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病院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张三坐在病床边,看林月戴着呼吸机,小小的枯瘦的一团,卧在病床正中央。
水蓝色的床帘拉着,能看见其余病人与家属的走动,影影绰绰。也幸好有这一道床帘,隔住了许多好奇的窥伺。
张三又把床帘拉得紧了一些,托着下巴看着林月。
心电监护仪的滴滴声听起来就像是某种奇特的节拍器,只可惜林月现在已经无法起舞,昔日舞台上轻盈柔软的羽毛落在了病床上,变成乌七八糟干枯的一个老太。
有谁知道以前这个老太以前一场舞最好的位置可以炒到五位数,而现在近在咫尺的位置坐着个张三。
张三记得自己最后一次去看林月现场的时候,是她一向温柔到有些窝囊的父亲带着逃学去舞蹈教室的她去的剧场。
那时候张三刚过十六岁,正是看谁都不顺眼的叛逆年纪。
没有提前预约,自然买不到票,张三看着自己父亲掏出钱包,用了远超三倍的价格从一对年轻情侣手中买了票。
他带着她进去。
灯光暗下,帷幕拉起,一束点光落在林月身上,白舞衣像是晒得白炽的日光。
她跳得是这样好,这样动人。一舞毕,张三才发现自己脸上已经湿透了,父亲给她递了一叠纸巾。
从这一天,张三就暂时收起了自己的舞鞋。
只有成为一个普世意义上的优秀的人,只有不断地有着稳定的金钱入账,才能这么自然又轻易地从钱包里掏出钱,去购买想要的机会。
很残酷很市侩,但是不得不承认,能够金钱解决问题真的很爽——或者换个说法,这样更上进。
她与张爱华也暂时歇战。
张三知道她父亲是不挣钱的,这些钱掷在演出上无非是有着张爱华的默许。
母女俩的关系维持了和平,直至今日。
但是想想,或许还是张爱华棋高一着。张三恍然想笑,如果不是这次机会,她也没有想到
她这么久没去看舞了。
幸好有林月,幸好是林月。
“林月。”张三轻轻地念了一下贴在墙上的床头卡的名字,两个字融化在唇齿之间,有些陌生。
王秘书回去安排那群舞蹈学生了,苏啾啾去医院门口买饭,还没出来。
张三口袋里的手机一震,她摸出来。
发现是李峙给她回消息了,“好文艺的故事。”
可不是嘛。
他又补了一条,“我觉得它很适合你。”
张三一愣,心里浮起一点茫然。
她下意识看向林月,然而后者没有给她任何回应,往日暴君安静地像一具预备入土的尸体。
白鸟的故事很简单。
《赴海》是一部群像舞剧,而戏份最多的白鸟相比主角,更像是贯穿始终的线索,一位在近侧伴飞又未真切参与的旅人。
它跟着角色们旅行,在钢筋森林中腾挪,冷眼观看着友人们欢笑、相爱、争执、哭泣,诀别。
直到华丽的大尾巴锦鲤于海水中淹死了自己,璀璨梦幻的星辰鸟迷失于灿烂花田,黑豹沉默地追着光点消失于深夜。
只留下最中规中矩,连羽毛都是无趣的最枯燥单调的无色的白鸟,安静地走向了约定的旅途终点。
她只身来到了悬崖废弃的观海高楼边缘,底下是万丈海涛,无尽的风托举起她的裙袂与披风。
人类之躯一跃而下。
纯白的披风随风轻盈远去,而幕布重重坠下
我很适合这种跳楼的角色吗?事实上还挺恐高的张三小姐陷入沉思。
她一直觉得人类进化成这个世界的主宰,绝对不是为了排队花钱和一堆同类坐在一个铁机器上,从九十度铁轨上快速滑下并整一些三百六十度大回旋的花活的。
更何况那位白鸟小姐并没有安全带。
“我现在在医院。”张三给李峙回复。
李峙几乎是秒回,“你现在方便通话吗?”
张三起身,走到走廊上,给李峙打了电话。
电话拨号音还没来得及响过一声,李峙就接了起来,声音听起来很急切,“你怎么了?”
“啊没事。”张三意识到他是误会了,“是”
“你在哪家医院?”李峙追问道,“我看看有没有朋友在”
“李四!”张三打断他,有些哭笑不得,“不是我,不用担心我。”
李峙那里的声音很明显是往椅背上一靠,放松下来,“下次能不能先说清楚,这对我柔弱的心脏不太好。”
“抱歉抱歉。”张三也明白他的心情,连声道歉后又升起了一点点微妙的甜,“这么关心我啊。”
“不关心你我关心谁。”李峙说,“我一向十分地惧内而且专一,回头就把网名改成S市第一深情。”
张三咬到了舌头,走廊尽头有人在哭。
她一下子被拉回了现实生活,陡然升起一种别人还生着病呢我在这里打情骂俏的罪恶感,“哎不说这个,是林月生病了。”
“这样。”李峙默了默,“有什么打算吗?”
张三耸耸肩,后知后觉李峙看不见。
林月病了其实有一段时间了,医生叫她化疗,被她一口拒绝。又说起码戒烟戒酒戒咖啡吧,很显然她也就这么潇洒地当作一个屁放了。
但如果说她要这么优雅无畏地走向死亡,好像又不是这么一回事。
林月像是对死神竖起了一个中指,并且坚决拒绝跟着祂离开这个该死的世界。
电话那头传来询问声,张三眉头一皱,辨认出有些熟悉的声线,“王武?”
“嗯。”李峙说,“我和他一起出差,现在在去开会的路上好吧,他申请和你打个招呼,方便开视频吗?”
张三接了视频。
王武看她,她看王武。
“卧槽。”沉默良久,王武开口,“原来不是李峙在吹牛逼啊。”
李峙在边上温和地笑,靠在车窗边上撑着额头看他,睫羽沉沉。
张三:?
受不了了,这人为什么看谁都这么深情。
“人家穿着西装,你怎么穿这么随便。”张三对着李峙发难。
李峙看了眼西装革履金牌律师打扮的王武,又扯了扯自己的黑色卫衣,“我比较青春洋溢。”
张三无语地看着他。
“他神经病,一会到了地方再换。”李峙说,“他坐飞机穿西装三小时难受死了。”
“我这是在提醒自己保持身材。”婚后就很有幸福肥趋势的王武说,“我老婆在备孕,我也戒烟戒酒减肥。”
“噢,”张三应了一声,下意识接话,“所以才把用不到的保护措施分给李四用啊。”
“是这么回事呃。”王武回答,随后也一哽。
过于成人的话题让两人有些尴尬,李峙拿过手机,“张三。”
张三应了一声,有点点心虚地撩了下头发。
“能不能不要和别的男人聊这种话题,我很小心眼会吃醋的。”李峙说,“小心我黑化。”
张三扬起眉毛,“细说。”
“我会去找张爱华女士然后一边掉小珍珠一边哭着抱住她大腿咣咣磕头,”李峙说,“叫她来主持一下公道。”
张三:
她叹口气,这么一打岔心里因为林月突然病倒的阴云也散了不少,慢慢地把发生的事情都给李峙说了。
李峙一边听一边点头,突然边上挤过来王武的半张脸,“他小心眼!”
王武告状道,“他故意不让我进镜头!”
张三:。
“有空一起喝酒。”张三说,“有发现不错的店。”
“好呀好呀。”王武很开心。
“你不是戒酒备孕吗。”李峙含笑着说,又一肘子把他拄远了,“张三你看,不是每个男人都能像我这么说话算话。”
有的时候张三真的很担心李峙走在路上被打死。
“备孕怎么了,啊对了,”王武突然想到什么,好奇道,“那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备孕啊?”
张三和李峙同时被噎了一下。
两人隔着屏幕对视了几秒,不约而同转开视线。
张三耳朵尖有些发烫。
李峙也轻咳一声,摸摸鼻尖,镇定道,“我们先享受一下二人世界。”
“二~人~世~界~”王武摊着手阴阳怪气道。
“我试试看能不能刚好把你打出来个轻微伤。”李峙挽袖子,“理论很重要,实践也很重要。”
挂了电话,张三盯着手机屏幕,伸手摸摸自己的脸颊。
不自然的热。
还备孕呢,严格来说小手没拉过。
这都是算什么。张三搓搓自己脸,把脸搓得热乎乎的,决定不要折磨自己。
成年人的第一步,就是要明白不是什么事情都需要搞得清清楚楚,也不是什么事情都能搞清楚的。
正当张三准备把自己新冒出的哲学思想发个很有深度的朋友圈记录一下的时候,一堆戴着墨镜的黑西装出现在了走廊尽头,正中央簇拥着一个有些年纪的男性,还有灰色燕尾服白手套跟在边上喊他老爷帮忙开路。
后面还跟着几个端着摄像头的神秘人
cosplay?你们二次元真可怕。
随后她就眼睁睁看着这群黑西装走进了林月的病房。
——“等等!!!”张三瞳孔地震。
苏啾啾拎着两碗冒菜轻快地走进病房的时候,正好赶上张三和神秘人奋力搏斗的高光时刻。
“赵管家,住手!”苏啾啾冒菜一放,脆生生地喊。
张三:??
在她的难以置信的注视下,灰色燕尾服朝苏啾啾行了个礼,尊敬道,“二小姐,日安。”
苏啾啾骄矜颔首。
卧槽。这他妈。可恶的有钱人。张三阴暗爬行。这种事情是真实存在的吗。
苏啾啾又对着明显是上位者的男人道,“爸爸。”
男人轻哼一声,看着被张三母鸡护小鸡一样遮得严严实实的病床,“呵,有趣。”
张三:?!原来是霸总?
再结合上林月是苏啾啾大姑,苏啾啾又是私生女,张三深觉自己卷进了一场豪门家庭大戏。
但是无论如何,不管是港圈还是京圈还是甜甜圈,演员表名单都不应该写上张三的名字。
张三脖子一缩,正要准备扯个什么理由好糊弄过去,没想到灰衣管家一招手。
随后立马有个黑西装给她送上了一张卡。
张三:?!
“一百五十万,”中年霸总冷酷地说,“忘记这里的一切事情。”
“这、这算赠与吗?”张三颤抖着问,“您给我大数目金钱,您太太不知情,这算是违法转移财产吧?”
霸总:?
等到被黑西装们老鹰抓小鸡一样抓出医院,走在秋风萧瑟的街头,张三放在兜里的手机一震。
王秘书群发消息,说林月因病休养几天,嘱咐大家自主练习,乖乖等她回来,不要担心。
只有在医院的张三和苏啾啾与王秘书本人知道,林月至今昏迷。
《赴海》将会无限期延期。
没有林月这个强而有力的中心,舞团不过是松散的非正规舞者组成的松散社团。
坚持不了几天,也许就这么散了。
抱着这种不详的预感,一阵秋风吹过,张三瑟缩一下。
深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