叫做黑色幽默!我不在那个时候送材料过去也没有事,送了材料不上厕所也没有事。到底还是怪那天天气不好,若是出太阳,我一抬头,喷嚏立即喷涌而出,张县长就知道我不是故意不理他,也不至于误会了。唉,只怪天气不好,只怪天气不好。

  王跃文,当代作家,湖南溆浦人。1984年大学毕业后分配在溆浦县政府办公室工作,后调入怀化市政府办公室、湖南省政府办公室,都是写官样文章。业余写小说。1989年开始文学创作,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曾获湖南省青年文学奖。从2001年10月起,专职写小说。现服务于湖南省作家协会。有"中国官场文学第一人"之美称。代表作有小说《国画》、《梅次故事》、《亡魂鸟》、《西州月》、《龙票》、《大清相国》、《苍黄》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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