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透了,容卿还没有回到府邸,云梦里的老族长亲自去营地接人,可连营地也进不去,在外面等了半天只等来一句:“五殿下说,只会派人将王后送回,你回去吧。”
可他哪里敢回去,魔主陛下要他守着王后,如今王后夜不归宿,他如何交代啊。
营地里,副将康明也接到了陛下的指令要盯着王后与那位“五殿下”,可是他两趟主帅帐外,发现主帅帐外设了结界,凭他根本打不开。
最后一趟他借着送军报倒是进去了,可灵压压的他险些站不住,只瞧见王后坐在桌案前,低头在翻阅军报。
而那位“五殿下”站在她身侧,擡头瞧了康明一眼,康明便被灵压压的屈膝跪了下去。
他气得咬牙切齿,却没有一点办法,他无法不承认,这位“五殿下”的修为他根本无法抗衡,恐怕连陛下也不是他的对手,所以他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桌案后的王后擡起眼看向了他:“康副将还有什么需要禀报的事?”
康明对上她明亮的眼,明明该请她回去,可是被“五殿下”的灵压压下来,只觉得张口就要吐出血来。
只能低下头硬生生说:“属下告退。”迅速退出了营帐。
刚离开结界,他就扶着木杆一口血呕了出来,谢和是……已经入魔了吗?这样的修为,陛下派再多人监视又有什么用?他甚至觉得,若是谢和不爽,会直接杀了他和违抗的人——
帐中,黄二又点上了一盏灯放在桌子上,对低头看军报的容卿说:“看书对眼睛不好。”
他想和卿卿、魔尊大人出去玩,河边好多人在洗澡、摸鱼,他也想去,可是卿卿要教魔尊大人读书。
容卿擡眼看他:“不要找理由,不识字以后是要被笑话的。”
黄二挠挠头,坐在了另一张桌子边,趴在桌子上捏核桃吃,边吃边看魔尊大人,仔细想着卿卿的话,不识字会被人笑话吗?谁敢笑话就锤死他,看谁还敢笑话。
灯光煌煌。
容卿仔细将那堆成小山的军报、信笺理了一遍,之前这里是殊飞羽复杂,谢和来了之后那些副将全不是他的人,自然不服他,便只将这些拿来给他,还故意问说:“听闻五殿下失忆了?字也全不认识了?可要找个小兵替您念念?”
要识字的。
容卿下定决心,至少要教会谢和认识一些简单的字,能将信看懂,她总不会天天在谢和身边。
她认真看,再用大白话简略的告诉谢和重要信息,她从未接触过这些,刚看第一封的时候心中忐忑。
十二州女子不得从政,国师戴雪是个特例,即便是她的三哥那般疼爱她,也从不和讨论这些。
她想起重生之前那一世,她被偷偷藏在别府中,每次向三哥问起战况、局势,三哥只是说:“这不是你操心的事,卿卿安心养好身体。”
连她身边的下人也被吩咐,不许将外面的情况透露给她,怕她听了害怕。
直到高姐姐来告诉她,她还是逃不脱命运要去与殊苍云“联姻”,她才从高姐姐的职责中知道十二州和魔域的状况。
“青丘狐族以女性为尊。”谢和将一些魔域各族的状况解释给她听:“历来青丘全是女帝,所以殊月并非青丘继承者,真正的继承者是殊月的妹妹的女儿帝瑶光。”
容卿认真听着,擡头问谢和:“这么说,殊月的母亲是女帝的……”
“长女。”谢和告诉她:“殊月的母亲曾经是青丘女帝的继承者,也曾是……拂雪衣的弟子。若是没有成为殊苍云的姬妾,她将会是青丘女帝。”
容卿不可思议的看着谢和,眼睛里充满了愤怒,仿佛在骂殊苍云畜生。
——“她活该。”青铜剑女子突然冷冷说了一句:“她曾是拂雪衣最得意的弟子,却为了一个畜生毁了自己。”
“她是自愿放弃一切,与青丘决裂成为殊苍云的姬妾。”谢和对她说:“据说,拂雪衣心善救下了重伤的殊苍云,是她在照顾殊苍云,日久生情看上了殊苍云,甘愿做他的姬妾也要和他在一起。”
谢和拉了一张椅子坐下:“当初青丘为此事与她彻底断绝来往,甚至是憎恶她屈居一个男人之下,做姬妾,连生子也随男子的姓氏,丢尽了青丘狐族的脸。殊苍云得势之后,第一个攻打的就是青丘。”
容卿惊讶至极,她还以为殊月的母亲也是被强迫做了殊苍云的姬妾。
她怎么会看上殊苍云那个畜生?
“她是被殊苍云杀了吗?”容卿问道。
谢和笑笑说:“她是自刎而死,用殊月送给你那把圣女剑。我曾在魔主殿见过她,她活的不太好,青丘战败,狐族成为了奴隶,一批批的狐族在她面前被奴役,被杀,她偷偷救那些狐族,也偷偷放走了我。”
他想起在魔主殿里见到了狐族帝姬,她双目没有一丝光彩,像要凋谢枯萎的花朵,放走他时对他说:“不要记恨你的母亲,她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是被逼疯了。”
“我听说。”谢和又说:“曾有狐族奴婢刺杀她,那个奴婢是她的亲妹妹,战败被捕获的青丘女帝,她被殊苍云救下,她的妹妹被殊苍云一掌打死,之后第二天她就自刎了。”
容卿手指发凉,亲族为奴,亲生妹妹入宫刺杀她,所以,她自刎而死,因为活着的每一日都是惩罚。
所以当初殊月去仙门山,是她故意让殊月去的,因为她那时就想要死了对吗?临死前她将唯一的儿子送去,她曾经的师门,希望师门庇护。
容卿不敢想象,当初青丘帝姬看着殊苍云将她的师父拂雪衣监|||禁、凌||辱、摧|毁,她心中是什么样的感受?
——“她每一日都在忏悔,也试图救过拂雪衣。”青铜剑女子说:“可她没出息,到死还不忍心杀了殊苍云。”
她为殊苍云背弃亲族、师门,殊苍云却还给她一个人间炼狱。
容卿没有听到过殊苍云提起一次青丘女帝,甚至殊苍云对她没有一丝怜悯,否则也不会如此冷漠的对待殊月,任由殊月被欺负。
这一切好像只是青丘女帝一厢情愿的奉献。
怪不得殊月要杀了他,真该死,殊苍云该一刀刀刮了。
不,这也不够,要毁了他最在意的——魔主之位,一身修为,还有他自以为是的“深情”。
容卿越想越气恼,问谢和:“所以你是什么打算?要与青丘联手吗?”
谢和瞧着她愤恼的表情,禁不住笑了:“母后看起来很想让我与青丘联手,毁了如今的魔主天下。”
“自然。”容卿也不隐藏:“我恨不能你现在就杀了殊苍云报仇。”
谢和的笑容淡了淡,望着她说了一句:“会的,等我安顿好你和黄二。”
什么意思?
容卿总觉得他这话很不好,青铜剑女子也说他杀了殊苍云就会死,到底是为什么?
“为何?”容卿皱着眉问他:“以你现在的修为要杀殊苍云很危险吗?是因为殊飞羽的元丹你还没有吞噬?”
谢和看着她,却不答她,而是岔开话题说:“不是要识字吗?”他探身伸手替容卿研磨:“儿臣为母后研磨。”
他不想告诉她。
容卿盯着他看,为什么不想告诉她?
她慢慢收回眼,接过他递来的毛笔。
“今日你就先教我学一个字吧。”谢和说:“就学卿卿我我的卿。”
他倒是知道卿卿我我这个词。
容卿提起毛笔,在白纸上一笔一划的写自己的名字,慢慢说:“谢和,你知道我最恨我哥哥什么吗?”
“什么?”谢和看着她细白的手指,她写字的样子那么好看。
“恨他从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总是与我说:你放心,天塌了有三哥。”容卿垂眼写完最后一笔:“到最后也是让别人来和我说:献祭你,你三哥也没有办法。”
她擡起眼看住了谢和:“我没有那么胆小怯懦。”
谢和心头跳了跳,看着她的双眼有些慌了,她生气了?因为他刚才没有回答她的话,故意隐瞒她?
她觉得他像他三哥一样,将她看扁了?
她用笔头点了点白纸上的两个字:“容,卿,看得懂吗?”
谢和心跳得就更厉害了,她生气的时候冷冰冰,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冷艳。
吃核桃的黄二听着外面的笑声实在是心痒痒,起身过来说:“卿卿,我不用识字,我想出去撒尿……”
容卿擡眼看住了他,他的话就止了住。
卿卿是生气了吗?卿卿的眼神好吓人啊,好像在说:不许撒尿。
黄二缩了缩脖子,将掌心里剥好的核桃仁小心翼翼放在她手边:“卿卿吃核桃,我不去了,不去了。”
容卿看着那些核桃仁,泄了气,她又在气什么,干嘛冷冰冰地对待黄二。
“你若想出去玩,就去吧。”容卿缓和了语气对黄二说:“早点回来,不要被欺负了。”
黄二有些看不懂她的脸色了,心虚的撇了一眼魔尊大人,他真的能去吗?卿卿还生气吗?
“去吧。”谢和也和他说,朝他使了个眼色,让他先出去。
黄二这才点点头,又对容卿说:“卿卿不生气,我抓鱼回来给你吃。”说完撒腿就跑了出去——
帐中只剩下容卿和谢和。
容卿看着字,谢和看着她。
灯光摇晃。
“你生气了?”谢和低低问她。
容卿垂着眼,摸了一块核桃慢慢嚼,像是在嚼她那一点点的不愉快,轻轻说:“有点。”
她如此坦诚自己的情绪。
谢和望着她冷漠的表情,一颗心也被她轻轻嚼了,在桌子下抓住了她的手指,声音更低地说:“别和我生气,别不理我。”
容卿想挣出手来,被他抓紧。
“卿卿。”他叫她的名字,抓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别对我这么冷淡。”
他这样低微地哀求她。
容卿的心有些发酸,擡眼看住了他。
“我和你三哥不一样。”他眼眶有些微微发红,不知是诅咒又要来了,还是别的:“我永远永远不会把你献给任何人,哪怕天下人都要死了,也与我无关。”
他的脸颊蹭在她掌心里,像只可怜的小狗,“要是有人拿黄二逼我交出你,我会和他同归于尽,和黄二一起死,只要你活着。”
多么自私的话。
可容卿卑鄙地想,此生有一个大魔头这样自私偏袒地爱护她,她很开心。
容卿喉咙有些微哑问他:“杀了殊苍云,你会死吗?”
谢和目光定了定,在她掌心里轻轻“恩”了一声,和她说:“杀了殊苍云我会引来天劫,我不想让你和黄二知道,我想将你们安顿好之后再……”
“再和殊苍云同归于尽?”容卿心中颤动着,所以他不告诉她,青铜剑女子也隐瞒她,是怕她会阻止谢和与殊苍云同归于尽对吗?
——“弑父会引来五雷轰顶的天劫。”青铜剑女子终于对她说:“容卿,这是他的命,从出生起刻在骨血里的命。”
什么命,她若是认命就不会接受重生,活到今天了。
容卿不认命,也不信命,她作为圣公主的命,谢和作为奸生子的命。
“恩。”谢和轻轻又应了她,眼眶发红地闭了闭眼,像是在忍着什么,温柔地对她说:“不要为我担心,我本就该和殊苍云一起下地狱。”他的剜心诅咒又犯了。
容卿望着他,喉咙里酸涩的难受,她能明白拂雪衣的崩溃和疯魔,那个时候的拂雪衣恨不能让殊苍云所有的儿子和他一起下地狱,他真的该死,该千刀万剐。
可是谢和,他……
谢和抓紧了桌子,他痛的嘴唇有些发白,依旧闭着眼说:“这是我的命……”
容卿猛地抱住了谢和,紧紧抱着他,“这不是你的命,你的命是为母亲报仇,为黄爹爹报仇,然后带着黄二去做谢和,做你自己。”
不是殊苍云的儿子,不是奸生子,也不是魔尊魔头,而是谢和。
谢和颤抖地听着,听见她那么笃定地说:“若这是你的命,你就不会遇到我了,我……我是你母亲送回来救你的。”
他怔怔的愣在那里,睁开眼,赤红的双眼里看见目光闪闪的容卿,她望着他坚定的说:“是你的母亲把我送了回来,我才会来到魔域遇见你。”
是吗?
谢和呆呆的掉着血泪,从遇到她那刻开始,他的月亮明亮起来。
她是……他母亲送来救他的?
他的母亲,没有想要他死,想要他下地狱?
真的吗?
他想问,可他不敢问,他怕问多了,这个谎话就被拆穿了。
他那么清楚他的母亲多么恨他,厌恶他,她仅有的温柔话语,是为了骗他过去,抽他的脊骨。
他也那么清楚,容卿只是为了哄他,骗骗他。
可是,他还是妄想着,这个谎话是真的。
他也希望,他生下来不只是为了下地狱。
他紧紧抱住容卿,让她贴在心口,试图压下那一阵阵的剜心之痛:“你再写一遍你的名字给我看,我能记住。”
他痛的将脸埋进容卿的肩膀,只喃喃的重复:“我能记住卿卿……”
容卿贴在他汗津津的脸上,“好。”
她伸手润笔,手指轻轻拉开了谢和的衣襟,坐在他的面前说:“我再写一遍。”
她在他的锁骨下,心口上,一笔一划的写自己的名字。
笔尖划过他的肌肤,他颤抖着擡起脸,愣愣的望她,眼里的血变成一团火。
“记住了吗?”容卿擦掉他脸上的血问他。
他呆呆地摇头。
她靠近他,嘴唇几乎贴在他脸上,手指将的衣襟拨的更大,笔尖点在他的心口:“那我再写一遍。”
他战栗着不让自己发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