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出门的时候,雨停了,打开窗时空气澄净清冽到宛若初生,天空甚至有部分厚厚的云彩被风吹散,露出原本湛蓝到犹如彩绘玻璃那般的底色。
谢风华不知为何隐约有种感觉,今天过得格外漫长,然而等到这个漫长的一天随之落幕的时候,有些事也会跟着落幕了。
她冷静地将该用得到的东西收入包里,手铐装备在后腰,没有枪也不要紧,她屈起手肘转动了几下,只要来的不是老慕那样的行家里手,对付几个普通的没有经过搏击训练的人,她还是有信心。
她出门的时候听见家里有响声,探头一看发现老谢不知何时回来了,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
这一幕已经很久没看到,他们父女俩都是活得特别粗糙的人,一天三顿有口吃的就行,完全不挑,忙起来随便对付几口馒头包子速食面之流毫无障碍。然而很少有人知道,老谢其实做饭手艺很好,爷爷那辈好几位本家叔伯就吃厨师的这行饭,红白案皆精通。老谢经常吹牛自己哪天要干不了刑警还可以去做个厨子,没准祖上荣光就在他手里回复了。
简称一位被刑警工作耽误了的大厨。
他平生最得意的事莫过于靠一身正气凛然的警服和一手好厨艺掳掠了谢风华妈的芳心,将一个远近闻名的大美人给娶进了家。婚后无论多忙,厨房依然是他的领地,谢风华甚至记得小时候每逢老谢去外地办案或者连着几天值班,他一定会事先包上几种口味的饺子码得整整齐齐放冰箱里,生怕自己不在懒媳妇和懒闺女能饿着。
谢风华小时候读民间故事,里头有一则讲某个男人娶了个懒到令人发指的婆娘,有天要出远门没办法了,只好算了时间烙了一张大饼套在婆娘脖子上让她一饿了可以低头啃两口。哪知道男人回家发现婆娘还是饿死了,原来她啃完了面前的饼子懒得动手转后面的。
小谢风华拿这个故事来埋汰自己亲妈,一边吃饺子一边说:“妈,我觉着你跟这故事里的懒婆娘可有一比。”
她妈外表看着鲜花嫩柳弱不禁风,内里实质彪悍得紧,一擡手就给了她后脑一下骂:“放屁,我有那么懒吗?”
小谢风华不怕死追问:“你不懒,那我问你,冰箱里饺子要吃完了我爸还没回来,你打算咋办?”
她妈得意地笑:“你爸早给我钱了,吃完了饺子他要还不回来,我带你天天下馆子去。”
小谢风华不乐意了:“我才不爱吃外头的东西,油多。”
“诶你这小东西怎么这么麻烦啊,有口吃的给你不错了,”他妈瞪眼骂,“想为难我是不是?告诉你,不下馆子还有你姥姥舅舅姨妈姑奶奶他们,咱们娘俩轮着吃百家饭,怎么样?”
“哎呦,你赢了。”
论脸皮厚还是亲妈强,谢风华唉声叹气,她妈却笑得花枝乱颤。
可惜没多久她亲妈就得了癌症,而且发现得晚,从查出来到人走了统共也就大半年时间。临终前还拉着她爸的手瞎嘱咐,担心他给谢风华娶后妈,她自己不做饭,惯得闺女也不会做饭,娶了后妈只要不给她饭吃,那谢风华得多惨。
“不娶不娶,放心吧。”
她妈转头又庆幸自己死得快,没有病到太难看,到死都美美的,杜绝了人老珠黄男人见异思迁的一切可能。
“我是这种人吗我……”老谢原本难受得要死,还是忍不住被气笑了,“行行,你最美,你最美行了吧。”
这件事在谢风华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因此每次想起亲妈都忍不住嘴角上翘,一边嫌弃一边心里发软,尽管她在父女俩的生活中存在的时间不长,然而她的存在绚丽灿烂,犹如你能见过的最璀璨夺目的烟花,见过之后,再是繁华胜景却也无一能及。
所以她很理解老谢在亲妈过世多年后为何没有再找个伴的念头,不是为了她,而是因为经历过最鲜活的人,从此哪怕过尽千帆也无法将就。
只除了一样,老谢同志从此以往再也不热衷显摆厨艺,仿佛童年记忆中那个为做鲜虾饺子能一点点剔掉泥肠的耐心随着她妈去世也一同不复存在了似的。他做的东西只求能熟能吃就行,除非逢年过节,否则很少再难见他仿佛披挂上阵,全身投入去做一顿饭了。
然而今天却有点异常,谢风华靠着厨房门看了一会,发现她爸不仅准备做很复杂的大菜,还炖了汤,炸了带鱼,切了白肉,老谢正调蒜泥醋,正准备淋到白肉上去。
“爸,家里要来客人?”
老谢回头笑着说:“没人来,就咱们爷俩。好久没吃顿像样的饭,今儿爸爸给你露一手。”
“不年不节的您干嘛呀?”谢风华警惕说,“先说好,别想用吃的贿赂我,有事说事,糖衣炮弹的不要。”
“嘿我对你还用得着糖衣炮弹,想什么美事呢?”老谢说,“你爸我不辞劳苦给你做好吃的你还不乐意了,要不是看你这几天跟打了霜的白菜叶子似的蔫了吧唧的,我才不管你,张嘴。”
他夹了一块白肉过来,谢风华张嘴接了。
“怎么样,好吃吧?”
谢风华嚼了嚼,竖起大拇指。
老谢得意一笑:“好吃就对了,想你爷爷当年就凭这一手走南闯北,要不是我被刑警工作耽误了继承衣钵,那就是新一代谢门传承人呀。再来块鱼。”
他夹了块鱼喂过去,笑眯眯看着谢风华吃,问:“香酥入味,对吧?”
谢风华一边被烫得龇牙咧嘴,一边点头。
“哎,有好吃的,有好玩的,生活处处有精彩,有时候难免有些坎啊坑啊之类,摔一摔,没什么,你才走了多少,路长着呢。”
谢风华吐了鱼骨头,看着她爸鬓边的白发,说:“爸,您别担心。”
老谢的手一顿。
“格非的事,我是需要时间,短期内过不去,但我是谁,我是您亲闺女,还能为这事怨天尤人一蹶不振?”谢风华平静地说,“有这工夫,没准我就找到线索破案了。”
“你可别说破不破案的了,我就怕你逼着自己,”老谢认真说,“格非的案子,咱们就先听局里的意思,相信凌队和专案组,啊?”
谢风华沉默了一下说:“知道了。爸,您先别忙做菜了,我要出去一趟。”
老谢立即问:“去哪?”
“放心,不是私下调查格非的案子,是别的事。爸,我问你一句啊,”谢风华想了想问,“如果你一个朋友犯了法,动机情有可原,如果你置之不理,很可能别人也发现不了,这种情况你会坚持追查到底吗?”
老谢目光敏锐地看了她一会,说:“闺女,你记住两点,第一,世界上没有除了你别人发现不了的案情,你能看出问题,别人也能,你不查不说,等别人去查了说了,反过来你就要承担责任;第二,情有可原不是可以犯法的理由,不然要我们来干嘛呢。”
“明白了,那我走了啊。”
“等等,还没说去哪,忙什么呢。”
“殡仪馆,别人家的丧事。”
老谢看着她,笑了笑说:“那行,早去早回,别让人在灵堂里打起来。”
——————————————————————————————————————
灵堂上打起来不至于,但很显然两边都剑拔弩张,很不好看。
老范夫妻俩大概被气得很了,说话都不利索,周律师一个人站在前面,神情好整以暇,游刃有余,庄晓岩穿着一身白色衬衫黑裤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鬓角还照习俗别着一朵白色绒线花。她退后半步,在一旁抹眼泪不说话,手上拿着一块麻布,看起来楚楚可怜得紧。
杨女士顾不上客气了,嘶声说:“不管你们说什么,刻意绕开我们老俩口办丧事,你就是不孝不义,我是文博的母亲,我不许你在这,带着你的律师给我滚!”
周律师说:“杨老师,请您别再说这样伤人的话了,庄女士从头到尾都没对您有半点不尊重的意思,她被您儿子那么对待,可心里所想的,还只是让亡夫早点入土为安。从法律上讲,她才是第一顺位继承人,也是有权处理范文博身后事的第一责任人,您这样闹,大家都不体面……”
“你给我住嘴,你有什么权利跟我在这说法律,说法律我们去公安局,去法院,这里是文博安息的地方,是灵堂,要说也说人情世故,说你生而为人的道理!”老范气得直哆嗦,指着庄晓岩质问,“我们两个老的还没死呢,轮不到你一个害死文博的人来他灵前气他……”
“您这么说就没意思了,”周律师不紧不慢怼过去,“谁都知道范文博意图行凶在前,我的当事人防卫在后,不慎才令他丧命,如果她真的害死范文博,公安局为什么放她出来?您有不同意见,欢迎去申请立案重审啊。”
杨女士气到口不择言:“要不是她推那一下,文博至于摔死,在我眼里她就是凶手……”
“呵,”周律师冷笑一下,“在您眼里她是凶手?看来您是真不知道,在包括我在内的广大市民眼里,您儿子就是个禽兽,被推那一下,也是他该的。”
“你……”杨女士捂住胸口气喘吁吁,老范忙扶住了她。
谢风华走进来时正好听见这句,她大踏步走过来,冷声说:“周律师,在两个失独老人面前显摆你能耐是吧,显摆完了有成就感吗?”
周律师一愣,庄晓岩对她到来也似乎吃了一惊,不由得擡起了头。谢风华冲她点点头说:“杨老师是我的长辈,她知道说不过你们俩,所以请我来评评理。”
周律师正想说什么,庄晓岩擡手拦住她,轻声地问:“风华姐,你也不赞同我来办我丈夫的丧礼吗?”
“不能这么说,我只是来看看什么情况。”谢风华说,“你们都说说,我听一下谁有理。”
周律师适才侃侃而谈,这会反而没抢着说话,只用狐疑的目光打量她。
“我说吧,”杨女士恹恹地开口,“我什么都不想追究,也不想再说什么谁对谁错,我只想安静把文博送走……”
“这也是我的初衷啊妈妈。”庄晓岩泪眼婆娑说。
“你听我说完,我说的安静送走,不包括你在场。”杨女士不客气地说,“小庄,我今天已经用尽这辈子全部的教养才没冲上去跟你厮打,你还想怎样,文博是对你不好,但他已经死了,你直接或间接地害他丧命,你还想怎样啊……”
庄晓岩哭着说:“好好,您不想我在这,那我就不在这,我在外面可以吗?妈,灵堂已经付了钱,丧葬仪式也安排好,您跟爸爸可以照你们的心愿,安安静静送文博走,我在外面用我的方式送他一程,就这样可不可以?”
她声泪俱下,委曲求全,杨女士跟老范对视一眼,他们都不是刻薄的人,这一刻甚至有些觉得自己是不是过分了。杨女士犹豫着刚想点头,谢风华在一旁淡淡地说:“不可以。”
“风华姐……”庄晓岩仿佛大受打击,“你也要来为难我吗?”
“我不是为难你,相反我还挺支持你,”谢风华说,“但我太支持了,以至于有点不明白,为什么范文博这么为难你,你反而要坚持仁至义尽送他走?”
“我,我对他也不是完全没感情。”
“是吗,”谢风华点头,“那你不曾拿唐贞自杀前写给我的信给范文博看了?”
庄晓岩刷的一下擡起头,目光前所未有的尖利。
“你人这样好,好过了头,让我忍不住犯了职业病,”谢风华看着她,“我忍不住想,你好像迫不及待想尽办法要给范文博办丧事,为什么?明明等几天,他的父母也一定会办啊。”
“后来我就想到了,殡仪馆的丧葬服务一条龙,包含了进焚烧炉的费用。”谢风华摇头,目光复杂,“你真正想做的,是亲手烧了范文博的尸体。”
庄晓岩脸白如纸,抖着嘴唇,正要说什么,门外走来几名便衣警察,带头那位正是老季,这回跟着来的,是城北分局刑侦队的。
“庄晓岩,周平山,现在就范文博案有问题请你们回警局协助调查。”
周律师脸色大变,激烈地为自己辩解什么,庄晓岩却一言不发,只用黑黝黝的眼睛深深地盯着谢风华。
等到她被带走时,她忽而一笑,轻声说:“谢风华,哪怕我现在就死,我姐也一定会来接我,你呢?等你死那天,你有脸见她吗?”
她啐了一口,挺直脊梁跟着警察们走了出去。