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不对。”两人肩并肩走在秋风里,张三突然反应过来了,“我心虚什么呀我。”
我们又没有在谈恋爱,这种背着家里老婆和外面两个小年轻偷情被当场抓奸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李峙双手拢在大衣口袋里,闻言侧眸微笑,笑容颇有几分意味深长。
张三一看他这张脸就烦,轻轻捏了把他的肘弯,“所以找我干什么。”
“离得近过来看看你。”李峙还是那套说辞,“你午饭吃了吗?”
张三点头。
“一片面包不能算午饭。”李峙说,“你是黄种人,不要搞白人饭这一套。”
张三没吭声。
李峙伸手拨弄了她一下,目光在肩胛上停留得久了一些,“都瘦成这样了。”
张三别过脸,“我想吃黄焖鸡米饭。”
李峙失笑。
S市是一个矛盾的城市。
它寸土寸金,它纸醉金迷,它空气中都弥漫着GDP和KPI的味道。
走在法国梧桐下的是穿搭博主和潮男潮女,手里拿着网红冰淇淋或者某种咖啡,口音各式的英语是他们的松弛感外在显露,然后又具象成社交网站上一个个飞速上涨的点赞。
或是行色匆匆冷漠都市精英,手中端着一杯结着冷露的冰美式,裹在风衣里的不知道是温热灵魂还是这座超一线的钢铁森林的精密齿轮。
在文学作品里,它要么被描述成一个无情的资本巨兽,要么被盛赞成一个自由开放处处生花的未来港口。
张三不太清楚自己具体是属于哪一方的,也许哪里都不属于,她只知道在这精致又瞬息万变的世界里,被折磨的身体和挫败感需要一碗加了肥肠的黄焖鸡来治愈。
李峙在一众很有情调的成衣与香料店铺中,熟练地找到了卖黄焖鸡和重庆鸡公煲的小苍蝇馆子,打包了两份饭食。
“你到底是怎么找到的。”张三对于李峙的寻路能力叹为观止,甚至产生了一种这人是不是其实内置了GPS的哲学思辨。
“认识快二十年了,”李峙叹息,“你终于发现了我的靠谱。”
“好吧。”张三说,“那我还想喝蜜雪冰城。”
李峙无比娴熟忽视了这句话,领着她走到街心公园那里,在人少的地方找了张长椅坐下。
两个人开始吃盒饭。
正值工作日中午,早上锻炼的老大爷已经回去歇午觉了,而傍晚遛小孩的年轻夫妻和遛彼此的小情侣还没开始出没,整片花草掩映的小天地难得的宁谧。
“说实话,我觉得有些浪漫。”张三扒拉了两口米饭道,“如果这种时候铺一张红格子野餐布,准备一个小饭盒里面放点饭团和小香肠还有水果沙拉,就特别温馨。”
“这是秋游。”李峙说。
“喔。”张三慢吞吞地抿着骨头,突然想起什么,“李四,你说实话,你是不是被裁了?”
李峙:?
“不然你怎么这么闲。”张三很诚恳地说,“你现在就像是被裁员后不敢和家人说,假装白天去上班其实是去肯德基疯狂投简历的中年男人。你看你都从B市回到S市了,形成了SB的一个闭环。”
李峙扶了扶眼镜,“律所刚搬迁,案子和资料还没有移交过来。”
“看吧!”张三放下筷子,“你看你这个动作好心虚!哎呀我和你说被裁不是什么大事情,总归有办法的,白天也别待肯德基了,去家里陪陪国庆也挺好。”
还能防止它拆家。
李峙默了默,摸出手机建议道,“要不你一会和我去办公室看看?正好炫耀一下我未来老婆。”
坦荡的“未来老婆”四个字一下子击中了张三,她快速往嘴里扒了好几口饭,“不必了不必了咳。”
李峙拍拍她的背,语气调侃,“不和你抢。”
张三踩了李峙一脚,做工考究的皮鞋上留下了一个灰扑扑的运动鞋印。
确定了发小不是真的被裁员了,张三也松了口气,开始专心吃饭。
“说说吧。”李峙吃完了自己这份,慢条斯理地用筷子摆弄鸡骨头,“那你为什么心情这么差?”
“我有吗?”张三惊讶,“我就是被变形金刚难看到了,你现在和我说这块骨头是宇宙大帝我都信。”
李峙微笑。
“好吧。”张三自知瞒不过李峙,这位从小就鬼精鬼精的,现在工作又是和各种人精周旋,看破她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是跳舞的事情。”
张三搁下了筷子,轻轻叹口气,“我觉得我已经跳得很标准了,不比任何人差,可是林月就是不满意。”
“如果明天她还是觉得我不行,”张三看着前方,目光空茫,“我就滚蛋了。”
能够感觉到李峙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张三刻意避开了对视,故作轻松道,“还好我是停薪留职,就当我去西藏自驾游净化一下心灵了还比旅游省钱,甚至没有被晒黑。”
“——跳给我看看吧。”李峙突然开口。
“?!”张三错愕扭脸,正好看见李峙侧身对着她,黑眸很专注地凝视着她,嘴角含笑勾着,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你突然发什么疯”张三下意识抵触,“这里都是人。”
“是呢。”李峙叹了口气,“我以前打球被你免费这么看了这么多回,你现在舞都不让我看一下,果然是我年老色衰没有魅力了。”
“哈?你自作做情,”张三说,“那不是被你硬拉着给你送水吗。”
“那我想看,就是想看,不看我彻夜睡不着觉的。”李峙很坦荡地开始耍赖,“这里又没什么人,别人看了也只会夸你好看。”
张三还要拒绝,李峙又开口了,语气和先前一样温煦,“而且跳舞对你来说不是开心的事情吗?”
就和男生走在路上会突发恶疾一样原地转身无实物跳投一样。因为喜欢,所以这样。
张三微怔,随后投降一样起身,环视了一下行人稀少的周围,“你最开始找地方就是打着这个主意吧?”
李峙轻笑着没有否认。
张三脱下外套,走到了小空地中央。
秋风吹过来,树叶婆娑,有些凉。
她深吸一口气。
没有配乐,运动鞋落地无声,她于一片安静中起舞。
每一个手势都烂熟于心,躯体起落间带着芭蕾陶冶出的优雅,就连眼神也是刻意练习过。
张三一直是个很努力的孩子。
即便顶着这个扯淡的名字,即便用着看上去最无所谓的随性态度。
不用对着镜子,张三也知道自己的舞蹈是完美无缺的。
脑海中的音乐达到高潮,肢体陡然一转,张三回身时,却突然注意到李峙的眼神。
很认真凝实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随着动作起伏,黑眸从她的伸展指尖落到飞扬发梢,又转移到绷紧的脚尖。
张三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
被观赏的跳舞的她,却像是在操纵着坐在那里的他一样,一举一动牵引着他的视线和思绪,乃至眼神与呼吸。
而她也正在被这视线托举,被毫不掩饰地触摸。
张三突然有些慌乱,就像是手里突然被塞了一个可以操控某个大活人的遥控器,又像是十四岁少年被要求拯救世界去开巨大人形兵器。
无比荒谬的责任和权力。
但是又莫名生起一种踏实,和某种跃跃欲试来。
因为那是李四,可以登堂入室的,也可以毫无防备的李四。
怎么样都可以的李四。
不用完美,甚至不需要努力,可以毫无正形的,可以抛弃一切作为社会中的人类所需要的乔装与修饰。
只作为她本身存在。
张三闭上眼睛。
在一片黑暗中,风声叶声与街边传来的嘈杂都成了毫无意义的布景,她感受着自己的指尖拂过秋风,衣料划破微凉的空气,在看不见的尺度漾起一圈圈涟漪,正如鸟雀振翅。
薄薄的翅膀划过水面,机械波做着简谐运动扩散开去,如果没有风没有雨没有一切阻力,这个世界将被这样小一只鸟雀拨动。
然而鸟雀不在乎,它只在意着能否找到果腹的食物以及过冬的栖身之所。
张三也不在乎。
她看不见自己,然而感官却无限扩散开去。她不知自己是否跳得是否标准是否动人,她只是在感受,在呼吸,在顺应着自己身体里每一个细微的变化——
一股大力把她拉扯向前,轻盈的鸟雀顿时坠回人间,被锁在一个温暖又坚实的拥抱。
张三急促喘息,汗水浸润了鬓角,耳侧嗡嗡作响,像是被人从深水里打捞起,无数声音重新涌回耳蜗,其间最为响亮的是
李峙的心跳。
一声比一声急切,像是要跃出胸膛。
搂在她腰间的手臂,比什么时候都要用力,已经超出了友谊的范畴。
“李、李峙”张三慌乱道,他粗重的呼吸让她也陷入不知所措,不知道是因为运动后的心动过速还是别的什么。
李峙没有回答,他甚至没有看她,极度克制地侧过脸去。
“哎哟,小年轻锻炼身体也要注意一下啊。”有大爷骑着电瓶车路过,手指从喇叭按钮放下来,回头调侃,“差点就撞上了。”
还好小伙子手脚快。
张三后知后觉,望着大爷潇洒离去的背影,才发觉自己已经跳出了原定的区域。
舞幅比平时都要大,她甚至挥洒到了人行步道。
原来刚刚差点碰瓷成功,痛失半套全款房。
“差点就不用上班了。”张三惊魂未定,表现比平时都要浮夸,正如她比平时要嚣张百倍的心跳,“大爷在步道上开电驴,撞我他肯定全责。”
被吓到的,一定是被吓到的。更何况刚刚运动过,如果不是她的心脏被锤炼得如钢铁一般坚硬,被这么一激灵,张爱华女士直接坐收人寿保险都是有可能的。
她伸手去推李峙的胸口,语气轻松,“可以了啊,注意市容市貌”
没推动。
“嗯?”张三说。
“嗯。”李峙低声应道。
腰上的手臂再次用力,两人的身躯彻底紧贴。李峙微微俯身低头,脸埋在她的肩颈,呼吸温热。
张三整个人都僵住了。
谁他妈告诉我这是什么情况。李四终于疯了吗。
秋风再次吹起,头顶树叶婆娑,金黄灿烂与暗绿苍翠辉映,蚕食着她的感官,将思维蛮横地涂抹成一团油画颜料。
她不敢去看被浓厚颜色所遮掩住的纸面,本能地想要逃离,然而却生不起挣脱的力气。
她觉得自己离疯也不远了,眼前的一切都过于荒谬和超出逻辑,就像是被胡乱翻页快速读完的小说,里面男女主角爱得深情又恨得惨烈,像两个从宛平南路跑出来的疯子。
卧槽。张三绝望地想,我到底错过了什么?
罗翔老师,这题我不会啊。
“哟。”大爷又原路折返回来,看两人还抱在一起,啧啧称奇道,“感情好啊。”
“是不是前面路口有交警在抓没戴头盔的。”张三冷静道。
大爷一拧油门跑了,阳光下他的秃脑壳油光发亮,熠熠生辉。
李峙闷闷地笑起来,他额头抵着她的肩,笑从胸膛深处滚出来,于是带着张三也一起轻震,痒痒的。
张三垂下眼睫。
李峙手臂力道松了些,在张三以为他要松开的时候又把她抓过去用力一搂,才彻底放开她,后退半步拉开距离。
“抱歉。”他笑得很诚恳,甚至还看上去还有几分羞涩,“我刚刚一时被艺术冲昏了头脑。”
张三默了默,“李四同志,你这是在违背妇女意志。”
“不能算吧。”李峙说。
“怎么不能算。”张三据理力争,“爷叔为我作证。”
“爷叔都跑了。”李峙不认账。
“他马上就回来了。”张三说。
李峙扬眉,下一秒就看见大爷又骑着电动车过来,只有神情不复先前的潇洒,略有焦灼。
“一般交警抓违章都堵两头。”张三说。
李峙笑着扬声道,“大爷你下来推别骑了!”
大爷会意,立马变成了携带着电瓶车的行人,恢复了一身潇洒朝李峙行了一个飞行员两指礼致意。
李峙笑容温煦颔首,目送大爷远去。
张三盯着李峙。
“怎么了?”李峙问。
“如果你也这么敬礼,”张三说,“我们从此就江湖不见,漂流瓶联系。”
“怎么会。”李峙笑,“还是要有格调的。”
“有格调地抓着女同志的手不放,”张三说,“你作为一个有志青年不能这样。”
“怎么办,”李峙深思道,“我堕落了。”
“没有关系,”张三说,“边上就有一大会址红色教育基地,我带你去净化心灵。”
“张三。”李峙手上用力,手指慢慢挤进张三的指缝,微微弯着的黑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张三,“我们刚刚是不是说好了?”
“什么说好了?”张三往后躲,然而手却抽不出来,有些莫名的羞恼。
“如果我被裁了,”李峙说,“我就回家陪张国庆。”
“你这不是没被裁嘛!”张三仔细一想是有这回事,隐约明白了他这句话的用意,却梗着脖子不愿意合作。
“张三。”李峙喊她名字,眸子里笑意渐深,“看我。”
“干嘛。”张三说。
阳光落在李峙黑眸里面,烧得他眼睛很亮,像是要开出花一样,“回家。”
回家。
我们的家。
血液在耳边轰鸣奔涌,张三心脏不受控制地用力跳动起来,秋日的香气似乎变得更浓郁了,熏得她晕晕乎乎。
“我”她像是喝醉了一样,微微启唇。
李峙专注的凝视着她,嘴角笑容柔软。
手机铃声突兀响起。
“你是我这一生想要的美丽女人,你是我这一辈子最难忘的人”
来自千禧年的《美丽女人》跨过那充满希望和对美好未来幻想的二十余年再度登场,复古迷幻的电子音中略带一丝对于眼下场景的诙谐和挑衅。
两人陷入了沉默。
“张三。”李峙真诚道,“你确定不换一个彩铃吗?”
没有一个还想要正常社交生活的年轻女性,会用这样的电话铃声。
“这是我妈拿我手机设置的,”张三艰难道,“专属彩铃。”
“噢。”李峙沉默了几秒,“阿姨挺母女关系真好啊。”
在诡异的沉默中,张三慢吞吞接起了电话。
“三三啊。”张爱华在手机那头问,“你在哪里啊?”
“我在公司。”张三看了眼李峙,回答道。
张爱华哦了一声,随后开口,“那个和小李手拉手的不是你喽?”
张三脖子僵硬,扭头的时候都能听见脊椎骨一节一节转动的声音。
脖子上围着红丝巾的张爱华女士隔着马路举着电话,朝张三招了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