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风华跟着他又穿回刚刚那个平房。老慕重新开了门,手一推,嘎吱一声,门洞大开。
那股霉味依然挥之不去,哪怕此刻阳光普照,这个地方依然被周围高楼挡住,阳光只能照进一个小角落,刚刚不觉得,但此刻进来却发现这里头有种说不出的阴寒之感。
老慕穿过天井,走到屋子前面,掏出钥匙拧开了那把挂在门上的生锈锁头。
“你怎么会有……”
谢风华忽觉自己问了个傻问题,像老慕这样的人,能弄来大门钥匙,自然也能弄到屋里的钥匙。
老慕轻轻推开门,一股更为浓重的腐烂怪味扑鼻而来。
待适应了里头昏暗的光线后,谢风华渐渐看清了屋内的陈设,全是现在的年轻人看不上眼的老式家具,但却看得出来款式一致,显见当年住这的人花了心思追求统一。沙发扶手和茶几上甚至还保留着钩针钩出来的镂空蕾丝垫,上面是精心织就的方块菱形图案,只是年深日久,原来的白色已经变黄变黑。
老慕说:“这是我姐拿钩针织的,她虽然好吃懒做,却有一双巧手。”
谢风华四下打量这间屋子,分明可以从细节中看出曾经住这的主人花了很多心思打扮和维护它,哪怕没什么钱,但也尽量在墙上挂一幅画,在角落里摆一束花来点缀自己的起居室,若说他们对生活全无热爱和期待,断然是做不到这点的。
她忽然皱起眉,走近了墙边,用手在墙上微微一抹,发现除了灰尘却全无白色粉末。
“你也发现了?”老慕轻声说,“这个墙后来重新涂过,而且是涂漆。”
“什么时候涂的?”
“反正不是他们住这的时候,我记得很清楚,当年这墙的颜色是浅绿的,看着就跟长了青苔似的。”
谢风华没有说话,而是走进了卧室,卧室也很小,一张大床、一个衣柜已经占据了绝大多数空间,但卧室的墙贴着墙纸,那是花团锦簇的田园风格,现在早已发黄潮湿,个别地方还出现脱落斑驳的现象。
谢风华蓦地回头,看向老慕,她清楚从对方眼中看到罕见的悲伤。
只是这悲伤并不浓厚,或者掺杂了太多别的东西情绪,显得一闪而过。
“我说过,观察力曾经是我赖以活命的仰仗。”老慕淡淡地说,“没错,你看到的,你怀疑的,也是我看到的,我怀疑的。”
“我在卧室梳妆台那发现了这个。”
他张开手掌,手心里静静握着一个镂空雕刻的黄金鸡心坠子。
“这是?”
“这是我当兵后拿工资给我姐买的,她那个人见钱眼开,送什么都不如送金项链金耳环这些好。”老慕声音低沉,“她拿到后虽然嘴上嫌样式土,但其实喜欢得很,天天戴着不肯拿下来。讽刺的是,这个情况还是我姐夫悄悄告诉我的。”
“你是想说这个坠子不该在那?有没有可能因为它是不小心被忘了收起来?”
“有这个可能,但我姐是个什么人呢?那是个离个婚没刮够老李三层油皮不罢休的人,她这样的,一旦起心要跟男人跑,绝不会落下任何一件值钱首饰。除非……”
谢风华叹了口气,替他把话说完:“除非这东西不是她落下的。”
老慕收起了坠子,说:“还有一件事。”
“你说。”
“老城区虽然监控不到位,但有个特色是住楼房的人没有的,就是这里的邻里关系稳定而且互动多。我姐夫住的这片,周围全是几十年老邻居,对他们发生的这点事大家茶余饭后都很有兴趣讨论,我让人打听了一圈,听到这么一个传闻。”
“什么传闻?”
“说不是我姐抛下我姐夫,而是反过来,是我姐夫不要我姐。”
谢风华诧异问:“怎么说?”
“传这话的人叫刘二平,是这片的老光棍,一辈子游手好闲不干活,好在父母留下两间房,他租了一间给外地人,就靠这点租金过活。这个人平时喜欢在拐角的小店里吃饭喝酒打牌,有时候一打就到大半夜。他说我姐走的那晚上,他跟几个朋友都瞧见了,拖着个箱子趾高气昂地走,见到他还白了他一眼。到了后半夜他喝完酒回家,又瞧见我姐拖着个箱子回来了,进了自己家门。因为这个,他一直认为我姐原本是想跟人跑,但跑过了又后悔回来,可老李嫌弃她,她气性大,结果赌气又走了。”
谢风华蹙眉:“他看清楚你姐回了家?那后来呢,他有没有看到人再出来?”
老慕摇头:“实际上没有,他喝多了,尿急,在巷子里的电线杆那撒尿。只是听见拉杆箱的声音,隐约觉着是个女人。”
“你确定?”
老慕微微笑了下:“他没撒谎的余地。”
谢风华环顾四下,问:“这里,李叔叔回来过吗?”
“没有。”老慕说,“他不卖,也不租,就锁着。据他说,这里留着,也许有天我姐回来还能找到家。”
谢风华忽然觉得这句话令人不寒而栗,她喃喃地说:“这倒是一个很好的借口,专一、念旧,人们最多说他傻,但没人能挑得出错。”
“而且能完美地杜绝别人给他介绍对象。”老慕颇有些讽刺地说,“附近的七大姑八大姨不能给他说媒拉纤,个个都怨上了我姐,说她人走了还不消停。”
谢风华心里有些堵,她站起来问:“如果刘二平没撒谎,如果他确实见到你姐回来了呢?”
她看着老慕,慢慢说出了心底最深的疑惑:“有没有人看见她第二次走出家门?还是说,她到底,有没有走出来?”
老慕眼神变冷,浑身气势骤然间变得萧杀阴郁,他冷冷地说:“那就要好好把这里的墙铲了,看看为什么无缘无故,有人会在锁了的老房子里刷墙,而且只刷客厅的墙。”
谢风华猛然擡头,问:“李叔叔有位相熟的装修师傅,我爸不久前还问他要了电话……”
她立即掏出手机给老谢打,老谢过了好一会才接。
“爸,你在哪?”
“我?哦,建材市场,我正跟人说话呢,你有事吗,没事挂了。”
“哎,等等,”谢风华忙问,“你在哪个位置啊,我顺道接你回家……”
“不用了,我等会还有事,你忙你的,就这样。”
老谢不由分说啪的挂了电话,老慕说:“没问到也没什么,我叫人打听一下。”
谢风华皱紧眉头说:“不是,我爸有点奇怪。他应该是在建材市场那跟我们要找的装修师傅聊着,就是不跟我说。算了。”
她摇了摇手机,笑了笑说:“我趁他不注意时绑定了他的手机,从我手机能看到他的定位。咱们过去?”
老慕也笑:“你爸干了一辈子刑侦,没想到倒让闺女给套路了。”
“嗐,信息时代,老同志反侦察能力再强也想不到这上面。”
———————————————————————————————————————————————————
他们边说边走出了平房,老慕照例锁好了门,谢风华开自己的车,带着他飞快朝建材市场开去。一路上,老慕沉默寡言,忽然问:“小华啊,这事如果换成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谢风华想了想说:“没法这样假设,因为我们俩是完全不同的人。但我爸曾经告诉我两点,我觉得挺有道理的,第一,世界上没有除了你别人发现不了的事,你能看出问题,别人也能,你不查不说,等别人去查了说了,反过来你怎么办?第二,情有可原,不是犯法的理由。你觉得呢?”
老慕点头:“你爸看得比我明白。”
“他只是做惯了刑警……”谢风华突然顿住。
“怎么啦?”
“我忽然想到,我爸做惯了刑警,你觉得不对的事,他是不是也觉得不对……”谢风华一踩油门,恨恨地说,“怪不得支支吾吾还跟我耍回马枪,原来是这样,行啊你老谢。”
她风驰电掣赶到建材市场,跟老慕下了车,直接就扑到定位点那,然而去到才发现老谢已经离开,那位装修师傅也不是师傅,而是一间私人装修公司的高级监理,年纪三十五岁上下,理着平头,个不高,模样精明能干。
谢风华单刀直入,亮出警官证后拿手机调出自己父亲的照片问他:“刚刚这位老同志是不是来过?”
“是啊,”监理大惊,“警察同志,这位老先生干了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吗?嘿,这可瞧不出来,看着还挺精神抖擞的老爷子……”
“瞎说什么呢,”谢风华打断他,“这就是一好人,退休老干部,我们这是调查有人专门针对老人下套诈骗。”
“那我可绝对没有啊,我这都是合法经营……”
“没说你,他都问你什么了?”
监理想了想说:“就问装修的事,说想给自家老房子搞内部装修。”
“没问你其他的?”
“有,他是我以前客户介绍的,他就问我给那个客户装修的事,”监理笑着说,“其实我就是统筹管理工人,协调客户要求,现场还真不用怎么去,而且那个客户自己就会装修,手艺还不错,我记得做他那单特别省事,就说墙面吧,我们上漆是六道工序,那客户自己就能做完前三道,我手下那帮师傅借着做后三道就行……”
谢风华与老慕对视一眼,老慕问:“所以墙面油漆是他先做,然后才是你们?”
监理吃了一惊,说:“对,对啊。”
谢风华脸色凝重,转身走出了店,直接拨打了支队电话,跟凌队长汇报了整个情况。
她汇报完了,低头点开手机里定位APP,忽然浑身一颤,高声喊:“老慕。”
老慕忙走了出来,问:“怎么了?”
“我爸,”谢风华定了定神,“我爸现在又去了老城区,定位显示他正前往李叔叔的店……”
“我们赶紧过去。”
谢风华忙朝自己车跑去,一把拉开车门就要坐到驾驶位。
老慕轻轻拉住她,沉声说:“我来开。放心,你爸是老刑警,他做事有分寸。”
谢风华却不知为何总觉得心神不宁,她勉强点点头说:“我知道,赶紧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