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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为聘 卷三 景宣元年 章四十一 归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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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说沈知书有言在先,可孟廷辉一令之下杀了柳旗大营的几千名将士,她怎能拍拍屁股说回京就回京,把这一摊子事丢给沈知书与曹字雄二人去收拾?

    回青州的第三日清晨,人犹在床上,官驿就有人道冲州府帅司来人,奉安抚使董义成之命拜谒钦命招抚使。

    孟廷辉听了便想冷笑。皇上罢免董义成安抚使一职、使其暂领冲州府知府一缺的圣旨虽还未到,可潮安北路的官吏们一向是闻风知意,这董义成又怎好意思仍旧顶着安抚使之衔遣人来拜谒她?从京来青州的时候,她特意绕道不过冲州府,为的就是不见此人;而今柳旗大营乱事方毕,董义成竟如此精细地挑了这时候遣人来青州府,此是何意?

    她人未入朝时便知冲州府安抚使司上下官吏勾结。乾德二十四年春,皇上犹是皇太子时微服出巡潮安北路,为了青州大营一事怒不可遏,可终是因为董义成是东党旧人而未大加贬罚,只贬了其下几个参涉军务之人。眼下皇上升青州为青州府,又要将潮安北路安抚使司从冲州府移至青州府,董义成为人何等精明,自当明白皇上是欲趁此乱军哗变之机,好生整顿一番潮安北路的吏治。

    可她不傻,断不会在此时给董义成丝毫可以拉拢她这个“皇上近臣”的机会,便是任何一句风言片语也不成!当下便让人去回绝来使,道她身子不豫没法见客,谢董大人好意。

    奉命来青州拜谒她的人就这么碰了个软钉子,悻悻地回冲州府复命去了。临走时还不甘心,直道孟大人乃冲州府女学出身,望莫忘本,回京途中还请顺路一过冲州府帅司,与董大人一谒。

    那人前脚刚走,孟廷辉后脚便拟了一封弹章,专门参劾董义成欺上瞒下、明知柳旗大营哗变却仍令沈知书携粮犒军,乃使沈知书人被乱军掳扣,而致皇上心忧、千里遣使招抚乱军。

    沈知书未与她同回青州,人仍留在柳旗县,与曹字雄、狄念、宋之瑞等人一并重置百姓居业、城郭换防诸事。待听见府衙来报孟廷辉千里弹劾董义成一事,他倒是一惊。虽自心明之前董义成刻意瞒他柳旗大营哗变一事实属居心叵测,可他却没料到孟廷辉会连问都不问他一声,就独自拜表参劾潮安重吏董义成。

    她这近乎为他出头、保他不受牵连的举动顿时令他心生不快。

    潮安北路眼下可谓是乱成了一锅粥,因柳旗大营哗变一事而致诸州府间隔阂遽生,上下官吏借机互相倾札,又有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那新缺的安抚使一职,孟廷辉的这封折子一旦拜至皇上御案之下,朝中又会掀起多大的波澜,他实难料。

    人居青州知州一位虽只不过短短一年,可他的心性却比在京时成熟了不少,之所以没轻易弹劾董义成之前所作所为,无外乎是吸取了当年王奇一事上的教训,不欲在此节骨眼上给千里之外的皇上添乱。

    但谁知他未有所动,孟廷辉倒先行下手,不待回京便狠狠地参了董义成一道!

    沈知书只觉自己愈发想不明白这个女人。

    虽知皇上派她携诏来此,定不只是表面上宣敕诏谕那么简单,可他原也只当那一夜的诛军狠令是她遵了上意才敢下的,然她今日拜表参劾董义成之事,却绝无可能与皇上有关。

    待内外城中军防尽换、柳旗县内稍一安定,沈知书便将诸事委于曹字雄,自己先快马赶回青州。

    ·

    沈知书人回青州之日,北境天已落雪。

    城中厚雪满道,府衙门外松柏枝干裹银,一派白皑苍茫。

    孟廷辉早早就在二堂内等着,百无聊赖地一边翻书一边发呆。

    这段日子来因沈知书与曹字雄俱都不在,青州府衙里的诸多事务都是她逾位断决,因是一衙上下的官吏们颇多近附于她,都愿趁机巴结她这个皇上跟前的头等红人。

    过了晌午,还不闻沈知书入城,她便微微急躁起来,不知是不是因大雪封山,将沈知书从柳旗回来的路给阻了。

    正欲遣人出城几里去迎迎看,可却有人来报,京中御前行马有人来送皇上旨谕了。

    孟廷辉料想定是擢沈知书为青州府知府的诏令,便也不好代为接旨,只令衙吏于前堂设了贡案,请来人且稍等等,待沈知书回城后亲自跪接皇上圣旨。

    谁知那御前行马竟又单独出了封黄宣与她,说是皇上特命带给她的。

    孟廷辉意欲跪接,却被那人挡住,说此非圣谕,然后直往她掌上一搁,便随衙吏入官驿歇脚去了。

    她怔然捧着那黄宣,众目睽睽之下不好直阅,便揣进怀里,故作镇定地要过御前行马一并带来的朝廷邸报,坐下细细看了起来。

    时过寒冬,皇上才与中书议定明年之初改元一事。

    景宣。

    改元景宣。

    她伸指轻抚邸报之上的那两个小字,眉头微舒,不由抬眼去望外面院中厚雪银地,又是一年冬。

    京中亦当落雪,却不知他此时人在做什么。

    ……景宣元年。

    这才当是真真切切、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朝代。

    她微微扬唇,复又低眼去看邸报,见其上又道年初正月大朝会诸事,心中已能想见到时候的繁象盛景,却不知自己能不能赶得回去。

    思绪正飘乎不定时,外面忽然有人跑进来,道沈知书人已入城,却在半道上转了向,直直先往城东上丘门商铺一带去了。

    孟廷辉一听,登时就恼了,蹙眉起身,冲那人道:“你们竟也不拦着沈大人?皇上御前行马仍等着他回来跪接圣旨,他不先回府衙视事,却往城东去做什么?!”

    衙吏望着她,道:“下官如何敢拦沈大人……”

    她愈发恼了,一边走去拿外氅,一边冷笑道:“你们不敢拦,便告诉我他去了城东何处,我去亲自请他回衙!”

    衙吏懦然,低头小声道:“……沈大人是去城东的严家铺子。”

    孟廷辉动作一僵,脸色亦变,怔停半晌,才垂眸道:“可有说何时能回衙来?”

    衙吏道:“说是去看看就回。”

    她心底轻叹,消了气,冲那人摆摆手,将其遣退。自己仍是披了外氅,走出衙堂,也没让人跟行,独自往后院行去。

    天上雪花轻落,她默默地走着,待周围已无人声,才从怀中轻轻摸出那黄宣,慢慢地挑开封泥,展了开来。

    那么熟悉的字,一笔一画皆是刚悍有力,浓浓墨色在这雪色银景之中愈发刺眼。

    ……

    “所参董义成之折已阅,尔虑欠漏颇多,难以简表,因暂不批复,亦未流于中书之外,勿忧。

    北境天寒地冻,漭漭雪色虽逾千百回峰,然不及京郊西山一隅。

    念卿,

    速归。”

    ……

    她拿着黄宣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颤。

    脸也跟着一红。

    人就这么僵站在雪地之中,任飞雪飘落满肩,神思犹怔不可转。

    不知过了有多久,才稍稍回神,不禁敛目,重又看了一遍黄宣上那最后几字。

    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写得出这种话。

    她轻轻闭眼,再睁开,嘴角不可控制地扬起,又扬起。

    小心翼翼地收起那黄宣,重新揣入怀中。

    紧紧、紧紧地贴在心口之处。

    又十日,狄念才从柳旗县回到青州府。

    青州一带本就与北戬相邻,而柳旗大营更是压境之兵砦重地,此番禁军哗变虽未激起什么大变,可为防它乱,狄念特令宋之瑞从青州大营调兵布防,又将内外军务整饬一番,方率亲军而返。

    孟廷辉不知他是否会与皇上密奏诸事,更不知他是否亦被授了什么密令,只是他不主动说与她听,她便也不多问,端在青州府里坐着等他回来,两日一阅柳旗县那边传来的信报,凡涉兵务之事一概不予过问。

    她深知狄念在京中殿前司诸军中的身份地位,亦知他与皇上的关系并非寻常将校可比。她不知皇上是否同样告诉过狄念意欲坑杀一营乱军之事,她亦不知那一夜狄念从头到尾之间究竟有没有疑过她,她只知狄念看似什么都不知,亦似什么都不疑。

    且狄念丝毫不像沈知书。沈知书犹能对着她问出心中所疑,但狄念只怕是会将种种疑虑带回京中御殿上去。她能试探沈知书会拜发何种奏折,可却不能去问身为皇上亲军校尉的狄念一字其心何意。

    狄念回青州府时,恰逢两国一年一度的大市集。青州城内白日里热闹非凡,上丘门一带的商贾富家皆是使出诸多奇巧花样来吸引北戬商贩们的眼球。三日后市集收幕,沈知书在知府衙门中摆宴,邀城中十数家生意做得最大的商贾前来聚宴,严家作为其中翘楚,自是不免收到飞帖。而孟廷辉则以钦命招抚使之身被青州府衙上下挽留,和狄念一并参聚此宴。她虽归心似箭,可却不好拒绝旁人美意,便与沈知书商定,在宴毕翌日就要启程归京。沈知书笑而不留,只命衙吏们将孟廷辉众人起行诸事都安排妥当。

    因临正月,城中已有不少人家开始置办彩绸花灯。是夜衙宴开时,外面街上红灯碧瓦流光成辉,甚是好看。

    待众多商贾、府衙官吏皆入后院花厅后,沈知书才请孟廷辉入内升座。她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直称自己年轻历浅,不敢受此上礼,转推沈知书入了主座,这才与狄念坐在一旁。

    厅内一片觥籌晃影,笑谈声不断,人人皆言沈大人治青州有方,纷纷向上敬酒。孟廷辉抿唇低笑,心中暗暗揣测,这一府上下的官吏们竭力要留她在此,是不是故意想要让她看见这一幕景象,好待她将来回京呈禀皇上?

    宴已过半,严家的车驾才缓缓驰至府衙外面。

    一听严家大小姐来了,花厅内的商贾们有一多半都收了笑,搁下手中的酒盅,皆是起身相迎。

    孟廷辉不禁诧然。

    人在青州城中前后逾月,多少听说了点严馥之的行商手段,也知道严家是青州城内唯一一家得免官府所定互市税赋的铺子,可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那个在她面前总是大大咧咧、诸事不计后果的女子,竟会令这一屋子重商名贾们这般敬待。

    倒也难怪。严馥之身后是名震潮安一路的严家基业,甫一来青州就又与官府攀上了关系,又有谁敢不将她放在眼中?

    沈知书亦站起身来。

    严馥之迈槛而入,身上是一袭销金朱衣,脑后是高高的流云髻,一双眼笑得明媚,挨个与人招呼过来,最后才走到给她留了位的这一桌前,轻轻敛袖行礼,道:“沈大人。”

    孟廷辉眼不眨地望着这二人。

    沈知书脸色如常,仍旧是那一张千年不变的倜傥皮相,口中低笑一声,让她入座。

    后面有严府的人捧着一个黑漆木匣跟了过来,二话不说便当着众人的面打了开来,恭恭敬敬地呈至沈知书面前。

    一整株冷玉奇石,莹白绽光,毫无瑕疵。

    厅中众人看清,顿起一片抽气声,继而又响起阵阵低叹声,皆言严大小姐好气魄,严家果然好能耐。

    沈知书倒也接得坦然,双手一捧木匣,想也未想便转身对上正看他二人看得发怔的孟廷辉,笑着道:“如此奇石,沈某不敢私留,但望孟大人能带回京中,呈至皇上御下,方表我青州一地官民之心。”

    孟廷辉一下子回神,不知他这是在搞什么名堂,不禁撇眸去望严馥之。

    严馥之也望着她,开口道:“此物百年难得一见,严府下人也是凑巧从一山民手中得来的。”她起身,伸手转过那株玉石,指着上面一处给孟廷辉看,“此处龙迹并非匠功,实乃天然而成。想必是上天贺我大平新君,乃降此物于世。”

    与座众人皆是啧啧有声,想不到这东西是这来历。

    孟廷辉却哑然失笑,没想过沈知书也会玩这种把戏,而皇上又怎会是相信此等“祥瑞”之物的人?

    可她推拒不得,只能起身收下,心中也隐约明白沈知书的用意所在——皇上甫一登基,北境边地便起禁军哗变,闹得潮安北路人心惶惶,偏远小县亦有流言肆行;他于今夜呈上这一株“天赐奇石”,想必是为了堵住那些愚民之口,以定一路人心。

    倒也真是难为他如此心思了。

    见孟廷辉收下那玉石,厅中众人重又开始把酒言笑。狄念与沈知书亦是旧识,之前一直未得机会好好叙旧,此时更是杯不离手,时时俯耳低语。严馥之则与旁边几桌的商贾们笑谈两境市易诸事,又议起潮安北路茶马司所奏官盐民办一事……

    若非孟廷辉事先知道这二人关系不同寻常,她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严馥之与沈知书之间有何异态。

    酒酣之时,狄念怀中突然掉出样东西来,被沈知书一把握住。

    小小一片桃木,上面刻了些不清不楚的纹路,一头平整,一头略尖,还系了红丝络。

    沈知书左右打量仍旧不解,不禁挑眉问他:“这是?”

    狄念脸色微窘,不答就去抢,抢了几下却没抢到,索性攥紧拳,猛地冲他挥了过去。

    沈知书低笑着躲闪,“此物不会是要给知礼的吧?”

    严馥之与孟廷辉闻言,均是转头望过来,又都一眼认出那东西——是潮安北路特有的小玩意儿,男女之间互表情意用的。

    严馥之笑起来,凑过去对沈知书耳语了几句,沈知书脸上笑容愈大,一把丢回狄念怀中,然后侧头淡望严馥之一眼,没再说什么。

    狄念讷然解释道:“那日……那日在柳旗县的时候,城中有个百姓给我的,我看这东西有意思,才想要带回去给知礼顽的。”

    那边有几个商贾看这几人笑得高兴,便大着胆子过来灌沈知书酒喝,口中亦笑道:“早前因王奇一事,沈大人把好处尽数给了严家铺子,倒让我们这些人好生眼红!”

    沈知书心情仿佛格外的好,来者不拒,一一举杯干尽,却是只笑不言。

    孟廷辉脸色微变,听见那几人说话,才知原来王奇一事与严馥之亦有关系,而严家能享官府免除互市税赋也非沈知书一昧徇私。

    其中一人见沈知书今夜这般好相与,胆子愈发大了起来,连灌他数杯酒,然后笑呵呵地开玩笑道:“我们平日里私下常说,要想严家铺子不占这好处,非得严大小姐嫁给沈大人不成——到时候,沈大人总不能再把这好处给自家人享占了不成?”

    沈知书三指捏住酒杯,仍是不经意地笑着,眼底水光忽明,轻一转头,看向严馥之,冲她道:“却不知严大小姐肯不肯每年少赚些银子,而下嫁于沈某?”

    他的声音不大,可却足以使在场所有人听清。

    狄念手中的酒盅蓦然落地,琼液飞溅两人袍摆,酒香漫溢。孟廷辉脸色陡变,直盯着沈知书看,似是不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那几个来敬酒的人亦是怔神,面面相觑之下不知说什么好。

    严馥之坐着,抬睫扫了一圈众人,红唇扬笑道:“沈大人不过说句玩笑话,堵一堵你们这张嘴,你们还当真了不成?”

    几人闻言,神色一懈,纷纷大笑起来。

    狄念一抬胳膊,碰了碰沈知书,也是笑着道:“我方才差点就信了!你这话若是传至京中,可不知要伤透多少颗芳心!”说着,又凑过来暧昧一笑,道:“话说回来,你沈知书又如何舍得了京中那些女子?但等年后,皇上不定便有旨意诏你回京……”

    沈知书嘴角轻笑未泯,听着狄念的话,右手慢慢晃动酒杯,一圈又一圈,良久不停。

    可孟廷辉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她垂眼,想起那一日沈知书回城之后不归府衙却赴严家,再与此时一作比,心下不知为何,竟有些忐忑起来。

    京中沈府的沈大公子,朝中家世无双的沈大人,风流之名遍京城的沈知书……他若有真心,真心究竟又是什么样?

    孟廷辉不由去看严馥之,却见她神情坦荡,依旧大方无束地坐着,笑脸去望身边所有人。

    可她那一日分明亲眼目睹了严馥之为了沈知书哭成了什么样,又如何肯信眼前这貌似毫不在意的笑容。自己没机会、也没来得及问严馥之,她与沈知书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更不知这二人心中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

    她明日一早便要与狄念启程归京,下一次再见严馥之亦不知会是什么时候,只怕过了今夜,更不会有机会询知这二人的事情。

    如此一想,竟觉微微伤感。

    严馥之忽而举杯敬众人,笑道:“严家因得诸位相让,一年多来尽享官府种种好处,今夜之后,便请沈大人依例着衙吏来严家收取互市赋税,大家可莫要再这样开沈大人玩笑——沈大人何等贵材,京中多少王公千金还等着他呢,若叫人知道他与一商贾女子不清不楚的,倒要成何体统?你们倒是想毁了沈大人的仕途不成!”她话语是一如既往的无所顾忌,言间带笑,停了停又道:“更何况,我严家又岂是小商小户?我爹爹早就有言,将来要我嫁的可是能入赘严家之人!沈大人还万万不够格呢。”

    听了她这番话,旁边几桌的人均开怀大笑起来,不少人都来向她回敬,直称严家大小姐度量不输男子一分。

    她揽杯,冲孟廷辉笑道:“孟大人千里劳顿,救我青州知府沈大人于乱军手中,民女便代城中百姓敬孟大人一杯!”饮毕,她才移眸去看沈知书,脸上笑容未变,道:“一逢年末,铺子里的事儿就忙不完,沈大人还恕民女先行一步,不扰诸位雅兴。”说罢,便撩裙起身,唤过严府小厮,陪她一道出门去。

    沈知书自始自终未看她一眼,待花厅巧门一合,才对众人笑笑,示意大家继续宴饮。

    孟廷辉食之无味,总想着要在走前再与严馥之一叙,正欲起身离席出门去追她,却听沈知书对众人告恙,说是不胜酒力,还要回去拟备孟廷辉明日启程诸事。

    他这一走,厅中热闹之意大减,府衙里的其余官吏们忙撑着面子与商贾们互饮互敬,口中尽是些官腔客话。

    狄念也终觉不对,目光迟疑地看向孟廷辉。

    孟廷辉扯出一抹笑容,轻声道:“你且坐着,我出去看看。”说罢,便趁旁人不经意时,悄悄起身从幔子后面绕了出去。

    外面一阵冷风袭来,裹杂着细雪碎沫,令她抖了一抖。

    地上有浅新足迹,朝廊后蜿蜒而去,她便按着那脚印往后走去,可没走多远,目光便凝视住小径另一头,足下缓定。

    银雪百步倘佯,二人长袍襦裙纠缠不分。

    红裙红得火辣张扬,青袍青得清索漠离。

    这对比是如此刺眼,浓洌色彩在这夜色雪芒下令她暂盲,一时垂下眼,竟不敢再多看一瞬。

    急急地扭头就走,沿原路回了花厅。

    彼为何情,不殊与道。

    她心头微恻,嘴角却轻扬。

    顿时觉得,那二人之间有何故事又会有何结果,都不再与她有关,她亦不再在乎。

    ·

    启程当日,沈知书出城相送三十里,却是一路无言,只递了封折子与她,请她回京呈与皇上。

    她虽知此事逾矩,却也未拒,暗下收了折子,与青州府官吏们作别之后,便由狄念所率亲军护送归京。

    路上虽然日日在赶,可寒雪之冬远途难行,京中的正旦大朝会仍是被她错过了。到京之时,已是正月初九的子夜时分,外城兵阙远见亲军旌仗,慌忙开门相迎,当下又遣人快马进宫去报。

    外城街道上满是喜庆之象,纵是在深夜冷氛中,她依然能够嗅出那糯酒甜香之味,心底也跟着软了醉了。

    她明明生不在此地,可却觉得这里才是她真正的归属。

    与狄念及一众亲军将士们在内城南门前告别,便与闻报来接她的孟府小厮一道入城回府去。

    小厮见她安然,一脸兴高采烈的神色,平日里惧她不敢多言,此时却也变得话多起来,直在车前嚷嚷她不在京中时的大事小事,又说她在潮安平乱之事已经传遍京中的大街小巷,人人称道。

    最后又悄声暗道,皇上封赏的东西全在府里堆着,就等她回来去看。

    她一听见那皇上二字,就满心忐忑起来,脑中只想着那一张黄宣上的话,身子偎进车上软垫中,脸竟然就这么红了。

    回到府里,洗去一身风尘,吃了点东西,便熄灯歇了,也未着意去看他究竟封赏了她些什么。

    宫中一夜亦未有信,安寂得令她几乎就要觉得,他根本不知她已回京。

    翌日天晴,等她醒来时,已近晌午。

    正月初十,皇上该依祖制御幸金明台,率朝中百官观看诸军百戏,然而却也未闻宫中有人传她同去。

    她起得晚,隐约有些担心,生怕是自己睡过了头,便叫人来问宫中可有来人,可府上人只是摇头,说宫里一直没信儿。

    一直到入夜时分,用罢晚膳,她揣度着金明台的武戏当已尽散,而皇上也应已坐驾回宫,这才令人服侍她换了衣裳,准备入宫述职。

    他迟迟不命人传她,可她却不能失了臣礼。招抚哗变乱军这等大事,她人既已归京,又岂敢不速速入宫谒上。

    可一出府门,就见街头站了两个小黄门,像是正要往这边而来。

    她以为是大内正巧来人传她入宫觐见,便忙吩咐府里小厮备钱分赏那两人,又急急地转身上车。

    街墙夜影下,忽然晃出一人一马。

    光影黯淡,那人长身立马,一袭华贵鹤羽大氅淡淡散芒;雪色纷娆,那马喷着鼻息,脖下黑亮长鬃微微扬抖。

    她心头像是被人一把攥紧,撩了裙摆欲上车的动作就那样僵住,眸光怔望着那人那马。

    纵是夜色模糊了他的面目,她也认得出这世间独一无二的气势风华。

    那人亦是不语不动,隔了这么远,只是淡望着她。

    良久,她才收手。

    罗裙百褶如散花一样蓦然落下来,遮住她的官靴。

    她动了动嘴唇,听见自己轻声道:“陛下。”可这声音缥缈得几乎不像是自己发出的。

    马儿陡嘶一声,夜空中鞭声凌厉刺耳,四蹄尥动,下一瞬便跃至她身前数步。

    他揽辔收缰,俯身看向她,嘴角轻牵,“孟廷辉。”

    她慢慢地抬起头来。

    这声音是如此低沉而熟悉,夜夜夜夜都在她的梦里湃荡不休,令她一生一世就这般沉迷失智,无怨无悔。

    他握着缰绳的手动了一下,大氅微微敞开来一些。

    她看清了那里面的衮服,不由又是一怔,口中下意识道:“陛下自金明台而归,尚未回过宫里?”

    他望着她,不语,眉头却缓缓一舒。

    夜里四寂,此处除却她府上的小厮和那两个常年随驾的小黄门外也无旁人,可她仍是害怕被人看见他私来孟府,当下不知如何是好,神色踌躇,终是又开口,道:“臣方才正欲入宫觐见。”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开口道:“过来。”

    她便依言上前,走到马儿身侧,抬头望他,“陛下。”

    他眼底有火星一闪而灭,紧望着她,然后猛地倾身而下,将她拽上了马背,按在自己身前,口中沉喝一声,吁马调头,往城北驰去。

    冷风划过她的发鬓,马速飞快,尚未等她反应过来时便已过了数条街,蹄声嘚嘚,一下下敲着她的耳膜,令她一时觉得像是在梦中。

    腰间是他的大掌,硬而有力地箍着她。

    她轻轻吸了口夜风,看着街景迅速后退,小声问他道:“陛下不顾朝制,这是要往何处去?”

    他的嘴唇压上她耳边,“西山。”

    马背在震,她心亦震,急道:“已是入夜时分,宫中久久不见陛下,该有多急?外城诸司见了陛下这样,又该如何是好?”

    “孟廷辉,”他将她搂得更紧,唇息愈烫,“你谏正有理,可我等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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