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这里,但也不在这里,这是什么意思?
谢风华大惑不解。
对她来说,一个人是不可能同时兼备在与不在两种状态,因为“在”是一件可视可感可确定的实实在在的事。
一个人在那,就意味着他作为一个整体完全地出现在某个地方,他的“在”是其他人肉眼可见,触感得到的真实状态,这个人在那个地方,能被录音录像,触摸物体会留下指纹,割破皮肤会留下血迹,切开皮肤会留下人体组织的“在”,这是完全不能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一件事。
否则,她整个刑侦工作的前提就将被推翻,推理的依据,办案的基础都将荡然无存。
因为对刑警而言,着手调查一件案子,倘若有了犯罪嫌疑人目标,那么通常最先也是最需确定的,便是该犯罪嫌疑人到底有没有在案件发生的时间段出现在犯罪现场。
如果他在,那么他便有做案的可能,如果他不在,那么他便洗脱罪名。那些有关目击证人、监控录像、现场证据、交叉证词等等,说穿了都是为了证明那个人的“在”与“不在”到底那个是事实。
人的犯罪动机可以千差万别,但犯罪事实却是非黑即白,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的二元选择。
谢风华冷冷地盯着黎教授,在这一瞬间她感觉这老头在胡扯八道,目的大概是为了他做过的什么事推卸责任。
“黎教授,可能我刚刚没把话说明白,”谢风华说,“我是警察,我只相信证据,而不是信这样似是而非,玄而又玄的话,我再问一遍,高书南在不在这里?”
“可是,在或者不在,并不是绝对的答案。”黎教授目光锐利,”在我回答之前,我要先问你,你怎么定义高书南这个人,怎么定义他在,怎么定义他在这里?”
“您什么意思?”
“人的存在并非只有生物学意义,在与不在,这里或那里,此岸或彼岸,也可能同时存在。”黎教授说,“对我们来说,这不是故作高深,而是可以论证的事实。”
谢风华皱眉,她隐约预感到黎教授大概要给她打开一扇从未触及过的大门,而这扇大门一旦打开,则“寻找高书南”将成为异常艰难的事,难到很可能超出她的想象,难到超出她的能力范围。
霎时间,那些年寻找李格非而无果的心力交瘁感仿佛又席卷而来,谢风华脸色发白,抑制不住想握紧拳头,她想朝谁狠狠打过去一拳,然而她连敌人是谁都无法确定。
套用黎教授的三联式问法,你怎么定义敌人呢?压垮你,摧毁你的,或许根本不是具体哪个人,而是看不见的却由无数细节彼此关联的命运。
但就这样认了吗?不可能的。
因为高书南还在等,他说:“你要记得来找我,我孤家寡人,你不找就没人找了。”
谢风华深吸了一口气,看向黎教授,清晰有力说:“黎教授,我不是科学家,实际上我从上学那时候开始理科成绩就不好。”
“但我这人天生固执,我认定的事情一般很少会改变。我或许不理解您说的意思,但我可以肯定地说,我心里清楚书南是个什么人。他是合法公民,他是公安系统身份系统中信息数据的具体对象,他是我弟弟,是我从十几岁就带到家里,看他慢慢走出阴影,慢慢会笑会贫会欠抽,看他取得这么多成就,看他成长为一个令我们骄傲的优秀的人。”
“我不怕把话跟您撩这,今天他如果在,那咱们一切都好说。如果不在,那对不住了,这里每一位相关人员都请配合我调查,一旦确认他失踪,那不是谁能瞒天过海的。”
谢风华微微停顿,问:“不知道我的回答您满不满意?”
黎教授看着她,问:“他对你来说很重要?”
“当然。”
“不找到他誓不罢休?”黎教授认真地问一句像开玩笑的话,“哪怕把我这拆了也在所不惜?”
“是,”谢风华挺直脊梁,“有必要的话,拆了也无妨。”
黎教授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像下定决心一样往前走,他将手掌伸出,贴近某道门前的掌纹鉴别系统,一道蓝光闪过,AI声音响起:“欢迎你,黎教授。”
圆形的门如八卦一样裂成两半朝左右转开,助理如临大敌,颤声问:“教授,会泄密的……”
“你没听到吗,今天不给谢警官交代,她就要把这拆了。”黎教授回头,笑了笑对谢风华说,“请进。”
谢风华跟着他进去后,门悄然无息在背后合拢,这是一间空空如也的会客厅,除了摆着白色沙发和玻璃茶几外什么也没有,她面带疑惑四下打量,终于发现这里墙上应该还有一道门,只是需要特殊的通信方式才会打开。
黎教授坐在沙发上,戴上眼镜,对她说:“请坐吧,想喝点什么吗?”
谢风华看着白雪一片的房间,有意说:“柠檬红茶有吗?”
黎教授微微提高声音:“高平平,给客人来杯柠檬茶。”
AI的声音响起,犹如在头顶或四壁,声音柔和中带着刻板:“好的,黎教授。”
没过多久就有一个机器人滑动出来,机械手上托着一杯热气腾腾的柠檬红茶,准确地送到谢风华面前。
谢风华接过,挑眉问:“高平平?”
“高教书的专属人工智能系统,名字据说来自他小时候养的一条狗。”黎教授微笑说,“我也就只能使唤它端茶倒水了。”
但谢风华知道,这不是高书南的狗,是她的狗,或者说她很多年前想象中要养的一条狗,她曾经为狗想过很多名字,还老问人好不好听。高书南烦不胜烦,脱口说:“就叫高平平。”
“这么普通?”
“贱名好养活。”
“那为什么姓高,不该叫谢平平吗?”
高书南斜眼觑她:“就你这么懒,弄回家来遛狗洗澡喂饭照顾它还不是落我头上?”
谢风华想了想也是,又笑了:“那行,名字只是个代号,反正狗弄来了,你负责吃喝拉撒,我负责撸毛逗它玩儿。”
“想挺美的你。”
谢风华哈哈大笑,伸手对着小高老师的脑袋一顿乱揉。
分工明明白白,但狗始终没弄来,一个是工作忙,二个因为李格非对狗毛过敏,第三是没过多久,高书南就被国外顶尖大学录取。干苦力的人走了,这事自然就搁了下来。
怎么知道兜兜转转,“高平平”以这种方式存在。
黎教授做了个请的手势,谢风华坐在他侧边,他想了想,轻声问:“谢警官,你做刑警多年,有想过人类为什么会犯罪吗?”
谢风华低头喝了一口柠檬红茶,从茶的堿度到柠檬与蜂蜜的比例都是她所熟悉的口味,她点了点头,说:“犯罪动机千差万别,我们当然也有相关的统计研究,也有犯罪心理的培训课程,但我知道您真正想说的不是这个。”
“是的,我并不是单单对人犯罪这件事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人类为什么会做他们所做的一切事,包括好的坏的,为什么极端环境中总有自我牺牲的利他精神,为什么不面临生存竞争时却总有你死我活的利己主义冒出来?”
“最有意思的,是我们的脑子里,到底有哪些我们还不知道的东西在控制我们的行为,塑造我们的思想,在我们意识不到的时候处理数量惊人的信息数据,塑造我们关于自己和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换句话说,我们所以为的一切有意识的选择,背后总有看不见的手在掌控。”
“这是我从事神经学与心理学研究的初衷。”黎教授笑了笑说,“弗洛伊德听说过吗?”
谢风华说:“当然。”
“弗洛伊德在上个世纪初已经意识到,在人的意识之外存在巨大的隐藏而潜在的机制。他把这个机制命名为无意识,在他的描绘中,那是一个黑暗的深渊,是充满各种不被承认的罪恶、扭曲的欲望、不可告人的动机,那个时代的心理专家就像驱邪的巫师一样,首要任务就是对人进行心理治疗。”
“比如杀父娶母?”
“比如杀父娶母。”黎教授赞许说,“在弗洛伊德的时代,理性知识主导知性光辉,有意识才能有理性,才是一个高尚的人该具备的品质。受无意识控制的人与受动物本能控制,受兽性控制,在某种程度上是一回事。”
“有意识是好的,无意识是坏的?”
“可以这么说。”黎教授点头,“但时至今日,心理学家们早已推翻这个观念,人人都有无意识,那与其说是深渊,不如说是一片广袤而未被开垦的新大陆,它神秘又充满吸引力,引着许多行业顶尖的人才投身其中,遗憾的是,这个过程犹如哥伦布航海,面对的世界太过奥妙,而我们人类能运用的实验工具相比之下却太有限,所以截至目前依然所知甚少。我们只知道这片大陆隐藏在人类大脑沉淀进化了几千年的灰物质中,形成一个庞大且媲美量子速度计算的控制中心,它对我们的一切产生深刻而复杂的影响。”
谢风华放下杯子,严肃地问:“黎教授,你们从事的实验,与这个有关?”
“你果然很聪明,”黎教授叹了口气,“我与书南名为师生,但实际上在面对未知大陆的探索上,他才是我的老师。他在年轻的时候就问过我,既然我们都知道无意识对人类认知行为有巨大影响,那如果能对无意识进行截取、抽离甚至是改造,那会给这个人造成什么后果呢?”
“类似催眠吗?”
“不,催眠说到底只是一种暗示,并没有参与无意识机制的建设,打个比喻,催眠好比在一栋房子的墙上画朵花,让你误以为墙上真的开花,但小高说的,是将房子进行局部改造,甚至是整栋房子推倒重来。”
谢风华莫名觉得心跳加速,她哑声问:“那样的话,整个人会不一样吧。”
“是的。这个设想一旦成真,会在根本上改变心理治疗的观念和方法,拿英国早些年那个残忍杀害婴儿的少年罪犯来说,政府在他身上投入大量资源,企图用心理治疗拯救他,但实际上,这个人一出狱,很快残杀了另一个儿童。换句话说,传统心理治疗只能粉刷墙壁,甚至很可能被高智商罪犯骗过,但如果我们不粉刷,而是推翻这栋屋子,从地基那重新打起呢?”
谢风华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黎教授替她说了:“会引起一场深刻的社会变革。”
他站了起来,提高声音说,“高平平,打开实验室。”
“您的口令。”
黎教授以一本正经的表情说:“高平平减肥5磅才能吃红烧肉。”
“口令正确,正在为您打开实验室。”
门被徐徐打开,露出同样雪洞一般的实验室,在各种调控仪器中央有一个庞大的椭圆形物体安静地放在那,犹如一个巨大的鸵鸟蛋,不知道敲开蛋壳后会孵化出什么生物。
“爱因斯坦曾经说过,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区别只是一个顽固的、持续的幻觉。无意识就是这样,它将过去、现在和未来扭曲在一起,它的本身就如宇宙一样,打破我们熟知的线性时间观。”黎教授轻声在谢风华身边说,“所以我们把这台机器命名为幻觉的未来。”
谢风华喃喃地重复:“幻觉的未来。”
“幻觉的未来。”
谢风华回过神来,急切地问:“高书南在里面?”
黎教授点了点头,目露忧虑说,“就像我说过的,那是一片未知的大陆,目前的探索哪怕聪明如小高,也进展缓慢,所以他拿自己做了实验,但很不幸,他……”
“他怎么了?”
“他迷失在那片大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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