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事,王秋霖都一五一十跟她说了。
据老李交代,分尸在老房子搭在天井里的简易浴室里进行,他将浴室铺满塑料布,用借自装修工人的电锯将一个成年男子分成四袋,用背包背了,分四次丢入湖里。
电锯用完后,他知道无法真正清除血迹,于是就把锯条卸下,谎称用坏了,配了工人一根新的,再搭上两包烟,没谁能说他礼节上做得不对。
他从此喜欢上了钓鱼,一方面是因为心惊胆颤,总想着万一谁发现什么他能第一个知道;另一方面则是愧疚,他开始相信世上有鬼,想方设法要让李格非灵魂转入轮回。他无数次背着人在湖边偷偷给李格非上香烧纸,逢年过节从来没落下祭奠。他一刻都没忘记这件事,憋在心里太久了,就老觉得那个背着尸块的背包没卸下,它一直压在他背上,压到他喘不过气来。
事到如今,再问一句这个人怎么能一边亲手杀了李格非,另一边跟着谢风华为着李格非失踪的案子忙前忙后,出钱出力毫不含糊,这似乎已经多余。
谢风华不想知道答案,但王秋霖却特地告诉她。
老李说,他并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是快让重重叠叠的内疚压垮,不忍看谢风华一次次满怀希望又希望破灭,基本上每次他号称去外地找李格非,都是到了当地找个旅馆关在房间里哭一场,释放了情绪后才能收拾收拾回来,再继续投入下一次的无结果搜寻中。
包括他想给谢风华买房子,对谢风华关怀备至,都是因为他对不住她。
没法赔一个李格非,就只能在边边角角上做点补偿,如此而已。
“真的只是愧疚?“谢风华讥讽一笑,“得了吧,就是因为他做这么多,尽心尽力,任劳任怨,几年了,谁也没怀疑过他,连我也……”
她猛然闭上嘴,扒拉了下头发说:“算了,不说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他让我跟你说,”王秋霖皱了皱眉,“记得让李格非的妈妈民事起诉,他的钱就算拿出来估计人家也会扔回去。但民事赔偿就完全不同了。听说受害人家属常年看病吃药,花费不小,这个建议我看行。”
谢风华长长吐出一口气:“老人家都糊涂了,你跟她说这个也说不通,我再看着办吧。“
“那行,你快点回去歇着,有什么事我再给你电话。”
谢风华点头,站起来要走,临出门回头真诚地说了句:”王哥,谢了啊。“
王秋霖不以为然地挥手:“自家兄妹,亲的,客气啥。”
谢风华淡淡地笑了笑,走出了办公大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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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已经入夜,但刑侦支队这一层却灯火通明,注定又是一个通宵达旦的加班之夜。
谢风华擡头仰望,忽然有种说不去疲倦之感,就好像灵魂被掏空,肉体深入到每个毛孔,每根血管深处的力气都被抽干,要不是还剩下一口气,她大概会像一具空空荡荡的皮囊,抖一抖都能摊平铺到台阶上。
与这种掏空感相随而来的是一种深深的自我厌弃。
她想,有什么意义呢,就算抓住杀死李格非的凶手,审完了来龙去脉,不日就会开庭,死刑或无期几乎可以期待,然而那又怎样呢?
最重要的是,那个人已经不在了,没了,消失了,回不来了啊。
有关他的一切,她再苦苦记着又怎样呢?终归是会遗忘的,终归不会有人再记得曾经有个男孩模样如何,笑起来什么样,他喜欢什么,不爱什么,这些终究会烟消云散,毫无价值。
喜欢过的人是这样,至交好友也是这样,亲如手足的也是这样,重要的人都会离开,无一例外。
甚至她自己也是如此,短暂的人生,秉承着可笑的正义原则横冲直撞,就算多抓两个罪犯也改变不了这个世界,有些罪法律触及不到,有些恶警察也只能束手无策,她以为做了很多,以为做得还不错,到头来连身边重要的人都没保护好。
唐贞为什么自杀她不知道,李格非被抛尸湖底她不知道,高书南困在一个奇怪的机器里她原本也不知道,她原来力所不逮的地方这么多,那还有什么好骄傲自豪?
你就是个无能的人。心底有个声音平静地告诉她,他们每个人出事,你都有推卸不了的责任。
等她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坐在车里,手鬼使神差地摸向座位下的暗格,摸出她的配枪,推出弹夹检查了一下子弹后,她咔嚓一声将弹夹推回去,慢慢反转枪口。
至少在开枪自杀这件事上你要像个专业人士,什么枪口对着太阳穴、心脏之类的都显得外行,因为那都可能因为手抖而造成子弹射偏,结果白白受苦却依然活在世上,只有枪管朝上含入嘴里,才能确保百分百打穿脑袋,蹦出脑浆。
我开枪,手从来不会抖。
很好,那就把枪口放入嘴里,然后扣下扳机吧。她心里的声音说,你太累了,只不过生而为人,却要每一天都活得这样费劲,算了吧,扣下扳机,一切重担都会自然而然随风而逝。
想到一切重担将会随风而逝,她居然由衷感到一阵向往,已经很久没试过轻松的感觉,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女孩原来早就死了,也许在唐贞自杀的时候,在李格非遍寻不着的时候,在看到李格非碎尸残骸的时候。
所以现在做的不过是补充一个仪式,我并不是懦弱,我也不是不负责任,我把该做的事都做完了,是时候轮到我休息了。
那就谢幕吧。
她眼神冷冽,镇静地打开保险,闭了闭眼又睁开,这时再张开嘴,就在她准备将枪口怼进嘴里时,手机声突然尖锐地响起。
她本想置之不理,但这时候才发现她设置的铃声声音实在尖利又入侵感十足,带着打电话的人不接听便誓不罢休的气势,她烦得要死,啪的一下放下枪,一把接通了电话。
“谁?说话!”
“谢警官,晚上好啊,我是高老师的助理,您还记得我吗?“助理的声音活活泼泼地传来,为了制造搞笑效果,他又用人工智能的声音重复了一遍,”我是高老师的助理~“
就像猛然间有人将她从绝望的泥沼里使劲推了一把,谢风华清醒了过来,她看着自己的枪,想到刚刚要做的事,蓦地惊出一身冷汗。
她喘了口气,定了定神,这才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问:“记得,有事吗?”
“有哇,而且是好消息,”助理快乐地说,“前天您来实验室跟高老师说过话后,我们发现他的脑电波数据产生起伏,反应很好。”
谢风华精神一振,忙问:”真的?那太好了。小高他是不是快醒了,要不然我多去几次……”
“不是这么简单,黎教授有个提议想当面跟您商量,您现在可以过来吗?我们都在开会。”
谢风华看了看表,说:“行,我现在过去。”
“好的,”助理补充了一句,”麻烦您快点,时间很紧。“
“好的。”
谢风华挂了电话,揉了揉脸颊,又拍了拍,忽然自嘲地笑了笑。
还有高书南呢,刚刚怎么把他忘了?
也许是他太独立又太自律,以至于她下意识认为不管高书南遇到什么困境,他都能凭借自己的力量挣脱出来。
然而那个少年是她从犯罪现场捡回来的,无论他成长成一棵怎样的参天大树,他都是她的责任之一。
她脑海里再次响起高书南的话,你要来找我。你不来找,就没人找了。
对不起,谢风华在心里说,在把你找回来之前,我没有资格说什么该做的事已经做完,你也同样重要,不,或者说经历过真正的生离死别,你更重要。因为无论唐贞也好,李格非也罢,他们都不可能再回来。
唯有你是有可能回来的。
那我就必须要你回来,不计代价也要让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