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张三猛地推开洋房的门,挂在门边上的木风铃被用力撞起来,一阵叮当乱响。
她捂着因为快速奔跑而隐隐作痛的侧肋,眯起眼睛去看挂在墙上的时钟。
八点二十八分。
张三松了一口气,这才看向房间中央。
苏啾啾坐在地上朝她招手,周围稀稀拉拉几个学员在暖身,祁寒跟小耶很酷哥地靠在窗边,两个人叽里咕噜在讲鸟语。
慢着。张三不由多看了一眼,小耶不知道什么时候给自己染了一个芭比粉的头发,看上去十分享受大家奇异的视线。
张三挪开眼神走到苏啾啾边上,苏啾啾小海豹式鼓掌,“太好了,你赶上了。”
张三摆了摆手,气若游丝道,“我闯了两个红灯。”
人生第一次,张三小姐从一个守法市民走向了法外狂徒的不归之路。
“喔”苏啾啾颓靡下去,随后又支棱起来,“那你以后住得近一点就好啦!”
“十二万一平方的房子你还不如让我住桥洞。”张三说,“这句话伤到了贫穷的我的心,赔钱。”
“让你男朋友给你买。”苏啾啾随口道,给张三递了一瓶果汁。
张三刚喝了一口就被呛住,咳得惊天动地。
“我和你说,”前社畜拍了拍无忧无虑的富二代少女,面露沧桑,“哪怕我和他加在一起去搞电信诈骗,房子顶多只能买到滴水湖。”
苏啾啾同情地看着她。
“我和你们有钱人没什么好说的。”张三忧郁道,“你最好不要再刺激我,不要让我走向违法犯罪的深渊。”
她来得急,头发也只是胡乱地扎起来,又被电动车头盔压得乱糟糟的,现在对着镜子整理仪表。
打上薄薄的粉底,再描上眉毛,正在画眼线的时候,林月从更衣室出来了。
或者更准确地来说,先出来的不是她的人,而是林月响亮的咒骂声。
一串俄语像炸雷一样响起,林月把属于战斗民族的语言说得更为枪林弹雨气贯长虹,张三听不懂也知道她骂得相当的脏。
小耶头发一撩,昂首挺胸地用俄语争辩几句。
林月啧了一声,大步从更衣室里走出来,切换成了中文。
“你、给、我、把、头、发、染、回、来——”她大声命令着,每说一个字就用力戳一下小耶的脑门。
小耶原本站得直挺挺的,一副要捍卫自己的时尚品味和芭比粉共存亡的样子。
但是等到林月吼出最后一个字,很明显的能够看出来小耶的勇气已经消失殆尽。
林月手一收,西伯利亚娇花小耶虚弱地躲到了祁寒背后,抱着脑袋瑟瑟发抖。
张三看傻眼了。
手中的眼线笔悬在空中不上不下,一时不知道摆出什么表情。
林月看上去比她还要健康。
林月注意到正在从镜子里暗中观察的张三,朝她投来气势凌人的一瞪,“他妈的是让你来跳舞,不是让你来选美,动作快点!”
张三吓得手一抖,眼线笔歪斜地画了出去,脸颊上茶色的一道格外滑稽。
林月无比忍耐地闭上了眼。
苏啾啾扑哧一声笑出了声音,捂住了嘴。
林月的火气立刻找到了出口,“你指甲上是什么东西!”
苏啾啾连忙把手背到身后,“没有没有。”
林月一把拽起她的手,脸上的表情活像是快要爆发的火山,“谁他妈允许你镶这种花里胡哨的东西了!给老娘卸了!”
苏啾啾努力挣扎,“我不会刮到别人的——”
“小王!”林月回头吼,“把剪刀拿过来!”
“我下午就去!!”苏啾啾立马认怂。
林月面色稍缓,看见面无表情的祁寒,火气一下子又扬起来,“你穿的破破烂烂什么东西!”
穿了潮牌的酷哥:
酷哥飞快地钻进了更衣室。
华丽归来的林月把教室里每个人都修理一顿,一阵鸟语花香的辱骂之后,林月神清气爽地喝了一口王秘书端过来的咖啡,“好了,都给我站直了。”
看上去骂人比化疗更有效。
没等张三腹诽完,林月转头吩咐王秘书,“把没来的人名字给划掉。”
张三环顾周围,整个教室在场的人还没有原人数的一半。
林月为每个人都编订了角色,如果这么大刀阔斧腰斩人数,不说舞剧应该怎么进行,首先出资方就会有意见——这种大规模舞剧自然牵扯到多方利益,哪里容得下林月搞一言堂。
大概是吓唬人的。张三心想。
王秘书摊开硬壳本子,开始登记名字。
林月又咳嗽两声,拿帕子擦了一下嘴角,接着命令,“张三,过来放音乐。”
突然被点名的张三愣了一下,在林月不耐烦的注视下跑到音响边上,换上了训练用的舞曲。
“现在每个人跳一遍给我看。”林月坐在王秘书端过来的椅子上,发令。
很不妙的语气,张三和苏啾啾交换了一下视线,后者无所谓地笑了一下。
果然,随着前几个学生磕磕巴巴的表演结束,林月脸上愠色愈浓,咖啡杯紧紧攥在手里,手背鼓起枯瘦的筋。
轮到了张三,张三连忙飞奔上场。
前半部她没有太多主角戏份,只是一只伴飞的白鸟,偏偏时长又极长。
她的舞伴大约是紧张,跳着跳着走位一个错误,背对着她的张三猝不及防,被挥起的手臂撞得正着,踉跄着跌了出去。
“接着跳!”林月暴躁吼道,舞伴喏喏地应了,颤颤巍巍地跳着舞步。
“你还能站起来吗?”林月皱着眉问张三。
张三摸了摸自己的脚背,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可以。”
她忍着旧伤上蔓延开来的一阵阵钻心的疼痛,又重复了一次,“我可以。”
“去边上呆着。”林月道,随后朝着苏啾啾怒道,“该你上场了!”
苏啾啾应了一声,清灵梦幻的星空鸟入场。
张三心里惴惴,这是放弃她的意思吗?已经在心里给她打了不及格,所以不需要再看她的表现了是吗?
她忍着疼,靠着墙坐下。
趁着没人看她,张三卷起裤袜,只见细嫩的皮肤已经一片通红,她都不用怀疑,明天这块地方一定会变成可怖的淤紫。
王秘书拿了冰袋和毛巾过来,又给张三塞了罐云南白药的喷雾。
张三道谢,王秘书本身对张三这种靠谱成年人很有好感,干脆坐在她身边。
张三动作娴熟地上药和敷冰袋,王秘书看得啧啧称奇,“你经常这里受伤?”
“嗯。”张三说,“我这里以前受过很严重的伤,热身没热好,又摔了,拄了好久拐杖。”
王秘书咦了一声,她虽然不会跳舞,但跟着林月这么多年,也多少懂一些。
“有旧伤的话,”她说,“一般不都是会更多地使用健侧,减少负担吗?”
张三笑笑,脚上的疼痛已经缓和了许多,变成了一种钝钝的疼,“嗯我野路子嘛。”
当时的她哪里知道这么多。
年纪小,性格又硬,却也没有硬到可以破罐子破摔闯出张爱华为她设下的框架。
无人的舞蹈室,或者是深夜空旷的广场,再或是荒凉的河滩,未熟的少女执着乃至偏激地坚持着舞蹈。
但她其实也知道,没有用的。
再跳能跳成什么样呢?就像是李峙当时很直白地质疑她,而她没能回答他的那样——
也许张三根本就没这么喜欢跳舞。
这只是某种类似于抽烟酗酒式的自我放逐,暂时逃离这个不断挤压她的世界。
她只是不断地跳啊跳,脚背上的旧伤层层叠叠,千锤百炼后竟然比另一只脚还要强壮,以至于她每次偏离重心时都下意识要以它作为支点。
张三摸摸自己的脚,和王秘书随口闲聊,“您跟林老师了多少年?”
“很多年。”王秘书推了下眼镜,笑起来,“我是林老师刚出舞坛时,看的她的舞。”
那时候的王秘书还是个年轻的大学生,林月的一袭白舞衣在舞台上轻盈旋转,让她演出结束回到宿舍后还是心绪难平,躺在寝室狭窄的床上,看着光秃秃的天花板上的污渍,睁了小半夜的眼。
实在是睡不着,她牙一咬,翻身起床披星戴月骑着自行车去了剧场。
也是缘分,毫无目的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冲动来此的王秘书,与一身烟酒气味疲惫走出休息室的林月撞了个正着,而后者脸上的舞台浓妆都没有卸掉。
看见林月的瞬间,王秘书才想起自己为何要来这里。
她央求林月说想要学舞,而林月点了一支烟,美丽而狭长的眼睛上下扫视着她,慢慢地吐出一只烟圈。
“你不适合跳舞。”林月给她判了死刑,又抛给她一根稻草,“但是你可以跟在我身边。”
“于是我就这么跟了她三十几年。”王秘书说,随后又笑,“我原本还想着有可能中间教我一点的,后面发现”
“没天赋就是没天赋。”王秘书笑着摇头,“林老师也不避着我,我偷偷学了,笨得像只鸭子所以最后还是给她当管家婆啦。”
“我以前以为我会很嫉妒你们的。”王秘书看着舞动着的青春舞影,“特别是这些给了机会又不抓住的人。”
她指了指花名册上被划掉的人,张三配合笑笑。
“但是我现在想想,他们也只是不适合跳舞。”王秘书说。
“是不适合跳林老师的舞。”张三还是很客观的,“林老师的风格很强烈,不是每个人可以承受的。”
“是这样。”王秘书笑,“以后会越来越少的,你看着好了。”
张三一愣,适时林月把咖啡杯一放,又喊了几个人的名字出来。
“收拾东西。”林月说,“滚蛋。”
那几个舞者面面相觑,脸上神色精彩纷呈,有不服有心虚有恼怒,有个人试图挣扎一下,“林老师”
林月合起了眼睛,彻底拒绝了沟通。
干枯瘦小的重病老女人,偏偏有着说一不二的气场。那舞者欲言又止几次,手握紧了又松,最后还是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悻悻离去。
被驱逐者们走进更衣室去理东西,有人到底还是心有不甘,在门口站定,“林老师,我是赵教授推荐过来的”
林月睁开眼睛,厉声问道,“这是我的舞团还是他的舞团?!”
所有人一起噤声。
等那几个没好好练习的人陆续离开后,留下的幸存者们站在舞蹈教室里,交流着劫后余生式的眼神。
“好。”林月用力一拍手,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抓取到她身上。
鹰隼般的眸子一一从他们身上扫过,所有人都下意识站直了,就连坐在地上的张三也挺了挺背。
张三发现,经过这次灾难性的入院后,林月的眼窝更加深陷,也因此看上去更加锐利和具有压迫感。
简直就像是某种正在捕猎的饥肠辘辘的兽。
“舞团成员不会再递补。”林月一字一顿说,“也就是,你们要是做了什么傻事,马上就给我滚蛋,永远不会有机会回来。”
这句话对于她来说太长了,林月马上用力咳嗽起来,向王秘书伸出手,“小王,给我烟。”
王秘书拒绝道,“老师,您不能抽烟了。”
林月面露错愕,这份惊讶让她看上去有点活人气了,“啊?”
苏啾啾笑出了声音。
林月瞪她一眼,又冷声道,“我再说一次。”
“如果你们不能完全属于我,”她慢慢地说着,视线再次扫过每个人的脸,“我就不可能教会你们。”
不知是不是张三的错觉,林月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得久了些。
张三没有转开眼神,安静地看了回去。
林月死死地盯着她。
教室的空气僵硬下来,像是有某种有若实质的东西在视线中抗衡。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连苏啾啾都没有发出声音。
终于,林月先开口打断了死寂。
“尤其是你。”她近乎是恶狠狠地盯着张三,“你今天跳得简直就是一坨狗屎。”
张三没有作声,林月拂袖而去,王秘书连忙追着林月走进办公室。
大佛一走,剩下的幸存者们马上就活跃起来,有人直接瘫倒在地面,直呼以为自己也要被赶出去。
苏啾啾兴奋地凑过去,亲热挽住张三的胳膊,“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敢和林月对着干的人哎!”
“我没有对着干。”张三纠正她,“我只是持保留意见。”
“这不就是对着干嘛。”苏啾啾说,“你又在搞文字游戏那一套了,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读过书一样的。”
“没事的,”张三怜悯道,“我真要炫耀的时候都是把学信网表格打印出来贴脑门上的。”
“真的没人和林月唱过反调吗?”小耶爱惜地摸着自己的粉头发道。
“这么想想是有的哎。”苏啾啾摸摸下巴道,“有过一个,被林月开除了,而且打了她好大一个耳光。”
“我还是把头发染回去吧。”小耶说,“我不想被打耳光。”
“那我就是仗着她现在身体虚弱打不动我哎呀我这说的什么话,”张三轻轻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不算不算,长命百岁长命百岁。”
祁寒冷不防地开口,“其实对她道歉就好了。老古董都这样的。”
“我又没做错。”张三说,低头看了眼手机,上面显示着张小铃的短信,劝她对着张爱华服软。
老母亲气到晚上睡不好,又担心到白天也无法合眼,全靠张小铃顺毛和父亲煎的助眠茶,才哄她安睡片刻。
“我又没做错。”张三再次重复了一遍,又摸摸脚背上已经开始发烫的伤。
“我没有做错。”她自言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