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平山坐在谢风华对面,他神情显得疲惫和麻木,原本用眼睑下有青色,看得出昨晚睡得不好。
谢风华跟老季进来的时候,周平山擡起眼皮看了他们一下,随后垂下眼皮不再理会他们。
老季坐下来后,慢悠悠地掏出一包烟放在桌子上,问:“来一根?”
周平山想了想,瞥了一眼谢风华,谢风华摆手:“不用管我。”
周平山于是伸出手拿了一根烟,老季啪的一下点亮打火机,递过去,亲自替周平山点了烟。
周平山有些意外,但只愣了一秒,立即凑过去点了烟,深深的吸了一口。他抽烟的姿势并不流畅,显见并非老烟民,此刻抽烟与其说为了过烟瘾,不如说为了找件事做,免得在两个经验丰富的老警察面前露出怯意。
谢风华在他吞云吐雾之际打开他的档案,低头看了会,轻声说:“周律师,原来你大学时读的专业是化工制造啊,这么跨专业考司法还拿到律师从业资格,下了不少苦功吧。”
周平山皱了皱眉,淡淡说:“还好,我们律所不少人都走这条路。”
“但肯定没几个跟你一样拿了A证。”谢风华微笑说,“以前我有个朋友,考了好几年连C证都考不到,你好像只考了一次就过了?”
“一次就通过?”老季都有些惊奇,“哎哟,看不出你小子还挺厉害。”
周平山擡起眼皮,淡淡地说:“可能我那年考题容易,运气好。”
“运气不能解释能力,周律师不用过谦,”谢风华笑说,“我虽然不懂,但也知道你们律所很有名,全国都排得上号,考进去当实习律师很难,从实习律师转正执业更难,多少人吃不了苦就半途而废了,哎,周律师这个过程花了多长时间?”
周平山到底年轻,听到这忍不住眼露得色,微微一笑,轻描淡写说:“也就不到两年吧。”
老季笑问:“你家里有关系吧?”
“当然没有了。”周平山立即反驳,“我父母都是普通工厂职工,哪有什么关系?”
“别瞎说,人周律师正儿八经靠自己能力,”谢风华感叹说,“你这么优秀,你爸妈肯定特别骄傲。”
周平山的笑一下就退了下去,勉强说:“可能是吧。”
老季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笑眯眯说:“你爸妈可能怕你骄傲,没当着你的面夸,但他们在左邻右里面前可没少夸你,我们民警都说了,走访你家时不用说名字,只说周律师,随便哪个人都知道,哈哈,中国式父母都这样,理解理解。”
周平山的脸色一下变白:“你们去了我父母家?”
老季点头。
周平山手里的烟顿时拿不稳,直直掉到桌面上。老季伸手把那根烟捡起,按灭在烟灰缸里,若无其事说:“我们还问到了一个情况,原来你跟庄晓岩不仅是老同学,还是老邻居,你们原来住上下楼,嘿,瞧这缘分深的。”
谢风华温言说:“周律师,你这么聪明,当然也能猜到,我们还查到了当年一些事,比如庄晓岩有个酗酒成性的爸,她跟她妈是家暴受害者,你们住楼上楼下的,想必没少听到他们家的打骂声,所以你从小就特别可怜她,是吗?”
周平山沉默了好一会,才涩声说:“季警官,能再给我一支烟吗?”
老季抽出另一只烟给他,照样帮他点了,周平山手微微有些抖,把烟凑近嘴边,贪婪一样深深吸了一口后猛然咳嗽了起来。
谢风华默不作声为他倒了杯水,放在他跟前。
周平山咳了好一会才平息,把水端起来喝了一口,哑声说:“谢谢。”
他发了会呆,问:“我父母还好吗?”
老季说:“你妈很精神,差点要揪着我们同事的衣领挠他满脸花,还好去的有民警有刑警,当时就给她拉开了。后面她哭得挺厉害,说她认识领导,要找谁谁来治我们。你爸不好说,好像全程没吭声。”
周平山自嘲一笑,喃喃地说:“这下他们该更恨小庄了。”
“能理解,”谢风华说,“你毕竟是他们引以为傲的儿子。”
“可他们从来不理解我,”周平山叹气,“不知道我想做个什么人。”
谢风华不动声色问:“那你为庄晓岩做了这么多事,达到你对自己的要求了吗?”
周平山偏过头,半响才说:“勉强吧,至少她脱离了苦海。”
“小周,你是律师,应该知道不要小瞧警察,也不要高看自己,你做过什么我们已经找到部分证据,你为什么做,我们迟早也能推断出来。但我现在不想说这些,我现在想骂你,”谢风华盯着他的眼睛,“你是糊涂了吗?大好前程,每一步都走得那么不容易,难道自己一点都不觉得可惜?”
周平山却笑了,这是他第一次在谢风华面前真情实意的笑,而不是那种圆滑的,世故的假笑。
他眉目舒缓,眼睛明亮,带着他这个年龄该有的朝气与憧憬,摇头说:“姐,你不是我,你不懂的。”
谢风华轻声问:“因为小时候没能救庄晓岩?所以你一直心里有愧?”
“说小时候,其实也不算小,那会我都读初中了。”周平山呼出一口长气,“刚刚季警官说什么来着,楼上楼下,肯定听过不少打骂声?”
他讥讽一笑,随即低垂眼睑,显然陷入某种不愉快的回忆,斟词酌句说:“我告诉你们,那不叫打骂声,那简直像酷刑。隔三差五,有人在你楼下动私刑,能让你听着都不寒而栗,浑身发抖的私刑。”
“那年头家暴没入法,打死老婆算虐待罪,顶天了判个六七年,表现好的没准三年就能出来。一个人活活被打死,这个过程你们知道有多惨烈吗?不是一刀毙命,不是一枪爆头,而是长达几个小时饱受酷刑,做这种事的人,才判不到十年……”周平山说到这,意识到自己情绪不对,轻咳一声后换了种口气,淡淡地说,“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做律师?很简单啊,换成你在那个环境长大,你也会想总得做点什么。可惜我父母老想着要我去投靠在日化企业当高管的亲戚,所以我不得不读了化工。”
“所以当年没能帮得了庄晓岩,你一直过不去心里那道坎。”谢风华点头,“我能理解但无法认同,你要帮小庄离开范文博有的是其他办法,为什么要知法犯法?”
“为什么啊?”周平山目光中露出隐痛,“范文博太精明,小庄不可能在和平状态下跟他离婚,就算离婚,她能分到的财产也很少……”
“以你的聪明,这些都不是你铤而走险的直接原因。”
周平山低头笑了,没说话。
谢风华轻声问:“你认为范文博家暴庄晓岩?”
周平山抿紧嘴唇没有说话。
“你知道范文博那天没打庄晓岩,所以你亲自动手制造家暴的伪相,你让她半夜来找我,是因为有我陪同报警,民警一定会受理,这样就有了家暴的出警证据和证人,你知道正当防卫在我国成立的条件有多严苛,所以精心策划了一个近乎完美还能引起广泛社会舆论的正当防卫场景,你肯定不只一次去实地勘察高架桥底,想要确保范文博被推下来时一定会摔死,为了令庄晓岩能成功把他推下桥,你肯定还授意她给范文博喂了某种令神经迟钝,四肢无力的药。”
周平山瞳孔微缩,将手里的烟揉成一团。
“但我有个地方不明白,男女力量毕竟悬殊,就算事先计划周详也可能出现意外,”谢风华看着他问,“你就不怕被推下来的是庄晓岩?”
“怕,怎么不怕,光是想象那个画面我都受不了。”周平山喃喃地说。
“怪不得你一直在那等。”谢风华点头,“万一出意外呢?”
周平山咬牙说:“那我就开车追上桥,亲自把范文博撞死。”
“总之那天晚上,范文博一定得死?”
“是,他必须要死。”
“所以你承认,是你主谋计划杀死范文博,并伪造成正当防卫了?”
周平山微微变色,愣愣地看着谢风华。
谢风华毫不退缩与他对视,过了一会,周平山像卸下满身重担那样,靠在椅背上闭眼笑了笑,睁开后用豁出去的口吻说:“对,我承认,都是我谋划的,小庄从头到尾都是被我逼迫,她并不想要范文博死,是我坚持要这么做,我还胁迫她,她向来没主意,这才听我的。”
“我才是主犯,她只是胁从。”
谢风华脸色古怪地看着他,半响才说:“小周,你知道范文博其实从来没对庄晓岩动过一根手指头吗?”
“不可能!”周平山怒气冲冲,“我亲耳听到他在电话里对小庄拳打脚踢,小庄哭着求他,那一次他把小庄的胳膊都打折了……”
“你也说了是亲耳听到。”
“那胳膊上的伤……”
他说到这也察觉到这种东西太容易伪造,不由得消了音,脸色煞白,目光中尽是难以置信,一个劲摇头说:“不可能,不可能的……”
“庄晓岩虽然看着柔弱,但其实身体很健康,我们找不到她近三年任何的就医记录,而且也没有任何的报警记录,邻居也从没反应过有听过他们家传来打骂吵架声,相反,要不是出这事,很多人甚至以为他们夫唱妇随感情不错。庄晓岩再要面子,再胆小不敢告诉别人,总不可能胳膊被打折了,都不用就医吧?”
“不可能,你骗我,不可能……”
“一个人童年遭遇过家暴,并不等于她这辈子都会遭遇家暴,”谢风华不无怜悯地说:“范文博心高气傲,其他方面或许是个人渣,但他没动手打人的习惯。你也知道,我最好的朋友是他的前妻,如果他有暴力倾向,就不可能对我朋友例外,那样我早就会察觉。”
周平山冷汗涔涔,望着她居然像个无措的孩子,他茫然问:“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谢风华合上档案和记录,下了结论:“小周,恐怕这个案子,你才是胁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