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谢风华之前所预料的那样,当这漫长的一天落幕时,有些事情也随之落幕了。
庄晓岩与周律师被警察带了出去,老季在一旁站着,见谢风华看过来时,轻轻地点了下头。
谢风华闭了闭眼后睁开,决定去办今天该做的最后第一件事。
她走到老范俩口子面前,两位老人还没从刚刚庄晓岩和周律师被带走那一幕回过神来,面面相觑间尽是惊疑不定。杨女士直到此刻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问她:“小谢,刚刚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们要带走小庄和那个律师?他们怎么啦……”
她其实已经隐约猜到事情恐怕跟之前理解的大不相同,然而又不敢置信,只得求助于谢风华。
“杨老师,有关情况目前我不能跟您透露更多,抱歉,”谢风华看着两位老人,认真地说:“接下来,我有个请求,这个请求我知道不合情理,尤其是在范文博的灵堂里说,但它很重要,我必须要征得二位的同意。”
“你说吧,”杨女士压抑着颤抖,轻声问,“是跟文博的案子有关吗?”
“是,”谢风华说,“我想请二位答应将他的遗体送法医解剖。”
杨女士如遭雷击,苍白着脸,挣扎着问:“是,是他的死因有疑点?”
谢风华叹了口气:“一切都要等尸检报告出来才有定论。”
“但是你也认为他的死有疑点对不对?不然你不会要求尸体解剖,你的疑点是什么?文博不是单纯被推下桥对吗?但,但是那个视频又怎么解释?”杨女士眼里含着泪,近乎哀求地看着谢风华。
老季在一旁说:“杨老师,目前我们只是掌握了一些情况,还不能把整件事弄清楚,所以才需要你们配合同意尸体解剖,只有切实的法医证据才能帮助我们弄清楚真相。”
杨女士有些无助,脚一软,差点摔了,老范忙一把扶住老妻,悲愤地说:“我明白了,既然案情有疑点,那就麻烦你们警察查个水落石出,我同意尸检,老伴,让他们彻底去查吧,啊?”
杨女士点了点头。
老季说:“谢谢二位配合,呆会有同事来跟您二位接洽办手续,尸检报告需要十天左右出来,完成后我会把您儿子的遗体还给你们。”
老范点头:“十天而已,文博如果在天有灵,他也等得起。”
谢风华朝他们半鞠了躬,低声说:“那今天我们就先回去了,您跟杨老师等会跟帮你们办手续的警察走,他送你们回去。”
“小谢,我不知道说什么,”杨女士哽噎说,“唐贞的事是我们对不起你,我没想到你会反过来帮我们……”
“不能说帮,这是我的职责。”
谢风华临走前听见杨女士呜咽着跟老伴说:“老范,你听明白了吗,警察说文博的死有蹊跷,他不是那么坏,我们的儿子不是那么坏,他不是该死,不是罪有应得……”
老范老泪纵横,抱着她点头:“听明白了,听明白了。”
他们的哭声压抑得令人心慌,尤其在殡仪馆这种环境中,气温仿佛骤然低了几度,老人的哭声回荡在空荡荡的灵堂里,仿佛不只是他们在哭,还有这里其他不知名的阴间亡灵一起哭。
谢风华与老季走出来的时候天色渐暗,天边依旧有形状奇特的云朵纠结着,或者说融合着,云朵背后,仿佛在积攒着什么不可知的异动。
或者又会有什么时空裂缝骤然出现而不可知?
谢风华不由地打了个寒战,她忽然有种莫名的感觉,仿佛这一路如果再单独开车,没准又会或前或后开进不知名的隧道或深渊之中。她看向身旁的老季,平生第一次示弱说:“老季,你回局里吗,坐我的车?”
“行啊。”老季说,“我过去跟他们交代两声。”
他走过去跟同事说了几句,谢风华望过去,正见到庄晓岩坐在警车里,她脸色白得透明,头颅却前所未有地挺立着,目光平视前方,宛若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大概感觉到了谢风华的注视,庄晓岩微微侧过头,斜睨了她一眼,又缓缓转过去,仿佛不认识她一样,不仅是陌生,而且带着鄙夷。
警车很快开走,谢风华目送这辆车走远了,老季在一旁说:“这女人是块硬骨头,不好啃啊。”
“不好啃才要你出马,”谢风华拍拍他的肩膀,“辛苦了。”
他们俩上了车,一路无事,连红灯都没遇上几个,仿佛因为身边有其他人,奇怪的事件也自动避开了似的。谢风华暗自想着,也许奇怪的事件发生概率并不是随机,它只针对我,而且只针对我独自一人的时候。
她还没法说,难道告诉老季这样的坚定唯物主义者,说我某天开车进隧道后发现自己陷入某个时空缝隙里差点出不来,恐怕老季第一个反应是她因李格非的案件而伤心过度出现了幻觉。
她把老季稳稳当当地送到城北分局,在他下车时提醒了一句:“庄晓岩恐怕不会主动交代什么,周律师不同。”
老季皱眉问:“怎么说?”
“我以前只是以为他喜欢庄晓岩,现在看来,他们之间的感情很深也很复杂,你可以利用这点。”
老季点头说:“谢了,有进展我给你电话。”
谢风华挥挥手,关上车门开回去,这一路倒也依旧无事,回到家时,老谢摆了一桌子好吃的正等着她。
愉快的晚餐时间很快以吃撑了告终,谢风华帮忙收拾碗筷,把剩菜分盒子装好放进冰箱,装着装着忽然笑了起来,老谢鄙视她:“笑什么,傻了?”
“没,想起我妈了,小时候她嫌弃我吃得多,说好吃的都是你爸做给我的,你就是一顺带借光的,有点自觉性啊。”
老谢也笑:“是你妈能说出的话。”
“是吧,就没见过她那样的妈妈,”谢风华笑着说,“想起来尽是她埋汰我的。童年阴影啊。”
老谢说:“你能长这么齐整就是你妈对你最大的贡献,要不是她改造了我们老谢家基因,你还不定什么样儿呢。”
“行行,我就是您俩充话费送的。”谢风华低着头,忽然说了一句,“爸,庄晓岩被抓回局里去了。”
老谢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她说我以后没脸见唐贞。”谢风华擡起头,声音有些发颤,“她是不是在暗示……”
“嗐,瞎想什么,”老谢说,“你是警察该做什么做了就是了,你爸我这么多年被人指着鼻子骂的时候还少吗,最惨的一次,因为把亲戚送进去,你堂叔公骂我六亲不认,猪狗不如,嚷嚷要在族谱里给我除名,忘了?”
谢风华记得,她微微一笑:“记得,您说您姓不姓谢,他老人家说了不算,国家法律说了才算。好在新社会啊爸,不然咱们都得跟我妈姓了。”
“你妈姓金,挺好的啊,金风华,噗,这名字一听就富贵喜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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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老谢宽慰了她,但那天晚上,谢风华依然梦见了死去多时的唐贞。
她再一次狂奔在栏杆漆成血色的回旋楼梯上,气喘吁吁,精疲力尽,心中明白一切努力都是徒劳,身体却咬牙想要拼那万分之一的可能。
然而没有这个可能,她推开楼梯间的门,唐贞已经站在天台外围,形单只影,孑然一身,听见脚步声后回头,以谢风华无比熟悉的弧度笑了一笑,然后再次毫无顾忌地纵身一跃。
这明明是个已经知道得不能再知道的结局,然而梦里的谢风华仿佛将所有的冷静和理性都褪下,只剩下心底深处最原本的痛苦与悲伤,她跪倒在地,凄厉地尖声叫喊。
“她不是自己想死的。”
谢风华蓦地擡头,庄晓岩不知何时站在她身边,穿着一身白衣白裙,像个女鬼一样披头散发,恨意和快意将她的脸扭曲成一个诡异的状态,使她的笑仿佛像在哭,哭又仿佛像在笑。
“你说什么?”
“我说,我姐不是自己想死的,是好几个人,好几个她信任的人,一起联手把她推下去。”
梦里的她轻信又浮躁,立即问:“是谁,你告诉我,是谁干的?”
庄晓岩偏过头,笑着问:“告诉你,你能干嘛?你能替她报仇吗?”
“我能。”
“那你先去死吧。”庄晓岩笑嘻嘻递给她一把冰冷的手枪,蛊惑说,“推她下去的人里头就有你呀,你忘了?”
谢风华的手不听使唤地拿起枪,慢慢张开嘴,枪口企图朝嘴里塞进去,庄晓岩一个劲地笑:“对,就是这样,不要朝太阳穴开枪,那是外行人才干的事,要像这样往嘴里对着脑袋向上开,包管一枪过后就死得透透的,不至于浪费一颗子弹。”
“开枪啊。”
谢风华抖着手,拼命控制手指不要扣上扳机,然而手指被不同寻常的力量掰着,硬生生贴上了扳机,屈起关节,开始要用力扣。她绝望地感觉到这整个过程,这个被人掌控身体一步步走向死亡的过程,谢风华恐惧地闭上眼,耳边仿佛还听见庄晓岩疯狂的笑声。
忽然,她拿枪的手被另一只手牢牢覆盖住,那只手比她的大,温暖干燥,修长灵活,那只手将枪慢慢从她嘴里抽出来,夺过去后狠狠甩到一旁。
谢风华睁开眼,她看到了好几天没见到的高书南。
他不知道从何而来,一向喜欢穿的雪白衬衫依然熨烫得一丝不茍,连每条熨烫痕迹都仿佛经过慎密思考与推断过一般。他看着谢风华微微地笑,这微笑太过复杂,像跋涉过崇山峻岭,越过冰川高原,经历过想象不到的艰难困苦,只为完成一约既定,千山无阻的承诺。
他一挥手,庄晓岩就化成无数光点消散掉。谢风华忽然就明白了自己在做梦,之前看到的唐贞是假,庄晓岩也是假,眼前的高书南,恐怕也是假的。
即便如此,她依然红了眼眶,骤然间委屈又辛酸,抓住高书南的胳膊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你去哪了死小子,我到处找不到你都快担心死了,呜呜呜,唐贞死了你知道吗,格非也死了,庄晓岩说我也是害死她的人,放屁,她凭什么这么说我,她懂个屁啊就敢这么说我……”
“没事了。”高书南伸手摸她的头,“没事了。”
“你除了会说没事了你还会说别的吗,你这个不孝子,我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你好的不学学人失踪,呜呜呜,你还大逆不道摸我的头,姐的头是你能摸的吗臭小子……”
高书南笑意加深,握住她的肩膀低头说:“别难过,我没有失踪,我一直在你身边,你要相信这点。”
“但我找不到你……”
“不会的,我不会让你找不到我,只要你愿意找。”高书南动作轻柔地替她擦眼泪,柔声问,“谢风华,你会来找我,说好了啊。”
“废话吗不是。”谢风华皱眉,“我一定是在做梦,不然你怎么会这么好声好气说话?”
高书南啼笑皆非,双手捧着她的头,犹如注视世上最珍贵的宝物,随后他的手慢慢滑到她肩膀上,转头看向唐贞跳下去的平台,平静地说:“谢风华,你相信我吗?”
谢风华点头。
“不管你接下来会面对什么,都信我这句话,”高书南认真地说,“已经发生的悲剧不是你的错,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